次晨到金陵,众人离舟登岸,四海会金陵分会堂主及众弟子早在码头上迎候。上了备好的马车,众人亦不耽搁,径直便去简府。到府门外,已先赶到照料的弟子迎到车前,道已跟简本说好,一到就可以进去。
众人用一张软椅抬了赵长安,后面则是十二名身强力壮的弟子,抬着六口沉甸甸的大樟木箱——里面盛着黄金。晏云孝疗毒被勒索一事,宁致远早有耳闻,是以已命金陵分会堂主备足了两万两足赤黄金。
众人到中厅,才进门,便见一个小老头儿在里面。小老头儿灰眼一瞟来人,立刻移步上前,对宁致远一拱手:“想来尊驾就是宁少掌门?”众人一怔:他怎会识得宁致远?宁致远亦心中称奇,作揖还礼:“是!敢问先生就是简老前辈吗?”
“不敢,不过大家抬举。”简本一双灰眼盯着赵长安,“身染微恙的,就是这位公子?”
宁致远点头道:“是!”就这片刻工夫,众人均想:江湖盛传,简神医虽医道高明,可除了孔方兄,六亲不认,且待人接物极其冷酷傲慢。但现众人亲眼所见,却与传闻大相径庭,他的形容虽令人不自觉地生厌,但态度言语倒也还算得体。
简本只瞄了一眼赵长安,当即道出了他所中的毒,随即便要施治,但令旁人回避。宁致远忙道:“我们都先出去,好请神医静心驱毒。但……不知这次驱毒,诊金多少?”简本翻翻灰眼,他早看见那六口樟木箱了:“这事等下再说!”于是,除赵长安,余人俱往外走。简本吩咐小童:“请客人到前厅去,好茶款待。”
等众人身影消失在假山石后,简本放下湘妃竹帘,回首注目赵长安,嘴角一牵,居然笑了。他这一笑,立刻令赵长安后背皮肤发紧。
“世子殿下,不想今天你跟老夫又见面了!”
赵长安一愕:“神医,您在唤谁?”简本踱到桌前,举起一把官窑釉里红海棠纹锥花茶壶,为他斟了盏茶,逼视他的双眼:“不过才半年不见,老夫不信殿下就会忘了今春秦淮河畔,雅客居客房内,老夫与殿下的一面之缘?”
赵长安笑了:“神医是怎么认出我的?”简本不答,将那只青花茶盏递来:“尝尝这茶!”赵长安揭开茶盖,不急着喝,先一嗅,便笑了:“这茶不是凡品!这茶用去冬冬至那日的白梅花花蕊作引,细火烘焙,再用细纱包裹,放入白梅花花瓣中收藏,待三月后取出,复用白桃花花蕊作引,第二次炒制,再以白桃花花瓣相熏,三个月后,再以白荷花花蕊作引,第三次烘焙,然后放入白荷花花瓣中窖藏。如是者三,共费时一年,才能得一两这‘玉洁冰清’茶。”
简本的灰眼发亮了:“世子殿下真高人也,竟能一闻就知这茶的端倪!”赵长安摇头道:“神医面前,岂敢妄称高人?要真是高人,还会被神医一眼就认出来吗?”
简本道:“殿下一定很奇怪,怎么会被老夫认出?”
“嗯!”赵长安抿了口茶。
“那是因为殿下无双的气度!您虽然易容,但那清华出尘的气度,却跟这茶香一样,是无法掩藏的。实际上,半年前您初登敝府时,老夫就清楚是谁来了!”
“您脸上覆的面皮,做工天衣无缝,可却跟您的脸形、骨相全不相称。当今之世,这般出众的人才,非宁即宸,但宁致远却不可能有那么尊贵的气度,是以要认出殿下并不为难。”
赵长安点头问道:“莫非,您肯出诊,又执意不收我的诊金,就是为这个?”简本颔首。赵长安又啜饮了一口暗香沁脾的茶,苦笑:“神医自坏规矩,偏偏后来又不承认曾见过我,令我百口莫辩,唉……”摇摇头,不再往下说。
“恐怕也只有殿下能让老夫自坏规矩,可……老夫不想让别人知道,免得半夜三更有人擂门叫出诊,三天两头来个穷鬼求赊账。”
赵长安斜睨简本:“哦?这么说,那今天神医该会收我的诊金了吧?”
简本却摇头道:“你我俱是出尘之人,为什么要纠缠这些俗务?殿下,此茶如何?”
赵长安点头赞叹不已:“这茶已臻化境,以前我还没试过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呢!”
“好茶亦要觅知音啊!这算得了什么?现请殿下移步,老夫后堂尚有更好的茶,请殿下品鉴。”
赵长安一愣,移步?这时他方觉双膝的麻木感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双足一点地,没用一分力,他已站在了地上,不禁笑问:“神医,您是何时为我驱的毒?”
简本不答。“哦!难道……是这茶?”赵长安目光闪动。
昨天,他被别离花露消蚀的内家真气,因一月之期已过而自行恢复了。他也曾数次暗中运功,试图驱毒,但却毫无效用。此时再一运气,只觉内力在体内游走畅快,毫无阻滞,不禁对简本的医术由衷地佩服。他竟能声色不露、轻描淡写地解毒,而且还能一眼便识穿自己的身份,这个人真正可称得上是可怕!不知为何,虽然简本为他治好了双腿,又对他假以辞色,但赵长安对他却无一丝好感,且还有一股浓重的敌意——那种只有在面对平生仅见的劲敌时,才会有的敌意!
简本目光一闪:“能有个老夫这样的对手,殿下感觉怎样?”
“神医此话,比拟不伦。”赵长安失笑,“我对医道,十窍虽已通了九窍,但却有一窍不通。神医挑我作对手?哈哈,那您岂不是在缘木求鱼?”
简本却摇头道:“高手过招,何必一定要动剑拿刀?只有那种街边的痞子混混儿,才会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老夫这一生还没遇到过敌手,放眼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殿下可与老夫一较高下。”
赵长安冷笑,若真有这么可怖的一个敌人,那自己还真不如拔缘灭剑自行了断算了,也好过每瞥见他一眼时,自己全
简本却依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话不要说得这么死嘛,不定哪一天,你我就会拼个死去活来!”
赵长安悠然笑了,跨进后堂门槛:“神医放心,您不会死的,那必死的一人肯定是我。反正我死定了,那神医的好茶,我这个死人今天就不客气,要多带一些走了。”
宁致远、昭阳公主等人只坐了一盏茶的工夫,茶水也才刚喝出个味道来,便见从厅外施施然进来了一个人,意态舒闲,步履轻快。咦?这不是刚才站都还站不起来的卿如水吗?赵长安含笑招呼众人离开,吩咐别忘了把那六口箱子一并抬走。
昭阳公主两眼发直:“你……你的腿?”
赵长安笑看她:“好了!这还须再说吗?”
“哇!”她虽已看出,可听他亲口承认,仍忍不住欢呼,“这么快?简神医用的什么高招呀?”赵长安嘻嘻笑着,将负于身后的一个大纸包亮出来:“茶!上好的茶。不过,在疗毒时加了些药。”
昭阳公主奇道:“什么药?”
“不清楚,管那么多干吗?反正这茶乃是神品,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把那茶罐倒了个底朝天!”
“那你连茶罐一齐拎了来不是更省事?”昭阳公主打趣。
“那只茶罐是金的,太重,且盛这种好茶,怎能用金器?”
“他这次施治,诊金多少呀?”宁致远笑问。
赵长安忙回道:“哦!诊金十两,我已付过了,倒不敢让宁少掌门再破费,走,我们现在就回去,尝一尝这好茶!”
“好嘞!”不知为何,虽只是匆匆一面,这些经多见广的群雄对简本却既厌恶,更惧怕,待在这明净整齐、一尘不染的厅中,众人却如待在腥风扑鼻、冰冷湿滑的毒蛇洞里,此时一听可以离开这令人生怖的地方,齐声欢呼雀跃。
的确是好茶,八成沸的虎跑泉一冲进茶盏,一汪翠色立刻就在莹白的茶盏中漫溢开来,同时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已充溢宁致远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待热气稍散,他端起茶盏,吹开茶沫,抿了一口,不由得点头:“确是茶中仙品!亏得他是怎么制出这么好的茶来的?卿公子的十两黄金,怕买不到一撮这样的茶吧?”
赵长安哈哈大笑:“谁叫他大方,既是要送,索性就送个干净!”
宁致远也忍俊不禁:“哈哈……这次,他这买卖可赔惨了,真想不出这位以贪财出名的简神医,今天脑中的哪根筋搭错了弦,竟一下子豪爽起来了?”
赵长安却诚恳地道:“当然是因为宁少掌门的缘故,他八成是想卖一个交情给你。说真格的,像宁少掌门这样的人,放眼天下,真难找出第二个来。”
宁致远急忙摇手:“卿公子快别这样说,当今天下能人辈出,不说别的,至少有一个人,他的武功、人才,就绝不在我之下。”
“哼!”赵长安嘴角一撇,冷笑,“宁少掌门指的是那个大魔头吗?”宁致远老实承认,同时因卿如水“见过”赵长安,要请他描述一下赵长安的相关情形。
赵长安鄙夷地道:“这个魔头嘛……长得倒的确是漂亮,只可惜,漂亮过了头,整个一娘娘腔,一个男人会长成他那样?要换作我,早去找块硬一点的豆腐来,一头撞死算了……”
宁致远听他出言偏激,心中颇不以为然。只听赵长安接着道:“……他武功虽高,可也没到传闻中那么吓人的地步……至于他的,人嘛……哼哼,宁少掌门你也都看到了,不用我再多说。”
宁致远一边凝神细听他的“信口雌黄”,一边不禁皱眉沉吟:“到路人哄传,说他近一个月来凶性大发,做下了无数淫行秽举,乍一听,真令人发指,可……听得多了,我反倒疑惑了,刚才听了卿公子的话,我这疑心,竟是一发深了。”
赵长安假装拉下了脸,冷冷地问:“宁少掌门是疑心我刚才讲的不是真话?”
宁致远见他一下成了张驴脸,忙道:“不,不,我怎会疑心卿公子?我只是想,前些年,他的声名也还是挺不错的,怎么近几年来却如同换了个人?先是杀人劫财,但以他的亲王世子之富,还要那么多的财干吗?后又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杀人,近一月来,又淫辱奸杀妇人,以他的身份地位,要多少绝色女子不得?何必做这种万人唾骂的丑事,平白地坏了自己的名声?真正令人不解的,还是他的武功。刚才听卿公子说,你是在宸王宫里找到他的?”
赵长安点头:“是呀?这也有什么不对吗?”
宁致远继续沉吟:“嗯……卿公子刚才说,你是在跟他过了近百招,且还有几个他的侍卫从旁夹击的情形下,才失手被擒的?”
“是呀!”赵长安已怒容满面。
宁致远只作未见:“可……据我所知,他的功夫早已臻绝顶,十六岁时就独力歼灭六名魔教长老,后又击斩因武功之高而骇人听闻的绝情大娘颜如花、盲神蒋名僧等高手。对他而言,他在与人对决时,还用得着人帮吗?而且据传,上个月他又在西夏的欢乐宫,仅拿一段枯枝,就击败了昔年武林的六大高手之一、万悲狂人肖一恸……”
赵长安却抢声问道:“那依宁少掌门的意思,杀我全族的凶手不是赵长安?可那晚,在我跟他动手前,他亲口承认,我家的人,就是他和他的手下杀的。”
“这只有一种情形可以说明,他为什么会自承凶手,那是因为,他八成不是真正的赵长安!”宁致远斩钉截铁。赵长安愣住了,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驳斥。
宁致远认真地道:“江湖中的传闻,极不可信,特别是像赵长安这样声名显赫的人物,有关他的一切,更是闲人懒汉茶余饭后消遣的绝好调料。俗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时,一桩莫须有的事,经那些无聊的人一搬弄,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几天工夫,就成了铁板钉钉的铁案。赵长安滥杀无辜一事,仔细斟酌起来,我认为,至少有两大疑点。”
赵长安早收敛了讥笑愤怒的神情,凝神听他细诉。宁致远逐条分析,说给赵长安听:“第一,是他杀那些望宿前辈的缘由不明。世上哪有这种人,到处行凶作恶,为的就是给自己四面树敌、招引仇家?其次,这些血案发生的时日上有问题。至少,在药师岭秦家双侠和南齐郡谢赫清被害这两桩血案上,有明显的破绽。”
“破绽在哪儿?”赵长安不由得身子前倾,紧盯对方。
“药师岭案发在八月初六凌晨丑时,而谢掌门被害一案发生在初六白天,上午辰时!”
“我明白了!”赵长安眼睛发亮,“药师岭在辽东,南齐郡远在夷南,两地相距何止千里?想赵长安就是长着翅膀,也决计不可能在三个时辰里从辽东赶到夷南!”
“对呀!”宁致远点头微笑,“所以我才敢断言,那晚和卿公子交手的,八成不是赵长安。而这假赵长安说自己是真凶,欲盖弥彰,反倒证实了赵长安不是凶手。”
赵长安发了半晌的愣,怅然若失:“可……这么简单明白的道理,怎么天底下这么多的人,就只有宁少掌门你一人想到了?”
“其实,想到的人绝不只我一个,江湖中人才辈出,我会这样想,肯定还有很多人也会这样想。”
赵长安却疑惑了:“可……要真有很多人跟宁少掌门你想到一处去了,那怎么现在天下仍沸沸扬扬地传遍了赵长安的恶名?”
“那是因为嫉恨!但凡是个人,都会嫉妒。赵长安的名声之所以在短短数月里就被败坏得如此不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的嫉妒心在作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赵长安无论武功、出身、文采、名声都太出色了!所以,众人就会想,凭什么这天底下的所有好事都摊在他一人的头上?人一嫉恨,这时,再有个什么不利于他的风吹草动,即便大伙心里都清楚传言是假的,也会立刻哄传开来。更何况,那些诬陷栽赃他的血案又干得高明漂亮,几乎是无懈可击。就连我到现在也不敢断定,他不是那些血案的真凶。人怕出名猪怕壮,名气大有时真不是好事。”说到这儿,宁致远连连摇头,“有时也觉得他惨,想他现在的日子,真不知有多么难挨!咦?卿公子,你怎么啦?”
赵长安迅速拭去眼中的泪水,回头强笑道:“呃,没什么,风吹的。多谢宁少掌门,让我没再指鹿为马,把赵长安当成我的大仇人。能遇到宁少掌门,我真的太幸运了。”
宁致远亦笑道:“卿公子太高看我了,我这不过一点儿没见识的话,倒让卿公子见笑。”
赵长安诚恳地道:“哪里,赵长安如果听说宁少掌门今天这一席话,定会引宁少掌门为平生的知己、可共肝胆的兄弟!”
宁致远失笑:“跟一位亲王世子做知己兄弟?罢罢罢,这种非分之想,我倒还从没有过。”
他们互相凝视着,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只他们两人才能体会的沟通和默契,赵长安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如沐春风,如饮醇酒,非但温暖,而且感动!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然找到了这个世上一直锲而不舍、梦寐以求的最珍贵的物事一般。
这时弟子来请二人用午饭。用罢午饭,二人并肩回到中厅,继续未尽的话题。到阶下,赵长安伸手,轻捞长袍下摆,徐步上阶。宁致远一看他的这个动作,怔住了。赵长安上阶,回头,见他仍在阶下发愣,问:“宁少掌门,怎么……”
宁致远方回过神来:“呃,不知怎么了,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我的三弟,去郴州游历的兰塘秋。”一听他又提兰塘秋,赵长安微觉心慌:“宁少掌门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宁致远似乎有点儿疑惑:“也没什么,只是……这几天跟你在一起,也是奇怪,时不时的我总会想起他来,总觉得……和卿公子你在一起时,感觉就好像跟我那三弟在一起。”
“呵,是吗?”赵长安急忙转头,避免与他对视,心中却越发着慌:哎呀,他这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话中有话,是在有意试探我?
其实,他在腿治好之后,就想带昭阳公主走了。以他的头脑,觅个既不会令宁致远起疑,又能让二人顺利脱身的法子并不为难。但他却踟蹰着,对自己道,又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须赶着去办,就跟二哥他们再多耽搁几天,料也无妨,总不好才一麻烦完了人,便过河抽板,溜之乎也。但真正的情由,却是他实在不舍与宁致远等人分别。人生一世,要遇到个言语相契、志趣相投的人,实在是太难了。是以,他总为留下找借口,打算着与宁致远等人再盘桓数日后,再带昭阳公主回京。但这时,他却因宁致远的几句无心之言而忐忑不安了。
他垂头,嗫嚅道:“能做宁少掌门的结义兄弟,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看宁少掌门这么牵记那位兰公子,连我都想跟宁少掌门八拜结交了。人活一世,要能有一位宁少掌门这样情意相投的好兄弟,那可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话音方落,便见宁致远眉目舒展,拊掌笑道:“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与你一见如故,十分投契,不如咱们就结拜为兄弟?”
宁致远清亮的双眸凝注着他,他被这诚挚的目光看得背冒虚汗,大为恐慌:糟了!糟了!说漏嘴了!自己怎么竟会说出想和宁少掌门八拜结交这么荒唐离谱的话来?一时间,他舌头打结,六神无主,惶急中口不择言:“好!”话方一出口,他就懊悔得要死,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听他答允了,宁致远不胜之喜,于是拉着他的手,下阶来到庭院当中:“你我兄弟都是爽快人,不用那些繁文缛节。”于是二人跪倒,相互拜了八拜。宁致远起身挽着他:“我今年虚岁二十三,却不知兄弟你贵庚几何?”他苦笑:“我比你小一岁。”
“怎么这么巧?我那三弟,今年也是二十二。”
赵长安啼笑皆非:“也许他的生日比我大。”宁致远摆手:“无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四弟。”
两人回到中厅,宁致远接着道:“四弟,你没见过大哥、三弟,他们也都非常豪爽侠义,特别是三弟,除了相貌、声音,其他地方跟四弟你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性情、神态,甚至说话的口气,举手投足的动作,都跟四弟你没半点儿分别。”他笑望赵长安,“可惜三弟是个闲云野鹤样的人物,也不知现在去了哪儿?不然把他请来,四弟你看了,定也会吃惊的。”赵长安心中却不住叹气:我的这位“三哥”,这一世,却是不见也罢。
两人方坐下,檐边花影一晃,没有一丝声响,围墙下、照壁旁,已多了四条铁塔般的大汉。四条大汉才站稳,便觉眼前阳光似乎一暗,随即面前就多了一个人,这人着蓝纱衫,发系丝带,衣光履洁,含笑伫立:“四位前辈莫非就是昆仑山剑气岭无敌巅的雪神、云神、石神和风神?”
昆仑四神一惊,这小子,眼光忒也厉害!自己四人一招未出,他竟就已从四人跃进墙来的身法中看出了四人的功夫来历和身份,而自己四人却根本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到了四人面前的。
雪神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叱道:“呔,雷(你)……雷可就是偌个姓宁的?”他发音含混,将“卿”说成了宁。宁致远微笑点头:“是,晚辈姓宁,不知四位前辈这时来,有什么要指教的吗?”
他才点头,就见昆仑四神面色大改,风神惊道:“雷(你)……雷已经轮(能)走了?”这么魁梧的一条汉子,问话时的声音却在发抖。宁致远一怔,马上醒悟,四人将自己误作四弟了,点头微笑:“是啊!”他没撒谎,四弟的腿的确是已经治好了,的确是已经能走了。
不料,昆仑四神见他点头,面色惨变,四人互望一眼,石神喃喃道:“雷……早知道雷的腿轮(能)动了,内力也已恢复,鹅(我)们还来作甚?”话音刚落,花影又闪,再看时,院中花木扶疏,阳光朗照,哪还有昆仑四神的半分人影?四人竟被他的两句话吓得一招未出,就掠过墙头逃了!四人逃走时的身法,倒比来时还更迅疾快捷。
宁致远愣住了,昆仑四神的名头震动西域,四兄弟联手,绝不下于当年五老教的六魔教长老。何以这四人将自己误作四弟,一见四弟的腿已然治好,便如此惊惶,竟连手都不敢动,就立刻逃之天天?莫非……现在坐在厅中的卿如水,自己刚刚结拜的四弟,竟是一位武功还要高过他四人的绝顶高手?但……四弟的功夫若真高过昆仑四神,那……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便绝不在自己之下,又何至于十多天前会被一个假赵长安生擒?
一时间,他心中疑云大起,脑中倏地便闪过了当日在静塞城的守备府中,萧项烈脱手而飞的那一刀。雪亮的刀光一闪,径向侧坐廊边的三弟后颈削去,那快逾闪电、大出意料、连自己都来不及相救的一刀!
眼看着那致命的一刀立刻就要斩进三弟的脖颈,令他身首分离,血溅当场,死于非命,而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不会武功的三弟,却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刹那间,在众人惊恐的大叫声中,好整以暇地轻一俯身,去端起那盏置于栏杆上的茶盏。他的动作潇洒闲淡,但他那一低头,却正好避开了那比飞风还要快、比闪电还要疾的一刀!
接着,宁致远又想起扬州城外离岸官船上的兰塘秋。虽然那位兰塘秋的面容确与三弟一模一样,但三弟那无双的风华和气度,在那位兰塘秋身上哪有一分一毫?而……现在……厅中的卿如水,他的气度……他又想到了那一大包名贵至极、非万金莫得的“玉洁冰清”茶,想以贪婪好财而出了名的简神医,会为了什么缘故,竟将那么珍贵的茶相赠于一个素昧平生、登门求医的病人?
想到这儿,他探究的目光,便转向了啜饮茶水的赵长安。
刚才一听五人的那番对话,赵长安心中便连珠价地叫苦不迭,虽脸上仍勉强保持镇定,但心里却恨不能立刻跳将起来,抽身一逃了之。他低头,佯装细品手中那盏茶的滋味,但却能感觉到,一缕清澈而锐利的目光正牢牢地盯在自己脸上。他愈发不敢抬头了,一边抿茶,一边干笑:“二哥,刚才那四个人怎么回事?怎么来得快,去得倒更急?”
“嗯……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宁致远坐回他身旁的椅中,也端起茶饮了一口,“不知怎么了,我突然想起一首咏江南的诗来。”
“什么诗?”宁致远不动声色地回答:“采莲的诗。”
“呃……”赵长安背上又冒热汗了,赶快再饮一口茶,“采莲的诗多得很,二哥想起来的是哪一首?”
宁致远微微侧目,微微笑着,斜瞟他的后脑勺:“是这一首: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在念到“南塘秋”和“青如水”六字时,他若有意,似无意,略微加重了语气,“唉,这可真是一首清新淡雅的好诗呀!”话音未落,便见赵长安身子突然一侧,茶盏虽仍端着,幸亏盏中的茶水早喝干了,这才没弄得一身茶水淋漓。
赵长安头都不敢抬了,起身,前言不搭后语:“这……这茶真好喝,我……二哥你……我水喝得太多,要……到后面去方便一下。”拔脚就往后跑。宁致远笑了,想拦住他,但一转念,也不出声,任由他脚步匆遽地出厅向后去了。
赵长安魂不守舍地到了后院,直奔昭阳公主的房间。谢天谢地,远远地便见她双手支颐,凭窗而坐,脸上满是痴迷的笑容。他一阵风般到了她跟前,轻唤:“昭阳妹妹。”
他这么笔直地过来,又这样唤她,她却双眼盯牢半空的云彩,充耳不闻,浑似未见。赵长安急得不行,这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一扯她衣袖:“嘿!”
她这才抬眼,看了看他,半天才道:“延年哥哥,什么事?看你这样子,跟丢了魂一样。”他好气又好笑,自己二人倒底是谁丢了魂?急道:“昭阳妹妹,大事不妙了。我被二哥认出来了!”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忽问,“你手里拿着只茶盏做什么?”
“嗯?”他一怔,这时才发觉,手中还端着那盏早喝干了的茶盏,讪笑道,“我……我……真是被二哥给吓掉了魂了。”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快,你快跟我一起逃走。”
“逃走?”这回轮到昭阳公主一怔,“现在?逃去哪儿?”
“哎呀!”见她一脸的漫不经心,赵长安跺脚,“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东京啦!”
“好好儿的,急着回去干吗?”
“哎呀!你……你?”赵长安又是一怔,这才发觉,原来方才她根本就没听见自己的话,只得重复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被二哥认出来了!”
昭阳公主再次怔住:“啊?他把你认出来啦?他已经晓得你是赵长安了?”赵长安摇头:“那倒没有,不过他已经察觉,我八成就是兰塘秋!”
“天……糟了糟了,这下可怎么办?”赵长安急道:“怎么办?逃呀!越快越好,趁着他还在抓瞎,不知道该拿我这个兰塘秋兼卿如水如何是好之际,咱俩快点儿脚底抹油,现在就走。”
“那……这……”昭阳公主低头,犹豫起来。
“哎呀,臣的好公主殿下,小侄的好姑姑,我的好昭阳妹妹,您老倒是快一点儿呀!”赵长安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昭阳公主踌躇了一会儿,道:“延年哥哥,你别急,我收拾一下随身的衣物。”
“快点,快点!”她三心二意地磨蹭到床边,拖泥带水地揭开衣箱,提溜起一件折好的罗裳,抖开扔在床上,盯着那件罗裳发了一小会儿的愣,然后回头,吭哧道:“延年哥哥,要不这样,你先走,我待会儿再走?我……我要带走的东西太多,一下子收拾不完!”
赵长安大急:“那……嗨!你们女孩子家的麻烦事儿就是多,那待会儿我怎么来接你?”
她美目一转,狡黠地笑了:“昨天乘船来时,我看见城东二里处有一大片杏子林,延年哥哥,今晚二更,我收好了东西就去那儿找你,行不行?”
赵长安摇头不迭:“那么远,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拿着东西,怎么去?”
昭阳公主推着他往门外走:“这你就甭操心了。好了好了,咱俩就这样说定了,你别再这样满地下的乱转悠,把我的眼都转晕了。”
赵长安没奈何,只得道:“好吧,我就去那儿等你。说好了,今夜二更,你可别让我久等呀!”
“晓得了,晓得了,哎……延年哥哥,何必那么着急走?索性用罢晚饭再走也成呀?”
赵长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什么?还吃晚饭?再过一会儿,二哥想出收整我的招数来,我就该去泰山作客了,不待足三五个月的,甭想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