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洪波涌起。钱塘江南岸,一个树枯滩荒、人稀车绝的渡口,暗云低垂,随波飘摇的渡船上,只有赵长安和子青。他与子青一船尾,一船头,相背而坐。两人枯坐了半个时辰,再没一个人来渡江,二人之间亦是无言。过了江,北岸就是汉南郡了。

忽然,岸滩边的树林中传出一阵急促的呼喝声,然后一个锦袍少年狂奔出来,看见渡船,大喜:“船家,快,快开船,我出一钱银子,包了这船!”话声中人已爬到船上。

艄公喜心翻倒,连忙解缆:“好嘞,公子爷您坐好!”话未完,树林中又冲出七八个人来,俱是人高马大,手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冷的天都光着膀子,手臂上大块大块的肌肉鼓突着,显见得这些人一身的横练功夫甚是了得。

“呔!兀那个撑船的,快些停下,不然一刀横剁了你!”艄公慌忙扔了竹篙,跳下船,远远地躲一边去了。少年见状,双腿打颤跳上船头的两名大汉中领头的那个连连打拱作揖赔笑:“刘三爷,有话好说,何必大动肝火?”

“嘿嘿嘿!”刘三爷龇牙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现在想起来跟老子套近乎了?昨儿个夜里你小子的那些威风都抖到哪儿去啦?交出来!”毛茸茸的大手一摊,大喝一声。

少年猝不及防,被这一喝惊得失了半个魂,定了定神,问:“交什么?”

“嘿嘿,你小子,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跟老子来虚的?”刘三爷跨前一步,钢刀搂头就砍。这一刀内力雄厚,招式精奇,这个看似粗野的大汉,竟是一名内家高手!而与他并肩的另一人也不客气,“呼呼呼”三刀,直取少年后背。

赵长安皱眉,准备唤子青下船离开,任这些人斗去。他一眼都不看打得正欢的三人,脚步一错,已轻轻巧巧地到了船尾。这时整艘船因格斗而激烈地晃荡着,子青半伏船尾,双眼发直,似根本没察觉身后发生了何事。赵长安扶住她,轻声道:“二弟,我们走!”她低头起身,赵长安挽着她,借着船的摇动之力,一闪,已与性命相搏的三人擦身而过。

少年一声尖叫,是刘三爷一刀“开天辟地”,刀锋紧贴着他的面皮疾劈而过。赵长安一眼瞥见那张俊脸,心中一动:这张脸,自己似曾见过。

正当其时,“呼呼呼”风声疾响,又有两名大汉跳上船来加入战团。只看二人的身法,下盘沉稳,上身端凝不动,赵长安心思,少年要败了!他的功夫本亦算出色,若只和这帮大汉中的任何一人单打独斗,那一百招内,双方难分胜负,但现在四个打他一个,船又左右上下地摇晃不停,他步法飘忽,显然下盘功夫较弱,此时已是手忙脚乱,顾得了上面,顾不了下面,立刻便吃紧了。

少年一眼扫到已跃下船头的子青,一怔,喜极大呼:“子青姑娘,快来救我!”赵长安一愣:他认得子青?但看子青只皱了皱眉,头都不回抬脚就走,竟是根本不予理会。

少年一错身,险险躲开刘三爷当头劈来的一刀,再就地打滚,勉强避过身左双刀的斜削,但“嚓”的一下,刀锋扫及,发带应声而断,头发四散披面,状极狼狈。他死命大呼:“子青,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柳随风,你的四哥呀!”

赵长安立刻停步:柳随风?浣花郎柳随风?他不正是子青的未婚夫婿吗?紧接着,脑中电光一闪,想起来了!欢乐宫逃走的一百多少年里头,不正有这个柳随风吗?可子青为何对他,自己未来的夫君,却如此淡漠无情?

这时,柳随风又叫了,叫声凄厉,近于哭喊:“子青,你快来帮帮我呀!”他不再思索,放开子青,低声叮嘱她等着,别担心。子青一怔,急道:“殿……公子,别管……”她话未完,赵长安衣袂一闪,已闪入酣斗的五人中。

此时柳随风已被逼到了船尾,但他就是想跳江逃生都无可能,因为一名大汉早抢先一步,跃到船尾,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砍死你这个小扯白佬!”大笑声中,四刀挥舞,飕飕冷风使柳随风遍体生凉,但更凉的却是心:完了!自己今天死定了!

他闭眼等死,但接下来,却并未感到刀锋斫入自己身体的剧痛,反而耳边听到有人轻喝了一句:“跟我来!”然后被人一拉右臂,他不由得后退三步,随之往左斜掠,再疾转身,一阵风般左穿右插,不等醒过神来,见自己与一个黄脸青年已绕过了刘三爷及三名大汉。

刘三爷等人见这黄脸青年也不知如何,便将柳随风带出了战团,护在身后,均一凛:这人步法好生了得!不过,看他方才身形闪动时飘忽摇晃,没有半分内力,既没内力,想来功夫也稀松平常。姓柳的不是好茬,这小子救他,也是一路货色。这种人不杀,还杀哪种人?心意既定,更不搭话,大喝声中,一大汉已一刀疾斩赵长安右颈,而刘三爷及另两人则退到一侧——是不愿以多欺少,坏了江湖上的规矩。而沙滩上的四名大汉则将子青团团围住,以防她逃走。

赵长安见那一式力大刀沉的“惊风急雨”将要削至,才身形一偏,不退反进,向前两步,避开了这一刀。大汉一刀劈空,并不意外,反手一搂,“呼呼呼呼”又是四招,刀法娴熟,力道刚猛,已将对方的全身都封在了刀光之中。

他的同伴看了,俱暗暗点头:左兄弟这半年来,在这套“伏妖神刀”上又厉害不少。这黄脸小子虽步法巧妙,但没有内力,就只能闪躲,不敢进攻,这样一味的闪避,算什么比武过招?看样子,最多再来个十来招,左兄弟的刀就要架在这小子的脖子上了。

就在众人的一念间,赵长安忽一步向前,左手食、中二指一骈,疾戳对手左眼。那左兄弟一怔,变招奇速,右手攻势不减,左手五指张开,疾叼赵长安右手腕一寸处。这一叼若实了,赵长安的手腕便会折断。

岂料,就在他指尖刚要触到对方手腕之际,凉风一拂,眼前突然没了人影,一愕,就听刘三爷疾呼:“快!在你后面!”他向右疾退,头也不回,一刀往后疾削。但刀才挥出,就听有人惊呼,跟着“当当”两声大响,竟已和自家两兄弟的刀相撞,火光迸射中,左兄弟的钢刀在半空中一闪,落人江中。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的那两刀,竟砍的全是自家兄弟。这时,见赵长安的身影从四人身侧掠过,刘三爷及两名大汉无暇思索,提刀便斩,但更奇怪的事紧接着来了,三人明明斩的是赵长安,但当刀至半途时,却惊见自己那狠厉凶猛的刀刃,砍的竟是自家人!三人大惊之下,齐齐撤刀,但招式既已用老,撤不及撤,只得手腕疾斜,双肩下沉,将刀使偏,还有一人连歪一下手臂的时间都没有了,只得疾松五指,“嗖!”刀直向刘三爷的面门飞去。刘三爷急忙左闪,刀擦着他的右耳,“忽”的一下,于是,又一柄刀掉江里了。

岸上的四名大汉一看情势不对,一声呼喝,全上了船。立刻,这艘能乘十人的船连再插一只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说时迟,那时快,霎时间,风声大作,刀光飞舞,泼风疾雨、电闪雷鸣般的六柄刀、两双拳,一齐向赵长安劈了过去:臭小子,这回,你总该没地界躲了吧?

但八人的掌、刀却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又要落在自家人身上了,八人同声惊呼,“嘭嘭”、“哎哟”声中,有的刀斩在了船帮上;有的刀掉进了船舱里;有两柄刀凌空旋转,晃了几晃,又插进了钱塘江;而两名大汉的四只老拳,却扎扎实实地全打在刘三爷的前胸后背上。他气血翻涌,“嗵嗵嗵”连退三步,幸亏一个大汉拦腰抱住,这才没掉进钱塘江。

刘三爷喘着粗气,望着赵长安,又惊又怒:“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插手来管我们江阴帮的事?”

“哦?原来诸位好汉是江阴帮的?我素来听闻,江阴帮在两江一带光明磊落,从不以多欺少、以强凌弱,怎么今天却看见了这等‘壮观’的场面,以四敌一,刚才莫非是我花了眼?还是……你们根本就不是江阴帮的人,却冒用了江阴帮的名头?”

刘三爷紫膛脸泛红,怒道:“这位老兄,你只瞧见老子四个打这个小扯白佬,可你就没瞧见,昨天他跟他的三个同伙,是怎么杀我们帮中的两个年轻后辈弟子的!”

“血口喷人!”躲在赵长安身后的柳随风尖叫,“我昨天从钱塘访友回来,路过贵方宝地,突然就冲出两位师兄,截住去路,愣说我偷了你们江阴帮的什么镇帮之宝,二话不说,拿刀就砍。我躲了他们一百多招,不敢还手,不料,又冒出来一帮黑衣人,倒跟两位师兄打起来了。我不想搅进这是非里去,赶快抽身走人,可没想到今天刘三爷你们又追上来了,不但要我交出镇帮之宝,还愣说昨夜那两位师兄被人杀了,定是我干的,要杀了我,为两位师兄报仇。我这个冤,却向谁诉去?”

他口齿伶俐,一番急诉人情人理,不由得人不信,且江阴帮仗恃人多要杀了他,他却口口声声称江阴帮那两名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的弟子为“师兄”,十分知礼识仪,赵长安听了,颇生好感。而这帮大汉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打鱼粗人,怎有他的这一番辩才?是以,虽人人瞪圆了铜铃大眼,鼻孔呼呼喘气,却连半个字也憋不出来。

于是,赵长安冷冷地道:“你们说他拿了你们的镇帮之宝?据我所知,江阴帮的镇帮之宝,是一柄长一尺八寸、宽三寸六分、重一十六斤七两的鱼鳞紫金宝刀。那刀要连上刀鞘,长逾二尺,宽过四寸,重达一十八斤。试问,这么长、这么宽、这么重的一柄刀,有可能藏在柳公子身上吗?”

江阴帮众人一愣:是啊,这个小扯白佬,只穿了件薄薄的锦缎棉袍,风一吹,全身都在乱晃,那柄刀在那身锦袍下怎藏得住?兴许……真是帮中兄弟搞错人了?且昨夜天又黑,杀人的四人动作又快,自己八人虽一路紧缀着四人中的一个到了这里,可……也许当时那混乱至极的情形下,自己八人追错了?一时间,八人面面相觑。

赵长安看了,没法不叹气:“你们连他是不是真凶都没弄确实,就动刀杀人?真正……”本想说他们鲁莽荒唐,但想对方连遭横逆,情急中难免冒失,倒也情有可原,遂道,“柳公子是汉南郡的世家子弟,他偌大的一个府第在那里,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又何必急着杀他?等查明真相,若盗宝行凶的真是他,到时再上门去讨教,我不信柳处山柳大侠会不顾公理,循私护短,庇护儿子。但若真凶不是他,那你们今天一顿乱刀砍死了,既放脱了真凶,又误杀了好人,还跟柳府结下梁子,这不是太不值当了吗?”

刘三爷等人都被说得抬不起头来:他的话有理,自己一干人等的确是太急躁了些。且方才看他一招没出,只来回走了几步,己方八人就稀里糊涂地落了败,显然,这是个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高人。看来,自己一干人最好还是回去,再访查访查,等坐实了真凶是谁,再作打算也不迟。

盘算既定,刘三爷遂找了几句下台阶的话说,然后八人齐对赵长安一拱手,理都不理已恢复了脸色的柳随风,转身扬长而去。

目送八人消失在树林中,柳随风笑容满面,向赵长安纳头便拜,未等赵长安扶住,他已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今天不是恩公搭救,小弟可就活不成了,大恩不敢言谢,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小弟该如何称呼?”

“喔,柳公子不用客气。”赵长安将他扶起,“敝姓卿,名如水。”柳随风一边与赵长安寒暄,一边用眼角留意子青,表情颇为古怪,似在诧异:子青怎么会在这里?

子青心中叹了口气,慢慢过来,亦不施礼:“四哥。”神色亦是淡淡的。赵长安听人心中,便是一酸:现她既已见到了未婚夫婿,那自己还留在这做什么?

“柳公子,我为人所托,陪子青姑娘来找你,不料在这就遇上了,倒也免了我再受那渡江的风波之苦。现我就将她托付给你。”他只觉剧痛锥心,“只望你往后好好待她,白头相守,不离不弃。”

柳随风略微一愣,随即绽开笑容:“当然,当然,这又何须恩公吩咐?好好待她,小弟当然会好好待她的。”

子青一直痴痴地凝注着赵长安,见别离在即,张了张口,却是泪光莹然,欲诉还休。赵长安不敢看她,转头长揖到地:“子青姑娘,就此别过,只望姑娘这一生一世,欢颜常有,笑口常开,那……大家都心中宽慰,这日子也就能过得下去了。”

子青岂能不明他的言外之意,敛衽为礼,深深一福:“卿公子放心,我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开开心心的,不让大家牵心挂念。”赵长安强颜一笑,对一旁发怔的柳随风一拱手,也不说话,实际是喉头哽咽,无法出声,然后疾转身,拔步便走。

柳随风一愕,追上去喊道:“恩公,你的救命大恩小弟都还没报,恩公怎么能就走了?”赵长安挥了挥手,脚步更加匆匆。柳随风追出十几步,看他去意已决,只好颓然止步,目送他的身影消逝在茫茫的云水之间。

只走出约四里路,赵长安便脚瘫手软,也不知是因身无内力,不宜急行,还是其他缘由,他颓然坐倒在一块大石上,眼前茫茫苍苍的一片,不辨天地,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

这个世界,仿佛已在这一瞬间,把他遗弃了。他满怀悲苦:天意弄人,竟一至如斯!人生在世,竟是这般无味!自己的这种活法,还不如一只在烟波上翻飞的江鸟,一片头顶树枝上的绿叶,轻灵舒展、无思无忧。天地虽大,但何处是可逃情避苦的去处?生而为人,多么的烦难!佛教人不可执迷,但既生此世,既为此身,又如何可不执不迷?佛云,世间有三毒,即贪、嗔、痴。凡尘中人对情的执迷,为情所困,就是“痴”,而情困到了极致,则三毒俱现,先是痴迷,然后贪爱,最后嗔恨以终。如此说来,情就是世间一切烦恼的根源,自己此际已身陷其中了。可人又何能避开这烦恼呢?先圣云,欲除烦恼须无我。那么,人只要活着,便是烦恼吗?

他痴望起伏卷涌的江水,正出神间,忽听有人轻唤:“恩公,你没事吧?”他一怔,抬首,竟是柳随风,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他身后还有两人,一高一胖,年纪都不太大,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像柳随风般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

赵长安迟疑了一下,方费劲地问道:“你……没陪子青姑娘过江去?”

柳随风道:“哦,刚要送她回府,正好小弟的几位世交好友路过,小弟已拜托他们中的一位送她回去了。现下赶来,是想请恩公无论如何,也要到小弟的府中盘桓几日。一来呢,让小弟报答恩公的救命大恩,二来呢,也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陪恩公在这儿游耍游耍。”

“不了。”赵长安怕再看见那双时时清泪盈眶的眼睛,“我还有事,须赶回东京去。”

一听他要走,与柳随风同来的二人急忙上前,帮着柳随风殷殷挽留。柳随风为赵长安引见,胖的是淮安府的安同诚,瘦高个是杜雄,二人都是他家多年的世交。安同诚、杜雄号称钱塘双侠,也算有地位、有名气的侠义之士。但赵长安平时便最烦应酬,现更是如此,他既无力赶路,也无力与人寒暄周旋,更不想去柳府停留。

但柳随风不由分说,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情意甚殷:“恩公,好歹赏小弟一点薄面,就去吃顿饭吧,不然叫小弟心里面怎么过意得去?安兄,杜兄,快来帮我扶扶恩公。”二人答应一声,一齐上来,三人拉拉扯扯,硬把赵长安撮弄了起来,一辆华丽的马车驱至跟前。待四人上车,健仆一扬马鞭,车向南而去。

行出约十几里,车停下,早有几名候在府门前的家人上前,掀起车帘,众人亦步亦趋地拥着赵长安进了一座高大气派的府第,穿廊绕榭,上堂过厅,到了一座宽敞明亮、陈设豪华的厅中。不待吩咐,众丫环轻捷麻利地将各色美酒菜肴流水般传了上来,少顷就热气腾腾地摆了满桌。

三人执意请赵长安坐了首座,又斟了一盏极珍贵难觅的六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柳随风捧盏,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赵长安面前:“今天不是恩公,小弟的这条命就没了,现请恩公满饮此杯,也让小弟略表对恩公的一点谢意。”

赵长安不爱饮酒,无论白酒、黄酒、米酒还是红酒,都不爱喝。自幼授业的恩师便告诫他,酒能乱性,更会伤身,是以他平日几乎滴酒不沾。但此时,这盏女儿红,他却不能不喝,虽然这是一盏比黄连还要苦,比陈醋还更酸的伤情酒!酒盏尚未接过,他口中已苦涩不堪。他起身,双手去接:“柳公子太客气了。”

突然,柳随风十指一松,酒盏坠下,他双手闪电般扣住赵长安双腕的合谷穴。用力一拿,赵长安双臂立刻酸麻。几乎与此同时,左边的杜雄左手五指呈鹰爪状,右臂斜挥,猛一下便锁住了赵长安的咽喉;桌下安同诚双腿连环踢出,足尖已踹中赵长安双膝、双腿的三里、筑宾、大钟等穴。

三人一前一左一右,同时出手,就封死了赵长安所有可能的退路。世上本没有完美无瑕的出手,可三人方才的合力一击已接近于完美!事实上,赵长安根本就没料到,柳随风,这个自己刚刚才救了他一命的武林少侠,还有杜雄、安同诚这两个声誉极佳的钱塘双侠,会对自己突施暗袭。

柳随风大喝一声,双臂猛向上抡,“啪!”赵长安已像个破麻袋般被掼在了地上。紧接着,“哗啦”一声脆响,却是那只建窖白釉荷叶酒盏落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片。

待脑中的眩晕、眼前的金星散尽,赵长安轻轻吐了口气,笑了:“柳公子,江阴帮的那柄鱼鳞紫金刀是你拿的!那两名弟子,也是你们以多欺少杀的!”

柳随风俯身笑视他,听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不禁一怔,随即笑了,笑得十分欣赏:“世子殿下好机智!不错,刀的确是在小弟手里,唉,早知今天会遇见殿下,昨夜又何必巴巴儿的去弄那柄破刀?还差点儿被那帮粗人缠上了。”

赵长安亦笑着回应:“不过,我还真是瞧不出来,柳公子把刀藏在了身上哪里?”

柳随风回答:“要换了您,会把那柄又长又宽又沉的破刀藏在哪儿?”

赵长安失笑:“那种‘宝物’,我会去偷?”柳随风一怔,也笑:“该打,该打!小弟这话问得荒唐,殿下既有缘灭宝剑,又有传世玉章,怎么还会看得上那破刀?唉,却害得小弟背上绑着那破玩意儿,跑也跑不快,还影响了身法,这才会被那几个不入流的蠢货虎落平阳被犬欺。”

杜雄笑道:“喂,小柳,这刀现在你肯定不要了,反正你已有缘灭剑了,那刀就给为兄我吧。”

“成!”柳随风答应得很爽快。安同诚却阴恻恻地道:“一柄破刀,能值几何?倒是柳大少答允过,要分传世玉章中一半的财宝和武学秘籍给我们,这事柳大少可别明儿个一大早背过脸去就忘喽!”

“岂敢,岂敢。”柳随风眉开眼笑,“今天不是杜兄、安兄鼎力相助,缘灭剑和传世玉章小弟就是连边也别想沾着。二位兄长看我可是那种过河抽板的人?这天大的好处,当然要和二位兄长一同分享。”

“恭喜三位,马上就要学曹、刘、吴三分天下,同时,联袂升任武林的新一任盟主了。不过……”躺在地下的赵长安笑嘻嘻地问,“不知三位挖好了一个深坑没有?”

三人一怔,扭头看着他。“缘灭剑、传世玉章到手,三位大侠定要杀我灭口,而处置尸首最好的法子,莫如挖坑埋了,太浅不成,会被野狗刨出来,这样就不好了,一来会走漏消息,二来,令我这个恩公曝尸荒野,柳少侠定也良心难安。是以,坑要挖得越深越好。”

“多谢恩公不吝赐教,小弟一定会叫下人把那个坑再挖深一些,恩公既救过我,现又专程为小弟送来缘灭剑、传世玉章,如此天高地厚之恩,就连我爹娘也不及万分之一,要是不善处恩公的后事,小弟于心又怎么能安?”他的这番话,情意殷殷,语气真挚,如在对几十年的至交好友倾诉衷肠一般,直听得一旁的杜、安二人不住蹙眉。

三人把赵长安提坐在椅中,他悠然望着脸色青中带黑的柳、杜、安三人。柳随风咬牙:“快说,你到底把那两件东西藏哪儿了?”看着三人气急败坏的样子,赵长安实在好笑:“我全身上下,柳少侠不是都已经翻了个遍吗?”

柳随风怒道:“我根本就没搜到!”

赵长安越发好笑了:“没搜到?那不就是没有吗?这么明白简单的道理,怎么柳少侠如此聪明绝顶之人,竟会想不到?”

柳随风全身上下一齐抖,阴恻恻地道:“看来……要是不给殿下一点儿颜色瞧瞧,殿下是不会吐口的了?”倏地转身,端起桌上的一盏毒液,“晓得这是什么吗?”

赵长安偏头,好奇地瞅了瞅,道:“柳少侠是问我这是什么颜色的吗?哈哈,这不是绿色吗?”

安同诚桀桀冷笑道:“等一下,殿下就不会再以为它是绿色的了。”杜雄怜悯地叹了口气:“唉,殿下,要换了杜某是你,就还是说了的好,也免得受这种死去活来的罪。”

赵长安笑望毒液,一言不发。安同诚嘿然一声,接过毒液,倒一点儿在掌中,只见他面上青气一现,手心中立刻腾起一缕白烟。须臾,毒液已成了一团淡绿的寒雾,笼在掌中。这个安同诚,竟会“九天十地搜魂手”!

安同诚侧目斜睨赵长安,右掌一翻,毒雾毫无声息地便穿入了赵长安的右膝犊鼻穴。“忽”的一下,一阵无法言喻的剧痛立刻穿透赵长安的骨髓,他额上冷汗迸出,眼前发黑,手足颤栗。

安同诚望着他额上滚滚而下的黄豆大的汗珠,愈发蜡黄的脸色及发乌的双唇,问道:“怎么样,殿下?现在,你还认为它是绿色的吗?”

“非也……非……也,原来,它……不是……绿色的,而……而是……”难以形容的剧痛,令赵长安无法把话说完。可是他仍在笑,不是强撑出来的笑,而是那种在阳春三月天、桃李芳菲季、缤纷花树下,踏歌而舞、舒袖而吟时,方才会有的舒心沉醉的笑。

三人全呆了,一个人在承受这种非人的酷刑时,仍能这样愉悦地笑?安同诚面皮乌黑,倒好像毒液穿进的不是赵长安的膝盖,而是他自己的。他一咬牙,手指再弹,又一缕毒雾钻进赵长安的左膝。赵长安浑身剧震,肌肉痉挛,四肢抽搐,汗出如浆,往后一仰便昏厥了。

待他再醒来时,安、杜看着他,眼中俱现出了钦佩之意:真是条汉子!因为他乌黑的唇边仍有一丝笑意,讥诮的、傲气的、甚至有点儿顾盼得意的笑意!看着那股子毫不在乎的劲儿,二人畏怯了。

柳随风咬着后槽牙根,嘶声道:“杜兄,干脆把你的灭脉钉钉几根到他的头里面去,看他还狠不狠?”杜雄抬袖,拭去额上的虚汗:“算了,算了。安爷的搜魂毒液都不管事儿,再使灭脉钉,只怕缘灭剑、传世玉章没问出来,倒先要了他的命。”

“那,这……可怎么弄呢?”柳随风绕室彷徨,“要么,使咬骨钢锉?”

“唉!怎么……连这么……蠢笨的法子……都……都要……使出来了?”赵长安云淡风轻地笑;“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法子,不知……柳少侠想不想试……试?”

“什么?”柳随风怔怔地望着他,直疑自己是在雾中。

赵长安接着断断续续地笑道:“这毒,疼……疼倒是够疼了,可却……不能令人害怕,其实,有个……现成的好法子,柳少侠怎么……却没……想到?”

柳随风也笑了:“哦?殿下有什么好法子,可否现在就教给小弟?让小弟也开一回眼界,长一次见识?”

赵长安眨了眨眼睛:“嗨,这眼界,柳少侠你……早就开过了,这见识,你……还长在我前头,怎么……柳少……侠却贵人……多忘事?”

柳随风攒眉苦思了半天,最后仍只得摇头,颇为沮丧地道:“不成,小弟实在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好法子,能让殿下您又疼又怕的?”

“硝水呀!你……该去……弄一缸硝水来,把我慢慢地……浸落下去,让我……眼睁睁地……看……看着,自己的皮……先烂了,然后……肉也化了,接着,骨头……带着一道一道的血丝,白花花、直棱棱的……骨头,也嗤……嗤嗤地,冒着……冒着臭烘烘的白烟,消蚀在……硝水里,心肝脾脏……好像熔化的蜡烛,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那情形,莫说是……让我真试,就只是想一想,啊哟!我……全身的肌肤,都已经……皱缩起来了。”他的话还未完,杜、安二人只觉得肌肤已一寸一寸地收缩,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柳随风拍掌笑了:“真不愧为惊才绝艳的世子殿下,果然是个天下无双的好主意!来人呀!”启门叫道,“马上弄一大缸强硝水来,要快!”

刺鼻的淡黄的硝水,盛在一口口径为二尺二寸的影青加褐彩莲瓣大瓷缸中。白色的缸、黄色的水、令人无法睁眼的气味,抬缸进来的四名青壮家仆,被缸中强烈的酸味冲得双泪交流。待将缸放稳在赵长安手旁的一张紫檀茶几上,家仆退出,柳随风闩好门,然后负手,施施然踱到赵长安面前,却见他也闭上了双眼。

柳随风笑道:“怎么?尊贵的世子殿下,现在……您总算也会害怕了?”阖着双目的赵长安悠然一笑,答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在回想!回想当日,曾两次,有一个人跪在我面前,对我说,大恩不敢言谢!”

饶是柳随风这等人性泯灭的角色,这时俊脸上竟也微微泛红。他怒哼一声。道:“哼!赵长安,这个好法子可是您刚刚才教给小弟的,现在我这个做小弟的,就来伺候殿下,尝一尝这硝水的滋味吧!”他一把抓起赵长安的右手,往缸中慢慢放落,“什么时候挨不下去了,就赶快支应一声,小弟自会把您的手拎出来!”

眼望那疹人的硝水,耳听那真挚关切的话声,杜雄、安同诚浑身发冷,不约而同地将脸扭向一边,真想把耳朵也堵住,免得待会儿听到那令人散魂落魄的惨嚎声。

看着手被放落,赵长安好像也害怕了,怕得手指尖都颤抖起来。可他眼中却偏偏连一丁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相反,倒藏了一丝笑意在里面。可惜,柳随风只顾盯着那只慢慢落下的手,没有留意一下他的眼睛。

在指尖就要触到硝水的一刻,赵长安忽然嘶声大喊:“别……别……我说,我把藏缘灭剑和传世玉章的地方都说出来!”

三人都暗松了口气,笑了:“唉,真是的,殿下,您要是早点儿松口,又何至于我们对您这么失礼?”

赵长安无奈地道:“我不是不愿把东西交出来,只是,这两件东西,现在我的确是没带在身上。”三人知他所言非虚,因他们方才已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全身都捋过一遍了。

柳随风急忙问道:“殿下把那两样物事藏哪儿了?”

赵长安答非所问:“要换了柳少侠是我,会把那两件好东西藏哪儿?”柳随风在地上转悠了半天,然后眼一亮,与杜、安二人脱口而出:“宸王宫?”

赵长安点头微笑:“孺子可教也!”

“那……”柳随风拿出丝巾,为赵长安轻柔地拭去额上的汗水,“世子殿下可否起驾东京,让小弟们伺候您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