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殿外匆匆进来一个侍卫,耶律隆兴沉了脸问:“有事?”侍卫跪下:“启禀皇上,看守女囚的侍卫死了一个!刚才速律去接述刺的班,发现他倒在偏殿的门外,已死了老半天了。”
耶律隆兴又问:“那个子青呢?述刺是怎么死的?”
侍卫回道:“她在殿里,殿门上的锁也好好的。”侍卫呈上一块白布,上托一根针,“奴才们已经都看过了,述刺身上没伤,只在他的心口上找到了这个。”
耶律隆兴和萧太后俯身细看,针长约二寸,发着惨碧的寒光,扑鼻一股浓烈呛人、甜腻腻的香味。二人皱眉,这是什么暗器?上面附的又是何毒?暗算述刺的人是何意图?要救子青,可又为何不将她带走?耶律隆兴回身交代侍卫:“你马上领人把宫里头细细搜一遍,多派几个人看好那个女犯,莫再出什么娄子。”
待侍卫退出殿外,萧太后冷笑:“瞧瞧,瞧瞧,这就是久拖不决的好处。刺客八成是来救赵长安的,可不熟悉宫里地形,摸错了地方。一看不对,这才跑了。兴儿你再不早下决断,难不成还真等着人来把他救走?”
耶律隆兴摇头痛苦地道:“娘,你就让孩儿耳根清净一下好不好?”
“清静?杀了他,立刻就清静了!”
耶律隆兴又试探地问:“要不……咱们向赵嘉德要一大笔银子,把三弟放回去得了?”
“啊?”萧太后又惊又怒,“你要放虎归山?换银子?那也得看是拿谁来换!像宁王那种草包,有十个,换十个,而像赵长安这种人才,就是赵嘉德拿十座城池来换,也不能答允!”
赵长安在旁边斟着茶,一边慢悠悠地品,一边笑吟吟地看。这时他忽然插嘴:“皇兄,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耶律隆兴忽听他编排自己,大出意料:“什么不是?”赵长安摇头晃脑地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皇兄既为国君,当以社稷为重,太后的话原是正办,皇兄岂可为一己之私,随随便便地就放走了国家的一名强敌?”
耶律隆兴大惊:“三弟,你疯了?快别来瞎掺和。”赵长安却不管不顾:“自古要成大事者,便不能拘于小节,为了江山社稷,就是亲兄弟,有时也得忍痛一刀杀了,何况,我不过是一结义兄弟而已。”这一番话,直听得帝、后二人面面相觑。
耶律隆兴面红脖子粗,扭头就走:“朕不管了,一个要杀,一个想死,朕却操的哪一门子的闲心?随你们的便,爱如何就如何吧。”说完一阵风般冲出殿去。
萧太后打量赵长安,如看怪物,心想:他聪慧过人,智计百出,现在这样胡说八道,定有很深的用心,自己可不能中了圈套。反正他中了“销魂别离花露”的毒,双腿又被封住了穴道,在禁卫森严的宫中,根本不可能逃走。何况刚才兴儿的话也有道理,他人在自己手中,一时半会儿的,倒也不忙着杀。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拂袖出殿。
等萧太后走了,赵长安懒洋洋地道:“行了,出来吧。”殿内空无一人,他是在对谁说话?只见耶律燕哥轻灵地自一根殿柱后转了出来,笑眯眯地道:“长安哥哥,你怎么谢我?方才要不是我及时把我哥哥叫来,你现在早被我娘大卸八块了。你刚才是怎么啦,居然帮我娘说话?”
“我不过是想耳根清净一会儿,你娘和你哥哥吵得我的头都大了。”赵长安冷冷地对她道,“另外,公主也请自便吧,我乏了,只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你……”耶律燕哥脸又白了,“姓赵的,你想要清净?好,你等着,我马上就让你清净不成!”她扭身冲出殿外,一路疾奔,片刻工夫就追上了耶律隆兴,“哥,哥!”耶律隆兴站定:“又什么事?急急慌慌的,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公主,成天大呼小叫的!”
耶律燕哥在他面前骄纵惯了,狡黠地笑道:“哥,刚才你跟娘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别心烦,我有法子,叫赵长安归降!”
耶律隆兴不信,耶律燕哥撒娇道:“哥,你相信我嘛,我真的有法子,让他服服帖帖地做我们大辽的臣子。”
“是驸马吧?”耶律隆兴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驸马不也是臣子?”耶律燕哥一点儿也不害羞,“反正,你和娘现在也都拿他没辙了,莫如就让小妹来想想法子。”
“得了,得了!”耶律隆兴摇头摆手一齐来,“你拿得下他?别雁没打着,倒先被啄了眼。”耶律燕哥嘟着嘴,不依不饶:“我不管,反正,就是要定赵长安做我的驸马爷了!”
耶律隆兴苦着脸道:“罢,罢,你要朕帮你办这事,那你莫如跟朕说要这个得了。”一指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你要这个,朕倒还好措手些!”耶律燕哥跳脚:“哥,你是皇上呀!”
“皇上又如何?皇上一样有办不了的事,拿不下的人。”
耶律燕哥转身要走:“你不管,那我找娘去!”耶律隆兴立觉头大,连忙安抚:“好,好,朕想法子,让你做成宸王世子妃。不过,事缓则圆……”见她又要跳脚,沉了脸道,“平宋,你要真想做他的世子妃,这脾气就得改改了,就你这性子,莫说三弟,就连朕也受不了。”耶律燕哥正有求于他,遂很勉强地应了一声:“好!”
月色澄明,在月华的朗照下,赵长安好梦正酣。一道黑影蹑足摸进殿来,来到榻前,看了看他安详的面容,嘴角泛出了一丝阴笑。“喂,醒醒,别睡了。”黑影伸手摇晃赵长安,显然,夜行人自恃身份,不愿对一个梦中之人下手。
被摇了老半天,赵长安才很不情愿地睁眼:“萧侍卫长,深夜来此,有何见教?”萧项烈狞笑:“见教?我是来杀你的!太后懿旨,你既是我大辽的大敌,又冥顽不驯,再留着也是多余,太后命我来熹参够结果你的性命。”
“呃!”赵长安耐着性子听完,合眼,居然又要继续睡觉。
“你?”箫项烈一怔,“你不怕?”
“唉!萧侍卫长,你要杀我,动手就行了,何必把我吵醒?一个好梦,才做了一半就被搅了,焚琴煮鹤,真正扫兴之至!”
萧项烈傻了眼,一时手足无措。他杀人无数,早看惯了被杀之人临死前的各种神态,哀告、乞怜、破口大骂、闭口不言、精神崩溃、惊惶失措……可赵长安居然会怪自己不该搅了他的好梦!而听他的语气,他的那个好梦,倒比他的命还更要紧些。他看了看马上又要睡着的赵长安:“姓赵的,萧某虽奉懿旨,可平生还从没杀过无还手之力的人。”他倏然出指,已解开了赵长安身上被封的所有穴道,“起来,今夜你我公平一战,决一生死。”“锵啷”,一柄剑光如水的宝剑已扔在了他手旁。
可赵长安连一根小手指尖都不动,懒懒地道:“我中了别离花毒,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却如何与你公平一战?莫如……”赵长安睁开一只眼,瞄瞄面色尴尬的萧项烈,笑道,“你也去喝一盏别离花露,然后,我与你再决一生死?”
萧项烈啼笑皆非。忽然,宝剑被人拾起,暗夜中,雪亮的剑光一闪,萧项烈的心口已被剑尖指住了:“马上点你自己的虎口、环跳、足三里,快!”
变起突兀,萧项烈又惊又怒:“公主殿下,您……您怎么……”
“我什么我?”耶律燕哥手腕轻送,剑尖立时穿透了他的几层衣服,触到他的皮肤,“快点儿,少跟我穷啰唆,不然一剑宰了你这个狗奴才!”萧项烈还待挣扎,耶律燕哥宝剑往前一送,竟真的刺进了皮肤,鲜血立时溅出。耶律燕哥喝道:“快点儿,别把我惹毛了!”
萧项烈长叹抛刀,双手齐出,已封住了自己身上的八处大穴,然后瘫倒在地。耶律燕哥用足尖踢了踢他,蔑视地道:“狗东西,凭你也配和本公主斗?哼!”又将脸转向一直笑嘻嘻的赵长安,嗲声嗲气地道,“世子殿下,你没受惊吧?快,我们俩快逃!”
“逃?”赵长安好生奇怪,“你是辽国的公主,好好的,为什么要逃?”
“我……”耶律燕哥一咬嘴唇,“其实,我早就想逃了,耶律隆兴虽然是我哥哥,可平常里对我又骂又打的,我……我早就受不了他了,可……一时间又没地方可去。现下好了,我早看出来了,殿下你是个大英雄、大好人,我现在就跟你逃到你们南朝去,再也不回来了!”
“哦!”赵长安居然又闭上了眼睛,“既如此,公主殿下便请逃吧!”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逃走?”
赵长安打了个哈欠:“跟公主一起逃走?就我们两个人?”
耶律燕哥点头:“是啊!”
赵长安睁眼瞄了她一眼:“可我到你们辽国时,却是三个人!”
耶律燕哥强压火气:“你的意思是,还要带着那个贱婢和那个侍卫?”
赵长安点头:“怎么?难道不对吗?我赵长安一世英名,总不成出来办一趟差,倒连两个随从都弄没了,那我这人岂不是丢到爪哇国去了?”
耶律燕哥怔了半晌,一跺脚:“好,我现在就去救那两个人。你快点起来吧,别再耽搁了。”
赵长安苦笑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衣,寻思,要不是为了叔叔、子青,自己还真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给“皇兄”他来个请神容易,送神却难。待踱出殿外,他倒是一愣,殿阶下密密麻麻的,倒有三四百骑兵,灯笼火把照得整个殿外亮如白昼。还有一溜排开的十几辆大车,每车均由四匹健马拉着,显然车上所载之物非常沉重。
他皱眉,问匆匆迎上来的耶律燕哥,车上拉着什么东西。耶律燕哥志得意满,差点儿脱口而出:“嫁妆!”算她反应奇快:“逃跑路上要用的家什呀!”赵长安又苦笑了,心思:自己这一世,逃跑的次数也不少,可这样豪华隆重的“出逃”,还真从没试过,只盼以后也莫再试了。他问:“冯先生和子青呢?”
耶律燕哥笑视他:“咱们两个一辆车,那两个下人,在那一辆车上。”一指后面一辆马车。
赵长安看也不看她一眼,道:“我不乘车!”耶律燕哥一怔,见他已下阶,径直走到一名骑士马前,令他下马。骑士不敢违拗,依言而行。赵长安踩镫上马,沉脸一拉马缰,拨转马头,随手一鞭抽在马股上,领头向宫门外驰去。
耶律燕哥铁青了脸,喝斥发愣的兵士:“发什么傻?走呀!”说着上了一辆华贵马车,一众人遂浩浩荡荡地沿着宫中的一条大道往外而去。
宫内规矩,一当日暮,便闭门上钥,但这夜却奇怪,这数百骑人马自后宫一直驰出了辽皇宫的大门,却是座座宫门敞开,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大街上,巡夜的京城兵卫见了,也是远远地避到两边,竟不加以盘问阻拦。
待众人出了大敞着的燕京城南门,耶律隆兴、萧项烈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耶律隆兴长吁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唉,以平宋的脾气,也不知能不能收服得了三弟?”
萧项烈答道:“不管怎样说,公主殿下对世子殿下总是有救命之恩,且只论身份,配世子殿下也尽够了。”耶律隆兴心里不以萧项烈的话为然,但事已如此,又能如何?
时过深秋,天气转冷,距金城北门六十里外,路边的一家小酒馆中热气腾腾,有那兴头的食客更撸起了袖子,亮出了膀子,精光着后背,大说大笑。
这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随着蹄声渐近,地皮都起了震动,来的少说也有三四百骑人马。食客尽皆奇怪,便有人问一个魁梧大汉:“顾把总,怎么回事?是你们厢军往北回防?”
顾把总也一脸的惊诧,说道:“老子的厢军一直驻在西边的马过河,防范那最近在边境上一直紧张兮兮的西夏兵。这支打北来的队伍,是哪家狗娘养的部下?怎么经过老子的地面上,事先也不知会一声?”
就在这一愣神间,三四百骑已到了酒馆门外。众食客一看,无不大惊,有几人“啊哟”一矮身,已钻到了饭桌底下,但更多的人却瘫在凳上。这三四百骑竟全是辽兵!众辽兵围簇着十几辆四马拉的大车,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里面载着些什么。
顾把总大惊,单刀已然在手,但随即便想:老子今天只带了四个护兵,这还斗个屁斗?算命的陈半仙说老子今年流年不利,有刀光之灾,原来竟是应在今天!奶巴个羔子的,死就死了,好孬还吃了朝廷那么多年的粮米。何况老子这一死,上头定有抚恤,说起来也算是为国尽忠。
但辽兵并不冲进来抢掠。一个领头的着汉人长衫的黄脸青年拨转马头,到了一辆华贵宽大的车前,冲着车帷里怒喝:“你到底还要他们陪着我‘逃’多远?都到这儿了,还不遣他们走?”一口如假包换的冀北口音。顾把总一头雾水:逃?敢情这是群逃兵,来投奔我大宋的?奶巴个羔子,事情整个弄反了!
华贵大车的车帷掀起,一个锦衣少年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被气出来了:“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一路上,就像这样骂来骂去的,我……我几时招你惹你了!”
那黄脸青年正是赵长安,他别过脸,悻悻然地道:“别岔话,你就明明白白地说吧!”马鞭一指三四百人,“这些人到底还要跟我走多远?”耶律燕哥咬了咬牙:“你看他们就这么不顺眼?”赵长安眼望别处,马鞭烦躁地敲着马镫。见他如此,耶律燕哥忍气吞声:“那……等吃了饭,我就叫他们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赵长安愈加烦躁:“不成!我没银子付他们的饭钱!”耶律燕哥记着临行前耶律隆兴的嘱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命车旁的两侍卫带队回去。
两侍卫怒视赵长安,恨得牙痒痒,这时听主子发话,两人咬牙道:“主人,兰公子既是不喜欢我们,莫如我们一道回去吧?”
赵长安真正求之不得,连声道:“对对,你就跟他们回去吧,反正我那儿你去了也住不惯。”耶律燕哥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为你,把家里人全得罪光了,现在你让我回哪儿去?”
“公子……”后面一辆车的车帷掀开,一个青衫少年下车赶来,怯怯地道,“公子,你……就莫再为难她了……”话未完,“刷”的,一下,耶律燕哥已一皮鞭抽过来:“滚开!贱婢,主子们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
赵长安疾挥鞭,已缠住了耶律燕哥的马鞭,怒道:“燕哥,你敢打她?”
“我凭什么不能打?主子打奴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耶律燕哥豁出去了,“班里、奴哥,来,把她的满口牙都给本公主抽了!”
“你们谁敢?”赵长安一勒缰绳,挡在子青身前,斜睨耶律燕哥,“你是公主?她也是公主!她是我大宋不折不扣的公主,封号奉华!”赵长安冷眼一扫那些摩拳擦掌的侍卫,“你们这些奴才,谁要敢碰公主殿下一下,我就用剑把他们的爪子全剁下来!”众辽侍卫都怔住了,子青则急得眼泪汪汪。
正当其时,子青下来的那辆车中有人咳嗽:“你们都莫再闹了。公主,你就让你的人都走吧;公子,公主于你也算有恩,有什么不顺心的,回到东京再说。大天白日的,当着那么多的人,你闹个什么穷劲儿?”赵长安听了这病人的话,头扭向一边,一眼都不看耶律燕哥。
耶律燕哥咬了半天的嘴唇,一挥手:“滚!”班里、奴哥一心回护主子,却碰了一鼻子灰,均觉好没意思。二人悻悻地一扬手,除了车夫和十几名护车的侍卫及八名陪嫁的宫女,一众人马转眼全走得干干净净。
赵长安下马,马鞭随手一扔,自有一辽兵接了过去。他心烦意乱地进了饭馆,全不理会众人奇怪的眼神。他寻了副座头坐下,子青、耶律燕哥也扶着游凡凤进来了。耶律燕哥一看桌旁的条凳,皱眉,喝令一侍卫去找把椅子来,侍卫忙奔到掌柜面前,要找把宽大的圈椅。
“喔,好好好。”胖掌柜点头如捣蒜。须臾椅子抬来,早有机灵的侍卫拿来软毛椅垫置在椅中,又将一床软毛锦毡覆住椅背及扶手,这才扶游凡凤小心坐下,然后用一袭锦氅裹住他的双膝。赵长安脸色不觉稍霁,温言招呼耶律燕哥也坐。在这四天里,耶律燕哥被他冷脸相对,冷言相斥,此时才总算看见他的一丝好脸色,不禁粲然。
众食客既见辽兵不是来打草谷,一颗心便都放回了肚子里,遂又猜拳行令、哄嚷热闹了起来。这时一帮汉子正口沫横飞,说的正是静塞之役。
“这次俺哥几个能活着回来,真多亏了宁少掌门,要不是他白天黑夜地赶了来,俺汪天宝这次可就栽那里头啦!”
“咦?汪大哥,怎么小弟听说的,跟你说的不一样呀?听青城山的裘鼻子老道说,这次大战十八万西夏兵,是个姓白的吐蕃喇嘛出的主意,宁少掌门作的指挥?”
“嗨!这都哪儿跟哪儿呀,邱兄,你整个都弄反了!出主意的人不姓白,也不是喇嘛。”
邱兄大是不乐:“罗大可,那你说是谁?”
“是我大宋的一个和尚,法名悟清,出家前姓黄,这次他也是要找赵长安,为他被金龙会残杀的师兄弟报仇,正好赶上城被围,宁少掌门知道他足智多谋,就连夜请了他来,反关房门,两人整整筹划了三天三夜,才想出了那条水攻妙计。宁少掌门率领我大宋的一百多英雄,挖开了城外那条叫好水川的大河,那大水淹得那个惨哪,让西夏那帮龟儿子全哭爹叫娘……”
罗大可在天虎帮的辈分较高,说的话当然更真实可信,而汪天宝胡吹大气,没成想撞上个“真知道”那一战的人,当下低头夹菜,不敢再做声。
耶律燕哥、子青听罗大可信口开河,而众人还屏息静气地听着,二人暗中笑得肚痛,不禁一齐偷觑赵长安,见他面色如常,只专心吃饭,而游凡凤则嘴角含笑,听一句“水淹西夏大军”的战况,便饮一小口酒,状甚享受。
罗大可吹嘘完静塞城之役,话头又绕回赵长安身上:“你们晓得大魔头赵长安为什么逃去西夏吗?他在中原呆不下去啦!可没成想我们会追过去,他小子就撺掇西夏皇帝出兵,嘿嘿……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听说西夏皇帝吃了这个大败仗,一火起,已把他撵出了兴庆,他没路走,现在好像又回咱大宋来了。”
邱、罗、汪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插道:“三位大哥,你们的消息蛮灵的嘛,居然连这么机密的大事都晓得了?”三人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那个辽国公主。
耶律燕哥本就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此时一笑,百媚俱生,三人脑中“嗡”的一下,立刻浑身都轻了三两。她笑语嫣然地说,有事要向三人讨教。三人乐不可支,连连答应。
寒暄一番后,耶律燕哥在三人上首坐下:“刚才听三位大哥说,赵长安在中原,好像杀了很多的人?”
“嗨,你不是我们这儿的,好多事不晓得。那大魔头几年前就弄个金龙会出来,杀人劫财,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年许是银子抢够了,突然换了章法,专去杀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仅仅七、八两个月,他就杀了江南晏府的晏天良晏财神,冀东齐鸣飞齐老爷子,川北‘一枪震陇川’王大侠,药师岭的秦二雨、秦二雪秦氏双侠,南齐郡‘擎天门’的谢赫清谢掌门,还有江西迎风楼的楼主戴义敬……”
这边罗大可每说一个人的名字,那边游凡凤便皱一下眉。这些人,在江湖中无一不是声名显赫、口碑极好,现有人为陷害赵长安,竟一气杀了这么多名侠望宿。这些人的亲朋、门生、弟子,有谁能饶得了赵长安?唉,看来,事情是越来越棘手了。难怪这次静塞城中,会有如许多的江湖中人要去寻赵长安的晦气,可这些人是怎么认定赵长安就是凶手的呢?
他想到这儿的时候,耶律燕哥也问到了这儿。
罗大可道:“被杀的人,血流满地,伤口都不是要害,可却都死了,明显是伤口的血不能凝固,流尽而死的。天下除了缘灭剑,还有哪种兵刃会有这种结果?”那邱兄插道:“而谢赫清、戴义敬,在咽气前,被家人弟子发现时都还能说话。他们亲口说,伤他们的人是一个白袍金冠的美少年,使一柄乌黑长剑。赵长安的功夫其实也不怎么好,可那缘灭剑……”说到这儿,邱兄眼中充满了恐惧,“两人一个被刺伤了左肩,一个被划破了腹部,结果伤口不但腐烂发臭,而且无论用什么金疮药、止血散都不能止血,还疼得死去活来。后来两位前辈都不是因为血淌干死的,而是他们的儿子、大弟子,不忍心看他们再遭罪,在他们的苦苦哀求下,喂他们毒药死的。”
耶律燕哥打了个寒战,问:“那你们又怎么晓得赵长安回中原了呢?”
“咳!这几天,中原又有好几个人被缘灭剑杀死了,除了那畜生,还有谁会恁丧德?”
“那……他这样胡乱杀人,总该有个缘由吧?”
“俺们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哪知道?许是他脑子有毛病,或是个嗜血的狂魔,一天不杀人,这日子就没法过?反正他官大得很,皇帝又宠他,杀了也就杀了,谁都拿他没治。”
耶律燕哥发愣半晌,忽然一笑:“不过,这样倒也好,听说你们南朝有好多女孩子,想他想得觉不睡、饭不吃,白天黑夜一门心思地算计着要做他的世子妃。现在好了,他既成了这样,那些女孩子们也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嗨,你又说反了,事情正好倒了个个儿!现在喜欢他的小娘子,比以前越发多了!那些小娘子们说了,以前,她们虽也喜欢他,可毕竟他身份高贵、文才高妙、武功高超,长相也高明,倒让奴家觉得,他像个圣人,倒教奴家高攀不起。”邱兄捏细嗓音,学女孩子娇滴滴地发嗲,“现在好了,他总算也有了点儿毛病,倒更加让人疼了。爱杀人有什么?反正又没杀我们。再者,被杀的人许是本来就该死,世子殿下杀他们,不定也是为民除害呢!”
游凡凤忽然大笑,但牵动伤口,立时大咳起来,一路咳,一路还说笑:“这盘清蒸鱼……做得实在不赖……咳咳咳……酒……酒也酿得好。掌柜的,这顿饭,我……我吃得……太……太过瘾了,咳咳咳,放……赏,赏做这菜的厨子五两……银子。”
掌柜油脸放光:“好嘞!小靳子,快去把厨子老段叫出来,谢这位大爷的重赏。”赵长安“啪”地一放筷子:“你们吃吧,我吃好了。”“腾腾腾”几大步出门而去。游凡凤斜睨他的背影:“唉!受了……咳咳……老婆婆的数落,却拿自家闺女……来……来撒气,这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脾气?”
饭罢,众人又往前行二十余里,在一个小镇的沽衣铺中买了衣服,耶律燕哥及众辽人全换了汉人穿戴。日暮进金城到总兵府,得到通报的兴安宇已在恭候,参拜叩见罢,赵长安方知,赵长平一行七日前已离城回东京去了。临行前赵长平留话:他若回来了,便立刻赶上去伴驾随侍。
赵长安不敢耽搁,匆匆用罢晚饭,便在苍茫的夜色中出了金城。目送他们的车驾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中,兴安宇心中叹息:以赵长安在当今御前所受的荣宠,又何须对那位太子爷如此畏惧?他这样卖力当差听遣,所为何来?
赵长安等人日夜兼程,只用了两天一夜,便到了陕西凤翔。路上子青曾问过他,是否清楚游凡凤败给萧太后的原因,他摇头道:“人生一世,每个人都有些不愿旁人知晓的内情。叔叔若愿意告诉我,自然会说,他若是不愿意,我又何必去问?倒让他作难。”
“哦!”子青欲言又止,赵长安并未看见她那复杂的眼神。
入城一问,幸喜太子确在城中,现正驻驾太守府。赵长安不急着去拜诣赵长平,先包了一家客栈的所有上房,将游凡凤、耶律燕哥及十余辆大车、三十余辽人安顿好,然后带着子青安步当车,往太守府而去。没走多远,身后有人喊,是耶律燕哥气喘吁吁地赶来了,拗着要一道去。
到太守府大门外,赵长安亮了名帖,守门衙役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奔进去了。不过片刻工夫,以太守程守纯为首,凤翔的文武官员全跑出来了,才下青石台阶,便黑压压地跪了满地,此起彼伏地磕头请安。子青、耶律燕哥忙不迭避到一边。拜见既罢,程守纯侧签身子,在头里引路。
到中堂,见赵长平已端坐堂中,而紧挨他并排坐着的,让赵长安心一酸,是晏荷影!他徐步上阶,到案前三尺远处站定,然后跪倒,唱名参拜,子青亦随在他身后跪拜。但耶律燕哥却立在一侧,一双凤眼灼灼打量晏荷影,直待看足看饱了,这才瞟了一眼赵长平。
赵长安、子青俱惴惴不安,只恐赵长平又似上次在金城外兵营中一般发飙找茬。但出乎二人意料,赵长平冷冷地横了耶律燕哥一眼,未怒反笑:“宸王世子,这……就是你替本宫找回来的人?”
赵长安垂首,低声道:“臣无能,没完成太子殿下交办的差事,没找到公主殿下。”
“没找到?”赵长平侧目,似笑非笑地问,“没找到你跑这儿来做什么?”未等答话,又发作了,“没找到你还有脸来?说白了,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把本宫的令旨当回事。别以为本宫不清楚,你哪只眼睛里有本宫?要不然的话,你会连这芝麻绿豆大的丁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你眼睛是不是长错地方,跑额头上去了?别仗着‘有人’撑你的腰就这么嚣张,人嘛,在天晴的时候,好赖还是防着点儿天阴的好!哼!别到时候自找罪孽,还冤枉命不好!这女人是谁?”
赵长安连连叩头,一指耶律燕哥:“此女乃出居外藩的庄王的四女,延禧郡主,此次是要随臣一同进京觐见皇上。”
赵长平怒道:“少跟本宫扯这些!把脸上的东西揭下来,弄张这黄脸子给谁瞧?”赵长安忙揭下面皮。
“听说……”赵长平斜睨子青,“你把你的一个婢女,也封成了公主?你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吧?一个卑贱的奴婢都是公主,那你不是比当今圣上还尊贵了?”
赵长安心中打了个突,太子怎会知道这个?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如此大逆悖乱?臣确有封赏此女之意,不过不是公主。公主的位号至为尊贵,非臣下敢擅封。此次该女随臣前往西夏,一路对臣多有照拂,臣多亏得她服侍,方能九死一生、有惊无险地平安回来,为皇上、太子殿下千岁、朝廷继续尽忠效力。臣体念她的襄助之功,拟回京后向圣上请旨,封其为县主。”
“哦?”赵长平瞄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子青,“本宫也觉得,她对你确实巴结卖力,封赏当然应该,封县主?干脆本宫做主,把她赏给你,做你的侧妃,不是更好?”赵长安不敢答言,连连叩首。
赵长安才一出现,晏荷影心中就如打翻了五味瓶。才二十多日不见,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神情亦是萎靡,心中没来由得一阵阵酸痛,但随即便怒焰大炽,因为她看到,子青还有那个延禧郡主,四只眼睛无一时一刻不萦绕在他身上。现再听赵长平如此说,更觉头脑发涨、牙根发痒。
赵长平怒气稍平又问道:“冯由呢?”赵长安一怔,茫然无以应:“他不是随侍太子殿下千岁吗?”赵长安发急,“这么说,他没跟着太子殿下千岁?”
“哼哼,狗奴才!”赵长平盯着他的眼睛,“那天你才走,他也就没了人影,本宫还以为他去追你了呢!”
“他也太胆大了,怎么敢不听调遣?”赵长安气道,“待臣日后找到他,定要好好地责罚于他。”
晏荷影忽娇声插言道:“哎哟,太子爷,你们倒是聊够了没?要说完了,咱们就回后堂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咱们不是还要回东京吗?”
赵长平似乎有些迷茫:“明天一早回东京?”
“是呀!殿下不是早就答应过我,要带我进皇宫见见皇上,开开眼界,然后……再让我在您的东宫里住上几天,享一享那难得的福气?这还是三天前,咱们在碧澜园赏花的时候,殿下亲口答允我的!”
赵长平笑了:“荷影,这种小事,你倒记得那么清楚。”
“嗯嗯……到底去不去嘛?”晏荷影嘟起嘴,开始撒娇了。
“去去去!既是小亲亲开口,本宫又怎会不去?好,明天一早,本宫就带亲亲你一道走。”赵长平垂睑瞟了眼赵长安,“宸王世子,还有子青,都起来吧。”待二人站直,他又道,“这次你差事没办妥,回京也不好交差。这样吧,你就不要回东京了,还是先去找公主,几时找到了,几时再回去!你的住处,程守纯已经准备好了,大老远地回来了,就先好好地歇一歇吧!另外,本宫回京还要人手护卫,华静君还跟着本宫。”
“是,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