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安的剑法,天下只有十一名武功皆臻绝顶的高手得见,而这十一名高手,现都已经是死人,可想而知,他的剑招是何等样的剑招!

高个武士惊慌失措,右手内收,身子左撤,要避开,但赵长安却又掠开了,风般掠向他身后暴露出来的那名使烂银花枪的武士。变起仓促,使枪武士已无法闪避。五人都未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自这个方位、用这种身法倒退,这时,除了那支花枪外,还有一对黑铁钩、一根九节鞭,亦正向他的后背狠刺。

他的身法并不快,花间闲步般,从容潇洒,但亦不知如何便闪开了银枪、双钩和九节鞭。持枪武士只觉枪身一震,随即虎口剧痛,不得不松手。待再看时,长枪已到了敌方手上。这个过程,说来虽长,但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此时五人方才意会,赵长安抢剑是假,夺枪才是真!

这枪长达一丈一尺,枪杆枪尖俱是千年玄铁所铸,再不怕那五名无敌堂高手削铁如泥的利刃。赵长安微微一笑,原地转身,长枪便挥了一个大圈,风声大作,劲道奇劲。五人忙不迭后退,谁也不敢将兵刃与长枪相磕。这样一来,五人再无法欺身近逼赵长安,当然就更不可能去攻击子青,以要挟他了。

耶律隆兴遥见只一刹那工夫,形势大变,而那边与冯由缠斗的三人亦在不住倒退。他焦躁难捺,世上真有这样神奇的功夫?但亲眼所见,却又不由得他不信。

赵长安暗暗生忧:今天这一役,辽国无敌堂的十名高手倒来了八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看来当务之急,是擒住重兵围护、远在十余丈外观战的耶律隆兴。他脚步一错,已向冯由掠去,长枪一振,“呼!”已将正与冯由性命相搏的三人也一并挡住了。他竟是要以一人之力,独战无敌堂的八名高手。

冯由更不耽搁,长剑一划,凌空一跃两丈余,已冲向耶律隆兴。耶律隆兴遥见二人身形变换,竟往自己这边来了,慌不择言:“小狍子,快,快放船子弩!”萧项烈忙挥动令旗,围攻赵长安的八人撂下他,一齐扑向冯由,赵长安、子青身周顿时空落落的。赵长安一怔,说时迟,那时快,那或蹲或站,早蓄势待发的一排排弓弩手一齐松指放弦,瞬间,密集的利弩夹杂着刺耳的尖啸声,死神般向他和子青扑去。

船子弩才发出,耶律隆兴便后悔万分:船子弩之利,胜过夺命箭何止百倍?赵长安武功再高,轻功再好,毕竟也只是一个人,且他还搂着一个人,这难免会影响他的身法。他简直不敢想象,赵长安若被射死,或身受重伤,自己这个做“皇兄”的该如何自处?但千万支利箭已在瞬间将赵长安、子青完全吞没,此时再悔,已经太晚!

冯由正与八名高手激烈缠斗,忽听尖锐的啸声,斜眼一瞟,大惊失色,船子弩的厉害他早领教过,万料不到耶律隆兴如此狠心,居然会下这种毒手!如此密不透风的攒射,二人焉能幸免?即算能逃出此劫,重伤也在所难免。

他脚下疾滑,身形疾闪,便要赶去搭救,一时左肋下空门大露。高手过招,岂容分心?心神一乱之际,使长剑的武士一招“仙人指路”,“嗤”的一声,他的袍袖已被洞穿。亏他闪得快,饶是如此,手臂内侧仍被割开了一道血口。

耶律隆兴闭眼,不敢、也不忍看赵长安血肉横飞的惨状。但随着利箭的呼啸声过后,跟着而来的,却是寂静!一片异样的寂静!

他诧异地睁眼,见赵长安蓝衣蹁跹,飘然飞升,平地拔起足有六丈之高。其时日正当空,在万丈光芒的映射下,只见碧蓝如洗的天空中,赵长安右手持银杆长枪,左手抱持一人,在猎猎秋风的吹送下,往东边白云深处翩跹而去。二十万人无不目瞪口呆,辨不清是自己在做梦,还是赵长安、子青本就是梦中之人!

辽兵多豪爽强悍,平生最崇敬英雄好汉,此时见赵长安施展如此高妙绝世的轻功,无不目眩神驰,不约而同地停了弓弩。一时间,二十万人的旷野上,唯有秋风席卷苍茫大地的飒飒声响。就连八名无敌堂的高手也不禁仰目注视,浑忘了己方正大敌当前。

亲睹赵长安如此的风姿、功夫,耶律隆兴愈发坚定了要将之收归麾下的决心,遂向萧项烈示意。萧项烈举起令旗,迎风摇了三摇,便有数百铁骑勒马冲至赵长安即将下落处,扬手,数百根带钩的铁链齐往空中挥去,是要将他缠住生擒!

赵长安见凶悍的铁骑驰来,无数钩锋疾斩而至。自己若落下,双足虽不至被斩断,但衣袍却定会被钩出几个大窟窿,自己倒无所谓,但子青是女儿家,若衣裳被划破,大是不雅。他深吸一口气,身形陡然顿住,居然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他随即提一口真气,虚虚一踏,往前横掠三丈之遥。他这一掠,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这身法,竟是武林失传多年的绝顶轻功——飞龙在天!

他的衣襟、衫袖、发带,俱被远山吹送而来的清风拂得翩跹而舞,好像立刻便要随风而去。此时此际,他已非凡尘中人!

“好!”二十万人不禁喝采。这齐声一喝,声震云霄,万山回应,如当空炸响了一个焦雷!八名武士也都傻了,呆了,其中三人连兵刃都停了下来。

时机稍纵欲逝,冯由长剑横挥,闪入对方的兵刃丛中,“锵啷、哗啦、啊呀”声大作,已将八人的兵刃或磕飞,或削断,同时右足横扫,“砰砰”,两名武士疾摔出了四丈之遥;紧接着长剑一振,向仍呆在坐骑上的耶律隆兴飞掠而去。

众人不过眼一花,他已到了耶律隆兴的坐骑前,长笑声中,长剑挽了个大圆圈,挡住了疾攻而至的几件兵刃,左手前探,就要触到耶律隆兴的前胸。耶律隆兴大惊,握拳“呼”的一下,猛砸对方面门,冯由躲都不躲,手疾伸,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当此之际,“哧”的一声疾响,黄光闪动,一柄淡黄色的长剑后发先至,刺向冯由的双眉之间。

赵长安其时搂着子青,已落在距冯由、耶律隆兴不远的地上,见冯由就要将耶律隆兴生擒之际,耶律隆兴身后一黑袍蒙面武士突然斜刺里一剑刺向冯由。这人剑势灵动,招式高妙,但以冯由的身手,这一剑徒让他哂笑而已,耶律隆兴被擒,不过是片刻间的事。赵长安心一宽,知己方三人立刻便能脱身。

却不料冯由一看到这柄色泽奇异的长剑,如见鬼魅:“玉凰剑?双凤齐飞?你……怎么会是你?”急忙缩手,把即将磕到玉凰剑的青钢剑硬生生地往回一撤。这一撤,剑身上贯注的深厚内力无处释放,尽数回击在冯由的右臂之上,再循右臂击在他的前胸,就像他用尽全力狠狠地打了自己胸口一掌一般。

黑袍武士冷哼一声,顺势一掌,已拍中冯由左肩。冯由身受重创,口中当即一股鲜血喷出,仰面朝天,摔落在地。黑袍武士身手矫健,未待他落地,出指如风,已封住他前胸八处大穴。冯由长剑脱手,半空中一闪,待他“砰”地落地,长剑方“哧”的一声轻响,插进沙砾中,剑柄犹自不停晃动。

就在这刹那间,剧变陡生,赵长安瞠目结舌。以叔叔的绝世武功,竟会被这名身手远逊于他的黑袍武士重伤生擒,若不是亲眼所见,便打死了他也不会相信,世上真会有这么荒唐离谱的事情发生。

黑袍武士一骗腿儿,跃下马来,玉凰剑一指,剑尖抵住冯由咽喉:“尊贵的宸王世子殿下千岁,现在……你愿意饮那杯美酒了吗?”

赵长安愣了半晌,苦笑道:“足下武功超凡脱俗,我们败了。只不过我虽然认输,却也要弄清楚我究竟是败在何方高人手下,心里才服气。”

“殿下好大的忘性,不过半个月的工夫,就把本后忘得干干净净了?”黑袍武士将蒙面黑纱扯落,现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高贵、威严的脸来。

赵长安瞅了又瞅,忍不住叹气:“原来是太后的大驾也到了,难怪无敌堂的高手来了这么多。可太后是怎么得知我在这儿的呢?嗯,是了,定是那玉符坏的事!”

“回京求援的信使说在静塞城中,居然有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持本后玉符,冒充本后的近侍之臣!哼,天底下,谁能有这玉符?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以本后马上明白,原来殿下已然想通了,要一展平生所学,尽施满腹才华,所以轻骑简从,前来投奔我大辽。”萧太后讥诮地笑道,“怎么样?殿下,今天这一役,输得服不服气?”

“服气,服气。怎么不服气?我简直服气得要命!唉,不听冯先生之言,吃亏在眼前。”赵长安亦揭下蒙着的假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成想,我今天又做了太后的阶下囚。”

他假面扯落,萧太后、萧项烈心中有数,倒也罢了,而耶律隆兴与众武士均一怔。耶律隆兴身后的锦衣少年却是双目一亮,随即放射出炽烈的光芒,倒比头顶酷热的烈日还要热烈十分。耶律隆兴喜道:“娘,原来您早来了?”

“娘要不来,你怎么能擒得住赵长安?”

耶律隆兴恍然大悟:“难怪萧项烈没奉孩儿旨意,就敢拿飞刀去削御……赵长安的脑袋,原来这都是娘的安排。”萧项烈笑道:“没有太后懿旨,臣怎敢不听皇上您的圣旨?”

仰躺着的冯由又吐了一口血,竭力大喊:“殿下带子青姑娘快走,莫管我,他们拦不住您的。”萧太后一脚踢中他腰中哑穴,长鲥轻送,剑尖已刺进他的皮肤,殷红的鲜血立刻流出。她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是先顾顾你自个儿的小命吧!”转头对赵长安说道,“怎么样?殿下,打了这老半天,肯定早就口渴了。殿下就喝了那盏专为你调制的美酒吧!殿下最好莫再拖延,不然时间一长,本后这拿剑的手就会酸麻起来,要是一个拿捏不稳,不小心伤了殿下下人的性命,可就怪不得本后了。”

赵长安微笑叹气,扔掉长枪,放开子青,用目光安慰她,手一扬,将玉符掷还萧太后,然后转身,缓步迈向马车。托盘武士又端来了一盏美酒,正在那里候着呢!

“葡萄美酒夜光杯,不饮兄长马上催。”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将杯底朝向萧太后、耶律隆兴等人照了照,接着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兑制了“销魂别离花露”的葡萄酒确实厉害,酒方入喉,赵长安便觉一阵轻微的晕眩直冲头顶,全身真气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歪身,斜坐车辕,喃喃苦笑道:“谁道此酒,不真个销魂?”

三日后,除留了四万精兵驻守静塞,余下的十六万大军随帝、后二驾浩浩荡荡回到了燕京。留守京城的辽文武百官,早在距京城一百里的地方设帐搭棚迎候。待帝、后的御驾到后,见非但二主平安归来,且全歼了西夏大军,全朝上下无不喜气洋洋。但却无人得知,帝、后此次巡狩,尚有一个比大败西夏军更大的斩获:生擒了南朝天子驾前的第一重臣,声名震动天下的宸王世子——赵长安。

原来在归途中,耶律隆兴就已想方设法劝降赵长安了。高官丰禄、金银美女,凡天底下一个人所能想得到的无上的享受,他都许与了赵长安。无奈赵长安本就位高爵显,又极得宋帝宠爱,那些常人眼中羡不可及的劝降条件,在他看来,不值一哂。

耶律隆兴成日里老太婆般在他耳边聒噪,最后,他不胜其烦,索性道:“皇兄,索性你来归顺我大宋算了。若你来了,御弟保证能给皇兄万名绝色美人、百万两黄金、千万两白银。再凭御弟我在皇上跟前的薄面,封皇兄你做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如何?”他说的这些,除了爵位,每一样都比耶律隆兴劝降的条件翻了十番。

耶律隆兴被他噎得面上阵红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扭头回到御帐中。待渐渐平复了情绪,方始发觉自己干了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笨得不能再笨的荒唐事,自己根本就不该将他生擒了来!

他在擒住赵长安前,因震慑于他惊人的智计、过人的胆识、无双的武功和应敌的能力,特别是他那种无分汉辽、天下一家的胸襟气度,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将如此旷世难逢的奇才收为己用,助自己一展逐鹿中原、一统天下的雄图霸业。但经过这三日的接触,方发觉这个三弟脾性好时如初春朝阳,和煦温暖,可若一不对他的脾胃,立时便倔冷得如亘古不化的万年寒冰。

他细想想,自己还真没有令他归顺臣服的本事,且无论怎么说,他都救了自己及治下的九万百姓,还与自己八拜结交。若自己这生擒救命恩人兼结义兄弟的“壮举”传扬出去,那以后可真的没脸见人了。是以甫离静塞他便下严旨,严禁所有人等泄露赵长安被擒一事,否则格杀勿论。辽人素来忠勇事主,且也均觉擒赵长安一事有失光明磊落,是以人人缄口。但耶律隆兴却被心中的一块大石压得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放他,心犹不甘;倒是想留,却又留不住。

时近深秋,天气已颇为寒冷,阵阵朔风刮得人无不缩头。但辽皇宫北角的一座小楼上,低垂的帷幕中却温暖如春,令人在这冻云黯淡的天气里昏昏欲睡。

萧太后着一条鹅黄色曳地百褶罗裙,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楼前,见一个太监正要端盘上楼,她沉声喝住太监,接过托盘,对所有人包括守卫的侍卫道:“全退到院外去,不许任何人进来。”随即一人端盘上楼。

穿过重重帷幕,她额上微微见汗,是楼内的四只白铜大火盆中的炭火燃得太旺了?可当她去掀最后一重绿纱帷幕时,为何双手又微微颤抖,如被寒气侵袭?

织锦绿纱帐里,雕花象牙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人双目微合,好梦正酣。萧太后凝视此人,脸色一下变了,变得柔情万种,那种柔情,既是闺中少女见到了期盼已久的情郎的柔情,亦是独守空房的少妇等来了离家飘泊经年、而终于倦而知返的丈夫的温情。

床上人是谁?竟能令一位已孀居多年的太后脸上焕发出如此的神采?她痴望床上人,亦不知望了多久,忽听这人冷冷地问:“尊驾看够了?”她一怔,脸色立刻冰冷如铁:“原来,你根本就没睡?”

床上人一听她的声音,浑身剧震,倏地睁眼,喃喃道:“叶叶,真的是你?是你来了?”

她竭力抑制滚水样沸腾的心情:“冯先生在喊谁?”床上人正是冯由。冯由怔了怔,苦笑:“叶叶,我晓得的,你恨我,不该在十八年前不辞而别,我……”

“恨你?你算哪根葱、哪瓣蒜?本后会来恨你?你配吗?”

冯由避开那凌厉的目光,低应道:“是,我算什么?怎么配……让一国的太后来恨?”垂头道,“唉!十八年了,没想到,你一点儿都没变,脾气还是那么急拗,面容却也还是那么迷人。”

萧太后嘴角一扯,冷笑道:“游大公子却是变得太多了,变得连本后都认不出来了。”说着背过脸去,“真没想到,江南的逸士,人间的散仙,十八年前声名赫赫的游凡凤游大公子,那个皇帝三请四请都请不出来的大才子,居然会降志辱身,甘心去做一个任人骂来打去的下贱奴才!”她走到桌前,缓缓放下已端麻了手的托盘,“啵”的一声,一滴清泪落在了汤药里。

游凡凤?难道,这个面貌平平、衣着寒素的冯由,竟然会是二十年前声名震动天下,武功为六大高手之首的游凡凤?

游凡凤慢慢撑起身体,倚床栏而坐,黯然道:“我也没想到,叶叶,你居然……会是辽太后,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辽延平王府里一位丧夫的郡主。”

“我好悔,早知道你是个负心薄幸、贪得无厌的浪子,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让你死在那乱石滩上,烂在那野地里,也省了……”萧太后浑身轻颤,“这十八年来,那无穷无尽的……煎熬!”言尚未毕,心伤神黯,已泪流满面,忽觉双肩被轻柔地揽住了,竟是游凡凤已挣扎下床:“叶叶,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心情激动,牵动内伤,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洒在她的衣裙上,越发显得上面的丝绣双凤凄美动人。

萧太后先尚能尽力克制,这时见他面若金纸,气喘吁吁,她又怜又痛,哪还有一国太后的威严和矜持?忙扶住摇摇欲倒的爱郎,将他搀回床上,轻轻放倒,又急急端来汤药,试过凉热正好,托起他的头,喂他慢慢服下。游凡凤咽尽汤药,愧疚地道:“叶叶,十八年前,是我对不住你,不该偷偷地离开。”

萧太后垂泪:“你留下玉凰剑,就走得人影不见,还……带走了二妹,你……你既喜欢二妹,又何必……”

游凡凤一怔:“二妹?我……没有啊!我怎么会带萧绚走?她那种脾性,我怎会喜欢?”

“你?”萧太后也是一怔,眼中现出了一丝温情,“你真的没带二妹走?你不喜欢她?”

“嗨!叶叶,你怎么会以为我带走了她?”

“她在你走后也不见了,十八年来再没一丝音讯。我还一直以为,是你带她私逃了,原来你没有!”萧太后嘴角泛出了一丝笑意,“一郎,我错怪你了。可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去当一个奴才?隐姓埋名的,一躲就是十八年,莫非,有什么大仇家逼得你这样?即算要躲,躲来我这里,岂不是……更好?怎么……要躲到宸王宫?害得这十八年来,我私底下跑到中原不下十趟,却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她轻抚爱郎的面颊,爱怜横溢,“一郎,我们的女儿呢?她现在也在宸王宫吗?你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今年她十七岁了,也不知长得是像你,还是像我?唉!十七年了,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念你和她。”

游凡凤一愕:“女儿?我们的?叶叶,你在说什么?”

萧太后亦一怔:“怎么?一郎,你……”她注视对方惊讶莫名的眼睛,面色陡然惨白,“女儿,她、她没跟你在一起?”游凡凤不由得也发抖了:“叶叶,你……你是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在我这里?”

萧太后手足发软:“你……你撇下我,也就算了,可你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不认?”

游凡凤眼前金星乱舞,脑中嗡嗡作响,一把抓住对方双肩:“叶叶,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怎么我从来都不晓得?这是我走后的事情吗?”

萧太后从嗓子眼儿里往外挤声音,艰难地道:“十八年前你不告而别,之后不久,我就发觉有了你的骨肉。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她凄然掩面,“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让臣民们知道,他们的太后居然又有了一个孩子?实在没法子,我暗地里派人赶往江南给你送信,让你来接这个孩子。半个月后,派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了你府中的一个老仆和一个老妪,两人拿着你亲笔写的一封信,信上说你有事在身,无法前来,特遣二人来抱走孩子。”

游凡凤双唇发白:“叶叶,你被骗了,我从来没见过你派来的人,更没写过什么信,派过什么两个仆妪来接过孩子。”一时间,楼中静寂如死。良久,萧太后咬牙,嘶声问:“那你呢?十七年前,你到底在哪儿?”游凡凤迷乱以应:“我在宸王宫……”

“啪!”他脸上被萧太后狠狠地掴了一掌:“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烂贱人,我就知道,你就是为了那个烂贱人!”萧太后揪住他的衣襟,拼命摇晃,“十八年前,你不要我,为的就是去找她,那个臭货,对不对?”

“叶叶,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都不听!为了那个烂婊子,你抛下我,也弄丢了我们的女儿!她有什么好?你为了她,我不要了,名声不要了,家不要了,身份不要了,脸也弄成了这个样子,低三下四的,去做她的奴才,哦……”她点头,想起了什么,“我明白了,她也有了你的孩子,对不对?而且,还是个男的!哈哈哈……难怪,你会巴心贴肺地去舔她的脚趾。”

游凡凤最初心神大乱,不明她所指的贱人及男孩儿是谁,这时方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叶叶,不准你侮辱王太后,你……你都想到哪儿去了,世子殿下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萧太后大怒抬掌,但见他的半张脸已高高肿起,这一掌就无论如何扇不下去了。

“不是?不是你会这样侍候他?不但把‘千里快哉风’内功、‘月下折梅’剑法全数传给了他,还鞍前马后、跪着爬着地做他的奴才?想当年你游凡凤有多傲气?就是皇帝老儿在你游大公子的眼里也不如一粒沙,要不是为了那个贱人跟你自己的儿子,你会丢下所有,去做一个王宫的侍卫?一个随人呼来喝去、打骂由心、任意作践的奴才?”她逼视对方双眼,“你倒是说话呀,我的人间散仙、江南逸士?”

游凡凤痛楚闭眼:“是,我的确是为了王太后母子才留在王宫,可我绝对没有……”

“没有?”萧太后笑了,“游大公子,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一十八年不见,竟是连个谎都撒不圆了?你瞧瞧那个小杂毛,那张脸,长得跟你当年有多么相像,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笑得轻盈动人,“特别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跟你有什么分别?”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不是你儿子?不是你儿子,这天底下能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你还说他不是你跟那个死贱人生的杂种?”

游凡凤咬牙,一字一句地道:“萧绰,当年的确是游某有负于你,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跟王太后、世子殿下无关,我也绝不容许你侮辱他们。你要再敢乱说一个字,休怪游某翻脸无情,认不得你是谁!”

萧太后一怔,心痛如绞,跌坐椅上,以手扶额,半晌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方字字是泪地道:“琼楼花飘欲黄昏,桂影阑珊,玉笛飞声。彩袖含笑奉金樽,酒也销魂……人也销魂。”

游凡凤听她所诵的正是当年自己写与她的情词,心亦是如钝刀剜割般剧痛:“叶叶,我这一生负你太多,永远也补偿不了了……”

“怎会补偿不了?只要游大公子有心,就能补偿。”

游凡凤黯然垂首:“好吧,太后要游某做什么,游某都一诺无辞,就是要游某的这条命,亦只管拿去。”

萧太后哧道:“命?你的命,早就是本后的了。”

游凡凤呆滞以应:“不错,十八年前太后就救过游某一次。三天前,要不是太后及时出手,推开游某,消解了游某自击的力道,又封住游某的前胸大穴,护住游某的心脉,现在,游某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清楚就好!现在,你有办法补偿。”萧太后无力地点头,“本后与游大公子之间,恩尽义绝,可我那可怜的孩子,才来到这个世上一个月,就没了爹娘,游大公子若还是个人,就该去把她找回来。”

游凡凤侧脸,避开她那痛苦怨恨相交织的目光:“当年,那两个仆妪是如何把孩子抱走的?”

萧太后瘫坐椅中,痛苦地回忆道:“那个老太婆没印象了,男的约莫四十多岁,左手虎口上有块星状疤痕。我……我当时怎么也不多留个心眼,轻易地就把孩子给了他们?我这做的什么事呀!”泣不可抑。

游凡凤无颜看她,唯仰天长叹。待她哭声稍歇凤问:“孩子身上有没有记号?”

“在她……她的后脖颈上,竖着有两颗红色的小痣;另外,在她走时,我把那块丝巾,就是当年你送给我、上面写着你那首《一剪梅》的丝巾,揣在了孩子贴身的衣服里,作为日后相认的信物。可……”

游凡凤劝她:“莫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把孩子找回来。”

“找回来?怎么找?”萧太后又咬牙了,“当年,你为了那个贱人和野种……”

“你!不许你冒犯王太后和世子殿下!”游凡凤戟指她,怒道。

萧太后怒火大炽:“冒犯又如何?”她毫不示弱,“本后不但要冒犯,而且还要狠狠地‘冒犯’!多了不起的一个世子殿下?现在我就去掐了你的心肝宝贝,让你也尝尝没了孩子的滋味,让你也知道,一个人没了孩子后,心会怎样的疼?”

游凡凤又气又急:“你……萧绰,你要敢……”他双眼发黑,“碰他一根手指,我……”

“你,你怎样?”萧太后针锋相对。游凡凤脑中“嗡”的一下,全身冷汗进出,便要昏厥。萧太后一惊,没料到他竟会被气成这样,又恨又痛,奔过去一摸腕,还好,脉象沉稳均匀,他只是一时的气闭。

这时窗外轻微地“咚”一声响,有人!

萧太后推窗跃出,见一条轻灵的身影闪过楼角,再追过去,见身影已从东南的一道院门出去了。她愣了愣,显然认出了这道身影,不再追赶,叹了一声,返身回房。

身影是个身着明黄缎绣云凤貂皮袍、淡紫绸彩云金凤褂的美丽少女,她年约二十,发挽奉圣十二髻,髻上斜插两支镶红玉金钗,饰凤形镶花玉钿。皮肤白而透亮,一双丹凤眼灵动而任性。她穿宫绕殿,向西行去,不时遇到执役的宫女、太监,一见是她,无论是谁,都会立刻停下所有的动作,躬身垂首,恭恭敬敬地避在一边,为她让出路来。

少女到了一座重檐叠字的宫殿前,对阶下的众禁卫军挥了挥手,示意噤声,然后蹑足屏息,往一扇半掩的窗旁靠去。透过窗子,她见大殿正中,靠西的第三张椅上,背对自己坐着一人。

显然,这人已坐了许久,可他却甚是闲适自得,且虽一人独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枯燥无聊。事实上,当少女偷窥他时,他正饶有兴致地鉴赏殿壁上挂着的一幅《秋山问道图》,同时低低地哼着一支小曲。少女听不清楚词句,但只听调子,也知他此时的心境极佳。

少女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心里叹了口气:真不愧是风华绝代的赵长安,辽国的皇亲贵戚、王侯公卿虽多,可谁能在成了敌国的囚徒,生死未卜之际,仍能这样悠闲自得?

赵长安正优哉游哉,忽见一绝色少女走来,对他调侃道:“赵长安,你倒是蛮开心的嘛!”赵长安淡淡地瞄了她一眼:“莫非你不开心?”

少女坐在他旁边的椅上,上半身斜靠过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当然开心啦,名震你们南朝的宸王世子,做了我们大辽的俘虏,嘻嘻……这种事情,以前好像还从来都没听说过。”

赵长安淡淡地回应:“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何况,做你们的俘虏,于我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哈,你想看倒霉的样子,我可以让你看一个人去,现在他就是很‘倒霉’的一副尊容!”

少女好奇地问:“谁?”

赵长安哈哈一笑:“你大哥!”少女一怔,但一想,自逮住赵长安后,大哥脸上成天可不就是一副“倒霉”相?不禁“扑哧”笑了:“这还不是都得怪你。”赵长安双手拢在袖中:“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

少女换了个话头,问道:“喂,你知不知道本公主的名字?”

赵长安袖手,懒洋洋地打量着《秋山问道图》。“本公主叫耶律燕哥,封号平宋,怎样,这名字好不好?”赵长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这一笑,如风掠春水、燕渡烟波,耶律燕哥当时便看傻了,她脱口而出:“反正你也不爱做我们大辽的亲王,那干脆就做驸马算了,长安哥哥,你说这样好不好?”

赵长安吓了一跳,早就听说她爱惹麻烦又缠人,可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少女说话竟这么直白,看来,自己对她还是疏离一点儿的好。于是他寒了脸:“公主最好还是叫我姓兰的,这样听着也顺耳些!”原来,她就是在静塞城中一直跟在耶律隆兴身后的锦衣少年。

耶律燕哥几时受过这样的冷遇,心火上撞,一连串的辱骂、威胁倾泻而出。正当其时,面凝寒霜的萧太后走了进来:“赵长安,你别太放肆了!这里不是你的宸王宫,莫以为你和兴儿拜了把子,又解了静塞之围,本后就下不去这个手杀你!”

赵长安侧目:“总算来了个脑筋清楚的。其实……太后早该来了,这样不死不活、不放不留地拖着,究竟何日才是个了局?却不知太后要如何处死我呢?枭首、绞决,还是赐药?曾听人言,辽国的大辟之刑,远胜我大宋,除常刑外,尚有钉剐、断脊、刺心、剥皮,不知今天我会是哪一种死法?”

萧太后大怒:“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左右是个死,莫如嘴上先讨点儿便宜。”赵长安一口顶了回去,“太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在两人开始斗嘴时,耶律燕哥已悄悄溜了。

初时萧太后倒并未起杀心,但见他凛然不惧,话又句句刺心,再看看他那与游凡凤青年时毫无二致的面容,眼中和游凡凤一模一样的笑意,怒焰越燃越炽:“赵长安,你太狂傲了,就凭你这样目无尊上、冲撞本后,本后也要杀了你!来人哪,传萧项烈。”

“娘传召他做什么?”她话音方落,耶律隆兴已三步并作两步,自殿外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萧太后怒道:“做什么?兴儿你下不去手杀他,娘替你下,这样日后也不会有人说你忘恩负义!”耶律隆兴哀恳母后容他再考虑几日,而萧太后却口气强硬地要将赵长安即刻处死,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心底都悔不该将赵长安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