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不——耶律隆兴微笑:“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来晚了不怪你们,要怪就怪朕的三弟计策太好,二弟又指挥得当,一举荡平贼军。杨利用,你也不用怕,不知者不为罪嘛。萧侍卫长,众卿家,来,朕给你们引见两个人,也是朕这次行猎最大的收获。”笑指赵长安、宁致远,“这是朕新结义的二弟、三弟,南朝四海会的少掌门宁致远、朕大辽国的肱股之臣——南面翰林牙都林牙,兰塘秋。”边说边奇怪:三弟原先不知自己的身份,但现在他明明已知道,怎么仍坐着,不上来参拜呢?

端坐一侧的宁致远、章强东亦暗暗称奇,两人霎时心明眼亮:兰塘秋,绝非辽国文臣!才起身的杨利用又拜倒了:“臣有一事启奏皇上。”

“何事?”

“这次皇上麾师亲征,御驾所到处,雷霆万钧,魑魅现形,皇上天威浩荡,神功盖世,不费吹灰之力,便尽歼西夏的十五万大军,此乃我大辽不世之战功也。臣等仰望皇上天威,真正衷心仰慕之至……”

他一张口,便将此次静塞大捷之功尽归耶律隆兴名下,又说什么耶律隆兴来此是御驾亲征,巧妙地将他误人险地说成是洞察先机,又将被歼的敌军人数翻了几番。

天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明知他是在虚言阿谀奉承自己,但耶律隆兴听了仍觉十分舒服受用。他朗声大笑:“好,好,好!”

见吹捧奏功,杨利用越发大了胆子:“圣上如此文治武功,若不好好庆祝宣示一番,就是我们做臣子的,也为圣上委屈。莫如今天就在臣的府中摆上一桌庆功宴,一来体现圣上的天恩仁德,二来好犒劳犒劳远道而来的勤王之师。”

这话越发说到耶律隆兴心坎里去了:“这话朕爱听,不过太小家子气了,一桌怎么够?传朕旨意下去,今天全城大摆筵席,朕要和朕的子民同乐,一起欢庆大破西夏贼军的大捷。”

于是众人起身下了城楼,翻身上马,专司护卫皇帝的正牌大横帐掌衮,带几百御前侍卫,簇拥了耶律隆兴、宁致远、赵长安等人前往守备府。

才到府门前,便见上百武林人士候着,原来是客栈中被惊醒的众豪杰不明就里,齐聚于此来探听消息。

耶律隆兴喜道:“好,好!这就省了再去相请的麻烦。”众人一齐拥入府内,守备府虽大,但一下子这么多人进来,也挤得不可开交。

萧项烈及那大横帐掌衮都很能干,一一指挥调派,只将各门派的掌门人等放进中堂,其余弟子都拦在了二门外就坐。即便如此,中堂内也坐了五六十人。

众人乍知李隆是当今辽帝,无不意外。宋、辽两国世仇,中原武林中人与辽人素无来往,此次助杨利用,亦只是同舟共济,不得已而为之。但三日患难与共下来,众人均对耶律隆兴有了好感,是以一群人等倒也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赵长安见众人意兴遄飞,大说大笑,心道:此时不溜,更待何时?觑空离座,自堂侧穿过人堆,悄没声出堂,左拐,沿一条抄手游廊疾步前行。游廊尽头有道小门,门外是直通大门的捷径,只须出了小门,就万事大吉了。

堪堪到了小门前,刚要跨过去,忽然身后七八张嘴大呼小叫:“兰公子!兰公子!你要去哪儿?”回头,见一众辽国大臣、侍卫向自己奔来,“兰公子,圣上正四处找你,要我们向你讨教排兵布阵的兵法战策。”

“哦,那里面太吵了,这里还清静些,我不过随意逛逛。”于是又被围簇着回到中堂。见他进来,耶律隆兴笑了:“三弟,快来,教教朕的这些文臣武将们,让他们也跟三弟你学上两手绝活,叫他们也见识见识三弟你的本事!”

赵长安无奈,只得坐下,耐着性子应付北面大王、南院知枢密使事的疑问。

萧项烈到了耶律隆兴跟前,躬身行礼:“皇上,臣请皇上的旨意,这城的守军该如何安排?”耶律隆兴一怔:“哦,这事很要紧,这样吧,”对众人,“各位坐,等朕先去料理。”然后离座,径向堂后走去,萧项烈在后相随。直到一僻静无人处,耶律隆兴方停步:“说吧,什么事?”

耶律隆兴心思敏锐,反应快捷,方才萧项烈当着众人突兀地向他请示军国大事,他立知其醉翁之意,君臣遂默契地唱了一出双簧给众人看。

萧项烈又左右瞄了几眼,确定身周再无旁人,这才趋至他耳旁:“皇上,臣觉得,那位兰公子大是可疑!”

“哦?”耶律隆兴目光闪烁,知萧项烈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他既这样说,就说明他不但看出兰塘秋可疑,且已有了应对之策。自己倒不妨听听他进一步的打算,再作决定,于是征询地看着他,意思是问:你怎知他可疑?疑又在哪儿?

“臣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

萧项烈压低嗓门:“赵长安!”

“啊?”耶律隆兴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招手,两人走到一座假山后站定。这里不但隐秘僻静,且是后院的一处高地,有何动静,别人还没看到他俩,他俩已先看到别人了。

他盯着萧项烈:“你怎么会以为他是赵长安?”

“嗯,好像……确实的话臣也说不上来,只是觉着他特别像!”

“嗨!”耶律隆兴大不以为然,叫着萧项烈的小名,“小狍子,你向来脑筋清楚,说话明白,怎么今天却说出这种‘好像、觉着’的话来?”

“半月前臣跟赵长安交过手,见过他一面,他身上有一种……嗯……虽然兰公子跟赵长安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口音也不同,可……而且……反正,臣觉得兰塘秋就是赵长安!”

一路说,便见圣上一路摇头:“不成话,真正不成话。小狍子,现在你竟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了?朕看你是那一次被姓赵的打昏头了,现在还没缓过劲来,才会看谁都是赵长安!”

萧项烈大不服气:“皇上要不信,臣可以现在就去试一试兰公子,看他到底是谁?”

“哦,你要怎么试?”耶律隆兴话方出口,立时神色大改,“不成,不准试,要把他试死了怎么办?”一看对方诡异的笑容,他顿时明白了:他要试三弟的武功!

见心腹仍心痒难耐,他拉下了脸:“萧项烈,你不准轻举妄动。朕的三弟不会武功,你要敢动他半根毫毛,朕都轻饶不了你,听见朕的话了吗?”

萧项烈只得垂手,躬身领旨。

耶律隆兴沉吟:“试倒不必了,不过,不管三弟究竟是谁,无论如何,朕是一定要带他回去的。你想法子把他心甘情愿地替朕请回燕京去,这事要办好了,朕重重赏你。”

“是。”萧项烈嗓门嘹亮,复察觉自己兴奋之余,太过冒失,忙一窥主子脸色,但耶律隆兴倒并未在意,二人遂回返中堂。

这时赵长安已被那七八个辽国大臣缠得头晕脑涨,心道: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索性等庆功宴后,自己再设法脱身,也是一样。心一定,气自然也就不躁了。他端一盏茶,一边啜饮,一边陪辽臣闲聊。

萧项烈回到堂来,立刻与众武林人士聊得起劲。大伙儿同为习武之人,话语投机,他又健谈,三言两语,众人便都被他的话题吸引了——他正聊到半月前,他与赵长安的那番激斗。

武林中,赵长安的武功也许不算最好的,但他的声名之响,除了宁致远,竟是无人能出其右。而他武功的师承来历,则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当今天下,竟无人能知,何以他年纪轻轻,便已有如此震古铄今的武功修为?见过他出手的人,寥寥无几,而与之过过招的,更是屈指可数,这样一来,愈发挑起了人们的好奇之心。

萧项烈自道不久前,他曾与赵长安激战过二十多回合。虽然他们以四敌一,还是败了,但他仍说得面生金光。

众人屏息静气,听他细述那一战的详情。

“……我一看,他居然把那两根花凳木腿作龙凤双绝刀使,也只得跟着变招。好在木棍毕竟不是真刀,而我的刀也还算锋利。当时,我拿刀去削木棍,”说到这儿,萧项烈兴致高涨,拔出佩刀,“我右手横着一劈,”比划了一下弯刀,“就是‘胡天胡地’、‘大漠雄风’、‘阳关古道’三式,一下把木棍又削断了一大截……”

显然,赵长安对这种打打杀杀的话题不感兴趣,见庭中的一株紫薇花树开得正盛,于是端清茶踱到槛边,将茶盏放在槛上,斜倚雕栏,独赏那一树清新的秀色。

萧项烈越说越来劲:“木棍越削越短,最后成了砣小木块。我正高兴:嘿嘿,小子哎,这下看你还玩什么花活?就一招‘雪驼伏身’,刀往左一划,接着刺他的前胸。皇上、宁公子,您们猜怎么着?真正做梦也没料到,他居然把木块向臣脸上掷来。臣知他内力太强,不敢硬接,想往右闪,不料木块飞到半途突然换了方向,向臣的胸口飞来。臣顾不得多想,忙拿刀挡格,结果木块正中刀身,力道奇强,臣的手掌全震麻了,根本拿捏不住刀柄,刀就这样飞了出去……”

说到这儿,他将刀作势一比划,谁也没想到,“呼”,刀居然真的脱手,在空中一闪,划了个弧形,闪电般向槛边的赵长安颈部横削过去!

诸人全未料到,一个习武逾三十年的高手,居然会将视若性命的弯刀比划得脱了手!雪亮的刀光一闪,刀锋已到了赵长安后颈!

“啊呀!”惊呼声中,宁致远想冲过去阻拦单刀或是救他,都已然来不及了!

赵长安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两只脚都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他只是轻轻俯身,去端起槛上的清茶。他的动作非常缓慢,他端盏,好像只不过是为了抿一口茶,润一润因这酷热的天气而稍嫌干渴的喉咙。可是,他却恰好,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刀!

在这一瞬间,刀光明明已削到了他的后颈,却偏偏削空。这之间的间隔,不过在一瞬间。他头还没抬起,“夺”,刀已斩进了那株紫薇花树的树身。

众人无不呆愣椅上,半天转不过神来。

耶律隆兴初也是大惊失色,待见赵长安居然不动声色地就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刀,他一怔之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禁好气又好笑:他奶奶的小狍子,胆子竟有酒缸大,居然擅作主张,用这种手段来试三弟。也幸亏三弟确实是个西贝货,不然的话,方才那一刀,立时就会要了大破敌军的功臣、自己结义三弟的命了!一时他也不知是该提起脚来狠踹萧项烈两下,还是好好地赞扬赏赐他一番。

但心念急转,他已腾地跳起,冲到仍装傻充愣的萧项烈面前,一掌横掴:“该死,差点儿要了朕三弟的命!”

宁致远忙一把拉住劝解。萧项烈惊慌战栗,“扑通”跪倒求饶。众人亦纷纷为他求情。

赵长安饮了口茶,回头望望厅内,似不明白里面忽然乱哄哄地干什么,缓步进厅,奇道:“好好的,怎么大哥却生起萧侍卫长的气来了?是他适才的言语中有何冲犯吗?”

耶律隆兴余怒犹炽:“三弟,你不晓得,这狗奴才刚才差点要了你的命!”

赵长安活动活动脖颈,懵懵懂懂:“要我的命?没有啊,我又没得罪过他!”

“唉,三弟,你真是洪福齐天,刚才萧侍卫长弯刀比划得脱了手,差点儿削断你的脖颈,我们想救都来不及,也是老天保佑,你正好低头喝茶,才避了开去……”说到这儿,宁致远心中一动,但未及细想,便听萧项烈粗门大嗓:“兰公子,萧某学艺不精,差点儿犯下大错。现在该杀该剐,只凭兰公子一句话,萧某要皱一下眉,就不是娘生父母养的。”

赵长安月朗风清地笑了:“萧侍卫长是在说笑吧?你不过‘无心’之失,况我又未被伤到,于情于理,又怎能责罚于你?快起来吧,跪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大哥不心疼,我可生受不起。”

耶律隆兴的马脸这才缩短:“起来吧,这次三弟心好,替你求情,还不快谢谢他!要有下次,哼哼,可没这么便宜就饶过你。”萧项烈苦脸愁眉:“多谢兰公子大仁大义,大人不记小人过,为小的说情。”然后又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

赵长安亦苦着脸笑:“这三个头,可真正折煞我了。”众人只道,这是他的谦逊之言,却哪知弦外之音?

耶律隆兴寒着脸喝斥萧项烈:“快滚!别再在这儿丢人。”萧项烈心领神会,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转身一阵风般出去了。

赵长安心急如焚,脸上却行若无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大哥、二哥,各位前辈,杨大人,大家稍坐,我现要去客栈,唤樊先生和我二弟前来同赴盛宴。”

宁致远:“三弟,这种事又何必你去?派人去请他们二位就行了。”

“不成,小弟我还有其他事情,要与他们当面交待,还是自己去一趟得好。”向众人团团一揖,赵长安缓步下阶踱出府去。

耶律隆兴眼珠转动,也随便寻个由头,带着众辽臣一溜烟走了。

宁致远一怔,不知二人打的什么哑谜,想了想,对杨利用及群雄一揖,道声有事,对三堂主使个眼色。三人会意,跟着他就走。杨利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咦,这是怎么回事?”宁致远一笑,也不答言,四人匆匆出府。

赵长安一出府,健步如飞,只恨在大街上不能施展轻功,立刻赶回客栈。

他满头热汗冲进客栈房内,幸喜冯由、子青都在。他掩门,气急败坏:“叔叔、子青,快!快收拾东西,我们快逃。”冯由、子青吓一跳:“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他自袖中取出丝帕,一拭满头热汗,愁眉苦脸:“我被萧项烈识破了身份,只怕再过一会儿,我们三个就要被包围在这儿了。”

冯由幸灾乐祸地笑了:“奴才的好世子殿下千岁,当初城被困时,你当逃不逃,咬牙切齿地誓与此城共存亡,如今城困已解,殿下又认了个皇帝做大哥,反倒要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无主孤魂一般地逃走了呢?”

“嗨呀,好叔叔,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开这种要命玩笑!我也知你向来视千军万马如无物,不过,这二十万精兵强将一拥而上,叔叔你就是一剑百个,也要挥两千剑才能荡平,我只怕叔叔你到时候挥剑挥得双手脱臼,事情岂不麻烦?”

“呸!殿下自己惹的祸,这两千下剑,也是殿下自己去挥,却关奴才鸟事?”

两人在这种紧急关头,居然仍相互调侃取笑,子青听了,真正哭笑不得。

二人虽然说笑,手下却极是利索,三两下已将行李收拾妥当。三人匆匆下楼,将一锭银子扔在柜上,也不要找头,就直奔后院,牵出早已备好的马车,冯由跨辕执鞭,一抽马臀,往城外驰去。

车疾如风,不过盏茶工夫,已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冯由停车:“现在该往哪走?”赵长安皱眉踟蹰:“往北是辽国,往东回中原,西边去西夏,嗯……要不还是走西边这条道吧。”子青吓一跳:“回西夏?殿下,这只怕……只怕……”恐惹毛了他,不敢把话说完。

冯由赞同子青的看法。赵长安苦笑:“去辽国不是自投罗网?回中原,那更糟糕……”

子青不禁插嘴:“为什么?”

“我要是耶律隆兴,派兵来追,第一就会考虑回中原这条道。我们这车,又怎能跑得过单人独骑的精锐骑兵?”

冯由冷冷地道:“回西夏?他们刚挨了那么重的一记窝心拳,也不清楚会不会派重兵来报复。我们往西走,要是迎头撞上了,那才真应了冤家路窄的老话了。”

赵长安额冒冷汗:“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唉,难不成拨转马头,去跟那二十万精兵强将对阵?”

冯由悠然袖手:“这才显世子殿下千岁您的能耐呀,四万西夏兵,您不也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了吗?”

“唉呀,终有一天,我不等被人杀死,先就要被叔叔你给气死!”

“咱俩到底谁气死谁呀?龙跟龙,凤随凤,老鼠的奴才打地洞,打从跟了您,奴才这一世英雄早全毁了,别的本事没长进,逃跑的功夫倒日日见长!现已弄得睡觉时脚后跟都朝后翻,好随时拔脚开溜!”

嘴没斗完,大地忽起震动,初时不过地皮微微发颤,但不过眨眼工夫,车中水壶都震得跳将起来。唯有千军万马一齐奔腾,方会有如此震地动天的威力!

追上来了!二人对视苦笑。

冯由翻了翻白眼:“看来,这两千下剑,千岁爷自挥一千下,另一千下,奴才义不容辞,就一肩担当了吧。”

子青嘴唇发乌:“殿下,要不咱们躲一躲?”赵长安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一脑门子的穷途末路:“我倒也想躲,可这么宽敞明亮的地方,能躲到哪儿去?”子青看车窗外,这才发现车正停在旷野之中,便是一株枯草,百步开外,也能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看来,自己这个躲一躲的计策,再也行不通!

数百铁骑飞驰而至,领头一人扬声高呼:“喂!请问车上的是兰公子吗,干吗这么急着回燕京去?”

“这个他娘兼他姥姥的萧项烈,真会装蒜。”

赵长安笑了:“叔叔,怎么脏话都出口了?”冯由瞪眼:“这句脏话是替你这愣小子骂的,难道你小子就不想骂这个龟孙子?”赵长安点头:“是极,是极。现在我还真想骂人,不过不是骂他,而是骂我自己。”又叹口气,“早晓得无路可逃,我又何苦急急慌慌地跑出来?不如舒舒服服地坐在客栈里,和叔叔、子青你们喝盏清茶、聊聊闲天来得安逸。”

说话间,铁骑已至,萧项烈挥手,辽骑分作两队,立时将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在马上躬身:“兰公子,为何走得恁急,也不招呼一声?是不是突然接到太后懿旨,有要事须赶回去?”冯由心中不禁又连骂了十几句“他娘的”,笑道:“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公子是宋人,去你们辽国京城做什么?”

萧项烈大是讶异:“听樊先生的意思,兰公子要去南朝?兰公子,你是太后驾前的重臣,去南朝干什么?”

“三弟既是我大辽的股肱之臣,又是朕的结义兄弟,怎么会去南朝?萧侍卫长,你这话说得也太没分寸了。”

朗朗话音中,围在车前的骑兵向两边分开,一队威风凛凛的骑兵簇拥着一位英武非凡的青年缓缓走近,正是辽帝耶律隆兴。与此同时,二十万精锐辽骑也席卷而至,将整个旷野层层叠叠地围成了个铁桶。

赵长安斜倚车壁:“小弟不过出城来散散心,大哥何以如此紧张,千军万马地赶来保护,这不是要折煞小弟吗?”耶律隆兴眉一扬,朗声笑了:“哦?三弟刚才走得心急火燎的,朕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正好朕要回京,且这二十万大军驻在城外也不方便,”说到二十万大军时,加重了语气,“索性三弟就跟朕一道回朝吧?”

这时忽见一骑背插一面红旗,上书一个“传”字,到耶律隆兴坐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启禀皇上,南朝四海会掌门宁致远求见。”

耶律隆兴、赵长安均感意外。耶律隆兴目光闪动:“请他进来。”心念电转:二弟这时候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不知等下他会有什么动作。

片刻,宁致远、章强东、西门坚、丛景天四人骑马,施施然进来了。

宁致远在马上微笑拱手:“大哥、三弟,怎么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出事了?”赵长安笑笑不答。耶律隆兴道:“是啊,适才太后差快马来报,朝中有人大胆叛逆,竟想私逃投宋。”有意无意间一瞟赵长安,“现朕要赶回去,处置这个三心二意的不忠之臣。”

宁致远看了看耶律隆兴,又瞧了瞧赵长安,笑了:“原来果然有事。唉,我跟三弟投缘得很,本来还打算邀他去中原游历一番,现下看来,这个心愿一时间只怕是难以满足了。”听他这样说,耶律隆兴松了口气。

不料他又道:“不过,处置一两个叛臣,毕竟没什么了不得,以大哥的聪睿果决,回到燕京,定能将这样一桩小事处置得顺顺溜溜。大哥,莫若你就让三弟跟二弟我同去中原,到小弟的宿处,叙谈叙谈,盘桓几天,好吗?”

冯由冷眼旁观:看来年儿不但被辽帝认出来了,只怕这个姓宁的也嗅到了什么。辽帝虽有二十万铁骑,嘿嘿,我跟年儿岂会惧怕?但姓宁的就不同了,他的武功、应变之能与年儿不相上下。若定要在二人中挑一个出来掰掰手腕,倒莫如选辽帝还轻省些,至少自己一招之内就能把他薅过来,到时候举着这个天字第一号的盾牌,还怕二十万铁骑不乖乖地让出条路来?而辽帝的那几个侍卫,功夫再强,也强不过四海会的三名堂主。

但若选宁致远,年儿对付他,也不知胜算几何,而自己却须独力应付三大堂主。这已经有些挠头,况尚不清楚城中那二百多英雄好汉是否也识穿了自己三人的身份。若宁致远只是来打头阵的,等双方斗得精疲力竭之时,那些英雄豪杰再一拥而上,报那莫名其妙的血海深仇,夺那也不知到底在何处的传世玉章,那才真是糟糕至极!

他打定了主意,遂朗声道:“宁少掌门的一番美意,我家公子哪有不领之理?可,”对耶律隆兴略一躬身抱拳,“皇上既要我家公子跟他回燕京,我家公子是辽臣,又怎能抗旨不遵?”

章强东急得搓手顿脚,忍不住道:“樊先生,我家少掌门的好心,你跟兰少爷最好还是领了吧。”心中直骂娘,恨不能把话摆明了来说: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俺们是来救你们的!

但见对方一本正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章老堂主的话,难道还大得过我家皇上的圣旨?”

赵长安越听越不对劲儿,但宁、冯、章三人话赶话,搞得他半个字都插不进去,且他虽隐隐感到宁致远此来确是出于善意,但这毕竟只是自己的臆测,作不得准。且仅凭自己、冯由、宁致远等,一共不过六人,还要带上子青,要从二十万大军中脱身,委实不易。况自己一直装作不会武功,待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只须一施展拳脚,身份底蕴立时泄露。宁致远何等聪慧,定会认出自己就是“怀揣传世玉章、残杀他会中兄弟的大魔头”——赵长安。到时真不敢想象,那个场面会有何等的精彩热闹!叔叔的打算,不失为一条上计。他只得袖手苦笑。

宁致远见冯由居然婉拒己方的相助,而三弟亦含笑端坐车中,一副不须旁人插手干预的样子,不免泄气:“既然三弟不敢违旨,那就以后再找机会吧。”

赵长安微笑致意:“二哥盛情,小弟铭感于心,劳动二哥为小弟来回奔波,小弟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耶律隆兴朗声笑了:“有什么过意不去的?长长的日子蓝蓝的天,再急也不急这一两天。等哪天得了空,朕把二弟迎到燕京来,到时咱兄弟三人在一块儿好好聚聚,不更痛快?”

宁致远微笑拱手:“大哥的话有理,我就不再打扰了,咱们兄弟就此别过。”

“二弟走好,朕和三弟还有事,就不送了。”

离开辽军里许,章强东不禁问:“少掌门,俺实在闹不懂了,兰少爷明明被辽帝挟制了,俺们赶去救他,他为何不就坡下驴,乘机跟咱们一块儿走?”

宁致远皱眉:“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兴许三弟怕连累了我们,兴许他有为难处?唉,算了算了,三弟聪明得快成精了,大哥要制住他,也没那么容易。方才我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定早安排好了脱身的妙计,根本无须我们帮他。罢,罢,我们回去吧。”

四人遂策马离去。

算算四人已走远了,耶律隆兴笑眯眯地打量赵长安,如欣赏一件已入自己私囊的稀世珍宝:“御弟,咱们这就一道走吧?”

“去哪儿?东京?”

“御弟怎么又胡说?你既是我大辽的重臣,自是回我大辽的都城燕京啊!”

冯由握紧剑柄,便待动手。却听耶律隆兴又道:“御弟青天白日的说昏话,嗯,定是这天太热了。来人啊,把御酒呈上来,让朕的御弟解一解暑。”

一侍卫策马离去,须臾托一个红木方盘,上置一晶莹剔透的银色玉盏回来了。

这侍卫双手托盘,右腿一抬,已轻捷落地,酒盏纹丝不动,其中满盛的艳红酒水亦只微微一晃,一滴都没洒出来。一看他露的这一手“云中飞鹰”,冯由一惊:怎么一个屎壳郎大的侍卫也有如许深厚的功力,看来待会儿动手,自己可不能太托大了。

方盘送至车门前:“御弟,喝了这盏酒,就和朕一齐上路吧。”

“我又不渴,干吗要喝?”

“这可不是寻常的葡萄酒,你可知,里面兑了‘销魂别离花露’。御弟要是喝了它,过瘾得很哪!”

赵长安笑瞅耶律隆兴:“‘销魂别离花露’?我不爱喝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耶律隆兴笑得越发欢畅:“御弟,反正你又不会武功,喝了也不妨事的!”

“既然我不会武功,喝它岂不是暴殄天物?”

“看来……御弟是敬酒不吃,要做皇兄的请你吃罚酒了?”耶律隆兴手一拍,围在车四周的骑兵倏然分开,现出后面持强弓硬弩的弓箭手来。弓上利箭的箭尖在阳光下蓝悠悠地闪着令人胆颤的寒光,对准了赵长安三人。

“御弟只知西夏军的夺命箭厉害,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大辽的‘船子弩’!”

赵长安失笑:“用箭劝酒?这种高招,也只有皇兄你才想得出。”

话音未落,朗朗晴空中,几点灰影一闪,快逾闪电,迅如疾风,已扑到车前,刀光闪过,划向冯由咽喉。

而端托盘的侍卫手一挥,一簇寒光已射进车中。这簇寒光五彩颜色,显然喂了各式剧毒,鲜红直飞,淡黄在半空划着圈子,暗绿忽高忽低,而一缕绛紫却是时快时慢。

冯由冷笑,“铮”的一声,长剑在手,向左斜斜划了个大圈,刺来的三样兵刃两件落空,另一样与剑锋相交的银矛,对方被剑身上柔和绵韧的内力震得险些脱手。

而赵长安似被这簇射来的五彩光芒刺花了眼,举起宽大的袍袖,遮挡了一下自己和子青的脸,射进来的七八十件毒铁藜、丧魂针、追命镖、封喉小刀……就都没了踪影。

但袍袖未及放下,已有五件兵刃凌空刺到,同时“砰”的一声大响,车厢壁两侧各被击穿了一个大洞。木屑迸飞中,一杆钩镰枪、一支狼牙棒,从左右向他和子青招呼过来。

无论迎面的五件兵刃,还是两壁的一枪、一棒,都疾逾惊风、锐不可当。它们快,而赵长安更快!

他暗叹口气,左手搂住子青纤腰,右手袍袖一挥,“叮叮叮”五声轻响,劈至眼前的五件兵刃已被五枚铁莲子撞歪,而三人只觉眼前一缕轻风袭过,一条淡蓝色的人影已飘然掠出车外。

再看时,车内二人已到了距五人八尺外的沙地上。

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灵逸的轻功身法、如此迅疾的反应和如此巧妙的接发暗器的手法。否则便是连想,都无从想象。

就这瞬息间,冯由已与三名侍卫过了五六十招,一边缠斗,一边心惊不已:怎么对方的功夫都如此了得?

而与他过招的三人更是骇异:这个土了巴唧的穷酸居然是个绝顶的高手!若单打独斗,只怕不出十招,己方就要败在对方的普通长剑下。现己方虽联手攻之,但仍守多攻少、险象环生,照这样下去,最多再撑个三五十招,非落败不可。

赵长安才落地,三件兵刃如影随形,紧跟着击到。他袍袖挥动,将一把堪堪削至左肩的长刀卷出,撞在另外两件兵刃刃锋上,“锵啷”声大作,长刀已被削成数片。

一看这种情形,耶律隆兴不禁皱眉,向萧项烈一挥手。萧项烈心领神会,令旗招展。缠住赵长安的五名武士一见旗号,兵刃击出的方向突然全都变了。

那些凌厉、狠辣的招式全往子青身上招呼。一时间,一团团刀光、一缕缕剑气毒蛇般缠住了她。那锋利砭人的杀气刮得她面皮刺痛,而全身肌肤虽隔着薄袍,亦被快刀切割般生疼。

赵长安皱眉,脚尖轻踮,凌空拔起六尺,斜刺里向一执长剑的高个武士飞掠而至。那武士眼前蓝影一闪,赵长安右手五指已搭上了他握剑的手腕。

五人一惊:他要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