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致远立觉双肩如负泰山,不堪承受。但看杨利用一副溺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样子,推拒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况自己与三位堂主也陷身城中,城若被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掂量了又掂量,一咬牙,硬起头皮答允了。
杨利用听他慨然应诺,眼前现出一丝生机,一番恭维后,请他全权负责守城事宜,竟是将一副万钧重担全压在了他的肩上!
宁致远艰难地道:“该如何防守,在下一时也没有主张。”又对章强东三人道,“章老伯、西门二哥、丛大哥,你们马上去把城中所有帮派门会的掌门、首领、帮主,或是能主持大事的人都请到这儿来,共商守城大计。”丛景天三人不敢怠慢,急忙去了。宁致远又问杨利用城里的粮草、饮水能够维持几天,杨利用脸色发暗:“粮食倒够吃一个来月的,可城中没有水源,饮水须每天到城外十里的好水川汲取。”宁致远一听,真个眼迸金星,头大如斗。
这时,堂下跑来一名军士,说是门外有位李公子求见,带着两百多骑兵,说是要来协助守城。杨利用喜出望外:“真的?快快有请,快快有请!”片刻工夫,兵士引进几个人来。领头青年年约二十五六,相貌英武神俊,气度威严出众,身着鹅黄锦袍,料子华贵,做工精良,腰间挎一把镶金嵌玉的乌鞘弯刀。他大踏步进来,对下阶相迎的杨利用略一点头,道:“我姓李,名隆,你就是守备?”
杨利用被来者的威势所慑,不觉躬身答:“是。李公子,听说你带来了二百多骑兵?”
“嗯!”李隆口中答应着,双眼却望着他身后的宁致远,抱拳行礼,“我是来打猎散心的,没成想一只鹿还没打到,城却被围住了,我自己倒先成了别人的猎物。听说守城急需人手,我就过来了。”
宁致远、杨利用这一照面间,就对他心生好感。二百骑兵虽不多,但在这危急关头也是一大助力。而杨利用虽然欢喜,却也奇怪,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一次行猎竟要带二百多骑兵?
李隆仿佛明白他的心思,遒:“我是燕京的大横帐掌衮。”宁致远不明辽国官制,杨利用却是大出意料,忙跪伏于地,大礼参见。
原来,辽国朝中大臣分南北两制,南面官专为汉人而设,北面官则由契丹人充任。辽国皇族分四房——横帐、孟父房、仲父房及季父房。其中横帐是开国皇帝阿保机的后裔,即阿保机后的九代(九帐)皇族,地位最尊。由于皇帝的官帐面东而设,故称横帐,大横帐掌衮司掌太祖皇帝后九帐皇族事,是以这一职位在辽国朝中位高权重。杨利用不曾想今天竟会见到这么尊贵的朝中大员,若换作平时,倒是要好好地巴结巴结李隆,但现在情势危在旦夕,哪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五六十人,服装各异,老少不同,是城中各帮派门会的首领,应四海会三位堂主之邀而来。众人见面,由宁致远引见后,也不多叙,到厅中乱纷纷地坐下。宁致远道:“想来各位前辈也听说了,晚辈现已答允杨大人全权负责守卫此城,所以请各位前来,一是要请各位前辈帮忙出出主意,二来城中守军太少,也是要请在座的各位协同出力,一起守城。”群雄纷纷答应。
宁致远又道:“各位前辈高义,晚辈先谢过了。现要请各位前辈报一下门下弟子的数目,晚辈也好安排调配。”众人均报上了各自门派的人数,丛景天用笔一一记下,待报完后一算,低声告诉宁致远,一共有二百零七人。
宁致远心想,这两百多人,加上守军四百人和李隆带来的二百人:自己手中可供调度支配的,满打满算不过八百人而已,而敌军却有四万,以一敌五十,真是众寡悬殊!且敌军兵精粮足,又久经沙场,无论装备、作战经验,还是士气,都远胜己方,这场仗还没打就输了!
这时,诸人也从杨利用处得知了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形,当即都傻了眼,全没了刚进来时的豪气。怔忡良久,一个中年妇人忽道:“宁少掌门,杨大人,不是我苗峒寨人胆子小,只是这个城像这种守法,怕是不成。”杨利用咳嗽一声,接道:“宁少侠和本官也觉得难守,但现兵临城下,不是我们不想守,而是对方要强攻,却是奈何?”
那苗夫人听不惯这酸溜溜的官腔,皱眉道:“我倒是有个法子,管叫这场仗打不起来,就是不晓得成不成?”杨利用叹了口气:“夫人有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苗夫人道:“我也听人家说过,这次西夏兵来这儿,为的是要追从兴庆逃出来的赵长安。”杨利用苦笑:“赵长安就是要逃,也该往东,或者往南,怎会向北,跑这儿来呢?”
苗夫人点头道:“对啊!既然这里根本就没有赵长安,我们又何必要死守呢?不如派个嘴巴利索的人,去跟西夏统军将领说说,只要他保证不乱砍乱杀,我们干脆就把城门打开,让他领兵进来搜,找不着赵长安,他们也就会走了。就退一万步来讲,赵长安若是真在城里面,被他们找着了,那也好办,那是赵长安跟他们西夏兵的事情,跟静塞城和杨大人你,还有我们有什么相干?”
杨利用一听,灰暗的双眼立时发亮,连称高见,众人也纷纷附和。忽听有人鼻孔出气,冷哼道:“真要这样干的话,那才真是老寿星上吊——嫌死得不够快了!”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锦衣青年跷着二郎腿坐着,一脸的不以为然,正是李隆。
见众人俱瞪着自己,李隆不慌不忙:“刚才这位夫人的话,乍一听好像也有道理,不过一样的理,对这个人行得通,换一个人,嘿嘿嘿,说不定就会相反!而且,在座诸位,知道这次这支西夏军的将领是谁吗?这个西夏都统军的名字,是没藏乞逋!”
杨利用一听,脸先成了墨色,继而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倒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没藏乞逋这个名字实在太可怖了,以至于凡听到的人,无不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西夏军本就暴虐,每每攻城陷地、大肆抢掠之后,跟着就是屠城。而西夏军所有的都统军中,以没藏乞逋最最残忍狠毒,只要是他攻陷的城池,那城中人只要能活下十个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李隆瞟一眼苗夫人发白的脸色,“据我手下来报,事实上,昨晚离此城五十里的一个寨子——老积滩子,夫人的‘理’,就已经有人对没藏乞逋‘讲’过了。老积滩子的人大开了寨门,欢迎西夏军进去搜赵长安,结果全寨六千多人,只逃出两个来。没藏乞逋哪里是要追拿赵长安,分明是借故抢掠杀人!”
苗夫人一脸的不服。
“没藏乞逋嗜杀,已近疯狂,倚仗妹子是太后,他骄横跋扈,常常攻城陷地,以屠城取乐。且这人又最贪婪爱财,这次他来围静塞,不过是看中这里富得流油,守备又空虚。若在座的诸位依了这位夫人的‘理’,那城里的九万百姓,还不够没藏乞逋的每个士兵挥三下刀的。各位英雄若要引颈受戮,现在就可以派个嘴巴利索的人,去跟没藏乞逋讲‘理’,倒也没必要坐在这儿议个没完!”
半晌,一道士嘎声道:“就算要守,光这区区八百人,怎么会够?杨大人就没派人去辽京求取援兵吗?”
杨利用呆望地下:“早就派过了,已派了五拨人出去,可,全都没出城百步,就被乱箭射死了。”
李隆叹了一声:“我也派了手下武功最强的三人出城去搬兵,可他们都没绕到敌军的一侧,就被发现了,死得也很惨!”
群雄皆不再做声,一时间气氛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赵长安、冯由、子青吃完面回到客房,冯由苦笑:“我小看这个骚婆娘了,她居然真的会派兵从这个方向追上来。”赵长安亦是连连摇头:“认为别人傻,就是自己傻!咦,叔叔,你在做什么?”
冯由头也不抬地收拾行李:“走啊!子青姑娘我背着,你小子断后。别说才区区四万,就是再添十倍,想拦住老子?哼哼,老子还嫌太少了点儿。只是车子不能要了。”赵长安皱眉:“叔叔,我们不能走!”
“哦?”冯由直起腰,目光闪动,“你个愣头青,又没来由地发哪一门子的善心?难道你忘了,昨天那些人口口声声的,要除了你这个魔,灭了你这个妖?现在好了,就让这些大英雄、大侠士们,去除一除城外那漫山的魔、诛一诛那遍野的妖吧。何况,静塞是辽国的,跟我们有何相干?西夏兵打辽兵,哈哈,太好了,打得越厉害越好,越惨烈越好!最好是杀它个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叔叔,话不能这么说,我大宋百姓是人,辽国的百姓也是人。现全城人均面临灭顶之灾,你我又怎能袖手不理?且这次城被围困,全是我的缘故,若这一城的老弱妇幼都死于非命,我就不信以后每天晚上叔叔你会睡得着觉!”他一摆手,阻住冯由的话头,“况你我既有能力救人,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那岂不是连条狗都不如了?”
冯由苦笑:“好好好,算你的嘴皮子厉害,我说不过你。可我们满打满算也就两个人,怎么去对付四万的精锐之师?况此城守备已把宁致远及一干掌门首领全请了去,倒不在乎我们两个。”
赵长安连连摇头:“不,以宁致远的能力,若只是在武林中铲恶除害,自是游刃有余,可决战一名武林高手和决战一支敌国军队,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昨天进城时我就已发觉,此城防守甚是空虚,现下情势是敌强我弱,悬殊不可以里计,宁致远对这个局面绝对无法应付。而我相对来说要好点儿,你我这时要是去辽守备府,兴许能替他们出一点儿主意。”
冯由早料到他会这样做:“罢了,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奴才的这把老骨头既然早就卖给了殿下,那也只好跟着殿下满街乱走了。不过,”他苦着脸央告,“殿下要出主意只管出,只是等到城破之时,乱军之中,殿下千万莫再像上次在吐蕃国那样,四处乱救人。须知,别人的命是命,殿下、子青姑娘和奴才的命,也是命!”
守备府堂中,气氛压抑。这时一卫兵跑进来:“启禀大人,外面来了个姓兰的,求见大人,说是要来为大人出点儿守城的主意。”
杨利用心境正恶劣异常,没好气地问:“他带了多少人?”
“只跟了个中年人。”
一听,杨利用越发心烦:“不见,不见!本官现在没空理他。”
士兵正要转身,宁致远劝道:“大人,既有人自动请缨,前来帮忙,我以为还是见一见的好!”
杨利用叹口气:“好吧,叫他进来。”
卫兵出去,不一会儿引进来两个人。众人只瞟了一眼,目光立刻全被前面那名青年吸引住了,他年约二十一二,身上一袭银蓝丝织长衫光彩熠熠,虽相貌平常,气度却是非比寻常的尊贵,且尚有一种清华出尘的韵致。他举止闲雅沉着、端庄雍容,一路缓步行来,对看着他的每一个人都报以优雅谦和的微笑,自有一种半人半神的超然。行到阶前,他右手一伸,轻提长衫下摆,款步上阶。
他身后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着青色长袍,只看服色,便知是他的仆从。
宁致远不觉注目于他:这正是昨日饭堂中,背对自己而坐的那人,而救了贾人星的那一阵清风,就是从他们桌上发出来的。
青年上阶站定,对诸人作了一个罗圈揖:“各位请了,不才兰某,贱名塘秋。这是不才的伴随,樊先生。听闻此城被困,不揣冒昧,敝二人特来看一看,可有什么可供各位差遣的地方?”
杨利用问他的功夫、门派,赵长安微笑:“呵,不才不会武功……”一语未了,有人冷哼:“不会武功?不会跑这儿来干啥?秀才要以为你只要作首诗、吟副对子,城外的敌兵就会被你的那股子酸劲儿熏跑了,那你最好还是赶快躲回你的书堆里,别来这儿瞎捣乱!”众人一看,是章强东。
赵长安笑了:“老英雄怎知书生便只会吟诗作对,不能统兵御敌?昔年诸葛孔明羽扇纶巾,谈笑间,不也令曹孟德的百万雄兵,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了吗?”
“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诸葛孔明?莫非你也要谈笑间,让西夏兵灰飞烟灭?”
他见赵长安一进来,也不见如何,立时便抢了宁致远的风头,不免对他不快,这时却见对方端肃面孔:“老英雄说对了,不才虽不是来统领诸位英雄的,但今天却的确是要效仿卧龙先生来为大家指点一二。”
杨利用听他说话狂妄,不知分寸,颇不耐烦:“兰公子,你要为本官指点一二?身份上,只怕还差了些。”
“哦?”赵长安目光一闪,“原来在这里,出谋划策也是要身份的?那……”自怀中掏出件物事,“凭此玉符,我是否就有出谋划策的身份了呢?”
众人一看,他举着的是一块玉符,晶莹无瑕,正中镶一个金字:“御”。
一见这玉符,杨利用大惊,立刻跪伏地上:“臣静塞城守备杨利用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长安一愣,侧身避开:“我不是耶律隆兴。”
原来当日他在玉桂山庄与萧太后周旋之际,见她腰间悬了这块玉符,形制仿似令符,心中一动,逃逸时便顺手摘了去,不意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杨利用官卑职小,又是宋国降臣,从未见过辽帝,但听人说起过辽帝、萧太后各有一块玉符,上分别镌“御”、“旨”二字,两玉符由两位帝后随身携带,只在有调动全国兵马的军国大事时才动用。
现他见兰塘秋竟亮出了两块玉符中的一块,且兰塘秋的年纪、气度,亦与自己想象中的辽帝相差无几,只道是辽帝御驾亲临,是以立刻跪倒。
而李隆及身后一位大眼睛的锦衣少年,见赵长安手持这块玉符,亦是十分吃惊。
李隆腾地跳起身来:“你怎么会拿着它?”
赵长安眨了眨眼睛:“喔,我是朝中的南面官——翰林牙都林牙,才随侍太后不久,这次敌军有非常举动,太后事先已有所察觉,是以特将它交付于我,命我火速赶来,协同杨大人共御敌军。”
李隆问:“太后居然事先就知道西夏军会来攻城?”
“不。太后只是发觉西夏军近来调动异常,否则以太后圣明,不会只派我一个人来。”
李隆喃喃道:“太后果然圣明,竟能料敌机先。”
当日萧太后擒住赵长安,却又被他从容遁去,还失了玉符,深以为耻,回燕京后,对此事只字未提,是以李隆、杨利用竟不知眼前这个太后的随身近侍,辽国的南面文官——翰林牙都林牙,竟是赵长安。
杨利用站起,深为自己的唐突冒失羞愧,道赵长安既奉圣命,那自是主持守城大局的不二人选,他愿听从赵长安的调遣。
但群雄对赵长安却仍是一副拒不接纳的神气。赵长安自思,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自己却是要舌战群雄了,于是请杨利用为他引见堂内诸人。
杨利用喏喏连声,为他大略说了众人的身份。头一个便是李隆,接着是宁致远。
两人此时已对赵长安深具好感,而赵长安对他二人亦是特别地目注于心:嗯,宁致远自不必说了,便是这位李隆李公子,也绝非凡俗之人。
引见完毕,赵长安微笑:“我今天来,只管出主意,至于人员的安排调遣、器械的供应配置,非我所长,到时还得仰仗宁少掌门、李公子和杨大人。”
章强东冷眼旁观,见他自进来,不过半盏茶工夫,便夺了宁致远的权,抢了宁致远的风头,大为恼火。虽说守城御敌的大权早成了个烫手山芋,扔都扔不及,但这个姓兰的如此一来,却大大伤了宁致远的颜面。伤了宁致远的面子,便等于伤了四海会的面子。江湖中刀尖上混饭吃的人,爱惜颜面胜过性命!而且这个姓兰的,好好的人才,却去做了辽国的奴才,这也让人气闷。于是成心找碴:“嘿嘿,虽说是太后派来的人,可说到领兵打仗,你不如杨大人,武功又半点儿不会,教俺们怎么招架城外的四万多鞑子兵?”
苗夫人亦有同感:“兰公子要来帮忙,当然好得很。不过带兵打仗,不是写字画画,兰公子也不必那么麻烦自己啦,这守城的事,还是宁少掌门做主的好。”
赵长安接过话头:“夫人所言极是。想来,在我来之前,诸位已议好御敌守城的策略了?”
“这倒还没有。”宁致远老老实实地回答,“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是一筹莫展,你来时,我们都正为这事犯愁呢。”
一时间堂中唯听一片长吁短叹。
赵长安一笑:“各位前辈何必如此?我们现与敌军才堪堪战成了个平手,不必沮丧!”
众人皆莫名所以,不知他在说什么,还没开战,怎么双方就已战成了平手?
他好整以暇,用茶盖拂了拂盏中飘浮的茶叶,方道:“孙子兵法《谋攻篇》有云:‘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这文绉绉的一番子曰诗云,使大半豪杰皱起了眉头,幸亏众人既为一派掌门,多少都还识文断字,而孙子的这几句话,开头两句倒也曾听说过,但后几句,就有许多人不懂了。
赵长安亦不理会,径道:“现我们已然知己,是以我才说,我们已有与敌军战平之可能,如若再能知彼,那岂不就是胜算在握了吗?”
章强东反唇相讥:“兰公子此言差矣……”他一大老粗突然也转起文来,旁人倒也罢了,宁致远等人是素知他的,无不暗暗好笑,“这敌军的‘彼’我们也早‘知’矣,他们一共有四万多人,领头的熊人是没藏乞逋,而‘己’方才有区区八百人,倒要请问兰公子,我们的这个胜算,却是握在哪里?”
“错了,章老英雄,你既未知己,更未知彼,所以才会说出这等丧气话来。”
“那就请兰公子给大伙儿说一说这‘己彼’!”
“好!我且先来说说‘己’!现城中可守之兵虽仅八百人,但‘己’方却有一极有利处,能令这八百人,有三千二百人之力。”
众人无不讶异,都盯着他,到底什么有利之处,能让区区八百人变成三千二百人?
“静塞城东西两面是绝壁,南临深涧,城外大路一旦被封,城即被围,这固然是个极大的弊端,但于守城而言,却是大大有利的!”
众人均一头雾水:他这是在胡诌什么?诸人均觉得,这个静塞城建得实在没有水准,而最没水准的,便是城外的这条大路!只要此路一被封,城内人便是插翅也难逃出。赵长安却说,这个要命的缺陷,竟成了个大大的好处,众人大眼瞪小眼,均觉他的话太过玄奥。
只宁致远一怔之下,随即露出了会意的笑容。而李隆注视赵长安片刻后,目光也渐渐明亮起来,显然,他也明了赵长安话中的深意了。
赵长安将茶盏放在面前茶几一角:“这是此城的方位,两边就是深涧、绝壁,只这里是一片开阔处,”点了点茶盏前,“也就是现在城外敌兵安营扎寨之所。己方固然无法自这三面越城而出,”比划了一下茶盏的三面,“但没藏乞逋也无法派兵来攻击这三面城墙。是以,我方无须分散兵力,四门皆守,只须倾尽八百人,看好这前面的一道城墙即可,这岂不就是将四门的守城之士尽聚一处,使得一人之力,作四人用的道理吗?”
众人恍然,继之大喜,看来,己方还真有一线固守的希望了。
“说过了‘己’,现再来说说‘彼’。西夏军自立国初,就由李元吴分为左右厢监军司,左厢监军司下设神勇、嘉宁、静塞、保泰、和南、祥佑六司,右厢监军司下有朝顺、甘肃、西平、镇燕、强镇、威福六司。每司最高统帅为都统军,之下是统领、总管、佐官。另据各军的职司不同,又分为卫戍军、侍卫军,或称御围六班直、擒生军。其中,以卫戍军军力最强,而在所有卫戍军中,又以现在围困我们的祥佑军最为凶悍。”
他这一番娓娓道来,众人无不听得暗暗心服。
“西夏全国皆兵,士兵蛮狠凶残,最善攻城掠地。”赵长安环视群雄,目光在遇到宁致远的炯炯清眸时稍作停留,微笑示意,“以前,西夏军在攻城时,深以城前宽且深的壕沟为苦,后制造了一种战车,名唤‘对垒’,攻击时,每出数十上百辆车,每车载兵士十多人,推车手十人,将车推到壕沟前,然后车上兵士跃下,众人合力一推,将翻入深壕,无论多宽多深的沟堑,顷刻便被填平,这时众兵士再越壕沟,如履平地。接着,弓弩手持神臂弓,发射夺命箭。此箭非同一般,箭杆长逾一尺,上铸倒钩铁刺,中者伤处立时爆出海碗大的裂口,血涌如泉,片刻即死。而此箭一发,少则万余,多则百万,故又名飞蝗箭,这样疾风暴雨样的一轮猛射,城墙上几无生还者。”
众人不寒而栗,深为西夏军的强悍凶暴而心惊。
赵长安眼中则流露出了痛楚:“这时复冲出步跋子,人人左手持三钩长铁链,右手握番刀,这些士卒久经战阵,上下城墙,出入沟堑,逾高超远,行动迅疾,一扬手,链钩咬进城墙垛口,只须三两下,人已跃上了城头,打开城门。接着再派铁鹞子,即如女真人的拐子马,穿戴重甲,刺斫难入,冲入城内。这样,城就被攻破了。这种进攻,前后耗时不过一刻。据说,最快的一次,是攻克南朝的东境军事重镇抚宁砦,仅半盏茶的工夫,抚宁砦的城门已被洞开。那一次攻城的,便是现在城外的祥佑军!”
众人均木然呆坐,只宁致远镇定自若:“兰公子既知彼,也知己,想来胸中已有守城的方略了?”。
赵长安庄容道:“不,守城的方略,我没有。”
“啊?”有人失声惊呼。
杨利用才平复下来的心,顿时又悬起来了:“你,你……”若非对方是太后近侍,他真想骂娘了。
赵长安浅浅一笑:“攻敌的法子,我倒有一个!”
“攻?”厅中上百双眼都直了。
“不知诸位想过没有,敌军何以不在今日攻城?那是因大军长途奔袭至此,已人困马乏,故而要休整一日。但更为重要的,却是他压根儿就没把我们这个城防空虚的边隅小城放在眼中,也不认为我们有还击的能力,是以才托大轻敌。但他这样一来,倒为我们的攻击留出了充裕的准备时间。”
“我们这么点儿人,怎么去攻?”苗夫人大惑不解,“我觉得,现如今,只有守城,才是最好的法子!”
“守?”赵长安失笑,“请问夫人,我们怎么守?自古至今,守城者,必须兵精粮足,现城中兵少将无,且无水源,守城二字就连想都不用去想。唯有进攻,且速战速决,才是我们最好的出路。”
“那怎么攻呢?”
“如何进攻,待会儿我自会告知。但两军对决,变数极多,且我方兵缺将寡,殊为可虑,是以虽作攻击的准备,援兵仍是要去求的。”
一听,众人又犯难了:出城的唯一通道已被敌军掌控,便是个一流高手,也难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那十里连营,即便是过去了,尚有几百里的戈壁沙漠要走。一时间,却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个武功、轻功、胆识、机智、耐力俱是一流的高手求取援兵?
宁致远沉吟了一下:“兰公子,莫如我去燕京走一趟?”
“不成,宁少掌门须留在这里,我的攻敌之计,离了宁少掌门,便不灵了。”
“这求援之人,当然非属下莫属了。”冯由缓缓起身。
“这一趟燕京之行,还真非樊先生不可。”赵长安歉然,“杨大人,可否请你修书一封,陈明情由,另再派一名熟悉道路的兵士,陪樊先生同往燕京?”
“不必了,”专注地听赵长安侃侃而谈的李隆开口,“这个带路的人我派。”从怀中取出一支铁函,递给身后一名彪悍魁梧的随从,“你跟这位前辈回燕京去,求见太后,火速调请援兵来。”
“是!”随从接过铁函,躬身听命。
冯由对赵长安一拱手:“公子保重,遇事千万多留点儿神。”随即一托那名随从的手臂,也不见如何动作,众人只觉眼前阳光似乎晃了一晃,一阵清风掠过,再看时,冯由与随从俱已没了踪影!
诸人全大吃一惊:兰塘秋这个貌不起眼的仆从,轻功竟如此了得!
宁致远一怔之余,心中有数了:昨天救贾人星的,就是这位樊先生!
“杨大人,现请你通令全城,征召三百青壮男子、三百勤快妇人,再要棉被五百床、菜油五万升,瓦罐、瓦坛、陶罐、陶坛,越多越好。”
杨利用现已对赵长安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问他要这些东西的用途,当即下堂办理。
赵长安又邀请宁致远、李隆到厅后一叙。
二人知他必有深意,遂对诸雄团团一揖。然后三人到厅后一间小阁,掩上门,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三人复到中厅,只见宁致远、李隆俱双眼发亮,神采飞扬,与之前的愁眉深锁、面色沉重相比,迥然不同。
赵长安一正脸色,对厅内众人深深一揖:“明日一战,敝人尚有一事拜托各位,明日只以退敌为第一要务,若是天佑我等,敌军溃逃,请各位切切不可滥杀败兵降卒。先圣有云: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杀人太多,伤生害命,实在不祥。此一点,望诸位英雄前辈们谨记!”
众人并不以为然,此时言之未免尚早,却也打个哈哈同意了。
该说的都已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赵长安便想告辞回客栈。宁致远劝留:“公子就在这府中稍歇吧,这样,我们要遇到什么疑难不明的地方,也好就近向你请教。”杨利用亦同声附和。
“既如此,那就请杨大人派个人去悦来客栈招呼一声我二弟,我和樊先生今晚就不回去了,让他一个人小心些。”
“行,下官马上派人去。”
杨利用令人引赵长安到厅后的一间偏房休憩,而他和宁致远、李隆及群雄却都忙乱起来了。依据赵长安的计策,宁致远口说指画,交给各门派帮会各种匪夷所思的差事。而李隆也将自己的二百骑兵作了相应的布置。杨利用则督促手下,将征募来的青壮男子、妇人分派了棉被、菜油、坛、罐,然后各司其职。
这一通忙乱,至戌时三刻都未就绪,中饭、晚饭时,赵长安被请到中厅用饭,竟只他一人据桌而坐。
饭罢回房,夜色虽降,归寝却尚早。赵长安见书架上除几本卦书,再无别物,正不知如何打发长夜时,宁致远翩然来访。正好,他心中有许多疑问,要一探究竟,于是与之一边闲聊,一边将话头引到了宁致远何以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静塞。
宁致远不疑有他,开诚布公地道,他与众江湖人来此,是为了追查赵长安。
“赵长安?西夏军追他,宁少掌门你们也找他,他做了什么,倒令这么多的人都欲得之而心甘?”
“呵,兰公子,原来你还不知道,西夏军并不是真的要追拿他,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一个攻城掠财的借口罢了。但我们的确是在找他。”说到这儿,宁致远蹙眉,“不知兰公子是否听说过一个叫尹延年的人?”
“嗯……约略听说过几句,好像江湖传言,他骗取了传世玉章,还残杀了几名无辜妇幼。”
“现整个中原都传遍了,尹延年就是赵长安,而且,他还是金龙会的主人。”
赵长安又一怔:“金龙会的主人?”不禁摇头,“宁少掌门,传言真真假假,岂可尽信?”
“兰公子说的是,但这次传闻的来源极其可靠,不由得你不信。”
传言竟然来自于皇室,这是赵长安万万没想到的。再听宁致远剖析其中的缘由:赵长安本为皇族一员,此等不利于他的事,于情于理,皇家只会包庇,断无构陷他的道理。但现在这种话却传出来了,且赵长安也的确曾在兴庆,更证实了传言不假。
赵长安只得点头:“嗯……不错,照这样说,尹延年的确就是赵长安了,那传世玉章也一定在他身上了。”轻揭茶盖,眼风无意般一瞟宁致远,“如此说来,宁少掌门莫非也……”他一直言辞爽快,此时却吞吐起来,宁致远岂会不明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微笑:“我不是为传世玉章。”
“哦?”
“我追查他也有几个月了,主要是因他牵涉我会中兄弟被杀的血案。”
“这个姓赵的也太离谱了,居然连四海会也敢下手,真是穷凶极恶、利令智昏!”
却见宁致远连连摇头:“兰公子不要相信无稽之言,那起血案虽然证据确凿、情势明显,但我却总不能肯定赵长安就是凶手。若他的武功确如传闻中的那么高,那杀人时又何必拖泥带水,还要帮凶?而且,”他遥望窗外的皎皎明月,眼神迷茫,“也不知怎么了,我虽从没见过他,却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就是我的一位……一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方道,“一位朋友。”
赵长安颇为惊奇:“朋友?”
宁致远苦笑:“很荒唐,是吧?可不知怎么了,每次我一想到这人,不但不觉着厌恶,反而很亲切,好像已跟他交往了好久,已经成了一位朋友了。”
赵长安听呆了,忽然发觉,其实这种“朋友”的感觉,自己亦是从第一眼看见他时便有了。只不过那时,他以为这只是一种对宁致远行事举止的好感罢了,这时恍然大悟,心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暖流。
宁致远自言自语:“我跟他神交已久,有时也想,不知他相貌如何,性情怎样……兰公子,不清楚怎么回事,我才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他的脾性、气度,好像就该是你这个样儿。”
赵长安脑中“轰”的一下,差点儿茶盏都摔掉了,但面上却十分镇定:“宁少掌门休来取笑,在下何许人也,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宁少掌门这是在赞在下,还是在讥在下呢?”佯怒,“在下似乎并未有开罪宁少掌门之处吧?”
宁致远自悔失言,连连拱手赔礼:“兰公子别见怪,我也只是顺口说说,我方才指的是兰公子的气度,非是身份、武功,既然兰公子不喜欢听这话,就权当我没说过。”
赵长安歉然,忙道:“宁少掌门无须如此,其实在下对他亦是好奇得紧。他的名头如此之响,实际只怕未必,在下倒还真想去会会他,看他是不是真如传言中的那般吓人。”
“好啊,跟他定下了会面日期,到时兰公子可千万告诉我一声,咱们一道去,让他吓我二人一吓。”二人哈哈大笑,却听房外亦有人笑:“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二人早听见有人自门廊那边过来了,却未料到是李隆。
宁致远招呼:“李公子,你不是宿在客栈里吗,怎么又来了?”
“一想到明天一早,我就睡不着,干脆来找二位聊聊,也免得一个人无聊。”
宁致远、赵长安对视一眼,一齐失笑。李隆见二人无故发笑:“怎么,我说错话了?”宁致远忍笑:“没有。只是我也是气闷,才来找兰公子,不料李公子也这样想。”
“哦?这么巧?就是亲兄弟也没这么贴心。”被自己的这句话提醒,李隆喜形于色,“我跟二位相识虽不满一天,却特别对脾气。兰公子、宁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你我三人一见如故,不如我们三个学刘、关、张桃园结义,结拜为兄弟如何?”
宁致远亦是豪爽大方的性格,当即一口答应了。
赵长安一怔,但见二人情意殷殷地望着自己,一时想不出推托之辞,只得答应:“好吧。”
于是三人跪倒房中,向窗外明月拜了三拜,又叙了年岁,宁致远二十三,李隆二十五,赵长安最小,只有二十二。
李隆拉着二人的手:“二弟、三弟,我这次来静塞最大的收获,就是得了你们两个好兄弟,从今往后,咱兄弟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想来人生最得意的事,应该就是这个了吧?”言毕哈哈大笑。
宁致远也十分高兴,而赵长安虽亦在笑,却是苦笑:若大哥、二哥晓得,他们的三弟居然是一个子虚乌有之人,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三人坐回竹榻上,促膝倾谈,直至三更方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