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安一愣,喜出望外,但又疑是耳朵饿出了问题:竟是冯由的声音!他急忙抬头,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只见一根绳子垂了下来,冯由急道:“快!把缘灭剑系在上面,我拿它来削断这铜锁。”

他忙依言照行。随后“铮铮”两下,铜锁应声而断,铁栅打开,冯由将绳子一端抛下来,他将绳子系在腰上,抱紧子青:“子青,叔叔来救我们了,你再撑一会儿,千万别睡着了!”

冯由一扯绳子,他深吸一口气,足尖使劲一点,身形凌空拔起六丈。冯由在上面看得真切,猛力往上一提绳子,他借力又跃上三丈。这时冯由左手疾挥,另一根绳子飞出,卷住他左臂,向后疾退两步,双臂齐举,赵长安左臂一搭井沿,已与子青出了井口。

只见稀疏暗淡的烛光下,殿内殿外,横七竖八,满地都是被迷晕的西夏武士,人数总有八九百之多。他佩服坏了,问道:“叔叔,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多人全放翻的?”

“先出去,有话待会儿再说!”冯由接过子青,向东掠去,他在后紧紧跟随。三人夜行无声,清风般横掠过一排排的殿顶屋脊。行出约五百步远,冯由折身改向南行,片刻间,三人已越过了欢乐宫的朱红宫墙。

进了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冯由左穿右插,飞掠而过,显是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约莫又奔出八九里地,在一道山岩后,隐着一辆四马拉的大车。冯由停下,将子青放入车中,待赵长安进到车内,他解缰跨辕,一拨马头,顺手一鞭,向南疾驰。一边赶车,他一边告知赵长安,车内有食物、水和治发热的药。

赵长安急忙找着药,扶起子青,小心翼翼地喂她服药,又将盛水的皮囊凑到她口边。子青如得甘露,一气喝下大半袋。他又拣了个软和的面饼,撕碎,一点点喂到她口中。她直吃了一个,方摇摇头,示意饱了。

赵长安大为宽心,柔声道:“子青,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你的病就会好了。”子青微微一笑,合眼,须臾睡熟。

他遂倚在车厢壁上,左手拿水,右手拿饼,一口饼,一口水,狼吞虎咽,大咬大嚼,顷刻间五张大饼落肚,伸手又去拿第六张饼。冯由忍俊不禁,笑道:“够了,够了。仔细撑坏了,等下又嚷肚疼。”

赵长安笑道:“好叔叔,让我吃了这一张吧。前面那五张都是不作数的,只有这一张,才能吃得饱肚!”

“那你方才就不该吃那五张,只吃这一张就够了!”

“嘿嘿嘿……”他死乞白赖,“好叔叔,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等御前侍卫大人老爷,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发发慈悲吧,这几天,真把小的的魂都饿没了……”说话间,三日两口,这张饼又迸了肚。这时,他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烦劳叔叔驾车,我困极了,先睡一会儿。”

冯由讥诮道:“抱着小姑娘的时候倒不困?有说有笑的!”他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也不接话,兜头躺倒,立时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实在舒服,等他醒转,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畅快。赵长安揉了揉眼睛,坐起,发现车已停住了,子青、冯由都不在车上,自己身上却覆了一袭袍宽袖大的银蓝丝织长衫。

他穿衫下车,见车正停在一个群山环绕的溪谷中,清风习习,草气氲氤,车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哗哗”流向远方。一只黄尾巴山雀正在溪中突兀的岩石上蹦蹦跳跳地享受着和煦的阳光,溪边点缀着零星小花,整个溪谷因为几棵胡杨树而亮丽了起来。

车后远处有人轻声说话,他施施然绕过去,见冯由、子青正坐,在溪边的大青石上闲聊。子青脸色虽仍苍白,但目光灵动,语笑晏晏,显然病已好了。

见他过来,冯由打招呼,他不答反问:“叔叔,我们到哪儿了?”

冯由答道:“安塞。离兴庆二百多里地了,再走两天一夜,就能出西夏边境。”子青奇道:“冯先生,您怎么一直往北走?”

赵长安笑道:“没藏氏见咱们跑了,一定以为我们会往东回中原,现在,说不定有上万的精锐骑兵正急三火四地向东追赶呢!叔叔就反其道而行之,那女人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居然会往北走,自然也就追不上我们了。”他转向冯由,问道,“叔叔,你怎么来的?是太子殿下派你来接应我们的?”

冯由嗤鼻道:“赵长平派我来?你小子就会青天白日地乱做春梦,尽想美事!我是自个儿偷偷跑来的,你们前脚才出金城城门,我后脚就跟着来了。”

赵长安吃惊地道:“那……你不好好地随侍太子殿下,你……你……”

冯由忽一瞪眼:“你什么你?天底下,也只有你,才会把那条狗放的一个……都当圣旨。在怀远镇你使的好掉包计,让我跟着唐哥,巴巴儿地多跑了一百多里的冤枉路!”

“啊?原来……”赵长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了,一手指住他,一手直挠后脑勺,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原来盯我们的梢的,就是你呀!”

冯由板着脸笑:“哼!你个混小子,真是越来越能了,居然连我都甩得脱!那个唐哥就是当年中原武林人人恨得牙痒的八方大盗——唐惊才!”

赵长安大吃一惊:“啊?你把他杀了?嗨!本来我还指望日后再从他那探问金龙会的内情呢,这下可好,全砸锅了。”

冯由一听,自悔孟浪,但嘴上却不肯服输:“你小子就是佛经看得太多,读得也太透,才会次次杀人的理由没有,饶人的理由一堆。就像灵目子,你当时要一剑把他杀了,又何至于后来被他两掌打落井底?”

“咦?”赵长安可算是捉到他的话把儿了,“原来,当时叔叔你就在一旁啊!可你为什么……”

冯由气呼呼地道:“为什么不救你们?哼哼,我倒是想救来着,可也要手长,够得着才成啊!你让唐哥把我引到八里台,等我再多绕三百多里地赶回来时,早没你们俩的影子了,等我赶到兴庆,也只能在城里四处打探,却往哪儿救你们去?”

“那后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在欢乐宫?”

“那还不是灵目子大肆炫耀的结果!”冯由摇头道,“他两掌把你打下井,开心得整个人都迷糊了。在这三天里面,他每天最少要对三百个人说上九百遍,他是如何把你打败的。也亏得他四处显摆卖弄,现在整个兴庆城里都传遍了他和你血战八百回合的经过,我听了这惊天动地的‘欢乐宫决战’,这才赶了过来。”

“嘿嘿嘿……”赵长安左手指天,右手划地,调侃道,“我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能掐会算,早就算定了,叔叔你放心不下我这个昏头昏脑、粗手笨脚的憨货,定会十万火急地赶来救我们脱困的。”

冯由又一瞪眼,但嘴角却在笑:“唉!才一出井,就这么惫赖?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着急上火?索性就等殿下您做了莲花六郎,再等太后娘娘为您诞育圣躬,生下两个小皇帝来,臣再来接殿下回汴京省亲。这样既促进了大宋、西夏两国的邦交,且两国的帝位也都后继有人。皇上、王太后见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没成想,这事关两国千秋万代的一桩雄图伟业却让臣给搅黄了!唉!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哪!”他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一副痛心疾首、懊悔万分的样子。

赵长安被调侃得耳朵根都红了,回身便走:“惹不起,躲得起,我再去吃点儿东西。”

子青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又好笑,又不解:这二人名为主仆,赵长安却只要没外人在场的时候,便唤冯由为叔叔,而两人的关系轻松随意,更像挚友,神态亲密,倒如父子一般。但赵长安在随意中又透着对冯由的尊重,只有对师父,才会有这样的态度。

冯由起身,对子青道:“子青姑娘,歇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前又记面还有老长的一段路要赶呢!”二人上车,子青见赵长安在脸一覆了一张面皮。这张脸平常得要命,随你是谁,就是用尽全力去记!,也是万万记不住的。

子青笑谑他怕见人。赵长安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要是亮着那张脸,一路上若遇到个人,终究不好。且这西北看着荒凉,实则藏龙卧虎,我们的相貌打扮,还是越不起眼越好。”他这一张口,声音都变了,变成了地道的官话,略带一丝江南的口音。

子青忍不住两眼发直,着实恭维了他一番。他一笑,追问冯由是怎么把那八九百武士全弄晕的。冯由却气呼呼地道:“哼哼,这两天我在上面急得发疯,你小子倒还有闲情,在下面唱小曲哄人开心!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看家的本领,卖身的本钱?”

赵长安招架不住,连连作揖告饶。子青忙解围,问道:“冯先生,奴婢有件事不明白,何以不杀了没藏太后?”

赵长安笑道:“傻孩子,这你就不懂了。这女人阴险狠毒,淫荡无耻,起居服御又奢华糜费,像这种以天下养的太后,真是西夏的祸水。杀了她,对我大宋没一点儿好处,留着她,却等于为西夏留了一个劲敌!况且,做母亲的这种样子,那她的那个儿皇帝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西夏落在这种人手里,还会有好国运?只可怜了西夏的老百姓!”

当夜,冯由找了个避风的山凹停下,在车旁生了一堆火,让子青睡在车上,他与赵长安则和衣在火堆旁将就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接着赶路。到晚间,他又让子青睡车上。这回,子青却死活不干了:“奴婢怎能让冯先生和殿下睡在地下?又冷又硬又脏的。”

“那依姑娘你的意思,难不成倒让我们两个大男人来这车里头睡,你一个女孩子家倒躺在地下?”

赵长安忙打圆场:“叔叔,叔叔,睡哪儿倒没所谓,可……”他苦着脸,“叔叔可不可以快点儿找个有人烟的地界去?吃了两天的面饼,真吃得我一听见个‘面’字,就肝肠寸断,好歹先换了口味再说。”

“哼!吃了山珍想海味,你小子要还在井里,恐怕就不会想着要换口味了吧?这才几天的工夫?就胳膊肘向外拐,帮着小姑娘说话?”赵长安听了只得苦笑。

次日又赶了一天的路,傍晚,冯由遥指前方一处山峦起伏的地方:“喏,前面就到辽国的地界了,那座城叫静塞,看着很小,却是去西域波斯等国的必经之路,商旅来往,最是繁华富庶,殿下要换口味,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三人驱车入城,赵长安、子青一望,便知他所言不虚,城中各色奇异诱人的物品触目皆是。往来穿梭的人流衣饰华美,裹锦披绸,头巾罩面的僧侣、沙门络绎不绝;响着悦耳铃声的骆驼,背上驮着石榴、葡萄、瓷器、丝绸与佛像,在大道上川流不息。这异域的风情,看得赵长安目眩神迷,不禁赞叹了一番。

冯由将车赶到一家阔大的客栈前停下,三人下车,自有店伙计上前,牵马去后院。三人进店,冯由要了两间客房,到房中放下行李,三人来到客栈前面的饭堂,寻了张角落里的僻静桌子坐下。

正是晚饭时分,片刻工夫,堂中便坐满了人。冯由、赵长安一看,十停人中,倒有九停是中原打扮,且无论男女老幼、胖瘦高矮,人人均眼冒精光,神完气足,竟都是武林中人。再扫一眼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中,三三两两的,或佩剑,或持刀,或提棍,就算有三五个空手的,腰间、腹部亦是鼓鼓囊囊的,一望而知,内中藏着各式兵刃。

冯由、赵长安俱暗暗称奇,静塞与中原武林素无瓜葛,怎会有如此多的中原武林人士齐聚于斯?二人对望一眼,心道,闲事少管,明日一早,就赶紧驱车上路,远离这种是非之地!

片刻,饭菜上桌,赵长安、子青一见了那红的肉、绿的菜、黄的蛋、白的豆腐,俱垂涎欲滴。赵长安一筷子便夹住了一块豆腐,忽听旁边一桌人愤愤然大骂:“赵长安这王八蛋,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仗着缘灭剑到处杀人,奶奶的,他当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好欺负的?”

子青吓了一跳,偷眼相觑,见那张桌亦坐了三人,东首是个老汉,老汉旁边一个白衫青年,说话的则是西边末座的那个愣头愣脑、一脸浊气的汉子。老者皱眉,沉声低喝他住嘴。

“嗤!”白衫青年冷笑,“冯老大,你向来威风八面,怎么一提这姓赵的就胆小起来了?他名头虽响,可天底下欺世盗名的混混儿多了去了,姓赵的只是没撞上本公子,不然的话,本公子的无敌剑一出,最多六七十招,他就得跪地认输!”

话音未落,旁边桌已有人冷笑接口:“你这厮真那么想撞上赵长安?依老子看,你这厮还是离他远一点儿的好,最好是一听见个赵字,就赶快找条地缝钻进去,不然真撞上了,嘿嘿!只怕你会死得非常难看,姓赵的留给老子来收拾还差不多!”

白衫青年怒发冲冠:“鬼见愁何雄,你这话什么意思?”

何雄面无表情:“贾人星贾老二,没什么意思!”忽然身形一闪,贾人星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头顶一凉,众食客忽然失声发笑。而何雄已坐回座位上,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就这两爪子,还想跟姓赵的过上六七十招?好笑,真是好笑死人了!”说完“嘎嘎”干笑了两声。这时贾人星才发觉,自己头顶的一片头发已被他一剑削掉了,是以众人才会发笑。

他又惊又怒又怕,自认为天资聪慧,在剑术上已有很深的造诣,近几年在辽东一带也闯出了名头,怎地今天才一个照面,便在这许多的人面前被何雄弄得出乖露丑,倒是想去跟他拼个死活,好歹寻回一点儿颜面来,但自知技不如人,这一上去,岂不是找死?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才好。

跟他一伙的冯老大、曾六一路过来,早就看不惯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只不过三人既被称作“辽东三霸”,自己人要是闹将起来,未免惹人笑话,这才隐忍不发,此时见他被折辱,两人一个看天,一个望地,竟只作未见。

南面的一个中年头陀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大伙都是要去诛杀那个魔头,好为武林除害、为天下降妖的,却如何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何雄侧目道:“咦!两天前,老子看古头陀不是去兴庆方向的吗?怎么现在又坐这儿来了?”

古头陀道:“三天前夜里,不清楚怎么了,西夏大举烽火,出动数万大军,把从兴庆到我大宋边境的所有关隘、路口都封锁了,洒家有事要赶去兴庆,没办法,只能绕道这里。”

何雄不屑地道:“有事?你个秃驴,除了会念两声阿弥陀佛,骗一点儿吃吃喝喝,还能有什么事?嘿嘿,敢情你一个出家人也动那传世玉章的脑筋?”

冯由暗暗皱眉:怎么才几天工夫,就有这么多人知道传世玉章在赵长安身上?且还知道他在兴庆?

古头陀被何雄一语说破心事,恼羞成怒:“姓何的,你放的什么臭屁?什么传世玉章?你拿它当亲娘供着,洒家却只当它是一坨屎。”忽然眼前人影疾晃,百头陀早有防备,及时缩颈,同时戒刀出手,“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已格住了何雄疾风般的一招。

与古头陀同来的四名弟子见师父与何雄动上了手,俱跳起来,各提戒刀,在一旁掠阵,同时也防再有人偷袭古头陀。一时堂内刀光耀眼,“砰砰”地打得十分热闹。

子青浑身发紧,手足发硬。一直大口扒饭、大口吃菜的赵长安,用竹筷轻敲她的碗沿:“二弟,发的什么愣?菜凉了不好吃,这家常豆腐不错,你尝一块。”子青答应一声,不敢多言,低头吃饭。

说话间,何雄、古头陀已斗了五六十回合,毕竟古头陀的修为要高一些,三招一出,已将何雄逼到了死角,紧跟着右腕上翻,挥刀横削,“嚓”的一声,将何雄顶上的头发也削去了一绺,然后还刀入鞘,再不看对手一眼,回到自己桌旁坐下。他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便有些人喝了一声“好”,其中倒以贾人星的声音最大,拖的尾音也最长。

面皮涨成了猪肝色的何雄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桌旁,忽然手一挥,单刀刀锋已到了贾人星的咽喉!众人一愕:这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眼见贾人星立刻便要身首异处,这时,堂中拂过了一阵清风,接着何雄的单刀已被吹得离手,飞到了窗外。但未等落地,已有一只手迅捷地一抄,捞住了刀。众人一看,只见是一个灰袍道人,正握着何雄的单刀。

贾人星、何雄仍在发怔,贾人星是被何雄狠辣快捷的出手吓怔的,而何雄则是被那一阵清风吹怔的。这时,何雄看见道人,喜极道:“三师叔,您老可来了!这群龟儿子,刚才居然敢嘲笑您,说您的‘绝云三十六式’都是狗屁!师侄听不下去了,本想代师叔您教训教训他们,可他们仗着人多,居然五个打我一个,还使暗器偷袭,这才打得师侄我的单刀脱手。”说完一指古头陀等人。

道人脸色本是蜡黄,此时听了这一通胡说,面上立时青气大盛。堂中有识得道人的,一凛:“绝云圣士”甘秋人的“青冥神功”已修练到第七层了?

甘秋人慢慢踱进堂来,距古头陀五人还有三尺远,但一股劲厉的杀气已迫得五人不寒而栗。古头陀知他心胸狭窄,又最是护短,自己方才路见不平,此时却惹火上身了,忙起身赔笑:“甘道长……”一语未了,眼前青光大盛,甘秋人一语不发,一连六式绝云刀已当头劈来!

一样的“绝云三十六式”,何雄使出与甘秋人使出,高下岂可以里计?古头陀大惊,双足力蹬,撞倒了一张饭桌,“稀里哗啦”,饭菜、碗盏、汤汁、酒水溅了满地,情形极为狼狈。

未待他爬起身来,又是六式绝云刀当空罩下,刀光如电,青光似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眼见他的四肢便要被斩断了!古头陀的四名弟子大惊失色,急忙踊身扑来,但四人眼前青光大涨,只觉一股大力涌到,尚未明白过来,已“扑通扑通”被弹出三丈开外,跌在地下,动弹不得。

劲利的刀锋,已划破了古头陀的衣服。突然,一点暗弱得令人无法看清的黄影,穿破了凌厉的青光,没有一丝声息地在刀锋上一撞,竟将刀撞得偏离了准头,“哧”的一声,刀斩进了一张饭桌桌腿。

甘秋人定睛一看,黄影竟是一片黄焖羊肝!众皆哗然,这救古头陀之人,竟能以一片小小的羊肝,撞偏附着了七层“青冥神功”的单刀,这人出手之准、速度之快、内力之雄浑,均令人瞠目。

甘秋人看了看地上的羊肝,然后抬头,一扫堂中。食客虽多,但争斗初起时,客商便全都溜之乎也,剩下的十多桌人中,只有三张桌上放的有黄焖羊肝。而刚才甘秋人明明看到,羊肝是从左边飞来的,而吹飞何雄单刀的风也是来自那个方向。那边只有两张桌,但是只有左边桌上放着一盘黄焖羊肝,在那张桌旁,坐着四个人。

甘秋人斜眼看了看四人,见面对自己的,是一个花白头发、衣衫敝旧、目如冷电的红脸老者。老者左边坐着一个中年人,四十多岁,面白神清,气色从容。老者右边那人,宽额广颐,脸上一团和气,乍看倒像个教书先生。老者对面是一个年轻人,背众人而坐,衣光履净,发髻整齐,虽只是一个背影,入眼亦令人觉得有形容不出的清朗洒脱。

老者见甘秋人盯着自己,瞪眼道:“甘老三,看啥子看?你那把破刀,也不好好打整打整,锈滴锈淌的,老夫拿片羊肝给它擦擦,上点油,怎么?你老小子不谢老夫,小眼睛瞪个什么劲?”

甘秋人深吸一口气:“你……是‘两鞭震河朔’康仁庆?”

那老者骂道:“呸!小康那家伙,见了老夫还要弯腰,尊老夫一声师伯。甘老三,你这双招子,生是练青冥鬼功练坏了,竟连谁跟谁都分不出来?”

甘秋人嘿然一声,心想:本真人敬你功夫高,才跟你客气一声,不是怕了你这老家伙。大师哥马上就到,本真人兴许敌你不过,但大师哥的神功已练到了第九层,到时本真人与大师哥合力敌你,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绝云派中都是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角色,众弟子倚恃功夫横行霸道,为所欲为,是以武林中人只要一提“绝云派”三字,无不摇头。甘秋人在绝云派的七大弟子中还算是好的,但此时眼见自己不敌老者,歹念顿生,对何雄使个眼色。何雄本就不是个善茬儿,心领神会,遂趁诸人都在留意甘秋人和老者时,溜出饭堂。

为拖延时间,甘秋人嘴里骂得凶狠,脚却钉子般钉在了地上,老者忍不住还口。这时,背对众人的青年忽沉声道:“章老伯,吃饭吧,菜凉了。”那老者一看便是颇有身份来头的人,但却似乎对这个小他三十余岁的青年甚是尊重,听他发话,老者立时低头夹菜,再不做声。

但甘秋人岂肯善罢甘休,一瞟窗外,见有几十人正匆匆往饭堂赶来,打头的正是何雄及大师兄庄箭、二师兄洪金焕和五师弟熊占魁。他心花怒放,有了这许多帮手,本真人还怕谁?于是一步横蹿,到老者跟前,蛮横地道:“老东西,有种的话,就把刚才的屁放完,放一半,留一半……”话未完,眼前“呼”的一下,老者已一掌向他左脸疾扇过来。

他早有防备,沉身蹲步,反手一刀,削对方右肩,正是一招逼对方撤掌的“围魏救赵”。岂知老者扇他耳光的一掌是虚,见刀削到,老者五指向内一收,已抓住了对方刀背,紧接着“啪”的一声暴响,甘秋人右脸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大巴掌!这一切均发生在一瞬间,甘秋人才觉颊痛,单刀已“忽”地被劈手夺走,跟着双腿胫骨一痛,已被老者一个扫堂腿钩倒在地,摔了个人仰马翻。老者仰天大笑:“过瘾,真他娘的过瘾!”

“刷刷刷!”突然,老者眼前青光暴涨,一阵刺冷的寒风扑面而来。这不是风,是三柄绝云刀、一十八式绝云刀法发出的凌厉杀气!

“嗨!好小子,居然四个打一个!”老者大笑,“西门兄弟、小丛,快来,今天俺们老哥几个先过了瘾再说!”被唤作西门兄弟、小丛的中年人和教书先生摇头苦笑,唉!这老家伙爱打架惹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人一面摇头,一人拈起双筷子,疾刺洪金焕前肋,另一人则“波”的一下将一只酒杯扣在了熊占魁的左眼上,熊占魁立刻双泪交流。而老者左手一盘红烧豆腐拍到了甘秋人脸上,右手提起条凳,挡住了庄箭疾劈过来的三刀。

三人力敌绝云派的四名顶尖高手,非但未露丝毫败象,还占上风。但绝云派的三十余名弟子却也并未打算闲着,呼喝一声,齐拥而上,几十柄刀居然搂头就砍,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铁了心要以多胜少!

而三人虽占上风,但一时半刻也无法完胜,现在居然又来了三十多柄乱刀。虽然这群弟子功力有高有低,出手有快有慢,不过这样一拥而上、乱刃交加的打法,一时间还真让三人有些吃不消。

众人不禁皱眉:这也太过分了,以四敌三,本已坏了规矩,现下可好,三十多人打三人!这种十几人打一人的干法,又算是哪一家子的名堂?当下便有不平之人欲出手相助老者,但随即又想,绝云派是出了名的无赖难缠,派中全是心狭气隘的急仇之人,自己今天若出头,会为以后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能为了这些不相关的闲事横生枝节。于是人人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袖手旁观。

子青又急又怒,见甘、熊、庄的三柄刀疾劈老者的左颈、右肩、后腰,而老者条凳方挥出格住三刀,两柄绝云派弟子的刀已毒蛇般悄无声息地自他身后袭到,不禁失声惊呼:“啊呀!快救这位大爷!”

冯由笑了:“二公子,四海会的三大堂主从来都是救人的,又何须人救?即便要救,也不必旁人动手!”

“阁下抬爱!”清朗的话语声中,一条人影已闪入刀网之中。纵然是在明亮如白昼的烛火下,也无法看清这人是男是女,以冯由的眼力,甚至就连此人穿的衣衫是何颜色都没瞧清。除了赵长安,冯由一生中还从未见过有人竟也会有如此迅疾的身法,更没想到过,世上还会有另一个人,出手之快竟是丝毫也不逊色于赵长安!

人影掠过,掠人刀网。众人均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听“锵啷锵啷……”刀锋相击声不绝于耳,几乎与此同时,三十余柄刀全掉在了地下,甘秋人等四人的亦不例外。冯由怔住了,他竟未瞧清楚,这三十余柄刀是怎样脱手的。

三十余名绝云派弟子,全都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惊呼着连连往后退,脸上一片茫然。而甘秋人等四人则又惊又怒又不相信,各退出五步,看着那静静地站在满地绝云刀上的一个人。

这人年逾二十,身着浅绛丝织长衫,腰系同色丝带。长衫在烛焰的映照下,微微地闪着光。他的发髻光洁整齐,他的笑容潇洒迷人,他的身形玉树临风,他的气度淡定闲逸。

庄箭定了定神,抱拳道:“阁下何方高人?为什么要跟我们绝云派过不去?”青年微笑,拱手道:“晚辈姓宁,名致远。”

“啊!”所有人都惊呼了。江湖中向来宁、赵并提,而宁致远的声望还要略高于赵长安。因他行事侠义、济困扶危,在武林中有口皆碑,相形之下,赵长安虽也曾诛灭了一些臭名昭著的恶人,但他纯粹是为了扬名立万,与宁致远的高风亮节一比,便差得太远了。且宁致远不过是一介百姓,而赵长安却是凤子龙孙,武林中人当然更乐意亲近宁致远,而疏离那个宸王世子。

赵长安从纷争初起,便埋头一心一意地吃着面前的饭菜,好像这些人打得死去活来的缘由与他毫不相干一般。但这时一听“宁致远”三字,他却迅疾地一回头,不料宁致远虽在对庄箭说话,眼光却也正瞟着他。二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随即连忙将目光转开。

庄箭一听,对方居然就是宁致远,立觉气馁万分,他虽自视极高,但这点儿自知之明也还是有的,技不如人,这架打不下去了。但一派三十余人,被人家才一招就弄得兵刃脱手,这个丑出得也忒大了,一时间僵在当地,不得下台。

只听宁致远又微笑着道:“晚辈的三名堂主言语鲁莽荒唐,得罪了贵派的诸位师兄们,晚辈在此先替他们向四位师兄赔罪。四位师兄方才对他们刀下留情,恐会有误伤,所以弃刀。这种胸襟气度,晚辈十分感激。在此谢谢四位师兄的大人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饶是庄箭等人素来皮粗肉厚,此时也面红耳赤了:“宁少掌门,不要这样说。我们……咳咳……刚才久仰章强东章老前辈、西门坚西门堂主、丛景天丛大侠的大名,想向他们请教切磋一下武艺,领教下来,心服口服,果然不愧天下第一大帮的声名。”

宁致远微笑:“承让,承让,庄师兄太过谦了。今天搅扰了各位前辈吃饭的兴致,晚辈十分不安。”吩咐丛景天,“丛大哥,今晚这堂中所有饭菜酒水的账,你都去结了吧!”

一听这话,大半人都站起来了,一边去拦丛景天,一边纷纷向宁致远道着仰慕。一时堂中人声喧哗,极其热闹。唯有冯由低头,急吼吼夹了一大筷子红烧牛肉入口,大嚼:“哇,好吃!不吃白不吃,有三年多没人请我白吃了,有人付账的肉不吃,那不是傻到姥姥家了吗?”赵长安亦笑:“慢点吃,吃慢点,小心噎着了,却要请郎中,付药钱!”

宁致远被众人簇拥着往外行去,临出门之际,又回头扫了一眼赵长安的背影。

赵长安、冯由、子青饭罢回房,子青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忽听赵长安唤她,一怔,抬头见他使了个眼色,当即便随二人进了他们的房间。

待掩上房门,赵长安道:“这里有太多武林中人,我怕今夜又生出事来,子青一个人睡不稳妥,索性今夜我们三个就在这儿将就一夜?”

冯由点头道:“她本就装成是男的,宿在这儿没人会疑心。不过,我的好殿下,小事上你不糊涂,怎么大事上却反而老是要捣腾些穿帮露馅的小动作?方才饭堂中,你为什么用筷子打飞何雄的单刀?那个宁致远已经留意咱们三人了!”

赵长安吐了吐舌头:“我不过想舒舒坦坦地吃顿饭而已。我两块豆腐还没落肚,那个贾人星已经要死翘翘了,他一死,城中捕快马上上门,那我的这顿饭就吃不成了!”

“嘿嘿……”冯由侧目,一阵冷笑。

当晚,冯由、赵长安一床,子青独卧一床,三人和衣而睡。次日,天刚蒙蒙亮,三人便匆匆起身,洗漱后到饭堂,准备吃过早饭便驱车出城,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进堂一看,众武林中人均已在里面了,显然是都要趁着绝早赶路。

冯由要了三碗牛肉打卤抻面,面端上桌,才吃两口,忽听外面远处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如潮水呼啸,又似狂风掠过荒野,听入耳中,令人禁不住地心惊肉跳。声音持续了好半天才止歇。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这是什么声音,从何而来。却听脚步声疾,两名客栈每早派往城外汲水的伙计狂奔进来,大呼道:“糟了,糟了!”两人俱是面青唇白,衣上血迹斑斑,“西夏兵打……打过来了!”

群雄正在诧异,西夏兵来这儿干什么?掌柜却立时神色大变,光头上沁出的冷汗,比两个伙计额上的热汗加起来还要多,一双胖手只在发抖:“怎……怎么?在……在哪里?”

瘦伙计双手一划拉道:“好多兵!满山……满谷的,都是!”胖伙计缓过气来:“刚才小的们出城拉水,才到榜罗墩,就觉着地皮发抖、人喊马叫的,尕根娃骑着大黄驼在最前首,兜头就被射来几冷箭……”说到这儿,他浑身哆嗦起来,“尕根娃……尕根娃……”

瘦伙计又接上道:“他当时就栽地上了,我们俩扶起一瞅,他眼睛下这么大个洞,呼呼冒血,不会出声了。然后听见对面扯着嗓子喊:‘对面的人听着,爷是西夏香油军,现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要还想活命的话,就快点交出赵长安……’”他一说赵长安,众人除赵长安、冯由外,尽皆一惊。

胖伙计面色灰败,哆嗦着道:“城外的大路就是一只麻雀也飞不过去,到处都是旗子、马匹,还有拿家伙的西夏骑兵!只怕,不只尕根娃,这次我们全都活不成九_九_藏_书_网了!”语声中已带哭音。

群雄俱是不解:何以来了支西夏军队,封死了城外的一条道路,这城中的老百姓便天塌地陷般地慌张?但众人亦隐隐觉得情形大是不妙。

忽听街面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抬头,见八九骑马飞奔至客栈门前,戛然而止,收势不及,马蹄铁与街上的青石板相碰擦,进出耀眼的火花。众骑手不待停稳,已鱼跃下马,冲进饭堂,扫了眼众人,当头一人抱拳施礼,问道:“请问,座中哪位爷是四海会的宁少侠?”众人一看,来人均是城中守卫打扮,脸色并不比掌柜、伙计们好看多少。

宁致远不慌不忙,起身相应。领头军士疾步到他面前,恭敬地道:“宁少侠,我家守备杨大人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想有劳宁少侠登门一叙。”

章强东冷冷地问:“什么紧急事情?我家少掌门又不认得你家什么大人,凭什么去见他?”军士犹豫了一下,躬身道:“不知各位听说了没有?这城刚才已被西夏军队突然包围了,对方来意不善,我家大人素来听说宁少侠和四海会在南朝行侠仗义,现静塞城有难,我家大人想请宁少侠帮忙,共商守城大计。”

宁致远沉吟了一下,慨然以应。军士一挥手,便有同来的四名小兵让出四匹马来,宁致远与章强东、西门坚、丛景天出门,随军士上马,疾往守备府驰去。

到守备府门前,天色已明,几人匆匆进府,直到中堂,远远地便见一个身材中等、着辽国官服的矮胖中年人,正负手在堂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他抬眼一望,急忙迎下阶来,拱手道:“这位想来就是宁少侠?本官是此城的守备杨利用,大清早就打扰宁少侠和各位堂主,太麻烦了!”看这个杨利用的形容谈吐,倒像个中原汉人。几人略事寒暄,然后入堂坐下。

“今早卯时二刻,不清楚怎么了,突然来了支西夏军队,对方派人传话,说是南朝的宸王世子从兴庆逃到了这儿,限令本官在明早辰时正刻以前交人,不然就要攻城。”杨利用一边说,一边不停伸袖拭额上的油汗。宁致远不动声色地问:“然则大人怎么要召在下来呢?”

杨利用道,昨日宁致远一行人才入城,他便得到下人的通禀,但他不欲多事,遂未打扰,不料今早变故陡生,惶急中只得将他们请了来,共商御敌之策。若有失礼之处,还要请他们见谅。说到这儿,起身团团一揖。

宁致远想,这位杨大人真正奇哉怪也,他身为守备,守城御敌是他的分内之事,怎的却会要自己来助他一同守城?难道,他自己竟守不了这城?遂问道:“大人清楚来的西夏军有多少人吗?”

杨利用答道:“下人报说,敌军有铁鹞子八千、步跋子六千、弓箭手六千、骑兵八千、对垒兵七千,加上粮草供给、役使的杂兵,总数竟有四万人之多。”

宁致远又问:“那城里的守军又有多少呢?”杨利用面色如土:“这也就是本官要求助于宁少侠的缘由了。本城守军只有三百六十人,就是把伙夫、杂役统统凑上,也不过才四百来人而已。”

一听这话,宁致远四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偌大一座城,守兵怎么这么少?”

杨利用叹气解释道:“静塞远离宋、西夏两国的边界,虽然繁庶热闹,却不是军事要隘,故而配给的守军向来都不多。平时应付一般的城防治安倒也够了,可谁曾想……现如今会……”说到这儿,他连连顿足,“现在本官已是六神无主,幸亏还有宁少侠在,本官和城中的九万百姓,现在就全要仰仗宁少侠及各位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