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荷影一怔:“这就是缘灭剑?”

“嗯。”赵长安点头。

“可……这明明就是条腰带嘛!”赵长安捏住带钩,往外轻轻一拉,明亮闪烁的烛火下,只见一柄其薄如纸、长三尺八寸、宽仅二指的长剑,已呈现在二人眼前。这剑剑身晶莹清亮,竟是透明的,靠近剑锷处,刻有八个芝英篆金字:缘由天起,分随人灭。

整柄剑如一泓春水在桌上闪烁,似凝似散,若流若止,扑面一缕淡淡的清寒之气,泠泠入骨;剑上的那一缕寒气,已在刹那间传遍了看着它的人的全身。这寒气深入骨髓,透进心底,令你无法不颤抖、不心悸、不恐惧!

晏荷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这……这就是缘灭剑?为什么叫缘灭?是因为这八个字吗?”赵长安凝目宝剑,眼光渐渐转为痛楚:“不,之所以剑名缘灭,那是因为,世间的任何人,只要被此剑划伤,即便伤口极小,那伤者全身的鲜血,也会不能凝固,而从伤口流尽淌干而死。那这人跟这个世界的缘分,也就尽了。”

晏荷影浑身发冷:“莫非,就没有办法救?”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伤者受伤的部位,立刻用另一件兵刃尽快截去,若伤到手指,就斩去手掌,划伤的地方若是小腿,就立刻从膝盖处砍下那条腿来。”

“那伤在了胸口、腹部,又怎么办?”

赵长安黯然摇头。晏荷影立觉一股寒气直透自己的心底。赵长安目中痛楚愈甚:“当年,我初战五老教的六名长老时,功夫并没有今天高,但我却倚仗此剑,杀死了他们。其实,六人中,只有两人是被我刺中心口,剩下的四人,不过身上的某处被这剑割破刺伤了,结果……后来的血王苗绝天、蒋名僧也是这样!”他仰望窗外的苍穹,面色苍白,“这些人的死状,实在是太恐怖了!一个人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来流?五老教一役,我平生第一次杀人,一下就有六条人命毁在我手上!之后,又杀苗绝天、杀蒋名僧……”

“莫非他们罪不该死吗?”

赵长安站不住了,跌坐椅中:“他们……毕竟也是一条命呵!该死?若只论他们干过的那些恶事,也许的确该死,可谁又能证实,那些恶事确是他们做的?有时午夜梦回,我甚至怀疑,那些恶事是否曾经真的发生过!就说六长老吧,江湖一直盛传,这六人虽均年过七旬,但天天仍要奸淫幼女无数,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可……五老教一役几年后,我才得知,六人竟然在孩童时就是已净了身的太监!还有绝情大娘,江湖中谁不认为她心如蛇蝎、淫荡无耻?常把美貌的少年男子捉进她的绝情谷中任意淫辱,玩厌后再用酷刑折磨至死。若只听这个,那她也的确是该死了!可……”赵长安怔怔地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焰,“绝情谷中的四天四夜,江湖上传得惊心动魄,实际上,我跟她根本就没动过手。”

晏荷影大惊:“啊?你们俩根本就没打?”

赵长安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着道:“我和她,在那漫山的花丛中,旷世的琴声里,整整聊了四天四夜,越聊我越明白,我错了,实际上,整个江湖中的人都错了!她其实并不是恶魔,而是一个被一位大英雄玩腻后抛弃了的可怜女子。即便她的一生都被那个大英雄毁了,她却一点都不怨他,更没有半分记恨报复之心。可那个大英雄在做下了这种始乱终弃的亏心事后,却巴不得她早些死了,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以,他就四处散布谣是把她诬蔑成了一个女妖、女魔、女畜生!”

“那……你最后怎么还是杀了她?”

“杀她?我怎么会动那个手,那我还是人吗?第四天,我打算离开,而且还准备在出谷之后告诉天下所有人真相,还绝情大娘一个清白。可在我告辞之际,她亦提出,想看一看缘灭剑,结果……”他目中泪光莹然,“她一剑就刺进了自己的心口!”晏荷影怒道:“那……那个大英雄到底是谁?畜生!他叫什么名字?”

赵长安叹息:“绝情大娘临终前,只求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永远不要让世人知道那个大英雄对她的伤害!虽然她被他毁了,可就是在临死的那一刻,她心里惦着、爱着的,仍旧是他!”赵长安呆望双臂,似乎又看见了那位躺在自己怀中、清丽绝世的佳人,和她那安详澹泊的笑容。“她一定希望,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伤心惨淡的人世之际,能抱住她的,是那个男人,而不是我!可当时……”他的泪终于流下来了,“除了一个想来杀她的我,一张古琴,漫山遍谷的波斯菊,还有那一阵阵的山风,那冷得让人发僵、冷得能要人命的山风,这世上还有谁会知道,她眼里的痛、心中的苦,和这一生中所受的伤?”

“一个人的生命多么宝贵!这个世上所有的人,谁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随意毁伤别人的生命,就是这个人自己,也不应自戕。她死了,于她而言,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死亡而完结了,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多么难以承受的一种痛苦?”

“那种痛苦……”赵长安用力撕扯衣襟,“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可你后来又杀了蒋名僧!”晏荷影冷眼瞟着他,如瞟一尾咝咝吐信的毒蛇。

“蒋名僧是自己缠上我的。他说,从古到今,武林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以剑术独霸天下,这一人,非我即他,二人并立,天地不容。我要再避而不战,他就要每天杀一个无辜的人,直到我应战为止。”赵长安目注虚空,神色惨淡,“碧色湖一役,我被逼接战,什么第一,什么第二?有什么要紧?他要做天下的唯一,就让他做好了。是以交手三百多招后,我弃剑认输。可他却不干,说:‘一个献身剑道的人,剑赢人在,剑败人亡。你既已认输,就应横剑自刎,以谢剑道。不然就捡起剑来,重新战过。’没办法,我只得接着跟他打,又过了两百多回合吧,我一剑横削,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迫他认输……”

晏荷影急欲知道后情,追问:“后来呢?你刺穿了他的喉咙?”

赵长安摇头道:“他大笑着说:‘老夫用剑已逾六十载,从来都只有老夫的剑尖指住别人的喉咙,今天,总算也轮到老夫的喉咙被别人的剑尖指住了。有生之年,得见此等无上的剑法,夫复何憾?夫复何求?’说着,他突然拥身前扑。我急忙撤剑,可……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缘灭剑仍在他的锁骨上割开了一道口子。那血,鲜红发亮的血,喷溅在了半空中,和着那漫天飞舞的红叶,和他那身宽大的红衣,我……我的眼中,霎时间就全是一片鲜红了。”他的目光散乱,语调悲戚,“伤在锁骨,无法挽救,我总不能割下他的半边身子来为他止血。叔叔和我,手忙脚乱的……可最后,他还是死了!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的全身都浸泡在血水里了。以后的几年时间里,叔叔一直宽慰我,说那红色是枫叶,是他的红衣,不是人血。可、可……”赵长安浑身哆嗦,眼中闪现出近乎疯狂的光芒,仿佛又看见那一片漫无边际的血潮滚滚而来,包围他,浸染他,要将他淹没,使他窒息……

过了许久,他方嘶声道:“从那以后,我就发誓,永不再用缘灭剑,它太残忍、太可怖了。”

晏荷影亦被他那扭曲的面容、痛苦的表情和暗哑的声音震惊了:“可你仍然带着它!”赵长安自嘲地道:“也许,我还是有些心虚吧!虽然我现在已再用不上它了,可一想到身上有这宝剑,临敌动手时就多了几分自信!”

晏荷影轻轻笑了,眼波流转,顾盼生情,笑道:“心虚?嗯,殿下的确是需要随时带着这柄剑的,你既做下了那么多的亏心事,能有这么一柄跟它的主人一个禀性的好剑随身,的确是能在心虚之余壮一壮胆的。”赵长安茫然抬头:“荷影,你……”清光一闪,如秋夜中的流星掠过暗空,飞起一道飘忽迷离的光影。缘灭剑,闪电般直刺他的心口!

世上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被缘灭剑刺伤,无论伤口多么小,也无论伤口是在身上的何处,这人全身的血亦会不能凝固,只有血从伤口流干淌尽之后,这人才会死亡!

但晏荷影这一剑挥出,却仍对准了赵长安的心口,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口已如被缘灭剑刺中般巨痛。她在这一瞬间,唯愿他能死得快一些、舒服一些,不要经受那么多的痛苦,因为,那种濒死的痛苦,也会令她备受折磨。

她动手之际,与他相距不足一尺,而剑却有三尺八寸长!她一剑刺出之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何曾想到,突兀间,会有此等不可思议的变故陡生?清寒的剑光,已到了他的眼前,泠泠的剑气,已透入了他的骨髓!

突然一声大喝,一股大力涌来,刹那间,晏荷影便腾云驾雾般地到了半空,缘灭剑也飞了。然后,她“砰”地撞在了一根红漆木柱上,全身骨头差点儿被撞得散了架。她定睛一看,见冯由横亘在自己与赵长安间,缘灭剑抄在他的手中,仍晶莹透亮。

赵长安仍没反应过来,问道:“叔叔、荷影,你们?”他快步赶到跌坐地上的晏荷影身边,伸手相扶,“荷影,怎么啦?你是不是病了?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冯由冷冷地道:“她没什么病,倒是你的头脑今天有点儿糊涂了。难道你就没发觉,这位晏姑娘今天的眼神很是不对头?”赵长安平时头脑极其清楚明晰,但今日与晏荷影意外重逢,欢喜太甚,不免失了条理。日思夜想的伊人近在咫尺,他的一双眼中,全都是她的一颦一笑,哪还看得见别的?一双耳中,全都是她的柔声细语,哪还听得进别的?一颗心中,全是她的倩影,哪还想得到其他?

这时,经冯由提醒,他才发现她眼中充满厌恶憎恨,再想起她方才的话,颇多不可解之处,特别是她刚才刺来的一剑,满蕴了无穷的怨毒和仇恨,他不禁又惊又急。正欲搀她起身,不料,她猛地一把擒住他,紧跟着,他右颈一阵钻心剧痛,竟是被她死命咬住了。

他手足无措,不敢硬推,一是怕弄痛了她,再则也担心一推之下,颈肉也会连带地被咬下来。冯由大惊,急往前纵,食指一伸,“嗤”,一股内力已凌空点中了晏荷影的肩井穴,然后掐住她的左肩,往后轻轻一搡,这才将赵长安解救下来。

烛光下,只见赵长安的右颈血肉模糊,新换的浅蓝丝袍洇湿了一大片。冯由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忙掏出手帕按住伤口,所幸出血虽多,伤口却不深,须臾血止。赵长安按着伤口,吸了一口气,让冯由暂且回避。

冯由不放心地道:“你……”赵长安无力地摆了摆手:“晏姑娘可能对我起了些误会,我会跟她慢慢说清楚的。”

冯由看了看两眼血红的晏荷影,又看了看赵长安肩上的一片血红,叹了一声,欲言又止,转身出去,边走边说:“这个‘误会’,依我看,你一时半会儿的,只怕说不清楚。”

赵长安低头,将晏荷影扶坐下,刚一张口:“荷影……”晏荷影怒道:“不准叫!”

见她状若疯妇,狞恶地瞪视着自己,他皱眉问道:“晏姑娘方才说我杀了许多人,又说……姑娘的父兄都死了,莫非……这些事都跟我有关?”晏荷影冷冰冰地瞅着他,嘴唇紧抿。赵长安看着她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探问:“近一个月来,我耳目闭塞,武林里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晏姑娘能否……略略告知我一二?”

晏荷影侧目,奇怪地瞟了他半晌,然后,嘴角下撇,居然笑了,纵声狂笑!笑声癫狂刺耳,令他毛骨悚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尊贵的世子殿下,您做了那么多的‘好事’,这才几天的工夫,您居然就全不记得了?倒要我这个白痴来告知您一二?哈哈哈……”她仰天,两行清泪簌簌滚落,“我现在要还有一根手指能动,定把这两只眼珠子挖出来扔掉,连殿下您是人是畜生都看不清楚,还留它们做什么?”

赵长安叹了口气,清楚以她现下的情形,自己再跟她说什么都是枉然。他出屋,命远处看守值夜的几名侍卫去找几个侍女来,把晏荷影送回她的房间。侍卫答应一声,片刻工夫,领来五名侍女,人房将晏荷影用一张竹榻抬了,离房而去。

赵长安伫足良久,往东缓步而去。冯由、华静君都宿在东面的思君堂,兴许他们会知晓一些最近武林中发生的事情,即或不知,请他二人现去打昕,也较为妥当。

次日清晨,他正抱膝坐在床上,望空发愣,脚步声细碎,有人到了床边:“殿下醒了?奴婢来服侍殿下净脸。”却是子青。

子青眼光扫处,望见他肩上的血迹,失声惊呼。他慢慢转头,子青更吃惊:他眼眶深陷,口唇干裂,满面憔悴,显然昨夜根本就没睡!他声音嘶哑地道:“子青姑娘,对不住,我忘了安排人手,送你回东京了。”

子青惶急地要去找伤药,他低声道:“不用,伤口已结痂了,不妨事。”子青仔细一看,将面盆放下,拧干面巾,为他擦拭血渍:“流了这么多的血!”赵长安想阻拦,但浑身乏力,话都不愿讲,任由她将干涸的血渍拭净,露出伤口。晏荷影咬得太狠,一块肉皮都绽翻了开来,伤势甚是吓人。

子青越发着慌,又想去传郎中。赵长安有气没力地拦住了她:“算了,找块布一遮就成。”见他脸色极其难看,子青不敢违拗,忙找来金疮药,但布条一时找不到,便将自己的一块丝巾取出,撒上药粉将伤口扎好,又换了一盆水,服侍他漱洗栉发。然后,房外有侍卫道,赵长平请他到先忧阁用早膳。

赵长安强打精神,让子青打开衣箱,为他找袭长衫。拿来他要的长衫,子青先助他褪下蓝袍,然后抖开长衫,左手拎衫领,右手一滑,已提住了宽大衫袖的下缘,候他伸手。

见她这动作,他心中一酸:当日在金陵秦淮河畔的客店内,自己亦曾这样服侍她穿衣,不料,仅仅数月光景,当日那曾对自己魂牵梦萦的伊人,今天竟已视自己为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看着他那样子,子青不敢催促。窗外侍卫等了又等,直站得腿脚都酸麻了,一想起赵长平驭下的寡恩无情,不禁打怵,遂又催请。赵长安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出房赶到先忧阁。

先忧阁内,晏荷影紧挨赵长平坐着,见他进来,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立时便如倒翻了热醋般酸气冲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因她瞧见了他颈中系着的那方丝巾。

赵长安向赵长平磕头请安,晏荷影也不起身回避,竟是端坐着受了他的大礼。兴安宇等人一看,俱是不忿:太子把个宠妃娇纵得也太张狂了。赵长安多么尊崇的身份!在整个大宋,除了皇帝、赵长平,还有赵长安的母亲,他不须再向其他任何人下跪磕头,而这个侧妃,非但与太子并坐,还安然受了他的叩拜,这还有个天理国法吗?

等赵长安起身,阁中众人复上前向他下跪请安,如此纷扰了好一阵才安静。赵长平满面堆欢地道:“宸王世子,本宫召你来,除了用膳,还有别的差事要交你去办。本来嘛,那些奴才也不是不能办,可本宫想来想去,只有你去办,本宫才放心。那些奴才,就是一点儿小事,也经常搞得马马虎虎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长安低眉垂手:“殿下有何差遣只管吩咐,臣敢不从命。”

赵长平道:“哦,是这样,昭阳前天也到了金城,这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赵长安接道:“是。可公主殿下当夜就走了,臣本想派人护送,但辽太后那边又有异动,臣一时分不出人手,且林兴也很有本事,臣就任由她去了。臣的属下华静君回报,公主殿下一行人往东面走了,许是回京了吧?”

赵长平皱眉道:“唉,坏就坏在,她不该走那条早就废弃不用的破路。据本宫的下人来报,她已经被一伙强人劫持了!”

“哦?”赵长安动容,“这伙人胆子不小!殿下查出这伙人的来历了吗?”

“没有。不过本宫已经得知,他们挟持着公主往西边去了。”

赵长安也不禁皱眉:“西边?金城再往西四十多里,就出了我大宋的疆域了……莫非……这伙人去了西夏?”

赵长平问道:“怎么不会是辽国呢?”

赵长安轻轻摇头道:“近一个月来,臣一直在留意辽国的动静,辽国若劫持了公主殿下,臣不会不知。”

赵长平叹道:“唉,昭阳本就任性,这次从宫里头跑出来,还打着你的旗号四处招摇,兴许……这西夏也跟辽国一样,对你有所图谋,所以才把她当成是你劫了去?”

赵长安觉得这种说法太过牵强,但在真相未明前,自己不能胡乱猜疑。可昭阳公主被劫,肯定要赶去营救。于是,他自动请命,愿带领属下即刻赶往西夏,去把昭阳公主救回来。赵长平欣然首肯,但又顾虑金城靠近边界,危机四伏,赵长安一走,无人能保护他。赵长安想了想道,愿把华静君拨给他使唤。

“不成,只一个不成。这样吧,”赵长平断然道,“你把冯由也留给本宫,这样,本宫就能安心在这里等候你的好消息。”赵长安只得躬身答应。

“不过……听说西夏荒凉得很,世子一个人去,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服侍也不成。嗯……本宫看那个子青还不错,就让她跟你一道去,路上能有个人伺候你的起居饮食,本宫也就放心了!”他见赵长安面呈难色,便要开口,忙摆摆手道,“世子不消谢了,只要救回昭阳,本宫还要重重赏赐你。救公主一事紧急,不好耽搁,你准备一下,吃完了午膳就走吧!”赵长安见他语气坚决,不由分说,只得作罢。

他昨夜已从冯、华处得知,近一个月来,武林中发生了一连串有关传世玉章的诡谲莫测的大风波,他自然也明白了晏荷影深恨他的缘由。本来他一直盘算,要找个时机向她好好地解释一番,但现在只剩一上午的时间,仓促中,哪有时机向她解释呢?

他正转着念头,晏荷影忽莺莺鹂鹂地对赵长平发嗲:“殿下,今儿个一早,我听这园里的一个丫环说,这金城东门外二十里的地方,有个烽火台,里面供着位灵吉大仙,灵得很。这个破金城,又小又穷、又脏又烂的,咱们呆在这儿,有多气闷无聊?莫如咱们现在就去那儿逛一逛,烧上炷香,祷告祷告,兴许还真能有求必应呢!”

她这“咱们”二字,赵长安听了,真是说不出的刺耳。赵长平眼珠一转,笑了,当即命兴安宇备办车轿,选派兵士护卫,并令冯由、华静君随侍,再转向赵长安道:“世子,你去西夏,本宫就不送了。”

赵长安躬身施礼:“无妨。臣现在就走。”

“哦?你不用午膳了?”

“救公主一事紧急,臣还是早点儿走的好。”

一辆健马拉的车子,在戈壁滩上、沙砾堆中茕茕独行。正值正午,炙热的酷日下,一丝风都没有,车内二人均闷热难当。赵长安掀帘,想看一眼外面,立刻被烈日刺得赶快缩头:“子青姑娘,饿了吧?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垫垫?”

子青在车厢一角道:“世子殿下,您吃吧,奴婢不饿。”

“唉,怎么又叫我世子殿下?若叫人听见,麻烦就大了。还有,你不要老是奴婢长、奴婢短的。”赵长安虎着脸,“再这样乱叫,我马上请曲大哥把你送回去,也省得让我听着心烦!”

赶车的曲焕笑道:“世子殿下,她是奉太子爷的令旨跟您来的,您要是半道儿把她送回去,那……另一位公子,还不得办小的一个欺君之罪啊!”

赵长安失笑:“曲大哥,我们现在去西夏办差,你们殿下、奴婢地混叫,成心就是拆我的台。嗯……”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本公子爷现在就定下规矩,曲大哥,你是马夫,子青姑娘是本公子爷的朋友,我……嗯,姓沈,咱们此去西夏,嗯……曲大哥,依你看,搞点什么营生较为妥当?”

曲焕祖辈生长于边陲,对辽、夏的风土民情、语言习惯极为熟稔,故赵长安此次西行,上司遣他扮车夫随同前往。他这人生性胆小,一听老大不情愿,当即借故推托。上司先是利诱,许他若能当好这趟差,回来立刻就给他升迁封赏。见他仍磨磨蹭蹭的,上司当时就黄了脸:“你个老兔崽子,别给脸不要,惹得大家伙都不痛快!”

就这样软硬兼施,曲焕才勉强应承。但出城不过小半天的工夫,他便发觉赵长安确实好相处,不觉抖擞精神,暗自盘算:这趟差多卖点儿力,把二位贵人奉承舒服了,把差事办得漂亮些,不定以后自己也能行一步大运呢!

这时赵长安出声相询,他偏头一想,说三人扮作贩骆驼和马的比较稳当。赵长安从善如流,当即采纳了他的主意。

“好,就依曲大哥的,沈某久闻西夏骆驼和马的大名,如雷贯耳,此番专程前去,登门拜访,顺便再牵它几头回来。”言毕两人纵笑。子青自出城后一直郁郁不欢,此时也不禁莞尔。

突然,曲焕顿住笑,顺手给自己脸上一巴掌:“悖时、悖时时到他姥娘舅家了。”

子青一愣,问道:“曲大爷,怎么啦?”

“小的头昏,贩骆驼和马的,都不兴穿成二位公子爷那样的模样。荒郊野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却到哪儿找西夏的胡衣,这不是难肠人吗?”其时赵长安与子青俱是青衫方巾,文质彬彬,的确不像贩骆驼和马的。

“曲大哥,甭急,车到山前必有衣,到时我们再想招也不迟。”赵长安说话间,前方路边,一道土岗后,隐隐现出了几家野店。

忽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未待曲焕将车赶到一旁让出道来,几骑马已自后狂逸而出。拉车的健马受惊,人立而嘶,曲焕急起身,拼力勒紧马缰,三骑马已从车旁蹿过去了,马上三人均作胡装。

曲焕惊魂未定,小声嘟囔:“贼王八蛋,奔丧吗?这样赶着去送死?”不料最后一匹马上的人听到了,已蹿过去的马又拉了回来,马上大汉恶瞪曲焕:“老棺材瓤子,你崩的什么胡臭屁?”一刀兜头劈将过来!

曲焕见对方不顾行路的规矩,抢道惊了自己的马,差点儿弄翻了车,现在居然二话不说兜头就砍,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还真从没见过这样狂横暴虐的人。

大汉身旁的瘦脸人急忙扯住他道:“钱三,别磨蹭了,已耽误了老鼻子的工夫了。”钱三兀自不肯甘休,直到前头背对众人的锦衣少年不耐烦地开了腔,钱三才不敢再拗,三人绝尘而去。

曲焕被吓了个发昏,此时方灵魂附身,嗓子眼儿里一连串的脏话倾泻而出。赵长安皱眉,提醒他有女眷,说话小心些。曲焕一怔,老脸酱紫,连连称是。

赵长安道:“不妨事。曲大哥,天太热了,我们停下来喝盏茶吧,顺便看能不能找几套胡服。”曲焕将车赶到一家垂着茶招的小店前停下,赵长安、子青下车进店,曲焕则拴马喂料。

店内生意清淡,临窗迎风处,最好的位子上,坐着方才抢道的三人,三人正压低声谈论着什么。赵长安内功精湛,只听钱三咒骂:“贼娘日的地方,到处都是这破样子,害得老子昨儿个夜里瞎转了大半宿,真他娘的倒了血霉了。拉车的马跑死了,抢来的这三匹也不好使,照这烂样子,老子们猴年马月才到得了怀远镇?”

瘦脸人皱眉道:“白耽误一夜的工夫,会不会落在那个人的后头?误了事,主人可饶不了咱们!”

锦衣少年道:“老曹你怕什么,那人现在还在城里吃午饭呢。等他出来,我们早到怀远镇了。”

赵长安和子青到店角一张桌旁坐下,子青一眼瞥见那少年,见他约莫十六七岁,面目如画,肤白如雪,竟是惊人的美貌,可惜美得过了头,成了娘娘腔。但他却不自知,一脸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劲头。一阵风过,从他身上居然飘来了一股香气。子青一辨,是京城老字号“凝香坊”最名贵的香粉——君意怜。

这时,曲焕来到赵长安身旁,低声道,这附近他已经转过了,没有沽衣店。赵长安点头,道这事不急,不行就等到兴庆,现买了换上。

店主到赵长安三人跟前,点头哈腰地问他们想喝什么茶,店内有上好的龙井、碧螺春、普洱、铁观音……三人一听,这种穷乡僻壤的路边野店,居然也会有这些上好的茶卖?

赵长安要雨前龙井,问子青爱喝什么茶,子青一愣,道:“我……我也要雨前龙井。”声音清脆柔美,如叶底黄莺。那边少年一听,倏地抬头瞟过来,瞅见子青的容貌,眼中立刻贼光一闪。

一会儿茶端上来,色泽暗红,抿一口,又苦又涩,居然还有咸味,赵长安、子青对视一眼,相向而笑。

那边三人又在嘀咕了,想换三匹好马。少年撇嘴:“就再有马换,本少爷也不想骑了。”瞟一眼窗外亮白刺眼的烈日,“这毒日头底下,别说还要骑一天的马,就是再多骑一刻,本少爷也受不了了。要能有辆车乘,那该有多好?”

“小爷要乘车,那还不容易?”瘦脸人对同伙丢个眼色,斜眼一瞅赵长安那张桌。钱三及少年马上心领神会,也笑了,于是三人又嘀咕起来。

赵长安皱眉,放下茶碗。少年忽起身,走到赵长安跟前,也不行礼,大刺刺地道:“喂,你们三人要去哪儿?”他在对赵长安说话,一双眼却像蘸了浆糊的刷子一样,在子青脸上抹来抹去。

曲焕道,三人要去兴庆贩骆驼和马。少年不出声,只微仰了脸,用一种冰冷、蔑视的目光斜睨着他。曲焕不禁打了个寒噤,猛然惊觉,自己的身份本不配与少年说话的。

见他惶然缩头,少年才收回目光,笑着打了个哈哈,邀赵长安、子青与他结伴,同往兴庆。那老曹也走过来,露齿而笑,热情有加地帮着少年力邀赵长安一行人同行。

子青、曲焕腻歪透了,曲焕用恳求的眼神频频顾视赵长安,子青简直就想去扯他的衣袖。可他却恍若未见,点头笑道:“既然各位这么热心,沈某若再推辞,就是不识趣了。子青弟、曲大哥,快喝了茶,我们就跟三位爷一道走吧。”

须臾,六人出店,赵长安、子青乘车,曲焕跨辕控马,少年三人骑马跟随。走出去约七八里地,四周偏僻荒凉,老曹忽然扬声高叫,让曲焕停车。待车停住,三人策马上前,钱三左,老曹右,少年拦在车前,成合围之势。赵长安掀帘,问有什么事。少年阴森着脸道:“你,还有你!”马鞭一指赵长安和曲焕,“下来!”

“下来?”赵长安大惑不解,“干吗?”

少年鼻中“嗤”了一声,根本懒得再搭理他。老曹狞笑道:“小子哎,爷爷跟你挑明了吧,我家小爷相中这美妞还有你的车了。本来刚才就要做了你们的,只是店里不太方便,留你两个憨贼多活了一会儿。现在快乖乖地滚下来受死,免得血脏了车子,等下我家小爷跟美妞玩得不舒服。”

赵长安、曲焕惨然色变。只不过曲焕面皮本来就黑,这时简直就成了浓墨,而赵长安脸色却是雪白,牙齿捉对儿打架,前言不搭后语地连求饶命。

一看他这样,曲焕抖作一团,心想:原来这位世子殿下是个中看不中吃的空心大萝卜哇!什么功夫高得没法说,他真要功夫顶天,又怎么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求饶?

钱三不耐烦地道:“臭麻子少啰唆!今天你们俩反正是死定了……”话未完,忽听“扑通”一声,曲焕一跤摔落地上,紧跟着撒腿就往路旁的一座山梁狂奔。

山梁陡峭崎岖,马上不去,车上、车下的五人均是一愣。钱三狞笑,手一扬,三支袖箭疾射曲焕的后背!

但袖箭才出手,就有一缕风自赵长安的袖端拂动,这风是如此的轻柔,似乎连他柔软的衣袂都不能拂动。但那三支疾骤狠利的袖箭,却被这一缕轻风立时吹得失去了准头,“哧、哧、哧”,没入了山崖,只在岩石上留下了三个小小的黑洞。由此可见,这三支袖箭射出时的力道是何等刚劲凶猛!

但少年三人却都没看见这三个黑洞。钱三射出袖箭之际,他只觉跟前一阵风过,这风甚是清新,吹得他十分畅快,吹得他身上紧绷的肌肉也不由得放松,蓄势待发的气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也“扑通”一声,摔下马背。落地的同时,眼角瞥见少年、老曹也一样摔落尘埃。

这是他娘的什么风?钱三脑中混乱,直疑自己的全身都出了毛病。然后,便瞧见那个方才还脸白唇青、浑身乱颤的麻子书生,笑嘻嘻地踱到自己跟前,说道:“多谢三位英雄不辞辛苦,惫夜奔波,赶来为在下送衣!”少年惊怒交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本来嘛,在下刚才就想做了三位好汉的,可在茶店中开剥三位的衣服,未免有失观瞻……”赵长安一边说,一边已在扒了。子青见他动手,早躲到车帘后去了。他将少年的锦衫抛上车:“子青姑娘,这件给你。”将老曹的灰袍随手一抖,“嗯,这件我穿正合适……”

“叮”的一声,一件物事滑落地上。他捡起一看,是块铁牌,上面有一条五彩金龙,在烈日下闪闪发光。赵长安目光一闪,问道:“原来……三位是金龙会的?你们主人是谁?这几年中原那些灭门劫财的血案,还有四海会朱承岱妻女被杀、姑苏晏家父子被害这些事情,都是你们金龙会做的吧?”

三人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不发一言。赵长安狞笑,地道的川东话脱口而出:“嘿嘿,在老子面前哩装个喘喘?晓得老子是啷个人吗?老子就是鼎鼎大名的鬼城黑无常!”

一听他是黑无常,三人惨然变色。黑无常是鬼城清丰县衙的一名捕快,破案的本事稀松平常,刑讯逼供的手段却令闻者胆寒。是以再强悍顽劣的罪囚,只要一到了他手中,无不闻风丧胆,往往未等受刑,便已自动招认、坦承不讳了。

赵长安打量三人或青或黑的脸色,不耐烦地道:“瓜娃子哎,识相哩话,就快些有啷样,诳啷样,不然哩话,莫怪老子等哈动起手来,会帮你们三个龟儿子整安逸啰!”

话音刚落,老曹咬牙:“娘个头!”一缕乌血从嘴角溢出,紧接着脸色变为灰黑。赵长安一惊,,忙去捏少年及钱三的面颊,阻止他们咬破口中所藏的剧毒自杀,但一看二人面孔,心中叹了口气,怏怏起身,寻思:这个金龙会的主人,不知有多阴险狠毒,竟会使得他的三名属下,宁肯自尽也不敢吐露会中的半分情形!

他将三具尸体拖到路边,又在三具尸身上翻检了一番,除银子、暗器外,从少年的贴身衣袋里又搜出了一封封得严实的信函,封面不着一字,捏了捏,薄薄的,里面似只有一张纸。

这时子青已换上胡装赶了过来,见三个大活人眨眼便成了死相可怖的尸体,俏脸发白:“世……公子,你杀了他们?”方才赵长安出手快逾飞风,她根本就没看见,而三人自杀时,她躲在车帘后,也不明究竟。

赵长安叹了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但伯仁由我而死,也算是我杀的吧。”一挥袖,内力到处,旁边的一堆土坍塌下来,掩住了三具尸体,“走吧。”

子青见他神色黯淡,自悔多嘴,随他上坡。到车旁,见他执鞭跨辕,竟要亲自驾车,慌了神,连忙劝阻,道还是将曲焕找回来,让他驾车得好。

赵长安苦笑:“算了,这会儿工夫,他早跑出五里地去了,且他熟悉道路,我们又怎能追得上?何况,他胆这么小,就是追回来了,去西夏这一路上,不晓得还有多少神怕鬼惊的事在等着我们呢!再把他唬死了,我又添了一层罪孽。”见子青矗在那儿不动,便催促她快些上车。

子青踌躇着自请驾车。他失笑:“子青弟说的什么笑话?你一个女孩子家的,驾什么车?快上来。”待她上车坐稳,他挥鞭驱动马车,自嘲自己乱开玩笑,才把曲焕吓跑了。现咎由自取,活该!又笑对子青道,“人生一世,实在短暂得很,有好多地方、好多人、好多事,你根本都没去过、见过、经历过,就已然驾鹤西归了。是以有生之年,人就该尽量多去一些地方,多跟一些人交往,多做一些从没做过的事情,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今天,我破题儿头一遭驾车,不又多学会了一样本事?”

子青抿嘴轻笑,虽未作声,心中却以他的话为然。“哦,对了,你我这次去,也不知得多少天才能回来。以后有旁人在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再说话了,你长得本就太过‘英俊’,再一开口,就是个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别一个人没找回来,倒又把你丢了。这种事若传扬出去,那岂不是要砸了我赵长安天下无双的金字招牌?”子青被逗得笑作一团,紧闭了嘴,连连点头。

虽跑了曲焕,但幸喜茫茫戈壁中,一道车辙隐约可辨,赵长安驱车前行,倒也不曾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