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荷影只能看到赵长安的一个侧面,但即便如此,她亦快傻了。一时间,只觉得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俱如梦中,飘飘渺渺,恍惚迷离,万分的不真实:他……是赵长安?他……他竟然就是赵长安?他……他怎么会是赵长安?突然,她如被针刺般一惊,神智瞬间又恢复了清明:啊!天哪!他,他就是赵长安!他真的就是赵长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长安嘴角含着一丝微笑,道:“辽帝耶律隆兴之母,辽太后,萧绰?”美妇一怔,随即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就是大辽国的皇太后?”
赵长安云白风清地一笑:“若非辽帝之母,那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女人能驭使得了雪山三怪?又有谁能令辽宫的右龙虎卫大将军、御前统领侍卫长萧项烈俯首称臣?”
此言一出,三个喇嘛桀桀怪笑,很明显,他们都以被赵长安知道为荣。而萧项烈则是满脸佩服地道:“殿下对我们几个的底细,摸得倒是蛮清楚的嘛!”
“原先倒也不很清楚,不过这一个月来,我陪着诸位,没明没黑的,天天只在那山上林中转悠,以太后的万乘之尊,这样栉风沐雨,倒叫我这做大宋臣子的,亦暗叹自愧弗如。”他这笑吟吟的一番话,萧太后等人听入耳中,却是神色大变。
原来萧太后萧绰是妇人中的枭雄,她相助儿子耶律隆兴治理辽国,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心心念念的,便是想有朝一日挥戈南下,吞并中原,让儿子成为另一个秦皇汉武。是以一月前她便微服简从潜入宋境,在金城、凉州等地来回转悠,留心观察当地的城畿布防、驻兵营守、粮草供给等情况,以为今后的大举用兵作先行的筹划。
她自问自己一行人的行事十分谨慎,行踪亦极为隐秘,便是在这园中自己的地盘内,萧项烈等人也不得称她的尊号。却不道赵长安竟早洞察先机,且还暗中缀了己方达一月之久,而己方竟无一人察觉!然则,他既明了己方的意图,必早预先作了布置,自己费了如此多的时日气力,搜寻南朝的军机秘要,到手的却是一堆假货!这样一想,实在气沮。
而且,对方若要害她,以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在这一月之中,几千里的行程内,不知有多少次机会可以下手,而她亦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一念及此,房内房外的一群辽人不由得都面失人色。静默良久,萧太后方对萧项烈强笑道:“看来,今夜,我们才算遇到真正的赵长安了。”她虽在笑,但笑声干涩喑哑,笑容僵直生硬,了无一星半点儿的高兴之意。
雪白的轻纱丝袍上,用极细的金线,精心织绣了六条云腾雾跃的团龙。一百五十根金丝编就的缕空金冠上,两条金龙自冠后蜿蜒盘旋而上,龙首聚于金冠正中。这绣龙的白袍,便穿在赵长安身上,这盘龙的金冠,便以一支金簪,簪于他的发髻。
赵长安擎着一盏玉盏,盏内盛着红宝石般绚烂的红酒,正靠在一张桃心花木太师椅上,很是舒服惬意。无论谁,穿上这样精美的丝袍,簪上这样华贵的金冠,坐在软和的织锦缎垫上,饮着和阗进贡辽皇宫的葡萄美酒,都会非常愉悦满足的。
萧太后一边细品宋廷“赏赐”的西湖雨前龙井茶,一边欣赏他。一缕朝阳斜穿过楼前一丛疏密有致的茑萝花,正射在他的肩上,使得那冠上的金龙、袍上的团龙,愈发灿然生辉了。但相比之下,一样的白袍,宁王穿的那件却成了麻袋;一样的金冠,可戴在赵长安身后不远处的宁王头上,却成了烂铜!
萧太后满意地颔首道:“嗯!着了白袍,簪了金冠,殿下才真正是赵长安了。”赵长安摇头苦笑:“依太后的话,莫非不着这一身行头,赵某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不着这一身,就显不出殿下那世间无双的绝代风华。唉,江湖唯有赵长安,其实,这句话应该改作天下唯有赵长安才是!”
赵长安不接话头,将美酒慢慢啜尽,轻叹一声:“久闻和阗不但出美玉,更有令人销魂的葡萄美酒,今天,我才总算是得一品香泽了。果然,”咂咂嘴道,“教人如何不销魂?”
萧太后面露诡秘的笑容:“我虽不常来中原,对你朝中的端倪倒也略知一二。听说,赵嘉德对殿下你极是宠爱,殿下虽然只是宸王世子,但所享用的宫第、服御、名号全都逾越,甚至远远超过皇太子赵长平,这……是赵嘉德将废赵长平,传位给殿下你的征象吗?”
她这话一出口,谁也没留意到,宁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旋即又恢复了常态。赵长安闲眺楼外起伏的群山,毫无反应,只将玉盏一举,一位侍立在侧,着淡粉荷曳地长裙的髫龄少女忙捧酒壶,上前为他斟酒。
晏荷影侧目,见这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肤白如雪,身腰窈窕,如云的发髻上只缀了两朵小小的茉莉花。一眼看上去,显得非常的乖巧温顺。萧太后久不见赵长安答话,皱眉道:“殿下的魂已被美酒销蚀了?”赵长安举盏,抿了一口。只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动作,却是那么优雅动人,一时令众人全看呆了。
“长幼有序,尊卑已分,储君乃国之重器、我大宋的根本,不是你我可随便议论的!况我不过一个卑贱的下人,素来连想也不敢去想这件事情,怎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赵长安刚才一直言笑晏晏,但此时却面寒如冰,声冷似铁。萧太后一愕,尴尬地笑道:“那算了,咱们还是聊点风花雪月的小事吧。”宁王见二人言谈甚欢,自己却被晾在一边,十分恼恨,这时冷冷地道:“没想到,偌大一个辽国,居然这样小器,连杯酒也不给本王?”
萧太后侧目,面现鄙夷。萧项烈则一歪嘴道:“酒里掺了名贵的‘销魂别离花露’,你也想喝?只怕喝进去,没那个福气消受!”
一听“销魂别离花露”六字,宁王色变,晏荷影更不禁低声惊呼。自昨夜被擒后,赵长安就连正眼也没瞧过她一眼,此时却用眼角迅疾地瞟了她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也无怪乎二人听到“销魂别离花露”时会吃惊,原来这别离花产自大西北玉门关外祁连山巅终年冰封雪阻处,极其珍贵难觅。一朵别离花即可媲美千两黄金,而此花的花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会武之人若误服一滴此露,当即会全身功力尽失,要一月后方能恢复。而花露之毒若掺进了葡萄酒中,则更为凶狠。当年名冠天下的游凡凤,之所以最后家破人亡,据传便是他在与仇家对决前,误饮了一口兑有“销魂别离花露”的毒酒,这才会被仇人屠净了全族。
而现在赵长安一边与萧太后谈笑风生,一边不停举杯,粉裙步女已来来回回为他斟了五六次酒了,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已喝了多少“销魂别离花露”毒酒?
这时粉裙少女又上前斟酒,赵长安侧头,微笑致意道:“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少女哆嗦了一下,顿时晕满双颊,回答声轻若蚊蚋:“回殿下的话,奴婢贱名子青。”
“哦?”赵长安啜饮了一口酒,曼声轻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青的双颊更红了,不敢再答言,躬身退到了一旁。
萧太后注视赵长安,如欣赏一件传国的瑰宝:“我这次来中原,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殿下。我跟殿下一见如故,现想问问殿下,愿不愿意跟我回趟燕京?”
“太后也未免太高看我了吧?我不过是一个吃惯玩惯了的花花大少、纨绔子弟,平生除了糟践银子、附庸风雅外,再没半点儿本事。像我这种人要是去了燕京,那辽国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萧太后笑了:“我活了这么些年,言不由衷的自谦之言也听了不少,可就数今天殿下的这番话说得最是荒诞离谱至极。殿下这样正话反说,是还有别的意思吗?”
赵长安嘻嘻笑道:“我素日常听说太后您天纵英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来……太后也清楚,我在南朝,也算有点儿家资、地位,却不知……我若到大辽以后,就能……嗯?如何叫我死心踏地、忠心不贰地效忠大辽和太后您呢?”
萧太后喜不自禁地道:“殿下要肯到我大辽,高官任选,府第任挑,金银美女,只要开口,要多少,我就给殿下你多少!”
赵长安淡淡地听,淡淡地笑道:“嗯……高官……嗯……府第……嗯……金银……嗯……美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萧太后看透了他的拿腔作势,继续晓以利害,并保证,若赵长安诚心归顺辽国,那他以后在辽国的地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长安笑了,将余酒一饮而尽道:“聊了这许久,酒……也没少喝,臣却坐得有些累了,只想起来走动走动。”萧太后一怔,赵长安瞄了她一眼,又道:“喝了那么多的销魂美酒,太后难道还怕我会飞了不成?”
萧太后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归降,现在他功力尽失,跟常人无异,倒不怕他会生出双翅飞走,这种小小人情,自己爽性大大方方地卖一个给他,遂示意“三师父”。“三师父”心里透亮:赵长安马上就要从南朝的宠臣变成辽国的红人了,自己可万万不能开罪了他,于是忙上前,十指连挥,解开了他腿上被自己三兄弟的独门内力封住的穴道。
赵长安伸了伸双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状甚惬意,然后起身,缓缓踱到楼栏旁,看了看楼外那一园深碧的秀色:“多好的天气,跟太后又聊得意趣相投,倒引得臣手脚发痒,想舞一段剑来舒活舒活筋骨。只可惜……没剑,扫兴!”
萧太后问道:“殿下不是有缘灭宝剑吗?”
赵长安眨了眨眼睛道:“这种江湖上的不经之谈,连太后也会相信?臣要真有这种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昨夜还会被太后生擒?”
萧太后略一沉吟,命侍卫:“把我的长胜剑取来。”
须臾,侍卫捧来一柄长剑,剑鞘古朴无华,但这剑才至赵长安身前,他当即感到一股森寒的剑气从剑鞘中隐隐透出。他抽剑离鞘,只见剑身光华耀眼,扑面一股劲厉之气,食、中二指一弹剑身,剑作龙吟,其声清越。他倒持剑柄,轻叹:“好剑!”手臂轻挥,挽出一道剑花,右足向前一滑,启唇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
萧太后等人均一怔,怎么唱这支歌?
赵长安侧目,微笑道:“我现在是英雄末路、壮士销魂啊!”白衣飘举,身法空灵,行止若飞,“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到最后一句,他仰天清啸,忽然疾掠,剑芒陡长,白光辉映,已罩住了整座楼。
萧太后、萧项烈大惊,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内力就如此之强?几乎与此同时,“呼呼”,从楼的东、西两侧,闪电般掠上来两道青色人影。未待众辽人反应过来,赵长安已朗声喝令:“华先生护殿下,冯先生带穿蓝裙、粉裙的姑娘!”两人影齐声答应,萧太后等人根本就没看清这二人身形衣着、相貌如何,那华先生、冯先生已搀着宁王、晏荷影、子青越栏而去。
变故陡生,三个喇嘛及萧项烈无不惊怒交集,呼喝着冲向栏前去追赶。突然眼前一花,被一道白影挡住了:“诸位,稍安勿躁。”
四人定睛看时,赵长安已擒住了萧太后,笑道:“四位还是别追的好!不然,太后的万金之体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们英明神武的皇上,一定轻饶不了你们!”萧项烈俩眼珠子都快从眼眶中掉出来了,话更说不利落:“赵长安,你、你……”
“萧侍卫长是想不出,怎么我喝了那么多的销魂美酒,却还会像兔子一样地满楼乱窜吗?哈、哈、哈,只因此酒,美则美矣,可惜,却并不真个销魂!”就这几句话间,四人及众侍卫已将他团团围紧。而侍卫还在源源不断地拥上来,片刻工夫,宽敞的楼上已满登登地全都是人。
近百人手持利刃,拈弓搭箭,寒光闪闪的刀锋、箭尖均对准赵长安。但众人投鼠忌器,没人敢上前一步,更遑论动手。忽听萧太后嗓音嘶哑地道:“赵长安,我输了。你走吧,他们不会追你。”
赵长安笑得月朗风清:“就是让他们追,他们也得能追得上啊!”轻轻一搡,萧太后已跌坐在一张椅中。
“呼呼呼”,法杖、弯刀疾劈而至!赵长安衣袖一挥,“嚓、砰、哗啦……”白光四射,四人的兵刃俱被长胜剑削断,而长胜剑亦折成了两截。四人不退反进,各将断刃以暗器手法掷向赵长安。但赵长安避都不避,足尖轻轻一点,众人只觉清风拂面,再看时,楼外风清日丽,绿荫匝地,花枝摇曳,静悄悄的,哪还有赵长安的半分人影?
冯先生一手一个,挽着晏荷影、子青,虽然二女苗条轻盈,但带了二人施展轻功,终是不便。三人凌空出了山庄,只几个起落,见华先生、宁王已迅疾地消失在前方的山梁后了。这时,赵长安追上来了,让冯先生把子青给他。冯先生将子青交给赵长安,晏荷影轻咬下唇,偷眼相窥,却见他目不斜视。
奔出去约五里多,就见一座小土丘后有一匹健马,还停着辆大车。赵长安、冯先生降下身形,将二女送入车内,赵长安骑马,冯先生执鞭跨辕,一抽马臀,疾驰而去,方向正是金城。
距金城尚有十里之遥,只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及待驰近,方见是一座军营——营帐相接,拒马相连,旌旗飞舞,军容甚是壮观。车至近前,营门内冲出一骑黄马,马上骑手大声喝问:“来的是宫的人吗?”冯先生沉声应道:“是,兴安宇在哪儿?”
“总兵大人请各位到营中大帐稍歇,有事商量。”
冯先生驱车随骑手排闼直入营门,到中军大帐前,未待车停稳,华先生、兴安宇及金城文武官员约十数人已迎了上来,跪伏于地,磕头呼道:“臣兴安宇率金城同僚,参见宸王世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千岁!”赵长安皱眉,下马,扶子青下车:“王驾在外,勿须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拥着他进了中军大帐,见宁王正负手背着众人立于帐中。赵长安停步,跪倒、叩首,朗声道:“宸王世子赵长安带同属下参见皇太子殿下,愿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兴安宇、晏荷影等人俱是大惊,慌忙也跪倒行礼,只有冯先生矗在门侧的角落里,双眼向天,没事人一样。晏荷影吃惊之余,心想:宁王?太子?昨天他自称是赵长安,昨晚就变成了宁王,现在又成了皇太子,诸多身份,到底哪个是真的?不过,既然赵长安都对他下跪叩首,看来他这皇太子的身份八成是真的了。当下只是低头不语。
皇太子赵长平转身,目光阴冷,面色阴沉,指着冯由冷笑道:“赵长安,瞧瞧!瞧瞧!瞧瞧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奴才,见了本宫都敢这个样子张狂!不是你这做主子的处处包庇护短,这个冯由他敢这样吗?”冯由一愣,咬了咬牙,勉强下跪,口称千岁,给赵长平请安。
“罢了,罢了,你主子就是千岁,本宫这个千岁,却生受不起你的这个头,也免得折了本宫的福,减了本宫的寿!”赵长平踱到茶几后站定,“宸王世子再多跪一下,其他人都起来吧。”众人不敢再跪,也不敢不起,纷纷起身退后。冯由、华先生俱满面怒容,强自克制。
就这片刻间,晏荷影已瞅见了华先生眉尖上的那粒朱砂红痣,也听出了冯由的声音,他就是被赵长安称作叔叔的中年文士。
她偷瞥一眼赵长平和赵长安,心思:太子好像对赵长安有什么深仇大恨,赵长安才把他救回来,他就恶语相向,不近人情。嗯,是了,他定是恨赵长安在外面作恶多端,滥杀无辜,是以虽然赵长安救了他,他仍不给赵长安一点儿好脸色瞧,故意要折辱他一番。本来,见赵长安被人整治,她应该高兴才对,但这时看他孤零零地跪在硬冷硌人的沙砾上,心中却一阵阵地刺痛。
“本宫在玉桂山庄不便暴露身份,自称宁王,实是为了大宋社稷考虑。赵长安,本宫问你,那个酋首和她的那些奴才,你都已经宰了吗?”
赵长安恭敬地答道:“启禀太子殿下,没有。”
“哦?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武功太高,你打不过,还是因为你只顾着逃命,根本就不敢下手?”不等回答,赵长平又声色俱厉地道,“你明明可以把那个老婊子——我们大宋的仇敌一剑剁了,却故意放她逃走,为我大宋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哼,赵长安,你好大的胆子,敢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来?”转头命兴安宇即刻带兵包围玉桂山庄,全歼萧太后及所有辽人。
兴安宇昨夜被赵长安召来,驻兵在此。当时赵长安说,如此盛陈军容,目的只是救人。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要救之人竟是东宫储君!更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甫一脱险,就要他带兵去攻击以强悍善战而天下闻名的辽太后及其部众!
大宋自立国以来,为防臣子们效仿“陈桥兵变”,军队向来均由文官统领,兴安宇本是个不谙军事的文弱书生,自到任金城总兵后,时时、处处、事事被楚廉忠压制挚肘,他既没有统军御敌的本领,更早消磨了精忠报国的雄心,虽身为总兵,却从未带过一兵一卒。这时听赵长平颁下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令旨,心中连天价叫苦,马上便僵在了当地。
见他不动,赵长平怒气勃发:“怎么?一个小小的王世子差得动你,本宫的令旨你倒可以不听?”赵长安开口道:“启禀太子殿下,辽太后不能杀,否则,我大宋会有不测之大祸。”赵长平斜睨赵长安:“大祸?本宫看你才是要大祸临头了!还敢在这儿胡扯?”
赵长安平静以应:“辽国兵强马壮,辽帝又穷兵黩武,早有进犯我中原之心,以前没有出兵的理由,他还屡屡挑起战端,今天我们若杀了他的母亲,耶律隆兴必然震怒,倾全国之力来报复,我们虽不怕他,可……毕竟,祸由我起,衅由我开,理在对方,到时兵连祸结,后果不堪设想。况辽太后足智多谋,若臣料得不差,这时他们都已经逃走了,就连山庄也被他们放火焚毁了。兴总兵这时再去是徒然奔忙一场而已,于事无补。”
赵长平怒哼道:“哼哼!听听!听听!你们都听听!这还有点儿做臣子的样子没有?居然连本宫的令旨,他都敢来找碴!哈哈,她会跑?还放火?烧了自己那么大、那么好的一座园子?赵长安,你当本宫傻子呀?连这种唬三岁小儿的话都敢乱说?”说完厉声喝令兴安宇马上去围剿,不然就要小心他的脑袋。
遍体流汗的兴安宇忙不迭地连声答应着,鳞抖壳颤地退出去,心道:“完了,完了,完了!不成想,今天自己的一条老命,要送在这儿了!”
随即,只听帐外号令连连,人声杂沓,兴安宇点齐一万精兵,并各种攻击的武器,赶往玉桂山庄。
赵长平打量赵长安,道:“宸王世子,你是我大宋臣子,朝廷对你一向不薄,你却胳膊肘往外拐,里外勾结、私通敌国,你该明白,这是款什么大罪?”晏荷影一听,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罗织罪名、陷人于死的手段,竟比楚廉忠还要高明百倍!又想,赵长安虽没真的犯下“里外勾结、私通敌国”的大罪,但他却残害良善、滥杀无辜,赵长平杀他的手段虽不太光明磊落,用心却是对的,以非常之手段,行此正义之行,倒也没什么不妥。可见自己的家仇即将得报,赵长安立刻便要伏尸于地,她没来由的,却只是心痛如绞,殊无半分欢欣畅快之感。
“里外勾结,私通敌国,这是十恶不赦大罪中的第三款——谋叛!”帐内正紧张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当儿,忽有一人冷冷地道,“普天之下,无论他是何人,有何等尊崇的身份,只要犯了十恶不赦大罪中的任一款罪,按我大宋律例,都要凌迟处死。不过……殿下既是金枝玉叶,要是一刀一刀地割,未免太有失我大宋皇家的体面……”
众人偷眼一看,说话的是冯由。他唇边含着一丝笑意,越众而前,款步到赵长安身边,搀他起身。赵长安挣脱他的搀扶,只端凝地跪着不动。
冯由迎视赵长平阴狠的目光,毫不畏惧地道:“而且,我早就晓得,太子殿下天性仁慈善良,这些年来对殿下又一直‘优容照护’,恩遇之隆,真正叫我们这些旁人看了也‘感激赞叹’。所以这次殿下他才会甘冒奇险、亲蹈险地、深入虎穴来救您,以报答您对他这么多年来的‘提携照顾’之恩。今天,您虽也清楚殿下罪行昭彰、十恶不赦,可……看在同为皇室血胤的分上,定会对殿下从轻发落,至多不过判他一个斩立决罢了,说不定还会念在殿下年纪轻轻且是初犯的分上,改斩为绞,也能让他留一个全尸,以全皇族的体面。”他嘴角下撇,望了望双手已开始哆嗦的赵长平,接着道,“而太子殿下今天非但行事英明果决,为我大宋除去了一个卖国的巨奸,还上体亲心,全了皇上仁德怜下的圣意。他日回京后,皇上定会对太子殿下今日的圣明之举万分欣慰,龙心大悦之余,也许立刻就会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禅位于太子殿下您,让您立刻就称帝称尊也说不定……”
他才开始嘲骂,赵长安便用眼色连连阻止,此时听他越说越不得了,而赵长平的一张脸已涨成了猪肝,赵长安便厉声喝止他不要再说了。冯由冷笑不绝,一步便逼到了赵长平眼前:“殿下通敌卖国,其罪当诛,我是他的奴才,按律也当一体治罪。现就请太子殿下先要了我冯某人的脑袋,再一索子绞死罪大恶极的殿下!”他话音才落,赵长平便觉一股刚劲清寒之气疾扑而至,眨眼间,这股杀气已将他全身尽皆笼罩,他非但半步也挪动不了,且觉如堕数九寒天的冰窟中,全身皮肤,一寸一寸地战栗起来。
正当其时,帐外人喧马嘶,嘈杂吵闹,有人大声通禀,是兴安宇回来了。赵长平呼吸凝滞,气都喘不了,根本无法开口说话。赵长安低声令冯由退到帐外去,见他仍冷冷地盯着赵长平不动,发怒了:“冯先生,您要陷我于‘谋逆’的大罪吗?”
冯由看了看他发白的脸色,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帐门边,回头道:“太子殿下千岁,冯某在外面,候着您赐死的令旨。”掉头出帐。赵长平惊魂初定,颤声命兴安宇进来。待兴安宇进帐拜倒,他已恢复了威严的仪态。兴安宇一看,见赵长安仍跪着,诧异间,不禁对赵长平生出了一丝鄙薄不忿。
赵长平负手,冷冷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兴安宇回答道:“臣奉太子殿下的令旨,率大军前去围剿辽国的敌酋,还没到,远远儿的就见火起,等赶到近前一看,果然……果然……”
“果然怎样?”赵长平显得极不耐烦。兴安宇偷眼瞅了瞅赵长安,接着说道:“果然不出世子殿下所料,那个酋妇和她的下人,全都因震慑于太子殿下您的神威,落荒而逃了,而且……而且……”兴安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赵长安,“而且整个山庄,全都被那个酋妇一把火烧成了白地,片瓦不留。”
赵长平张口结舌,又羞又恼,良久,方命赵长安和兴安宇都起来。“本宫刚才是急着想剿灭敌人,对你就严厉了一点儿,话说得也稍重了些。”他对赵长安诚恳地道,“世子心里不会有什么吧?”
赵长安躬身,低眉垂目,道赵长平公忠体国,自己对他感激涕零,不敢有一丝芥蒂。赵长平笑得十分欣慰,亲切地拉起他的手道:“世子果然懂道理,这样本宫就放心了。”说完又蹙眉道,“本宫这次来是有事,等以后回京,像本宫遇见世子这种小事情,好像就不要再让皇上知道分心了。”
赵长安垂首:“臣明白。臣马上吩咐下去,令臣的下属们谨言慎行,绝计不会让太子殿下异日回京之后、廷前奏对之时有何不妥!”
太子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甚嘉许:“世子果然反应快、心思灵,难怪皇上喜欢你。”赵长安低头,并不作声。兴安宇当即下令,将军队开回金城。
当晚,赵长平、赵长安一行人仍宿在楚家花园,晚宴备办得极其丰盛,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直待阁外更起一鼓,众人方尽欢而散。
赵长安回到园西的体国轩,才坐下,便听珠帘轻响,跟着是裙幅曳地的窸窣声。他心中立刻如巨鼓擂动,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忙眼望别处,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来人。
“殿下,奴婢来服侍您净手!”他一愕,不是晏荷影。回头,见一个髫龄少女捧着铜盆,轻盈地走了进来。他微觉失落,来的是子青。
子青把盆放在檀木架上,取面巾侍立在侧。赵长安随便涮了涮手,接过面巾,擦净水渍,问道:“子青姑娘,你是我大宋的人吧?”子青低头,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赵长安坐下,也让她坐。但子青自道身为奴婢,不敢在他面前就坐。赵长安无法,只得也站了起来:“子青姑娘,你家乡在哪儿?我派人送姑娘回家去,不用再干这服侍人的差使了。”等了一下,不见回答,他微诧,见子青眼中已隐有泪光。
子青摇头,忍泪道:“奴婢求求殿下,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奴婢现在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只求殿下可怜,收留奴婢,就只当奴婢是小猫小狗,爱打就打,爱骂就骂,只要能赏奴婢一口饭吃就行了。”
赵长安听她左一个奴婢,右一个奴婢,皱眉道:“子青姑娘这么好的人才,又救过我,我怎么能拿姑娘你当下人使唤?以后姑娘别再自称奴婢了,姑娘家中有什么变故吗?怎么会没地方可去?家里的人呢?”
子青答道:“奴婢祖上钱塘,母亲早没了,家里穷,三年前父亲带奴婢和三个哥哥来这里投奔亲戚,可亲戚早不知迁去了哪儿,没法子,奴婢的父亲只得又带奴婢们回去,可半道却撞上了打草谷的辽兵,把奴婢全家掳去了辽国。只因奴婢的性情还算和顺,就被派到了太后宫中使唤,这次太后来中原,身边要有个熟悉汉俗的婢女才方便,所以就把奴婢带来了。”
赵长安沉思了一会儿,问子青的父兄现在辽国的何处,他设法派人去把他们救回来,再送子青一家人回钱塘。一语未毕,见她已泪如泉涌:“他们……在被押去辽京的半道上想逃走,全被杀……杀死了!”
赵长安恻然,将自己的丝巾掏出递去,安慰道:“今天多亏姑娘帮忙,没在酒里掺‘销魂别离花露’,不然太子殿下和我都别想逃回来。现在姑娘既然一个人,却不知对于今后有什么打算?要有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我,但凡我能办得到的,一定为姑娘你办妥!”
子青拭泪哽咽道:“奴婢跟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救殿下也是应该的。奴婢生来就是伺候主子的命,哪还有其他的打算?只求殿下可怜,能让奴婢伺候您,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赵长安叹了口气,只说子青跟着他不方便。子青惨然色变,只当赵长安还是要撵她走,一双清澈明净的美目中满是惊悸惶恐,鼻翼抽动,泪水眼看着又要夺眶而出。赵长安连忙安抚,打算明天派人送她先回东京,暂且跟王太后做伴,等日后他回京,再定她的行止。
子青面现喜色,盈盈下拜:“多谢殿下收留,奴婢在这儿先下叩头了。”赵长安扶住她,不让她下跪,正色道:“子青姑娘,你救过我,你我不是主仆,是朋友。姑娘今后若还是自称奴婢,我可是会生气的。”见他神色郑重,子青不敢再自称奴婢,只轻轻答应了一声:“是。”赵长安怜惜地让她早去安歇,明天就安排人送她回京,子青答应着走了。赵长安盘算,该派谁护送她回东京?
却听珠帘又响,裙裾声去而复返,他抬首道:“子青姑娘……”话未完,他全身剧震,整个人都傻了。烛光下,一个人美目流盼,面含微笑,缓缓而来。绝世的容光与明亮的烛光交相辉映,令人不辨是梦,还是真?
“尹公子……世子殿下,您骗得我好苦啊!”
赵长安疾转身,用力撑扶桌面:“原……原来是晏姑娘,我……还以为……晏姑娘这么晚来,什么事?”
晏荷影抿嘴轻笑道:“唉……其实呀,我早就来了,只是见您跟那位子青姑娘聊得正在兴头,不好搅扰,只得在外面等着。唉,殿下,您晓不晓得,我想您想得好苦,找您也找得好苦啊!”赵长安本就已跳得剧烈的心脏,一听这话,差点儿从口中跳出来了。他方寸大乱,脑中一阵阵地眩晕:“晏……姑娘,找……找我?”
“是啊!”晏荷影侧目,盯着他微微发颤的背影,“打从分别以后,我一夜一夜的,也不晓得掉了多少回眼泪?殿下,您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自称什么尹延年?”
听她直抒胸臆,赵长安再也无法强作镇定,一转身,便看见了那双盈盈欲泣的泪眼,更是感动:“荷影,请你原谅,我不是存心要骗你,我娘姓尹,延年是我的小名,尹延年这个名字,只有我娘、太子殿下和宫里很少的几个人晓得。其实……其实,自从姑苏分别之后,我……我心里,也是……唉!”他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
晏荷影压抑着万分的恶心和怒火,探问他在姑苏分别后,又去了哪里。赵长安老实相告:他回东京后,华静君禀告有一群打西边来的茶商很可疑,他就带人赶去察看,然后跟着萧太后,从辽东、冀北、河套一路转悠过来,天天只在那深山老林里呆着。
晏荷影问道:“这么说,近来江湖中发生的很多事情,殿下都不晓得?”赵长安摇头,关切地问晏荷影是不是又从家里跑出来了?晏荷影嫣然一笑道:“才不是呢!这次,是爹和哥哥们陪我一道出来的,我们在到处找您。”赵长安喜心翻倒:“你……你是说……”
“我是说……我们家,为了我,还有我们姑苏晏府,有件很重要的大事情,要跟您当面商量。”
赵长安眼睛立刻明亮了,他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幸福来得太过突兀,又太过急骤,一时间,他只觉两腋生风,双足发飘,真正飘飘欲仙了。不自禁地,他便吐露了深藏心底的肺腑之言:“荷影,其实,还没离开姑苏的时候,我就晓得,我做错了!可你既和宁致远早有婚约,定者,定也!我又怎么能跟你……回东京后,我……我……唉!可……大错既已铸成,又怎么弥补?原只道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你一面了,毕竟老天保佑,竟又让我见到了你,更难得的,是你的家人们也答允……”
“殿下,”晏荷影早就不耐烦了,“您今年二月初跑去钱塘,该不会是去游山玩水的吧?”
赵长安并未看见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寒意:“哦!那次去钱塘,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太子殿下说等我到了之后,会有人来找我,有差事交办。可到那儿以后,一连十天都消磨了,就在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天幸让我遇见了你……”
“呵呵!”晏荷影又打断了他,“那后来在金陵,殿下为我请简神医,花费定然不少吧?”
赵长安蹙眉道:“荷影,你不要老殿下殿下的,太生分了,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说起简神医,我还奇怪呢,那天我送他出客店后,就将三十两金子的诊金给他,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竟是白跑了一趟,还倒贴上那些挺值钱的茶盏褥垫等物什,真是奇哉怪也。”摇摇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怪!”晏荷影气极:“那……那天晚上,您和我从朱承岱家跑出来后,您又返身回去,干了些什么?”
“我当时内力不济,轻功就迟滞了,怕他们追上来,就到后院西角落的柴房里撒了些菜油,又点燃了一支半寸长的蜡烛,这样至多半刻工夫,蜡烛燃到尽头,就会引燃柴堆,柴房一起火,马骅他们就会返身去扑救,这样,就不会来追赶我们俩了。”
晏荷影怒火大炽,但笑容却越发甜了:“殿下,您是不是以为,我爹和二哥都已经死了,无人对质,是以,随便您怎么说都行?”
赵长安一惊,连忙追问她是怎么回事。晏荷影狂怒中说走了嘴,万分后悔,忙转头,娇嗔地说自己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赵长安舒了口气,苦笑摇头道:“荷影,你真是越来越……唉,竟会拿自己父兄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好了嘛,您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有分寸,做事有节止,我这种傻大姐,又怎能像您一样胸有韬略,行事深沉,话也说得滴水不漏?”晏荷影端起一盏茶,递与赵长安,抿嘴一笑。这柔美的一笑,令赵长安看了不由得一呆。
“殿下,好像……您身上有块镌着金龙的铁牌,很好玩?”赵长安接过茶盏:“咦?你怎么晓得我有这样一块铁牌?”
晏荷影笑着催促道:“快,拿出来我瞧瞧。”赵长安笑着,手一翻,已将那块铁牌递给了她:“喏,瞧吧,要喜欢就拿去。”晏荷影不接,只细细端详,见牌上的那条金龙在明亮的烛光中张牙舞爪,丑恶狰狞。
她晕眩了,定了定神,嫣然笑道:“殿下,天下人都说,您有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叫作缘灭。殿下,您真有这样一柄宝剑吗?”
赵长安的笑容消失了,他神色黯淡地点了点头。“哦?它在哪儿?我想看看。”晏荷影撅起嘴唇,赵长安不愿拂了她的意,摘下腰中系着的淡黄腰带,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