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佛龛后有人朗声道:“娘娘,不用再找了,我就是这位姑娘的保镖。”宁致远从佛龛后转了出来。王太后淡然一瞟,毫不惊惶:“这位公子好身手,来了已有多时了吧?”宁致远亦被她那绝世的容光所慑,不敢平视,抱拳施礼道:“没有,我是刚到的,深夜搅扰娘娘,还请恕罪。”

“公子为人所请,自当尽忠职守,何罪之有?没被侍卫们伤到,不然的话,倒叫我不安。”她不提两人擅闯王宫、惊扰自己的犯禁之罪,反而为宁致远未被伤到而庆幸。在这样大度宽容的王太后面前,宁致远惭愧了,不禁便有一个念头:其母如此,其子想来也差不到哪去,兴许骗夺传世玉章只是尹延年一人的私下所为,而赵长安并不知情。

他正寻思,该不该征询一下王太后,赵长安贴身的侍卫中,有没有一个叫“尹延年”的时,却听王太后轻一击掌,殿门应声而开。众宫女鱼贯而入,见殿中又多了一个侍卫,无不吃惊,但未奉王太后的旨意,却不敢有何举动。

王太后嘱咐道:“双喜,你把二位客人送到丽正门,交与带班侍卫,传我的话,就说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令他们好好地把二位客人送出宫去,不得为难。”又叮嘱晏荷影,“姑娘,你可记住我方才的话了?等回到姑苏府中后,切不可再任性乱跑了,好吗?”见她乖顺地点头,她欣慰地笑了,又吩咐双喜,“今晚这事,不要叫王宫内府的人知道了,免得他们又寻那些侍卫、值夜巡更的太监、宫女们的不是。”

有双喜的陪伴,又有王太后的口谕,没费任何周折,二人便从王宫的西侧门——丽正门出来了,侍卫又向他们指点了回去的方向。宁致远谢过那几名侍卫,沉着脸,走出一大段路,仍不吭气。晏荷影惴惴地赔着小心:“宁公子,你生气了?”宁致远头也不回:“我怎敢生姑娘的气?我不过是生我自己的气罢了。”

“生你自己的气?”

“我早该清楚姑娘的性子,从来都是不听人招呼的。今晚是撞上好人了,以后只怕不会再有这种运气了,到时候姑娘要有个什么闪失意外,那我可真是现拿头去撞墙都嫌太晚了。”话虽是责备,却充满关切。晏荷影听了,愧疚不已,忙疾行几步道:“宁公子,今晚是我的不是,在这儿我先给你赔礼了。”说着裣衽躬身,深深地福了下去。

她着男装,却做女子万福。幸喜二人身周并无旁人,否则的话,任谁见了都要万分诧异。宁致远忍俊不禁地道:“罢了,罢了!唉!真正不是冤家不聚头。”话方出口,便察觉说漏了嘴,忙岔开话头,“今晚折腾半宵,却是白忙了一场。”

晏荷影道:“倒也不算毫无斩获,方才我听宫女告诉王太后,赵长安现在洛阳的函谷关。要不,宁公子,我们就去一趟洛阳?说不定那个姓尹的就跟着赵长安。”也不知为何,她一提到尹延年,心中便是一阵刺痛。宁致远正在沉吟,并未看见她眼中那丝一闪而逝的痛楚,点头道:“现在看来,我们也只能作一趟洛阳之行了。”

次日午后,众人辞别张涵,离东京往西去,经虎牢关古道进入洛阳。在四海会洛阳分会住下,宁致远随即吩咐分会堂主章有光及会中众兄弟,四处打听赵长安的行踪,但一连数日,毫无所获。

这天用罢午饭,众人正在花厅内商议,究竟是该继续苦守,还是另作打算时,守门弟子送进来一笺书信,道是刚才门外来了个老仆,烦该弟子转交此信,这名老仆言明了,信须由晏天良亲启。

晏天良接过,只看了一眼信封,一怔,面露喜色,忙忙拆开来一瞧,面绽笑容,看完信,仔细折好,放入怀中。然后他告诉诸人,投信的是他一个多年的好友,二十年前封剑归隐,接着就失了音讯,原来是在离这儿六十多里的龙门隐居,现得知他在这儿,特修书邀他前去盘桓数日。晏云孝问道:“爹,您说的是归明林归老爷子吗?”

晏天良笑道:“就是这老东西!”

宁致远自见晏天良以来,他一直都是大家巨族当家人沉稳凝重的样子,现却出语随便,且还笑谑,显然,这个自己从没听说过的归明林,与他的交情非同一般。他询问晏天良打算几时赴约,晏天良道是越快越好,反正现在赵长安也没讯息,在这儿也是空耗时日,他拟带着晏云孝去龙门呆上个三五天再回来。

宁致远要找几个会中弟子陪他一道去,晏天良婉谢了,道只要请一位熟识路途的人带路就行了。不过片刻工夫,章有光已带了一个英气勃勃、浓眉大眼的壮实后生进来:“少掌门,这是小吉兄弟,龙门人,晏老前辈要寻人带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小吉操一口中原土语,对众人团团一揖,嗓门洪亮地道:“晏老前辈要去龙门?中!只要车好,顶多三天,就可打个来回。”这后生有人缘,一时众人都打心眼里对他有好感。

晏云孝问:“小吉兄弟,去龙门的路好走吗?”

“不好走,要一天的工夫才到得了。”宁致远一听,道:“晏伯伯,不如明天一早再走吧。现在已过未时正刻,今天是赶不到龙门了。”

“赶不到怕什么?离龙门二十里处有个平顶坡,平顶坡镇上,义来客店的束老板是俺的拜把子兄弟,今晚吃饭打尖就在他那儿,明早再接着走,准定吃午饭前就能到龙门。少掌门、晏老前辈,你们看俺这样办,可中?”众人一听,都道:“这样走好,不用急慌慌地赶路,时辰上也赶趟。”

晏天良笑道:“小吉兄弟,我们到了龙门,恐怕要呆上个两三天的。”

“中!莫说才两三天,就是两三年也没妨碍。晏老前辈,爽性俺们就在龙门呆足五天再回来,可中?”

晏云孝笑了:“中!这样时辰上就很宽裕了,老美!”笑声中,三人与众人作揖道别,登上四海会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出洛阳城南门而去。宁致远和晏家兄妹则留在城里,一边静候晏天良父子访友归来,一边继续打听赵长安的踪迹。

晏天良走后的次日一早,底下弟子报上来一条讯息,说是距洛阳城西约一百五十里的渑池,来了一群达官贵人——东京口音,鲜衣怒马、仪从煊赫,排场十足。那些仆从、侍卫簇拥着的那个人,白袍金冠,自称本宫。渑池县衙的衙役听那些随侍的下人唤他“殿下”,且这位殿下美貌无比,让所有见到他的人,无不当即目瞪口呆、魂飞天外。

宁致远等人听了,不胜之喜:看来,赵长安现正在渑池!于是,宁致远带了二十几个会中的得力好手,又备了健马轻车,载上晏荷影,驰马赶往渑池。

时近正午,众人到了个小镇,镇中小饭馆生意清淡,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老板、伙计均忙得脚不沾地。酒菜才上桌,还没动筷,就听来路上一阵疾骤的马蹄声响,还有个嘶哑的声音喊:“少掌门、章堂主,是你们吗……你们在里面吗?”众人回头,见一匹黄膘健马,裹着一团黄尘,疾风般卷了过来。

马到饭馆前,不待勒停,已从鞍上滚下一个人来,踉踉跄跄,直往里冲:“少……少掌门,章堂主……不好了!”章有光皱眉,一步迎上去,抓住来人双臂,沉声道:“老何,莫慌,什么事?慢慢讲!”

章有光面容虽平静,心中却暗暗吃惊:来人名何承国,向来老成持重,是以分会每次若遇有要事,众人倾巢外出之时,均让他留守。十几年来,他经手的大事险情何止上百,还从未出过一点儿差错,何以今天却成了这么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只见他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厚厚的黄尘,汗出如浆,只为了赶路,竟是都来不及擦拭,把张脸弄得一片狼藉,而口中则像在拉风箱,大声喘息,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宁致远递过来一碗水,何承国接过碗一仰脖子,一碗水灌下去,定了定神,这才道:“少掌门、章堂主、晏四侠、晏五侠,晏老前辈和晏二侠出事了。”一听此言,晏荷影失声惊呼,堂中的二十多人面上尽皆变色。

宁致远急问:“出了什么事?晏老前辈和晏二侠现在哪里?”

何承国咽了口唾沫,方细说端详。今早众人走后不久,守洛阳城南门的把总廖四喜手下的一名兵丁登门,说奉廖头的令来找宁致远等人,有急事相告。何承国招呼了他,询问究竟。

那兵丁说,今天绝早,一队卫兵按例巡逻,在南门外二里的落羊凹,发现了一个汉子,快死了,全身上下全都是血,也全都是伤。卫兵把人抬了回来,廖四喜忙找了个郎中来救治。汉子醒过来后说了声他是四海会的,姓吉,有要命的事找会中的少掌或是晏四侠。话没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听到这儿,众人都吃了一惊:“小吉兄弟?受伤的是小吉兄弟?”

何承国叹了一声:“廖头见事情紧急,赶紧派人来通报。属下连忙和那个兵丁赶到南门。”说到这儿,连连摇头,悲愤难抑,“进门一看,才看第一眼,属下根本就认不出来那个人……那个人是小吉兄弟,甚至,就连那躺在床板上的,是不是一个人,属下都拿不准!小吉兄弟的一条左腿全没了,左臂也快和肩膀分开了。他的左脸,只有……只有小半拉还挂在额头上。眼珠子,”何承国一指自己左耳部,“吊……吊在了这儿。他身上,到处都是刀伤和剑伤。最惨的是,他的十根手指,全少了指尖的那一节!”

“是被人削掉的吗?”宁致远沉声问。何承国用力摇头:“不,是小吉兄弟……他,他一路从山上爬了回来,被那山石,硬生生地……磨没了。”晏荷影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跌坐椅中,而一干四海会弟子则又悲又怒。

晏云义颤声问:“后来呢?”

“后来?”何承国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属下当时一看小吉兄弟那情形,断断是不能救的了,可他拼着受那样的罪,吃那样的折磨,也要爬回来,定是有了不得的事要讲,况且,晏老前辈和晏二侠也不知在哪儿、情形如何,唯一的知情人,只有小吉兄弟了。属下当时顾不了许多,就用银针刺他的肩井、百会、大椎、神庭,又拿‘续断追命丹’十粒研碎了,给他灌下去。”

宁致远等人情知,他的这种作法不能救回小吉的性命,反会促其快死。但如此施为却能刺激小吉令其苏醒,在当时那种危急的情形下,这却是最好、最老到的选择了,若换作自己,也只能如此。

“何老伯,你没做错,小吉兄弟醒来后说了什么?”

“他说,晏老前辈和晏二侠中了歹人的暗算,让我们赶快去救人。”

晏云义急道:“中了什么暗算?他们人在哪儿?”何承国黯然摇头:“小吉兄弟的伤势太重,全身的血都差不多流干了,只说了这两句,他……他就……走了。属下倒还想再问一下详情,可无论用什么法子,小吉兄弟却都没法答应属下了。”

宁致远脸色铁青。何承国续道:“属下来追少掌门你们之前,已把所有的兄弟全数派出城去,一路往南,搜救晏老前辈和晏二侠。因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又特别危急,属下怕其他的人来说不清楚,是以亲自骑马来追,还好,总算追上了。”

晏云义简直连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了:“致远兄,渑池不去了,我们快赶回去吧!”一想及何承国描述的小吉死前的惨状,他根本不敢去想父兄现在的情形会是怎样。宁致远与他并肩向外疾走,吩咐道:“上马,立刻回去,快!”众人早都奔出了饭堂,纷纷上马。因晏荷影所乘的车跑不快,宁致远吩咐何承国护送她随后赶来。

付了一口未吃的酒菜钱,众人疾挥鞭,不过眨眼间,二十余骑人马已消失在来路的尽头。

晏荷影与何承国上了车,二人心急如焚。何承国将马鞭抽得又重又狠,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车上的每一块木板好像都要散了。饶是这样不要命地急赶,也直至近申时,才到了洛阳分会门口。车还没停,一骑飞迎上前,马上青年奉宁致远之命,让何承国直接赶往南门。

何承国一勒马头,拨转车子,直向南驰。才遥遥望见南门城楼,又一骑马迎上来:“何头,少掌门喊你们换辆车。”手指处,路边是一辆车轻马健的四乘马车。

晏荷影换乘上那辆车,何承国则骑上了一匹健马。车夫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头也不回地告知二人:宁致远等人已往南里走了,让何承国们追上去。

车轮滚滚,奔行如风,山道崎岖难行,颠得晏荷影天旋地转,但她心如油煎,五内俱焚,那还顾得了这许多?只一叠连声地催促车夫快些、再快些!出城二十七八里,路旁现出了几间草店,竹竿挑处,是个茶铺。

听到声响,几名四海会弟子从铺中奔出,迎上前来。等车停稳,一个黑瘦青年告知晏荷影、何承国,宁致远等人都上山去了。一指,道旁一座林深树密、幽暗静寂的乱石山。

何承国问:“小钟,晏老前辈和晏二侠在这山上?”小钟点头:“刚才铺里卖茶的老汉说,昨天下午,曾有辆打洛阳方向来的车在他这儿歇脚,车上三位客人的年纪、打扮、相貌都跟晏老前辈、晏二侠、小吉兄弟相像。他们三位茶没喝几口,也不知怎么了,就全进了林子,再没见出来。后来车夫等急了,也进林子里去找他们,结果,连车夫也不见出来。”

何承国又问:“那车呢?”

“老汉说他只忙着卖茶,也没在意,等再想起来,这几人的茶钱还没给呢,已是吃过晚饭以后的事情了。再一看,不知啥时候,车也不见了。”

晏荷影勉强沉住气听到这儿,问:“钟大哥,宁公子和我四哥进林子去有多久了?”

“有一阵子工夫了,少掌门上山前,令属下在这儿候着晏姑娘和何老大,说您们二位就不用进去了。他们要有了讯息,会立马派人来告知我们。”晏荷影焦躁万分,坚持要进山去寻找。何承国及小钟都劝止她,只道是晏天良和晏云孝吉人天相,不会有事。这话,却是说得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话未完,晏荷影已一言不发,直奔一条山径。何承国、小钟无奈,只得在后紧紧跟随。

三人沿着一条延伸至密林深处的小路行去。走出不远,秋日昼短夜长,林中渐渐昏暗了,不过片刻工夫,三人眼前已漆黑一片,伸手不辨五指。

何承国踌躇了,刚想再劝阻晏荷影,忽见北面远处一面黑黝黝的山坡后,升起了一枚火炮,“啪”一声响过后,漆黑的夜空中,绽出了一朵鲜红的火花,幻化成一个“天”字,历久不散。

何承国、小钟一见,均喜道:“找到了!”原来这“天”字火炮,是四海会门人相互联络时用的信号。

两人恨不能一步就奔到那山坡后去,而晏荷影也是又喜又急,只恨自己身着薄纱绸罗裙,拦手绊脚的,又不会武功,无法快速奔跑。情急生智,她提议二人架她过去,都这时候了,还讲究什么?二人一想不错,遂一人扶了她的一只胳膊,四足轻点,展动身形,三人便从草尖树隙间飞掠过去,只十几个起落,就到了坡后。

坡中一块草地上,十余名弟子持火把,团团围作一圈,见三人前来,也不作声,只闪身让出一条路来。

晏荷影疾步进去,定睛一看,连忙止步,只见草丛里仰卧一人,面白微须,双目紧闭,脸上、身上触目皆是大块血渍,赫然正是晏云孝。他身侧盘膝坐着一人,双手正按着他的胸口,是宁致远。

晏荷影喜极道:“二哥,二哥……”上前想摇醒他。人丛中一只手拉住她:“不要碰他们!”

晏荷影回头一看,是晏云义。晏云义道:“二哥受了重伤,还中了毒针,致远兄正运功护住他的心脉,并用内力逼出他体内的毒针。若有外力打扰,岔了真气,非但救不了二哥,致远兄也会走火入魔,那样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晏荷影这时才看清,宁致远双目微合,面色凝重,额上鬓角的密密细汗,在火光的照耀下非常显眼。而他头顶正中,百会穴处,一缕细细的白烟正缓缓冒出。她不敢再出声打扰,只与众人屏息静候。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宁致远徐徐吐气,缓缓收掌,睁眼道:“二哥暂时没事了。”

晏家兄妹皆喜问:“真的,真的没事了?”宁致远虚弱地点了点头:“二哥胸口中的这几掌甚是怪异狠毒,好像……西夏的九胡拳。亏得这几掌全打偏了,没伤及心口,可……”他皱眉道,“那些毒针全钉进脊骨里了,无论如何都逼不出来。不过,刚才四哥已喂了二哥两粒灵毒丸,毒性一时间不会扩延,现只能等找到晏伯伯后,我们回洛阳再想法子。”他耗用内力太甚,这时须两名弟子搀扶才能站起来。这时另有两名弟子,抬过一副树枝扎就的担架,将晏云孝小心地抬放上去。

晏荷影见二哥身上俱是横割竖划的伤口,忧心忡忡地问:“这些伤口?那二哥怎么还不醒呢?”晏云义叹了口气道:“二哥受伤太重,要想醒过来,只怕还要再等上几天呢!”

话未完,静寂的山林上空,“啪”的又是一声响。众人抬头,见西面一山坡坡顶又升起一枚火炮,紧接着,南边也有一枚火炮炸响,余下的一人也找到了。不过片刻工夫,黢黢夜色中,从西边掠过来一群人,当头的正是章有光。他甫才落地,便告知宁致远,晏天良找到了。

晏家兄妹喜动颜色,双双迎上前去,询问老父在哪儿。章有光含含糊糊地答:“他……他老人家……”侧脸,避开两人热切的目光,“在这儿。”这时兄妹俩才看见他身后的四名弟子,正把抬着的一个人轻轻地放在草丛里。

两人如寒冬腊月一脚踏空,跌进了奇寒刺骨的深湖里,全身冰透。“胡扯!我爹他怎么会……会?”晏云义嗓音嘶哑,浑身战栗。天!那,那是个人吗?他艰难拔脚,一步一跌地往那具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的尸身挪去,脑中一阵阵轰鸣,心中一个声音在死命地大喊:“不!那不是爹,那么魁梧健朗的一个人,怎会是眼前这么一堆扭曲可怖、惨不忍睹的……碎骨烂肉?昨天中午爹走时,那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回响,他老人家怎么可能现下却死寂地躺在这冰凉湿冷、蚊萦虫绕的肮脏草丛里?”

再往前走得一步,他无力支撑,双腿一软,仆跪在父亲尸身前。泪眼模糊中,只见老父凝结着乌黑血块的右手手掌上,五根手指均已削断,而他的双腿则不知遭受了什么重物的打击,只左膝膝盖下还挂着根血渍斑斑的残骨,右膝则整个都没了,腹部肠胃流出,腰侧一个大血洞。但最致命的一处则是喉管!被割裂的喉管血肉绽翻,浸满了紫黑血块的灰白头发下,晏天良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眼角已经裂开,眼中充满了愤恨、悲伤、震惊和不信!似是不信,这么无情、残忍、狠毒的杀戮,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晏云义心胆俱碎,不禁厉声惨叫。

而晏荷影眼前一黑,已歪倒在地。在四哥凄惨的叫声中,她隐隐听见有人道:“启禀少掌门,车夫老韩也死了……”

宁致远自十七岁行走江湖,亲历了不计其数的险恶战阵,也见过了太多的惨厉之事,但在那么多令人发指的惨景中,却以上月初朱承岱的妻女,及今夜晏天良、小吉和车夫的死状,最为残忍可怖!这种死状,令人看过一眼之后,就无法再看第二眼。

他见晏家兄妹俩悲伤得已几近癫狂,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恨怒填膺?但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帮的掌门人,在身周众兄弟切齿的诅咒声中,他仍能尽力克制,保持镇定。眼光扫处,他忽见晏天良紧攥着的左掌中,一道金光一闪!他心中一动,轻轻托起老人的左掌,翻转,扳开手指,一看,原来是一块黑黝黝的铁牌,正面一条五彩金龙,背面是两个字:火捌。

金龙在火光的照耀下,张牙舞爪,跟活了一样。晏云义瞪视铁牌,当日在雪姿堂,他曾听晏荷影说起过这种铁牌,而从家中出来后,与宁致远一路同行,两人言谈甚契,也听宁致远说起有关金龙会的种种作为,但直至此刻,才见到了实物。

这时晏荷影悠悠醒转,宁致远将铁牌递到她眼前,问道:“晏姑娘,你好好看看,这块铁牌,跟你在那山林中,还有尹延年衣袋里看到的,是不是一个样?”

晏荷影抖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肯定地道:“是,就是这个样子,一模一样!”声音虽轻,却让草丛中的一干人心头大震。

章有光咬牙道:“少掌门,事情明摆着的,就是金龙会的那帮贼混球干的。可他们干吗要向晏老前辈和晏二侠下手呢?”宁致远凝目望向昏暗得没有一丝亮光的天边,良久,方缓缓地道:“究竟为了什么,等过两天二哥醒了,兴许就能知端倪。现在,我们先下山吧。”

晏云孝在回到洛阳的第四天才醒。众人得讯,急忙赶到床前,晏云义握住他的手,又喜又悲:“二哥,你可醒了!炉子上炖着参汤,要不要喝一点?”

晏云孝轻声道:“不用。”看了看围簇着的众人,问道,“爹,还有小吉兄弟他们呢?他们伤得怎么样?不会有事吧?”众人闻言,心中俱一酸。

晏云义刚要答,宁致远已抢先道:“哦,不碍事,晏伯伯和小吉兄弟都已经救过来了,只是他二位的伤势太重,还没苏醒,但性命却肯定是保住了。”晏云孝大慰,轻轻笑了:“只要爹和小吉兄弟没事,我就是再多挨个一两掌、多被砍个一两刀,也还是划算的。”眼见他那笑容,又听他如此说法,众人心中俱是大痛。

晏荷影转头,悄悄拭泪。晏云孝毕竟重伤初醒,神志恍惚,没察觉出众人强作出来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悲恸。

晏云义追问二哥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暗害他和父亲。晏云孝却不即时回答,只出神地盯着帐顶,眼中满是奇怪的神情,半晌,方道:“凶手是谁?你们再也想不到,莫说你们了,就连我和爹当时也绝没料到,凶手竟会是他!他竟敢现身出来,暗算我们!”

“二哥,这个畜生是谁?你倒是快点儿说呀!”晏云孝神色奇异地笑了:“这个畜生,就是尹延年!”

尹延年?众人大吃一惊。“想不到吧?”晏云孝苦笑,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只有愤恨和鄙夷,“我和爹当时也没想到,大家天南海北地四处找他,他倒先自己找上门来了。”

宁致远把一碗温热适中的参汤端了过来,道:“二哥,先喝点儿,慢慢再说。”晏云孝点头,就着他的手,将参汤慢慢喝尽。晏荷影用手绢为他擦净嘴唇。

晏云孝长出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我能逃出一条命来,还真多亏了小吉兄弟。”他诚挚地说,“致远弟,你四海会里的弟子,可真正都是些侠肝义胆的好汉子!”他只当老父、小吉均已获救,心中欢喜,想,反正时日尚多,报仇一事尽可从容。却不知众人皆急得心如油煎,但又不敢催他,只怕会引起他的疑心,对他的伤情大有妨害。

晏荷影终究忍不住了,柔声问:“二哥,那天你跟爹去龙门,是怎么遇上那个……畜生的?”

晏云孝慢慢地说道:“那天我和爹、小吉兄弟出城,因为时间宽裕,加之道不好,就走得慢了,将近晚饭时分,才走了二十多里路。马也疲了,人也乏了,正好见那边有家茶铺,爹说,不如先下车,去铺中喝盏茶,让马也饮一饮水,反正时间多的是,又不急着赶路……”三人下车进了茶铺,老韩坐在车辕上抽旱烟,顺便让马吃点儿草料。才坐下,茶还没沏上来,就听店角的那张桌旁,有人用很蹩脚的姑苏话低声说:“叔叔,听说这几天,姑苏晏府的那个老东西,带着儿子、女儿在到处找小侄?小侄我这心吊吊的,想要么先跑北边避一避,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回来。”

晏天良、晏云孝一听这话,都很吃惊。晏天良的座位背对店角,不能回头,晏云义正好面朝说话的人。这时茶端上来,他装作喝茶,抬茶碗遮住脸,拿眼角瞟过去,见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中年文士,旁边说话的那个,二十来岁,穿件青衫,满脸的麻子。

晏荷影全身颤抖了,而众人也悚然动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众人千里奔波,四处找他,未料他却在这洛阳城外,山里的一个小茶铺中与晏家父子狭路相逢了。

中年文士摇头,也低声道:“延年侄儿,你身上带着传世玉章,这样四处乱颠有多危险?现整个江湖中,有谁不晓得它在你手上?黑道白道的那些朋友们,又有谁不想把它夺了去?你武功不好,到北边去有几千里的路,只要稍有个闪失,那不是自己作死吗?”尹延年搓手顿脚地发愁:“那……依叔叔你看,小侄我该往哪儿跑才妥当呢?”

中年文士冷冷地道:“这还不都得怪你自己不生数!见了个俏的就乱了分寸,你当初要是一刀就把她宰了,那现在谁又会晓得传世玉章在你手上?你以前又不是没杀过女人娃娃,哪一次不是手起刀落,干脆利索?怎地这一次,就下不去手了呢?”

尹延年嗫嚅道:“本来……传世玉章一到手,小侄就想把她一刀了账的,可……”

“可你小子又起了色心,”中年文士揶揄道,“想把她玩上几盘以后再宰,对不对?唉,你这个见了俊俏娘们就两腿发软的烂毛病,看来这辈子是再也改不了了。”

晏荷影恨得牙根都疼了,却听二哥续道:“当时,我和爹听了这俩畜生的这番话,真气得肺都炸了,却听那小畜生又说……”说到这儿,晏云孝却踌躇了,耳听四弟催促,却只是沉吟。

原来,当时尹延年用极其下流淫秽的话,恶毒地侮辱晏荷影。晏云孝想,当着宁致远,还有四海会的这么多弟子,这畜生的一番混话,自己若转述出来,无论对宁致远还是小妹都有害无益,且这畜生后面还有很多令人无法启齿的混账话,罢了,这些无益之言,不提也罢。

于是他绕过那些话,只道:“那畜生又求他叔叔代为设法,他叔叔被缠得烦了,就说:‘算啦算啦,看在你我自家人的分上,我就再管你这一回,下回再犯了这种烂事,少再来找我给你擦屁股。’尹延年一听叔叔答应帮他,立刻眉开眼笑。‘离这儿不远,就是我一个连襟的藏身之处,最是稳妥保险,你只要躲在那儿,姓晏的就是把天翻一个个儿,也绝对薅不到你的一根毫毛,叔叔我之所以带你来,为的就是要让你去那儿藏起来,不过……’那叔叔说到这儿,却不往下说了。”

“我一瞥,见那小畜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很见机地笑道:‘叔叔救了小侄,小侄怎敢忘了叔叔的大恩大德?这样吧,等这阵子风头过了,那传世玉章里的宝贝,侄儿我二一添作五,跟叔叔你平分,有福同享,叔叔你看,小侄我这样子办怎样?’他叔叔一直扳着个马脸,这时脸上才有了笑容:‘好吧,只要你小子有这份孝心,叔叔总算是没白疼了你。走,现在我就带你去。’小畜生乐滋滋地跟着他出了茶铺,往北边走了。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一扯小吉兄弟的衣袖,我们三人也出了门,去追这叔侄俩。”

说到这儿,晏云孝神色黯然地道:“唉,当时我不该拉小吉兄弟一道去的,可谁又能料得到,那叔侄俩会是那种没有一点儿人味的畜生?”

晏云义切齿诅咒:“说他们是畜生,都太便宜他们了,他们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可当时,我和爹却……唉……”晏云孝出了一会儿神,方缓缓道,“我们才出茶铺,就见他们俩已进了山林。我们打算跟他们进了山林再生擒他们,不然如果在道旁人多处打起来了,只怕会误伤了无辜的行人。原曾听小妹说过,那叔叔武功不错,至于小畜生,本事却稀松平常,以我们的三人之力,对付他们两人绰绰有余。现在回头去想,唉,当时这种打算真是错尽错绝,错尽错绝!”

众人不敢问他何以会错尽错绝,只屏息静气,听他续道:“进林子后,两人走得飞快,翻过两道山梁,突然一左一右,分开往两个方向去了。爹就吩咐我和小吉兄弟去追那小的,他去左边擒那叔叔。”

“啊呀!”宁致远顿足,“二哥,你们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