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东京,溽暑蒸人,但城外波光粼粼的金明池畔,万株垂柳的浓荫下,正是消暑的极好去处。

自汉初,金明池便已修建宫室楼阁,千年下来,四周已是楼台相连,轩宇不断。又因它东临汴河,北居东京,西环金水河,苜蓿怀风,清波涟涟,碧荷接天,是东京城外无与伦比的避暑、游赏、泛舟的胜地,而秋风送爽之时,亦是黄河鲤鱼肥美之季。于是乎,金明池畔的贵人们就更多了,但他们却都只去一处地方——醉秋楼,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尹记烤鱼”。

“尹大明这人手腕高,人缘好,黑白两道都打点得妥妥帖帖的,在官府中也有靠山,所以很吃得开。属下已经请他来了,应该马上就到。”四海会东京分会堂主张涵道。宁致远闲眺雕栏外柳荫下清粼粼的汴河水蜿蜒流向远方,忽问:“张大哥,我们现在坐的这副座头,就是这醉秋楼中最好的?”张涵点头。

“可张大哥好像并没有事先订座?”宁致远笑望自己这个英气内敛的下属。

“这正是这位尹大老板的高明之处……”张涵话未说完,雅间的湘妃竹帘一掀,众人便见一个白净净、笑嘻嘻的胖子满面春风地赶了进来:“哎哟喂,张老弟!今天是哪阵好风把你老弟给吹来啦?老弟,你可是有些日子不来看老哥哥了,敢是已经忘了老哥哥?”

“就是忘了全东京城的人,我也不敢忘了尹老板你啊,不然的话,我倒上哪儿吃尹记烤鱼去?”张涵笑答。

尹大明笑道:“嗨!老弟要吃烤鱼?那还不容易?只须着人来招呼一声,最肥最嫩最香的那条鱼还不是即刻就快马送到老弟的府上去了?”

“可不如在这吃着爽快过瘾。今天我来,一呢,是请几位朋友来尝尝你的烤鱼,二呢,却是有点儿小事情,要向尹老板讨教。”

“好说,好说,却不知老弟有什么事示下?”尹大明笑着与宁致远、晏天良等人寒暄招呼罢,自寻了张椅子坐下。张涵开门见山地询问去秋尹延年等人争座寻畔一事。

“呃!原来……老弟要问的……是这么一桩小事啊?”尹大明攒眉苦思,好半天才抬头,“没有!”

尹大明很有把握地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回复。

张涵还要追问,宁致远淡然一笑道:“张大哥,既然没有,我们就不要再打扰尹老板了,先来尝尝这名动京城的尹记烤鱼吧。”

等尹大明走后,宁致远、晏天良、张涵几人相视而笑。宁致远问道:“晏伯伯、二哥、四哥,您们瞧出点儿什么来了?”

晏天良微笑:“这位尹大老板没说实话。”

张涵气呼呼地道:“晏老前辈见的是。这根蘸蜜老油条,居然敢跟老子玩花活,哼,他当老子还在撮奶?”

“张大哥说过,他在这儿很玩得转,一般人等绝不敢在这闹事。所以,要是有人敢在这闹事,”晏云孝笑道,“他绝对不会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可,”晏荷影不禁插声,“他方才为什么推得一干二净呢?”宁致远一笑,在张涵耳边咕哝了几句。张涵狡黠地笑了,跟众人笑嘻嘻地一拱手,离座而去。

尹记烤鱼果然名不虚传,更兼有刚从江淮快马送到的阳澄湖膏蟹,蜀中温房所育、市面上早已绝迹的时鲜果蔬,再加上黔州府三十年陈的黔岭春醇酒,众人虽有心事,却也大快朵颐。

饭罢招呼算账,伙计躬腰赔笑道:“我家爷吩咐过了,张大爷的这一席不收钱,另外还要请几位爷再稍坐一坐,我家爷陪过楼下的靖宁一品侯区小侯爷,还有点子话要向几位爷回。”回身一招手,茶水已送了进来,是极名贵的眉山三尖。

伙计才出去,竹帘一掀,尹大明已进来了,一脸的诚惶诚恐。张涵笑问他还有些什么话要回?

“嘿嘿,小人对不住各位。小人这几天实在是太忙,昏了头了,稀里糊涂的,一时间倒没想起来。去年确实是有人在这里,为了争座头,差点儿打了一架。”

晏荷影大奇:咦,这根老油条怎么变得这么快?眼风扫处,见宁、张对视一眼,嘴角俱有笑意,于是她恍然。

宁致远咳嗽一声,请尹大明坐下慢慢说。

“是,是。”尹大明侧签身子,小半个屁股斜担在椅边,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油汗,“好像去年七月吧,到底哪一天,可真记不清了。午后酉时左右,来了辆大车,车子华贵惨了,不是一般的王侯可乘,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好马,还有二十八九个极俊的僮仆,只看这些僮仆的衣饰,也不得了。僮仆从车上搀下来一位贵公子,二十不到年纪,一身白丝袍,发上簪金冠,左手拇指上的那个翡翠扳指,识货的聚宝斋汪老板一看,当时就傻了,后来他告诉小人说,这枚玉扳指,没有三万两金子根本就拿不下来。”

“那些僮仆一开口就要最好的座头。可座头七八天前就订完了,莫说雅座,就是楼底的一般座头,也被那些三年一进京‘人计’的各郡郡守老爷们预先订了,没法子,伙计只好来问小人。小人出去一看,这帮人不好惹,只得壮着胆子,把二楼武侍郎徐老爷订的雅间让出来给他们。小人正犯愁,不知待会儿徐老爷来了,小人却拿什么雅间给他?却听二楼上又闹将起来了。”

“赶上去一看,是伙计不会说话,这帮人知道那间房不是最好的,就非要调换不可。伙计一急,就说最好的已经被泰王订下了。谁知不说泰王还好,一说,那些僮仆闹得更厉害了。那贵公子也是连连冷笑:‘哼哼哼!小小的一个泰王,本宫几时拿眼角瞟过他?’小人一听那些僮仆唤他殿下,他又自称本官,当时这头皮就有点发炸。因为在东京,除了皇太子爷和那些公主娘娘们,就是几位王爷,也不能本宫殿下地叫。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也可称本宫,也能被旁人唤作殿下,这人就是宸王世子殿下。”

一听“宸王世子殿下”七字,众人俱不禁偷瞟晏荷影,可见她却是满脸漠然。

“小人吃不准这帮人的来头,又怕又急,正在这闹得人头都大的当儿,偏偏泰王府打前站的十几个侍卫也到了,两伙人撞在一起,一个字还没撂地下,就要动手。眼瞅着马上就是一场滔天的大祸,当时小人真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正在这要人命的当儿,又上来了几个青衣侍卫,看闹得不成话,就有个麻子脸侍卫问小人是怎么回事。”

“麻子脸?”晏荷影失声惊呼,“尹老板,你说这个青衣侍卫是麻子脸?”尹大明偷瞟一眼这位美得让人眼晕的少年书生,道:“是,公子爷,这个侍卫一脸的麻子。”

晏荷影还要问,晏天良使个眼色:“荷官,莫多嘴,好好听尹老板说。”

尹大明接着说道:“小人把大概情由给这几位侍卫一说,他们就去拦贵公子,而贵公子竟也听他们的劝。然后他们就一齐走了。”

晏云孝听到这儿,问:“尹老板,这几个侍卫都长得什么样?”

“这个,小人倒没太留心。”尹大明赔笑道,“实在是那位贵公子:太招人眼了,太漂亮了!漂亮得没法说,小人活了五十多年了,还从来没见到过一个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水灵、粉嫩,这么招人疼!是个十州八郡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美少年。那天全楼上下的客人、伙计们都只管盯住他看,他不但人长得漂亮,衣饰也华贵,却偏偏蛮横无理。喔,不不不,看小人的这张臭就是脾性大点儿,贵人嘛,哪能没点儿脾气呢?至于其他的人嘛……还真没啥印象。”

晏荷影又忍不住插嘴问道:“那个麻子侍卫多大年纪?”尹大明眨巴眨巴眼睛答:“恩……大概,顶多也就二十吧。唉,那天就光顾着看贵公子了,真没留意。后来走的时候,这个麻子侍卫倒还挺客气的,不住地跟小人说对不住。后来贵公子被搀上车,要走了,那个嚷得最凶的僮仆撂下句话给泰王府侍卫:你们居然敢得罪宸王世子殿下,回去等着吧,马上就会有你们的好看!”

众人虽都已猜到了几分,这时听他说出来,仍微微一惊。张涵皱眉道:“宸王世子赵长安?”

尹大明苦笑:“是,真真切切,一丝不掺假!唉,小人真是越活越背过去啦,早该想得到的。在东京城,除了宸王世子殿下,谁还会有这么大的气派,谁又敢不把一位王爷放在眼里?小人一听他就是宸王世子殿下,当天夜里愁得没法睡。得罪了这位当今万岁爷跟前的第一红人,以后还会有小人的好日子过吗?第二天天没亮,小人就置办了四色果礼,赶进城去到宸王宫请罪。”

“咦?王爷的宅第不是称府吗?”晏云义问。

“哦,这位爷有所不知,我大宋有六位王爷,七个王世子,他们的宅子都称王府,唯有宸王世子殿下特别尊贵,万岁爷也特别地宠他,早有了旨意的,他的宅子就称王宫,不过,那宸王宫也的确是座王宫。那天小人到王宫门前,呈上礼品拜帖,在宫门外候着,礼殿下倒是收下了,却让宫里的四位公公端出来十锭开花金锞,一柄玉如意,赏给小人。”说到这,尹大明苦笑,“小人的那份礼,不过一百多金子,而殿下的这份赏赐,却是不下五百金之多。”

宁致远点头道:“这个赵长安做事倒也还算漂亮。”

“这位爷说得是,殿下还让四位公公传话:昨天的事是他的不是,叫小人不用挂在心上,泰王那边他会打招呼,小人只管好生做买卖就成了。唉!到这时候,小人才明白宸王世子殿下的名头为什么会这么响亮。说真的,刚才各位爷问起小人这码子事时,小人还真不愿说殿下的不是,要不是张堂主……”

“好啦,你个老油枯,不挤不出油。”张涵笑道,“老尹,还有点儿事问你,那个麻子脸侍卫,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尹大明眨巴着眼,好半天才转过神来:“敢情,闹了半天,各位爷不是要问宸王世子殿下呀?”宁致远微笑道:“我们不是小姑娘,对他没兴趣。那个麻子脸侍卫是不是也姓尹?还有,那天后来的几个青衣侍卫里头,有没有一个人这里,”宁致远一指自己的左眉尖,“有颗朱砂红痣?”

尹大明复细想:“好像……有?……嗯……唉呀,实在是记不清了,实在是光顾忙着看殿下了。”

张涵好气又好笑:“老尹,你既不是小姑娘,也早过了十六岁,怎么一门心思地只盯着他看?”尹大明愁眉苦脸地笑:“张爷,不是小人说话不靠谱,这位殿下,是您老没见到,您老要是见到了,包准也得跟小人一样,先眼珠子不错一下地瞅个饱再说。”

待尹大明拱手出了竹帘,宁、晏、张等人面面相觑:原只道是官府对传世玉章有谋夺之心,现在看来,竟是赵长安对其有霸占之意。单是官府已令人挠头,而赵长安是什么人?天潢贵胄、龙子风孙,当今天子驾前的第一重臣。若要向他追讨传世玉章,那岂不就是跟朝廷作对?一番低语后,几人决定先进城会一会赵长安,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东京居,大不易。而若有人能把这“大不易”的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得妥妥帖帖,那这人就是高人了。张涵无疑就是这种高人。因为东京最大、最出名的客栈——汇义馆就是他在打理。不过,宇致远等人却并未宿在汇义馆。张涵道:“那里人多眼杂,吵得很。不如这碧云水筑来得干净清静,房舍也还将就。”

宁致远倚在碧云水筑青莲轩的栏杆上,左右一瞟,笑了:“张大哥,这么好的地方,在你的眼里,居然还只是‘将就’?”

张涵正色道:“东京城池重重叠叠,分皇城、内城和外城三层。最外是后周筑的罗城,有十二门;里城也就是唐时的汴州城,是东京的第二道城垣。五代起曾多次修建过,有十门。宫城又叫大内,正门是宣德门,正殿是大庆殿。宫城南面,从宣德门经州桥、朱雀门到南薰门的南北向大街,阔二百多步,叫御街、御路,又叫天街。两边的御沟,砌砖石护岸,沟里长满了莲荷。天街紧邻皇城,向北可一直到皇宫的朝廷正殿,往南可到阊阖门外的大相国寺,在全城中也最繁华热闹,几乎聚集了所有皇子王孙、公卿贵戚的府第。那些府第的豪华气派,不是我们这些小民可以想象的,就只站在那些府第的大门外随便张望一眼,也会让人头晕。”

晏云义撇嘴笑了,认为他在夸大其辞。张涵看在眼中,也不分辩:“不过,这些府第虽然气派,可跟宸王宫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了。要论起来,恐怕除了紫禁皇城,就是宸王宫了。听说,光那里面的宫殿就有三十多座,其他的亭台楼阁、轩榭堂宇,更是数也数不清。”

“老天爷!”晏云义咋舌,“这么多?他一个人住得了吗?”

“当然住不了,所以,不用想都会知道,他一个人在那又大又富丽的王宫里,会有多么的气闷无聊!嘿嘿,我倒宁愿跟老婆孩子挤在一张热炕头上,也好过一个人坐在那大得疹人的王宫里发呆。”

其时已入初秋,可众人坐在轩中,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出去,俱是一丛丛茵茵摇曳的碧竹,一枝枝高低参差的风荷,清风徐来,暑消汗收,众人一路奔波的疲乏困顿,霎时间都已烟消云散。

晚上晏荷影被安置在园中景色最佳的听荷雅居。竹风送凉,房舍中弥漫着淡淡的藕花香气,间或传来几声秋虫切切的低鸣,愈发增添了房中的幽静,亦愈发令人不能入睡了。

她披衣起身,出房,沿一条曲折幽径,缓缓前行。

到了一座数株梧桐围绕的亭中,她斜倚朱栏,游目四顾,见清明的月色将身周一切皆映照得飘浮游移起来了。这是梦吗?唉,若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那该有多好!

想起尹延年春山般清新明净的笑容,和二人在望郎浦上相对的日日夜夜,她神思怅惘:当日自己和他若不回来,就在那岛上,执子之手,与子相契,载笑载言,与子偕老,又岂会有今天的这一切烦恼和心伤?

可他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他不过是来骗传世玉章的,东西既已到手,他又岂会甘愿再呆在那个贫瘠荒凉的小岛上?荷影呀荷影,此刻你对他仍梦萦魂牵,他却不知正在哪儿逍遥快活?你对他念念不忘,说不定他却正在嘲笑你这个草包的愚蠢可笑……

“这里太凉,小心不要受了风。”一袭锦袍披上了她的肩头。泪眼蒙咙中,只见宁致远关切的面容。

她忙转身拭泪,再回头时强笑道:“这么晚了,宁公子还不睡?”宁致远微笑道:“是啊!”她垂睑自责:要不是她弄丢传世玉章,又怎会连累他陪着他们四处奔波?

宁致远目光闪动,问道:“莫非,晏姑娘以为我是为了传世玉章,才跟晏伯伯来这儿?”

晏荷影心道:“你在姑苏候我回家,为的不就是这个吗?”但旋即转念一想,立刻羞不可抑,“啊呀,难道,他是为了……跟我成亲?”

宁致远并未瞧见她的忸怩之态,目凝远方,良久方道:“我之所以在姑娘的府上守候,并非为了传世玉章,而是有件事情要请教姑娘。请问姑娘认识马骅、朱承岱吗?”

她正脸红心跳,却忽然听他提马骅、朱承岱,一怔:“他们怎么啦?”

那晚她在雪姿堂叙述那四个月的经历时,遇见朱、马二人一段,自觉与传世玉章并无关联,是以当时她一字未说。

宁致远淡淡地道:“他们倒没怎么样,可是,朱二哥的妻子和女儿却死了。”晏荷影讶异至极,直疑自己听错了。

“小马那天请了酒楼中的两位客人到朱二哥家吃饭,当晚,这两人就留宿朱二哥家中,不料,半夜这两个人却逃走了。”宁致远渐渐激动起来,他一向从容镇定,眼中总是会有一丝很温暖的笑意,可现在,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可怕,“要仅仅是逃走也就算了,可这二人为了阻止小马、朱二哥的追赶,竟然下毒手……杀死了朱二嫂和小月华。”

“不!”晏荷影失声惊呼,“我们没杀人,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朱二嫂和小月华那么好的人……”

“对呀!所以,我才正想请问晏姑娘。”宁致远逼视她,“那么好、那么无辜的人,你们……不,应该是那个尹延年,怎么忍心下得了手?而且,凶手为了能从容逃走,却不一刀就杀死小月华,他……”说到这,他双眼发红,脸上肌肉扭曲,牙齿“咯咯”作响。

看着他那副样子,晏荷影极其着慌:“他怎么了小月华?”

宁致远一字一字地沉声道:“凶手割开了孩子的喉管,血和着气泡一阵阵地往外冒,但他下手很巧妙,也很恶毒,孩子一时间却死不了。朱二哥、小马一见这种可怕的惨状,发了疯般要救孩子,哪还能再去追赶凶手?这才让凶手从容地逃走了。”晏荷影觉得他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说话,声音沉闷而模糊。

“后来,孩子……”

“死了!足足受了六个时辰的活罪,挨到第二天午间,才咽了最后一口气。我接到噩信,连夜赶到川头,那间卧房像是泡在血水里,那种惨状,只要还是个人,都没法子看得下去。”宁致远长出了一口气,“朱二嫂也习武,一手家传何氏银针精妙过人,但我们仔细查看后,发现她的银针一根都没发出,显然是在睡梦中遭的毒手。凶手行凶后,又点燃了后院最西边的柴房,晏姑娘,你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吗?”

晏荷影整个人都麻木了。宁致远仰首,不让泪流下:“凶手点燃柴房,为的是要让朱二哥、小马看见家中起火,回来扑救,再令朱二哥见到惨死的妻子和垂死的女儿,为了救妻女,就不能再去追赶他们了,哈哈哈!”他大笑,但眼中充满怒火,“凶手手段之残忍、用心之奸诈狠毒,真正世所罕见!为了惨死的朱二嫂和小月华,我才赶到晏府,不料,姑娘你倒回府来了。”

晏荷影口中又干又苦,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宁致远已看到了她的心里,问道:“姑娘是不是还认为他不是真凶?”她想点头,但脖颈僵硬,挪动不了分毫。

“虽然他是凶手的可能最大,但我却并没有肯定,直到那天在雪姿堂,听姑娘你说了那几个月的经历,我才断定,他就是真凶!”

晏荷影怒气勃生,虽未开口斥责,但神色很明显对他的武断极为不满。宁致远对她的脸色视而不见,忽然将话题转到她离家当晚,在山林中撞见的那群黑衣人,及从鬼哭身上取出的那块铁牌。

晏荷影脑中一道电光掠过,失声道:“铁牌,那铁牌……”宁致远目光一闪:“那铁牌,晏姑娘后来又见过了,是吗?”

犹如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她发抖了听到了“叮”的一声,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铁牌,在自己俯身拾起尹延年的那件长衫时,从衫中滑落地下。铁牌沉甸甸、黑黝黝的,正面一条五彩金龙,背面是两个小字:水贰。

她双膝一软便往后栽,若非宁致远一把托住,她已摔在地上。宁致远问她后来在哪里又见到那种铁牌,她翕动嘴唇,万分吃力地道:“在……他的衣袋里。”

宁致远皱眉:“他?尹延年的衣袋?”她想摇头,但眼泪已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

宁致远叹息道:“姑娘知道为何我那么肯定他就是凶手?因为在那间卧房的墙上,朱二嫂的头旁,发现了她蘸血写下的两个字!凶手一刀刺中她的胸口,只当她已当场气绝,却不料在凶手逃走后,她却拼着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鲜血,留下了追查凶手的线索。”

晏荷影嗓子哑涩:“这两个字是什么?晏、尹?”

宁致远缓缓摇头:“这两个字,是‘金龙’!”

金龙!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帮会的名号?还是一次行动的代号?为什么身经百战、名动江湖的宁致远在提到这两个字时,眼中也会流露出一丝恐惧?

“近三年来,我大宋屡屡传出哄动一时的灭门惨案,迄今为止,已有三十三家、六百二十一人被残杀了。不知姑娘是否曾听说过中原巨富沈如云、川东东平三槐王、冀中老财狄家庄及秦岭钱神路家寨这些豪门,俱在一夜之间被灭门灭族的惨案?”

晏荷影点头道:“这些案子,凶手下手都特别凶残。每家都是不分男女老幼,尽数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这些疑案都有相似之处,被杀的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在他们死后,那上百万的家财都不翼而飞,很明显,凶手作恶的目的就是被害人的家财。但迄今为止,大伙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直到去年,家父的一位好友,潼关隆升银楼的掌柜翟晓天全家又在一夜之间惨遭毒手,我远赴潼关胡杨岭查访,发现一个叫金龙会的帮会跟翟家的血案有关。而且,以前的那些惨案,也跟它有或多或少的牵连。”

这时晏荷影才明白,那夜在雪姿堂,自己提到那块镌有金龙的铁牌时,他就留了心了,且顺理成章地将尹延年与金龙会联在了一起。

“金龙会贪婪好财,传世玉章既包含有惊人的财富,那他们不择手段地谋夺它,也是情理中事。以此种种情形推断,是以,我才断定谋害朱二嫂和孩子的凶手正是尹延年,而他行事阴险狡诈、下手残忍狠毒,也正符合金龙会门徒的特点。”晏荷影只觉天旋地转,如堕深渊。

自那晚于雪姿堂发现尹延年是个骗子以来,她就夜夜无眠。中宵披衣枯坐,问天问地问心,翻来覆去,只是不能接受这个比铁还要硬、比冰还要凉的事实。有时痴想:也许,他有什么苦衷,这才取了传世玉章去?说不定有一天良心发现,就会把它送回来。虽然她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之想,但若不这样想,那自己岂不是要发疯了?

此时她听宁致远析理入微地指证尹延年是金龙会的人及残杀朱妻及幼女的凶手,虽然她一万个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他的推断丝丝入扣,合情合理,回想当夜自朱宅逃走时,尹延年的言行的确有许多令人生疑之处。又想起逃走时听到的那一声厉鬼般的狂嗥,那定是朱承岱乍见妻女血溅满屋的惨状时,惊怒悲恨交集的怒吼。怒吼声交织着铁牌落地时的轻响,在她的耳边回荡,她快发疯了:“朱大侠为什么不一齐跟了来?好在抓到……那个姓尹的时候,为嫂子和孩子报仇?”

宁致远轻叹道:“是我不让他和小马来的。”

她一怔,随即恍然:自己虽未参与行凶,但却一直与凶手同行,朱承岱身负血海深仇,若见到自己,情绪定会失控,愤激中难免就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宁致远身处在未婚妻和名为属下实为朋友的两人之间,实难两全,故而才不让他二人前来。

回想当初自己抗婚私逃,惹出了漫天的风波,流言蜚语不知已传成了个什么样子!他身为天下第一大帮会的掌门,不知已承受了多少难堪和尴尬!但自二人见面至今,他始终没有一字半句的责怪埋怨,反而还处处关心维护自己,她不禁对他感到万分的歉疚。

宁致远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但此时此地,也实在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方妥,只能泛泛地安慰了她两句,然后就送她回房安歇。

次日早起,晏荷影漱洗罢到了中厅,见父兄及宁致远早在候着了。昨夜她伏在枕上哭了一整夜,此时双眼红肿如胡桃,晏家父子见了,非常讶异:不知宁致远昨夜跟她都说了些什么,却让她哭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昨夜她下楼闲步,宁致远在后相跟随护,晏家父子都心里有数,但却做不知。现在大家只装作没瞧见她的双眼。张涵邀约大伙外出用早饭,当下众人出门,分乘三辆马车往东行去,花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车停在一座两层酒楼前。这名叫聚义香的酒楼,也是四海会的。

虽是早上,但整个酒楼已经满座,熙来攘往的,入眼便知生意兴旺。众人随张涵进了一间雅间,才坐定,便见窗外数十丈外,正对酒楼的街面上,一座极雄伟气派的宫门高耸入云,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恢弘富丽,气魄大得惊人。

门前石阶下蹲着两只近二人高的踱金大铜狮,宫门是六扇朱漆合页镀金黄铜包角的黄樟木门,锃亮的碗口大的镀金铜门钉,横九竖八,竟有七十二枚之多,超过了六十四枚的规制。宫门重檐歇山式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极是深阔,门前一十八根朱漆大柱,层层叠进,壮丽辉煌。

门楼檐首、斗拱、额、枋,俱金漆彩绘、雕梁画栋。宫门正中广檐下,一沥金粉底巨形匾额,额上“宸王宫”三个黑色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光,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六扇正门尽皆紧闭,只东西角门有人出入,门前横置四排黑漆条木凳,列坐着二十八名华冠丽服、腰悬黑鞘乌金佩刀的王宫侍卫。

见惯了大场面的晏家父子、宁致远也立刻被这座宫门的气势震慑住了,不禁都暗喝了一声彩:真不愧为六王之首,当今天子驾前的第一重臣!不管赵长安本人如何,单论这份气势,天下已无人能及。

一会儿工夫,酒菜已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张涵在下首相陪,旁边还坐了个面相憨厚、沉默寡言的青年后生。等伙计退出帘外,张涵低声禀报,他已派人查过,宸王宫中一共有侍卫二千二百名,其中宫门侍卫二百六十名,巡宫侍卫七百六十名,检点侍卫三百二十名……

“巡宫的侍卫要得了那么多吗?”晏荷影不禁问。

“哦,晏五侠有所不知,我朝例制,王爵均配侍卫三百名,其中巡府侍卫八十名。赵长安虽只是个王世子,但极得当今皇帝宠爱,他享用的所有供奉全都逾制,而且逾越甚多,不但宫门门钉镀金,七十二数,侍卫翻番,府第称宫,且宫内太监、宫女的人数也是其他王府的五六倍还多,他的俸禄甚至比五个王爷加起来还要高,且皇帝老儿还常有各种奇巧珍玩赏赐。”

“在东京城,百姓们都把皇宫叫做禁城,而这宸王宫,就叫小禁城,因为它里面宫连宫、殿接殿,大得可怕,要没有七百多侍卫,根本就巡查不过来。”这一番说辞,直让众人瞠目结舌,如听神话。

宁致远定了定神,问道:“张大哥,侍卫既如此之多,那要查那个人,不是就棘手了?”

“的确是这样。不过,幸得王宫内府的账房司官跟属下很熟,他足足熬了两个通宵,把宫里所有的侍卫都理抹了一遍,凡是五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姓尹、云、赢、殷、印、阴、应等的全剔了出来,共计一百二十六人,叫延年、元年、愿连,和类似名字的有三十一人。”张涵皱眉,“可这么多的人里头,就是没一个叫尹延年的。”

“兴许他不是侍卫,譬如说,是个账房里抄抄写写的书吏?或者是个酒扫侍应的太监?”晏云孝插嘴道。

张涵叹气道:“这一点属下也想到了,所以就拜托那位司宫,索性把宫里所有的男人都捋了一遍,结果倒有两个人的名字还对得上号。”

众人精神一振,俱问:“是哪两个人?”

张涵苦笑:“其中一个叫印彦谦,五十出头了,是王宫膳厨的一个厨子,可他的第六个小妾今年五月间生产,他一直守着,没出京城一步,这一点倒有好几个人可以证实。而且,前晚属下也去他家里看过了,这人胖惨了,走一步路倒要停下来喘十喘,那颗光头被肥肉撑得像个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他决计不会是那个人。”

“那另一个呢?”这回轮到宁致远皱眉了。

张涵神情很古怪,像是有人把印彦谦那颗光滑赛鸡蛋的肉头塞进他嘴里去了:“这人叫迎艳艳,是宫里戏班的男旦,年纪、身材倒有点儿像,又白又红的,比个女人还女人,不过,他也绝不会是尹延年!”

“哦?张大哥去会过这个迎艳艳了?”

张涵的脸成了苦瓜:“唉,甭提了,属下费了老鼻子的劲,才在翰林院侍郎程玉的卧室里找见了他,闹了半天,原来他居然是个……是个……”

大家自见面以来,便知他能干利索,这时却见他支支吾吾。宁致远、晏家父子立时便猜到了几分,晏荷影却不明所以,追问不休。张涵涨红了脸,脱口而出:“迎艳艳是个像姑。”

宋时的官宦人家、豪门巨族,玩腻了妇人,却好起同性来了。一些戏班中的男子,因自幼便唱旦角,日久天长,相貌性情全都阴阳颠倒,正合了那些达官贵人老爷们的癖好,于是这些男旦便成了老爷们的玩物,因他们举手投足像个姑娘,故被世人称为像姑。

晏荷影不知何谓像姑,但见父兄的脸色俱是不对,心知这像姑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便也不再追问。

宁致远皱眉道:“他虽是像姑,却并不能证实他就不是尹延年。”

张涵回答道:“少掌门说的是。属下之所以肯定,那是因为今年他一直跟程玉搅在一处,弄得程玉到后来连走路都要三四个小厮架着。为此,程玉那个凶悍的老婆跟他闹了个底朝天,这在京城的百官中已传成了一个笑话。是以属下才说他也不是尹延年。”

得知偌大的宸王宫中并无一人名尹延年,晏荷影失望至极。但宁致远、晏家父子却神色平静,早知会有此结果。她不死心地问道:“难道说他捏了个假名字,但侍卫里总有几个麻子吧?兴许其中一个就是他?”

张涵吓一跳:“要依了晏五侠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宫中侍卫脸上有麻子的海了去了,除非令全部侍卫列班站队,然后请见过尹延年的人去,顺着一个一个地看,兴许才能认得出来。”这当然不可能,晏荷影嗒然若丧。

宁致远却并不气沮,又问:“张大哥,赵长安一共有多少贴身侍卫?”

张涵继续侃侃而谈:“嗯,宫内规制,王爷配贴身侍卫六十人,不过,真正到得了他跟前的,不过三四人而已,而这三四人里头,只有两个中年侍卫是他的心腹,一个叫华静君。”

晏荷影立时便想起了“华老爷”:“哦?这个华静君长得什么样?左眉尖上有没有一颗朱砂红痣?”

张涵摇头说,因为华静君在宫中的地位很高,一般宫内人等根本就见不到他,是以他的相貌也没人知道。

“那另一个呢?”宁致远问道。

“另一个叫冯由……”

“啊呀!张大哥,你说另一个叫冯由?”晏荷影惊叫着问。

张涵点头,不知“晏五侠”何以会如此惊诧激动?晏荷影定了定神,对凝视她的众人道:“尹延年曾经说过,冯由是他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