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武林中出了名的大善人,正气君子王无涯,原来是这等角色!用这么下作的手段算计救命恩人兼过命朋友的独生女儿,真真叫俺们这些个粗人都瞧不下去了。”船角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长着络腮胡、朝天鼻的矮胖子,他身后还有六名彪悍精干的大汉。

王家父子一看,认得这一群人正是船老大和船夫。这时身后脚步声响起,却是另外六名船夫断了二人的后路。王无涯眯缝着眼,道:“恕赵某眼拙,却不知众位朋友是哪路来头?何以口出恶言?小犬适才无礼,惹恼了老夫的侄女。小孩子家的,好了恼了,也是常有的事……”

“别,船家大伯,别听他的。”晏荷影又气又急道,“船家大伯,快来救我……这个恶人,他,他……”

那胖子说道:“女娃娃,别怕,这一老一小两个兔崽子要害你,俺们心里早就有数了。没撞上也就算了,可现在既让平某人瞧见了,却容不得这种没天没日的勾当!”

王无涯一听胖子自称“平某”,不禁色变道:“平波平帮主?原来你也看上了这物事?却不事先知会一声,这样劳动大驾,却叫王某如何担待得起呢?”暗地里却心念电转:今夜情势险恶,不意自己二人已中了海王帮的圈套!平波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且对方有备而来,父子二人陷身在他的船上,再想图谋那物事已全无可能。现只能向对方软语相求,希冀先脱出自己二人的性命,待日后再作打算。

平波侧目,点头道:“好说,好说,正气君子甭来这一手,却不知是俺动手,还是你自个儿动手?”身处危境的王无涯怎敢向他动手,只得赔笑苦苦哀求,承诺今后定会全力报答。

平波翻着白眼道:“报答?也是掐死了装进袋里,多放上几块大石头,再扔到海里?”他锐利狠毒的小眼睛瞟了瞟王家父子灰败如死的脸色,接着说,“俺早就听说过,王大侠做人做事都厉害得很哪!今天一打照面,果然!果然!嘿嘿,放了你俩?当俺是三岁的小屁孩儿?今夜俺要放了你俩,那不出两天,整个江湖就都会知道,那物事已落在俺的手里了。嘿嘿嘿,哈哈哈……到那时候,就会有无数江湖中的朋友们,来俺海王帮‘登门拜访’,那俺这做一帮之主的,王君子,你倒替俺想个好主意,该怎么应付才好啊?”

王无涯如堕冰窖,看来今夜这一劫,无论如何也是在所难免了!“哼,我父子中了你的奸计!想我王无涯一世英名,岂能怕了你们这些无赖阴险的小人?不过,你平波毕竟是一帮之主,自不能做那种以多欺少的勾当吧?”他指望用话压住平波,以一对一,己方兴许还有五分的胜算。

但平波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不错,俺是一帮之主,可王君子,你刚才不是说俺们都无赖阴险吗?既无赖阴险,嘿嘿!对不住,俺可就要使无赖阴险的手段了。哼哼!对付真小人,俺也许还会顾一顾海王帮和俺的名声,不过,像王大侠这种正人君子嘛,俺海王帮却从来都是大家伙儿一齐上的打法。”说完掌一翻,手中已多了柄黑沉沉、丈余长、三刃直立的精钢鱼叉。

王无涯瞳孔收缩,急道:“既然这样,等老夫回舱去拿一下兵刃。”方才他与王玉杰忙于追赶晏荷影,兵刃都放在舱中桌上了。平波冷笑道:“王君子,谁叫你撞上了俺这个‘真小人’呢?今天晚上,你就认栽了吧。”王无涯自认也是个能下得去手的,但此时与平波一比,仍自叹弗如。

一侧静听的晏荷影手足冰凉,先还以为平波是个好人,不意也是跟王家父子一路的货色!不知何时,天上的乌云已然消散,澄澈的夜空明月皎皎,清辉四布。谁能想得到,如此安详宁静的月色下,却会有如此阴暗龌龊的恶行发生?

她忍住泪,遥望远方,默祷:“爷爷,对不起,我没法完成您的托付了。爹,娘,女儿不孝,不听你们的话,以至于落到了今夜这个地步,真是咎由自取,你们的养育大恩,女儿只能来世再报了。”说完,将油纸包放回怀中,一撑船帮,双足用力一蹬,一纵身,已跃出船舷。

平波及帮众的全副精力都在王家父子那儿,哪料得到这个娇怯怯、足上有伤的弱女子竟会有如此决绝的举动?惊呼声中,平波及几名离她最近的弟子疾扑上来,可哪里还来得及?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呼”的一声响,一团黑影掠过众人头顶,“嘭”地摔在甲板上。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刚才跳下船去的晏荷影。亦不知她是晕了,还是被人点了穴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无涯、平波等人一怔,不禁俱往后跃开数步。随之一阵豪放的笑声传来,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甲板上已多了一个人。这人满脸横肉,双眼精光四射,显然内力不弱。身着夜行衣,衣襟上绣一团血红的火焰,煞是显眼。

平波皱眉:“万圣天?你居然也来了!”

圣火教教主万圣天声若洪钟,哈哈笑道:“平老四,烂杂种,你天天在海上混饭吃,怎么弄艘恁难坐的船?奶奶的,这两天差点儿把老子的眼都晃花了,憋气得紧,还是出来爽气,哈、哈、哈……”

他一直贴伏在船舷外侧,本想等平波与王家父子两败俱伤后,再出来捡现成便宜。不料晏荷影却忽然要投海自尽,这可如何使得?情急之下,他只得一把抓住她。但那船壁何等滑溜,他一身壁虎功附在上面还可以,但手中再多一人,就无法撑持了,只得现身。不过他是有备而来,倒也有恃无恐。

“小恶癞、老土狗、乌斑,都上来吧,这里比那熊船底下面可要敞亮得多了,奶奶的。”风声连响,霎时间,从船帮外又跃上来三十多黑衣人,每人衣襟上俱绣着一簇血红的火焰。这些人一上来,便将王无涯、平波等人围在当中。一时间,甲板上满当当的全都是人。

“奶奶的,这鬼船,晃得老子连戳都戳不稳。”话音未落,早有圣火教教徒将一张椅子搬来放在他身后。万圣天一屁股坐下:“平老四,瞪着细眯眼睛瞅老子做什么?你跟王君子不是要拼命吗?要拼快拼,赶快动手啊!老子生来就最喜欢看人打架,打得越厉害越好,越糟糕越好!等你一叉叉死那个死样活气的正气君子,老子再来替你收尸。怎么,还不动手?打呀,捏着那把叉子是干什么用的?敢情不是拿来戳人的?”他左一声奶奶的,右一声奶奶的,骂得甚是起劲。

平波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他冷笑道:“姓万的,你以为,就凭你这三十几个人,今夜就准定可以抢到那物事?”

万圣天却翻着白眼不屑一顾地道:“什么物事?你这杂种放的什么狐臭屁?老子不过在辽东呆烦了,想出来四处遛遛,你管得着吗?这船老子看着又大又阔,顺眼,就上来了,怎么,不服气?”

王无涯冷眼旁观,心想,看情形,平波跟这个姓万的早有过节。唔,这只怕是自己父子脱身的机会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咳嗽一声道:“圣火教万教主的威名,老夫仰慕已久,今天才总算是见到了,真是三生有幸……”

万圣天斜睨着他,骂道:“你这老杂种的大名,老子也早就如雷贯耳了,不过,幸好老子没交上你这种‘三生有幸’的朋友。真他奶奶的奇怪呀,晏天良那老东西,想当年怎么就会拼着一条老命,救了你这么个东西?还跟你蜜里调油了三十多年?”

王无涯却一点儿都不难堪,摇头道:“万教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下也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啊!”

“呸!少跟老子酸溜溜地来这一套。明白告诉你,今儿晚上这船上所有会喘气的东西,就是只臭虫,也甭打算从老子的指甲缝里溜了去。物事老子是要定了。你们,”万圣天小三角眼一瞪,“也死定了!怎么样?识相的,就别让老子和兄弟们动手,自行了断,还可得个全尸。不然的话,哈哈!”

“嘿嘿……”平波忽冷笑不止,“猪鼻子里插大葱,姓万的你装的哪头大象!你跟你手下的这帮不成气候的东西,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驾船?你们虽然人多,却是在俺的船上。有句俗话说得好,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哼哼,到底是谁要自行了断还不一定呢!有些人的大话,不要说得太早,小心闪了舌头!”

万圣天睥睨平波,骂道:“老子既敢上来,怎会不带几个驾船的好手?另外,老子再告诉你件事!现在这船上船下、船里船外,老子已全装上了圣火教最厉害的火药,你老小子要是识相的话,也就算了,不然的话,老子定让你和这船上所有的人,全死得连点儿骨头渣子都找不着!”

他在船上遍埋火药,倒不是为了对付平波、王无涯,真正的目的其实和二人不谋而合,俱是要把船弄沉,做成一种自己与物事同葬海底的假象,以绝世上所有垂涎此物事之人的想头。现在他胜算在握,便脱口而出,心中却暗笑:这时点着火药,岂不是连老子赔进去了?“姓万的,今儿晚上,俺们新账老账一块儿算!”平波一叉疾刺过来。

圣火教虽以善使火药出名,但万圣天手中的钢环却一样不弱。冷笑声中,他右手一伸,一招“横贯天河”封住了钢叉,跟着钢环往外,横里一掠,便要将叉尖荡开。平波嘿然声中,脚步连错,已绕到了右侧。万圣天右手环向后一格,同时左手一挥,亮出了从不示人的一柄短剑,这才是他最厉害的杀着!一剑便向猝不及防的平波前胸刺去。

平波一惊,已不及闪避,剑光倏忽间已到了胸口。但他毕竟身经百战,反应迅捷,忽然双膝一软,“刷”的一声,随即半空中便有千万根发丝在飘扬。却是万圣天一剑削去了他头顶的一大片头发。圣火教教众哄然大笑,阴阳怪气地吆喝:“唉呀,平大帮主,怎么了?不过才一招就跪地求饶了?哈哈哈……”

其实,平波能在千钧一发间及时避开那一剑,无论应变之能、反应之速,都已十分了得。但他这一跪,只万圣天及他自己心中有数,在旁人看来,自是他一招未过,便被逼跪地。

这口冤气堵在心里,无处发泄。他面色铁青,左手力撑,身形疾闪,抢到万圣天身前,“呼、呼、呼……”,一连五叉,刺向对方身上的五大要穴。他的武功本不在万圣天之下,刚才变起仓促,才险些着了道儿,现在他愤恨至极,右手外翻,左手力透指尖,双手持叉,疾刺万圣天下腹。

他这五式去势既急,劲道亦是十足,浸淫了四十多年的武功修为。万圣天虽还在笑,心中已大吃一惊,再不敢托大,忙腾身跃开,左手剑横削,挡住钢叉,右手环疾挥,劈向对方面门。他这两招配合巧妙,出手又稳又狠。平波一闪身,剑锋自右胁下穿过,相距不过二寸。二人俱吃了一惊。

平波惊他的左手剑竟如此劲厉,万圣天则是惊他的身形闪避,居然异常迅捷。而圣火教教众也各挺兵刃,向海王帮的人下手了。一时兵刃撞击声大作,四十多人激烈缠斗在一起。

这边万圣天、平波翻滚厮杀,已过了四十余招。万圣天虽略占上风,但平波自知己方凶多吉少,是以出手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万圣天一时间也无法杀得了他,两人倒堪堪战成了个平手。

王无涯一看机会来了,对儿子使了个眼色,闪身进舱抓起兵刃。而王玉杰则躬身摸到晏荷影身边,一捞,把她挟在腋下,随即与父亲侧身,悄无声息地向船尾摸去。船尾那里有傍晚时他吩咐平波备好的小船。现须先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再徐图后计。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好地坐在曲轩外、荷塘边、花树下品茗清吟赏月,却提着砍瓜切菜的家伙,你蹿过来、我蹦过去地乱发羊痫风,唉!真正何其扫兴也!”忽然,一个极为清朗的声音,在王家父子的头顶上连吟带叹。

二人抬头,只见船尾的船帮上,盘膝端坐着一个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他望着静谧夜空中的那轮皎皎明月,正自得其乐地曼声长吟。他一瞥鬼鬼祟祟溜过来的二人,微笑着道:“这位老丈和小哥,也是和不才一样,来这儿赏月的吗?咦?二位还拎着杀鸡屠狗的家什?这位小哥腋下……”略歪头,端详了一下,“还夹着位姑娘?不过赏月而已,何须如此?何须如此?煞风景!真正是大煞风景!”说话时摇头晃脑,语笑晏晏。

王家父子不知这人又是何来路,不禁面面相觑。那边杀声震天,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这文士却在吟诗赏月,情形大是可疑。自己父子逃命要紧,切不可与他过多纠缠。王无涯倒提鱼肠金剑,拱拱手道:“嘿嘿,阁下真是风流潇洒呀!既然喜欢赏月,只管自便,却恕老夫、犬子尚有要务在身,不奉陪了。”

“喔,二位有要务?只管去忙,只管去忙,不能和不才一齐赏月,无妨,无妨。”文士挥了挥衣袖,道,“不过,二位不如把这位姑娘交由不才代为看护,仅有明月,而无佳人,却会令这无边的美景亦逊色三分了。何况,少了个负累,二位办起‘要务’来,也方便得多了。”

他话音未落,王无涯已笑了:“老夫早就晓得,你赏月是假,要她是真。”一声大喝,“给!”王玉杰手“呼”地一抬,晏荷影便向文士直飞过去。与此同时,父子俩的双剑分向左右,毒蛇般径刺文士。

文士若接晏荷影,便无法拔兵刃挡格王无涯和王玉杰分别刺向他胸口和右腹的那两剑,但若不接,那她定会撞上他,纵不能,撞得翻跌船外,也能乱了他的身形,倘若如此,双剑就能洞穿他的胸腹。而他也不能后退闪避,他身后便是茫茫大海,莫说是退,便是稍稍向后挪动一下,也势必跌落海中。只刹那间,他已身陷绝境!

见双剑已堪堪刺到了自己胸腹前,文士朗声一笑,左袖一挥,拍在晏荷影左肩,轻叱一声:“接住!”晏荷影的横飞之势顿时改作向船舷外飞坠!

晏荷影被万圣天点中穴道,不能动弹。这时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心道,这样也好,总胜过落在那对奸恶狠毒的父子手中。不料自己的一场绮丽春梦,最后竟是要长眠在这离家数千里之遥的浩瀚大海中了!她正等着“扑通”一声落入冰凉的海水里,忽觉左臂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拉,身子的下坠之势顿消。跟着整个人向右一侧,随即便仰倒在一件又硬又平的东西上。

变起不测,她一怔,大奇,睁眼就看见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她凝神细视,只见对方满脸凸凹不平的麻子,青色长衫,竟是尹延年!那个早就去了扬州的尹延年!

她一撑坐起,惊喜交集:“你……你,我是在做梦吗?”

尹延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道:“呵!夜半更深的,我倒还真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做个好梦呢!唉,只可惜呀,为了五十两银子,却是连觉也不敢睡了,只得巴巴儿地守在这里,祈望上天,好等着那五十两银子从天上掉下来。”

晏荷影这时才发觉了两件事。文士刚才的那一掌,不但将自己拍落下来,而且也拍开了自己被封的穴道。她不懂武功,却不知文士这看似随随便便、轻描淡写的一掌,实则蕴含了至为高妙精深的武学。力度、方位、距离、时间、分寸上均拿捏得恰到好处。若那些识货的一流高手见了,定会惊叹不已,只可惜,今夜他遇到的是懵懵懂懂的晏家大小姐,哪识得这其中的奥妙?

第二件事,是她与尹延年俱身处一艘小船之中,而这小船,正泊在大船的船尾。她望了望尹延年,又听了听头顶上文士爽朗的笑声,喜极地道:“尹兄,原来你根本就没去扬州,一直跟着我?”

尹延年嗤鼻道:“当然,五十两银子还没到手,如若就这样走了,那我岂不是卖金收土钱,连棺材本都要蚀进去啦?”就这一小会儿工夫,他的话还是句句微含笑讽。若放在从前,晏荷影必会气恼,但现在她身离险境,又见到了这个几日来一直令自己牵挂的人,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忽想起方才船上那一闪而逝的背影,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刚才在船上引我到王无涯窗下的人影,就是你?”尹延年笑了:“真真聪明不过我们晏大小姐!你的王伯伯精心为你准备的鱼汤不喝,倒半夜三更的跑出来乱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让大小姐听听,你的王伯伯和玉杰哥哥正在唱的一出什么好戏?也让大小姐你醒一醒瞌睡,长一长精神。”

晏荷影苦笑,咕哝道:“你这个……”

尹延年微笑道:“嗯,又想骂人了?”仰首纵声大呼,“叔叔,不要跟他们多做纠缠,带上那三个丫环和仆妇,快些下来,我们走吧!”

头顶传来文士的朗笑声:“不妨事,正气君子和王少侠热情得紧,定要留我跟他们再赏一会儿月,我若就这么走了,岂不辜负了人家的美意?”声音清朗,不疾不徐。虽从那么高的地方传下来,仍字字清晰,显见他内力充沛,虽以一敌二,却并不吃力。

尹延年无可奈何,清楚叔叔眼里素来揉不进一粒沙子,他早鄙视王家父子的为人,现若不结结实实地戏辱二人一番,势必是不会下来的。好在一时间也没什么事,就多待上个一时半刻的,也没什么大碍。

头顶上激烈的兵刃格击声中,忽有人大声惨呼。晏荷影吓一跳,急切间分辨不出是谁,急道:“尹兄,要不要上去看看,帮你叔叔一下?”

尹延年摇摇头道:“不妨事,方才是王玉杰左腿被叔叔一招‘晴空拂柳’刺了一剑。”侧耳细听,又道,“嗯,‘绿窗寻花、小莲出水、万叶临风’,再过个七八招,叔叔就会去找那三个丫环和仆妇了。”话音未落,突然自大船船腹中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响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震耳。

原来是一名海王帮弟子重伤倒地,无意间见到了圣火教布下的火药的一段引信,绝望愤激之际,咬牙取出身上所携的火折子,晃燃了引信。

正当其时,众人厮杀得分外眼红,竟无人发现。一处火药燃,便迅即牵连到另一处,瞬间,整艘大船上的火药便都炸响了。尹延年面色大变:“啊呀,糟了!”抬头急呼,“叔叔,叔叔!快点下来,船要炸了……”声犹未落,“轰!轰!轰!”一连串震天撼地的巨响,使得人的耳朵都被震聋了,随即无数道白光疾闪,“呼”,大船已四散爆开。

火光冲天,无数碎木破板及各色船上物事,和着人的断手残腿、头颅躯体,利箭般向四面八方激射。爆炸引起的巨大冲力瞬间掀起了万丈波涛,汹涌的巨浪狂暴地咆哮着,盖过了千军万马的声威。巨浪劈头盖脸而至,尹、晏乘的小船立刻被抛到万丈高空,然后急速堕落。尹延年在半空中疾伸手,一把扯住晏荷影,紧跟着一个巨浪打来,二人双双跌进海中。

一连串爆炸的巨响持续不断。从空中“噼里啪啪”倾盆暴雨般砸下大大小小、奇形怪状、数不清的船板、碎尸烂肉及着了火的桅杆、帆布、缆绳、木桶、方凳、团桌……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物事。海浪狂卷,呼啸奔涌,如无羁的野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闯。二人身不由己,随着狂暴的海浪一起跌宕起伏。晏荷影只觉天旋地转,脑中“嗡”的一下,晕了过去。

亦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醒来,口中咸涩不堪,身上冰凉湿透。勉力抬头,见自己躺在一块三丈见方的船板上,半个身子都浸在海水中。游目四望,茫茫夜色中不见尹延年。她惊慌不已,呼道:“尹兄、尹兄……”喊了几十声,没有回应,待喊到最后几声,她已泪流满面,天哪,他……他怎么了?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想撑起身子,但腰却被什么东西紧紧拉住了。

她伸手一扯,才发觉是一根粗长的船缆,把她和船板捆在了一起。心中大喜:谢天谢地,这一定是他绑的,莫非他还活着?可现在他又在哪里呢?

她费劲地解开船缆,起身四处张望。乌云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倒也能看见一些破桅烂杆漂浮在海浪之间,但没有半分人影。她惶恐极了,又喊道:“尹兄,尹兄……”但除了呼呼的风声及哗哗的浪涌,周遭一片死寂。

她痛哭失声,正在声噎气绝、不能自已之时,忽听人低唤:“小荷妹妹,是……是你吗?快拉我一把。”

晏荷影一惊,复又一喜:“尹兄,是你吗?”急扑至船板侧,用力过猛,险些翻落海里。见暗黑的海水中,一人正载沉载浮。他面色惨白、头发披散,虚弱地道:“小荷妹妹,是我,我是你的玉杰哥哥。”

她一怔,不禁咬牙道:“你?是你这个恶人?谁是你妹妹?老天爷怎么还没淹死你?”

王玉杰有气无力地道:“小荷妹妹,可怜可怜我……”

“别叫我妹妹!”

“是,晏姑娘,可怜……可怜我,我快不行啦!快拉……我一把,救救我吧!”王玉杰只觉左腿上适才被文士那一剑所刺的伤口,被海水杀得痛入骨髓,兼之在水中泡了许久,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随时都会昏迷沉入水中。“晏姑娘,我……跟我爹做错了,可,我真的不想杀你呀。那……都是……那个老畜生起的坏心,我这个做儿子的,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害人了,晏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语声渐渐低微,大声喘息起来。

晏荷影见他如此可怜,若再不伸手拉一把,一个大活人就要死在自己眼前了,而况他说的似也有理,他确实不想杀自己,虽然存心也许并不良善。她心里叹了口气,将手递了出去。王玉杰大喜,忙握紧她的手臂,同时双足踩水,右手攀住船板。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晏荷影才总算是将他拉上来了。

王玉杰喘息稍定,挽起裤筒,从衣服上撕下两条布,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包扎了伤口,心境立时一畅,幸好文士的剑上没有喂毒!但紧接着便沮丧无比,唉,自己跟晏荷影在这船板上挨得了初一,挨不过十五,身处这茫茫大海,无食无水的,只怕过得个三五天,两人一样,都活不成。眼风扫过晏荷影,见她全身湿透,衣裙贴在高挑纤秀的胴体上,曲线玲珑,凸凹有致,愈发显得迷人了。

晏荷影的目光仍在海浪间搜寻,忽听耳边喘息声大作,惊回头,见王玉杰眼中充血,喉头滚动,鼻翼翕动,纵身扑来,淫语浪笑声中,已将她抱了个满怀。

晏荷影惊怒至极,死命反抗,骂道:“畜生……你这个畜生!”

“小心肝,畜生也是被你逼的,谁叫你长了这么一副天仙似的模样?”王玉杰稍一用力,将她压在身下,“小乖乖,不要这样踢腾嘛,若点了你的穴道,哥哥我却要少了很多乐趣,你也不爽……”扼住她的手腕向两边一分,晏荷影立觉半身酸麻,而对方嘴里的臭气已喷到了她脸上,她气都透不过来了,眼前那张狰狞无比的丑脸也渐渐模糊了……

此时,却听王玉杰喉头“咯”地一响,似被人扼住了脖颈,随即那冰冷湿滑的身体向后摔落在船板上,死鱼般不再动弹。晏荷影见尹延年湿漉漉地从一侧慢慢爬上了船板,口中不住喘息,手足不停颤抖,显然已经精疲力竭。

她大喜,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尹,尹大哥、尹大哥,你还活着?”扑过去,抓住对方手臂,喜泪夺尹延年早耗尽了气力,瘫坐在船板上,失神地盯着海面:“我没死,可,叔叔他……”胸中一阵摧肝裂胆般的剧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良久,他只觉双眼如被针刺,勉强睁开,立刻阳光直射进来,连忙侧头,耳听有人喜呼:“尹大哥,你醒了?”同时有人轻推自己的手臂。

他暗叹一声,睁眼,见晏荷影一双灼灼美目正关切地凝视着自己。见他醒转,她低声欢呼:“尹大哥,你真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差点吓死我了,我只怕……只怕……”

“只怕我再不醒来,你的玉杰哥哥倒先醒了。”尹延年微微一笑,坐起说道。晏荷影不觉红了脸,咬唇道:“人家心里急得要命,你还说这种混话?我……”眼圈一红,两行眼泪落了下来。

尹延年一下慌了手脚,见她面色憔悴,声音嘶哑,低头见一件淡藕色四合如意万寿纹绣花绸衫披在自己身上,而她只着了一条缠枝海棠纹洒花金裥粉底罗裙、一件白底绿菱格小团花夹袄,在清晨的海风中,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他不禁暗自内疚,忙将绸衫除下,披在她身上道:“海上风大,你本就穿得少了,若再受了凉、生了病,那可怎么得了?”半湿的绸衫披上身,晏荷影只觉全身立刻暖洋洋的,不禁心旌摇动,又要流泪了。她慌忙岔开话头,将她方才捉到的一只海蜇提给尹延年看。

尹延年只见她雪白的右手腕上一道乌黑的淤痕,惊道:“啊呀,你被它蜇着了!”忙自怀中掏出小瓷瓶,将碧竹清凉散均匀地撒在她的手腕上,然后道:“幸亏晏姑娘,我们这才有早饭吃了!你有没试过早饭吃生鱼?”

“没有,你呢?”

“托晏姑娘的福,我也是平生头一遭。”尹延年微笑道。也不知为何,虽身处绝境,晏荷影却并无一丝恐慌,反倒十分欢欣愉悦。偷瞥了一眼尹延年,不料他亦正在暗窥她,两人视线相撞,俱心头大震,慌忙各自转头。

“罢,罢,罢!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管它,且先用了早饭再说。”尹延年把海蜇撕成三份,一拍王玉杰,“王公子,偷听了这半天,吃点东西吧。”

王玉杰左手穴道被拍开,心下吃惊:自己屏住呼吸,佯装昏迷,这个臭麻子是咋识破的?讪讪睁眼,欲接海蜇,却听晏荷影怒道:“不给他!饿死活该。”

尹延年只得将两份海蜇递与她,自取一份,慢慢咀嚼。这海蜇看似鲜嫩柔滑,吃起来却腥膻无比,肉质更坚韧如牛革。晏荷影才吃一口,胃中便一阵翻涌,哪里还吃得下去?沮丧地把海蜇掷在船板上:“唉,想做野人都不成……”尹延年亦无法下咽,苦笑着将手中的海蜇放下。

却听王玉杰低唤道:“尹公子。”尹延年抬眼,见他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说道:“既然您二位不吃,就赏在下一点儿尝尝好吗?”尹延年把一块海蜇递给他,只见他三口两口,居然尽皆下肚,还意犹未尽地望着晏荷影的那两块,遂也拾起给他,他竟然一并吃了个干净。一时尹、晏二人两眼发直。

晏荷影愣了半晌,叹气道:“唉,打从家里偷跑出来以后,我没一件事看得准的,不过,现下有一件事,我却肯定不会看错。”

尹延年笑了:“何事?”晏荷影有气无力地道:“我们三个人中,最后一个死的,肯定是这位王少侠。”尹延年悠然微笑。晏荷影乜了他一眼,气道:“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笑得出?”

尹延年含笑道:“在下有件事要请教姑娘。”晏荷影一愣,不知他又在闹什么玄虚?

只听他说道:“现在姑娘若是大哭几声,会不会有一碗临安凭风听荷轩的东坡打卤面从天上掉下来?若我再痛哭一场,我们眼前,会不会立时现出一艘来救我们的大船?”晏荷影“扑哧”笑了,同时想到尹延年要不是为了救自己,又怎会被困在这船板上,望天等死?她深感歉疚:“尹大哥,都怪我,却害了你跟你叔叔。”

一听她提到叔叔,尹延年顿时黯然:“我不懂驾船航海,这次出海本来是要依赖叔叔,事先策划得好好的,王公子命平波预备的小船上,叔叔已置了足够的食、水,六个人凭那些食物和水,回去不是问题……”尹延年转头,强颜一笑,“打小叔叔就告诫我,‘女人是老虎,千万沾不得’。我却不听老人言,如今终于落人虎口,咎由自取,活该!只是害得叔叔也遭了无妄之灾。”他本想逗她一笑,但话犹未了,泪已夺眶而出。晏荷影见他悲痛难抑,不禁惭悔并作,低头无语。

临近黄昏时分,尹延年捕到一尾吻生长刺的青色大鱼,虽仍腥气,却比海蜇要好多了。但尹、晏二人却仍是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口,吸食了一点鱼汁,余下部分又全进了王玉杰的肚子。尹延年看着王玉杰津津有味地撕吃生鱼,佩服不已地道:“这鱼好像挺对王公子的胃口?”

王玉杰直直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鱼鳃:“尹兄,此言差矣,不是这鱼对小弟的胃口,而是小弟要留了这条命,有大事要做!”王玉杰仔细吮净了食指尖上残留着的那丝鱼血,“打小家严就三番五次地叮嘱小弟,人活于世,要记住的道理有很多,但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条,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记牢了这一条,再加上个‘狠’字,才能干大事,成大业。俗话常说‘无毒不丈夫’,只有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狠’,方能成一般人不能成的伟业。”

他越说越亢奋,暗淡无光的眼睛也明亮了:“说句心里话,鱼肉稍稍生腥,尹兄您就吃不下去,小弟却只当它是活命的根本,别说区区一点儿生鱼肉了,说句不是自我吹嘘的话,要真被逼到了绝处,就是人的腐尸,小弟也一样能两眼一闭,只当它是熊掌、燕窝吞了下去。”

尹延年苦笑。晏荷影腹中一阵翻腾,鄙夷地道:“千秋万世之后,王大侠定能名垂宇宙。只是,若有人得知,王大侠也曾有过谋害不会武功的女子、窃夺非属自己的财宝、污辱受伤无力的救命恩人,甚至还想吃人尸这些‘伟大的事迹’时,却不知那些对王大侠顶礼膜拜的后人们,脸上又会作何表情?”

“英雄成大业不拘小节!何况,成王败寇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小弟只须大名既享,自会有史官文人为小弟书碑立传,宣扬美名。至于那些不值一提的‘小节’,自是不会写到书中、刻在碑上的。嘿嘿嘿,晏姑娘,你敢不敢赌?若小弟成就了万世英名,不出半天工夫,就再不会有人还记得小弟曾做过的那些‘小事’了。就算有人不自量力,一定要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哼哼!小弟大人大量,当然不会跟他斤斤计效,但也肯定会有那忠贞不贰之臣,请他到那安静的去处,好好地训诫开导他,最后一定能令他幡然悔悟,痛觉前非的。”发完这一番宏论,王玉杰面生金光,倒像就这片刻的工夫,他已有了万世的英名。

沉默良久,尹延年深吸一口气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没想到,王公子竟是一位胸中深有韬略的万世英才!从前我倒真的小觑你了。”

王玉杰头脑正热得发晕:“哪里!哪里!尹兄过奖。其实,仅止对自己狠也还是不够的,在最最要紧的关口,却是须对所有的人都要下得去手,那才是成就大业的料。”

尹延年叹气了:“千秋功业千秋梦,徒与后人做笑谈!”

晏荷影十分气愤地说:“喂!姓王的,现在这没吃没喝的,只怕三个人连三天也未必挨得过去,到了那‘最为要紧’之时,你是不是就该生吃我和尹大哥了?”

王玉杰不假思索地道:“当然。”话方出口,他脑中“嗡”的一下,背上忽地出了一层白毛冷汗:糟了糟了,一时大意,祸从口出了!他逡巡了一下尹、晏二人的脸色,讪笑道:“啊哟,看小的刚才都瞎扯了些什么?晏姑娘,您刚刚问小的什么?小的被这毒太阳晒晕了,没听清楚,您是问小的三天后还要吃不吃生鱼肉吗?嘿嘿……”小心窥伺着尹延年的神情,道,“什么千秋大业,小的算个屁!敢想那种好事?不过是太气闷了,说个笑话而已。”

尹延年却怜悯地看着他道:“可我不以为王公子方才所说的那些,只是个笑话。”

王玉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知何时,海上风浪又起,他却燥热难当,眼光四下里转动,似是要找个可以逃走的地方:“尹公子总不会是要向一个身负重伤、穴道又被封了的人下手吧?”

尹延年叹了一声道:“的确,我这一生,还从没与一个受了伤的人交过手……”

“多谢尹公子的大人大量……”王玉杰似乎长出了一口气。

“但,你太卑劣阴毒,”尹延年打断了他,冷冷地道,“我今天若放过了你,那今后不知还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要做王公子你万世伟业的垫脚石?”

风浪渐急,船板颠动不已。王玉杰汗出如浆,道:“哼哼,两个对付一个,况且这个人又受了重伤,被封了穴道,你们也太狠了!”

尹延年冷笑道:“王君子,你刚才不是还在神侃什么不拘小节吗?不是还在教训我们这些成不了气候的蠢材脓包,要对天下所有的人都要‘狠’吗?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杀你,但像王公子这般的‘万世英才’,还是没有武功要好些。”

王玉杰一怔:“你,不是要杀我?只是要废了我的武功?”

尹延年出指如风,已解开了他肩井、前庭等穴:“你穴道虽解,但腿上有伤,现在许你先攻我三招,我不会还手闪避,或是用自身内力反击,三招以后,我们公平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