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年前写武侠小说以来,常会有文友,朋友,亲人,同事问我,为什么会写武侠小说?虽不是惯于看人下菜碟的人,我也会因人而异,回答这个为什么?或说喜欢,或说有话要说,或说是无聊,或者说想振兴武侠小说。但却从未细细想过个中因由。今天蒙涵生君不弃,又问到这个问题,一时兴致,索性将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在此一一作个交待。
我写武侠,起因确是无聊--闲得无聊!但心情却极苦闷,想有个发抒处,于是一天早,信手就在一张纸上写了。但只写了十几天,就调到另一科室,骤然间忙了起来,同时还遭到了丈夫的强烈反对,我的写作大计很快就转到了地下,但这时的我已如吸毒之人,每天不写个三五万字,这一天就过不下去。就是在这种‘上瘾’的状态中,我只用10个月,就完成了《缘灭长安》的初稿,但,对此书的修改,我却花了六年的时间。
我写武侠,也没人教,就是自已想:要写个什么样的故事?故事中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公?这人有个什么样的性格……?
我的感觉,小说创作,不止是武侠小说的创作,似乎都应以人物为主,人物立起来了,那就成功了大半。就是沈从文说的那句:“贴着人物写。”
当初写尹延年,初稿把他写成了完人。后感觉不对!要写活生生的人,就要让他像人,有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当然,也有人的弱点和毛病……于是就改,这一改,就是14稿,现在,感觉他和书中的其他人物,总算是都像点‘人’了。好人有缺点,坏人也有人性。 武侠小说创作的另一个关键就是故事性要强。小说最初就是讲故事的,所以‘好看’很重要。作者就算是有再宏伟,深刻的大道理要抒发,若是故事不好看,读者翻两页就扔一边了,那那些大道理却如何让读者看到,思考,并最终接受呢?
把握了这两点,就好像是搞大型泥雕塑的人,将泥雕的钢丝骨架立好了,接下来,就该往上面扔泥巴了。
长篇武侠小说创作中最难扔的第一砣“泥巴”,应该是开头。
我在这第一砣泥巴上,被卡了四次。前两次都是在20几岁,上大学时。那时时间优渥,又喜爱武侠小说,就动手了,但稿纸撕了扔,扔了撕,最后都废然而止了。这次也是一样,才写了个开头,就有难以为继之感。只得停笔,看着稿纸发呆,但随即就想起路遥在创作完《平凡的世界》时所写的创作体会,他也遭遇过跟我,相信也是大多数长篇小说作者在创作中所遭遇过的难题:如何开头?如何开一个又精彩,又笔力不凡,又能带起全篇的好开头?
最后,路遥在扔了一地稿纸后,开了一个很平凡的头,同时,他让书的主人公孙少平在第一页就登场。
万事开头难,写作亦如此。这是交响乐的第一组音符,它将决定整个旋律的展开。长卷作品所谓的“开头”,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决人物“出卖”的问题。在我阅读过的长篇作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劲的是那种“介绍”式的出场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动地介绍给读者。这种介绍是简历性的,抽象的,作者像一堵墙横在读者与人物之间,变为纯粹的“报幕员”,而且介绍一个人物的时候,其它人物都被搁置起来。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读者看完这些冗长的人物简历表,也就厌烦了。实际上,所有高明的“出场”都应该在情节的运动之中。读者一开始就应该进入“剧情”,人物的“亮相”和人物关系的交织应该是自然的,似乎不是专意安排的,读者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这一切。作者一开始就应该躲在人物的背后,躲在舞台的幕后,让人物一无遮拦地直接走向读者,和他们融为一体。
但是,在一部将有近百个人物的长卷中,所有的人物是应该尽可能早地出现呢?还是要将某些人物的出场压在后面?我的导师柳青似乎说过,人物应该慢慢出场。但我有不完全相同的看法。比如《创业史》里和孙水嘴(孙志明)同样重要的人物杨油嘴(杨加喜)第二部才第一次露面,显然没有足够的“长度”来完成这个人物。与此相联系的问题,如此重要的角以,在第一部蝓蟆滩风起云涌的社会生活中,此人干什么去了?这个人物的出现过于唐突。
在我看来,在长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应该尽可能早地出场,以便有足够的长度完成他们。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点出现,你随时都可以东鳞西爪地表现他们,尽管在每个局部他们仅仅都能只闪现一下,到全书结束,他们就可能成为丰富而完整的形象。除过一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点点滴滴的描写来完成的。让他们早点出现,就可能多一些丰满。怎样在尽可能少的篇幅中使尽可能多的人物出场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必须找到一种情节的契机。(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所以,我的女主角之一,在第一页就出场了,而男主角则第二章(原稿,现应为第一章)就出现了。
俗话说得好: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解决好了开头,《缘灭长安》的创作,就像朝辞白帝的那叶轻舟,非常顺利流畅地前行了,而我并不拘泥于从开头到结尾的写法,而是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定,感觉哪一段,哪一章更有把握,就先写哪一段。
而我在一开始,就想写一个大悲剧,是以,整部书,我最先完成,同时也是最满意的,是第三,四部,特别是书中各个人物结局的部份。
许多呼之欲出的人物在急迫地等待你安排场次以便登台表演。所有要进入作品河流的人物,哪怕是一个极次要的人物,你也不能轻视忽略,而要全神贯注,挟带着包括枯枝败叶在内的总容量流向终点。终点!我构思的习惯常常是先以终点开始而不管起点,每个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他(她)们的终点都分别在什么地方呢?如果确定不了终点,就很难寻找他(她)们的起点,而全书的整个运行过程中,你也将很难把握他(她)们内在的流向。当然,预先设计的终点最后不会全部实现,人物运动的总轨迹会不断校正自己的最终归宿;也有一些人物的终点不可能在书的结尾部分,在某些段落中就应该终结其存在。
毫无疑问,终点绝不仅仅是情节和人物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全书的题旨所在,在这个“终点”上,人物、情节、题旨是统一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结束,绝不仅仅是因为故事到这里正好讲完了。即是最“漫不经心”的意识流小说家,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煞费心机的。
找到了“终点”以后,那么,无论从逆时针方向还是从顺时针方向,就都有可能对各个纵横交错的渠渠道道进行梳理;因为这时候,你已经大约知道这张大网上的所有曲里拐弯的线索分别最终会挽结在什么地方。这时候,你甚至还可以放心地心情地把这些线索抖弄得便“乱”一些,以致将读者引入“八卦”之阵,使其读不到最后就无法判断人物和事物的命运。如果有这样的大布局,再有可能处处设置沟壑渠道,那么,读者就很难大跨度地跳跃到书的全书结局部分。绝不能有广大的平坦让读者长驱直入。必须让我们不得不在每一个曲里拐弯来停下来细心阅览方可通过……(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写完了三,四部,我返回来写第一,二部,在这期间,我遭遇了诸多的创作上的烦恼,主要是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最好地将我心目中的段落写出来,譬如第二部(现可能是第一部结尾了)一开头,尹延年与子青往西夏一段,我就因无法下笔,而搁置了很长的时间。是的,是搁置。当我遇到无法写作的段落时,就会将其搁置,时间是最好的老师,他总会在你感觉山穷水尽的时候给予你神助,让你豁然开朗!
现在,我驾驶的这叶轻舟正轻快地前行着,许多泥巴也扔到了支架上,但我不知道,风光奇伟秀丽的文学三峡中,有无数暗礁险滩,正在漫漫前路上恭候着我……
由于是第一次动笔,遇到的困难和问题真可以车载斗量。首先就是人名,真的很佩服金庸、古龙书中那一个个鲜活、富有内涵的名字:任我行、王语嫣、林诗音、高渐飞、花满楼、西门吹雪……而我却抓着一本《百家姓》,仍然茫然无绪,只能一边写一边想了。
结果,就是书中有些人的名字被改了四、五次的都有,由于前三稿都是手写,这下可整惨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马骅的名字本为秦关,后读到昆明报纸上对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的优秀青年马骅来云南做志愿者,最后因车祸牺牲于雅鲁藏布江中的报道时,感动、悲伤、怅惘之余,我立刻将秦关全改成了马骅。以此来寄托我对这位伟人最深切的敬重和怀念!同时,古埃及人相信:只要一个人的名字能被后人不断的提起,那么这个人,就能得到永生!
当时我的手稿已完成了三分之二强,为将秦关全改成马骅,我一页一页的翻,一个一个的改,真有气喘吁吁之感,但,相较于马骅的崇高献身,我这点小动作,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他的人名有些麻烦过此,但就不一一赘述了。接下来,就是书中触目皆是的细节了。
有句话说得好:细节决定成败!在创作此书时,我已有定见:年代尽可模糊,细节却须尽量真实。就如《红楼梦》那样,只有如此,才能使全书产生一种既飘渺如梦,但同时又令读者如见如闻的感觉。也才能最大程度地达成我所希望的创作效果。
为此,差不多每天中午我都要跑一趟省图书馆,若时间允许,晚上再去一次,顶着炎炎烈日,几乎是小跑着前进,来回一个半小时……即便如此,有些资料省图仍付厥如,这时,就要跑市图、区图、各家大小书店……
尹延年被困井底时,与子青聊天解闷,说达摩祖师在嵩山面壁8年。写到此,拿不准到底是8年还是9年,于是开始跑……记不得跑了多长时间、跑了几多里地,最后,是在我妹的书架上查到了:8年!
类似的例证,如恒河沙,不可胜数,也就不一一例举了,也免得各位侠友们看得心烦,我回忆得崩溃。
唉,还以为这就是文学长江的第一个险滩呢,可谁知,这不过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真正的暗滩,已逼近眼前!
手忙脚乱地解决了人名、细节问题,另一个更糟糕的问题就如一座逾越不过去的大山般,突兀地横亘在我的面前:写不下去了!我惊慌地发现:稿子还粗糙得无法入目,我却已经才尽了!面对稿纸,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再不能落一个字!
我,是写作的料么?我写的这些,看看已厚厚堆摞着的稿子,能让人看么?极度的怀疑,令我气沮得只想放弃,可终归是不甘心,于是向母亲求助,并不是她懂写作,而是,兴许能干的妈妈能帮我找一个武侠小说方面的编辑,帮我看看,我写的这些东西还行吗?还能让人读得下去吗?如果不行,编辑能否给我一些有益的建议和帮助?
可怜母亲为了圆女儿的一个虚幻的梦,当即四处奔走,终于有一天,她与一位好友将我领进了出版局一位领导的办公室里。呵,母亲和领导都会错意了,二位长者都以为:我是想出版此书。是的,我当然想出版此书!又有哪一位作者,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变成白纸黑字呢?可却不是现在,不是这一刻。我又一次体会到,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不同时,会出现怎样的、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这次劳师动众的求教,最后当然无功而返了。
既然无师可问,那就靠自己罢。我跳开写不下去的那一段,写别的章节,先绕过这座大山再说。
事实证明,当时我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久,我就如有神助,很顺利地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完成了当初让我止步不前的那一大章。
当年芬兰画家梵高也曾有过与我相类似的例子:他开始画画,很快就怀疑自己画得是否正确?于是步行几十里,抱着自己的画作到一懂画的教师家中拜访,教师一看他的画,就摇头:比例不对,线条也有问题。遂动手帮他改,等改完了再看:比例、线条都合乎规范了,可是,画作中原来的那种神韵全没了!
所以,在写作过程中,一定要对自己抱有信心,自信很重要!天底下,没有人生来就会写作,每个人都是在探索中前进,而由于各人性格、信仰、教育程度、人生、价值观的不同,要找到一个人,让他教你如何写作、怎么样才能写得好,同时又符合你的创作意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这时,信赖自己就很重要了。
阿弥陀佛,第一个险滩总算是绕过去了,而以后,还会有多少个呢?
在如痴如狂的状态中,只用10个月,我就完成了书的第一稿,120万字。然后在妹妹的鼎力相助下,我买了一台电脑,将120万字都打到了电脑上,为的是方便修改。接着,我就用一天一章的速度,开始了长达六年的‘修改’工作。
39章,一个多月一次,连改6稿。但无论怎样改,都感觉不对劲,可到底不对在什么地方,却又茫然。上帝保佑,就在这愁肠百结的时候,救星来了,于偶然中,我在省图书馆借到了两本文学评论书籍--王彬彬的《一嘘三叹论文学》,李建军的《时代与文学的敌人》。王著从大处着眼,重点强调文学的时代性,文章的主题,构造及思想性……李著则从细处着眼,将一些名家名作拿来,一字一字地加以分析,研究这些作品中的硬伤与不足。
细细读完这两部书,我算是大梦方醒了!虽然此二书都不评武侠小说(看不上),但二位老师对那些名家名作的批评指正,仿佛句句说的都是我这本书中的缺点!
个人感觉:文学作品虽然有言情,武侠,侦探,冒险,玄幻……等等类型的不同,但其中的一些东西却是共同的。这样,作者们在写作时所犯的错误,也就是共同的。
当时我的第6稿已经改到了第20章,之后,我将此二书当作修改的‘圣经’,一点点地照着改,感觉大好。就好像原来就知道我的作品有病,也有症状,但却因不知病因在哪?就不能对症下药,加以医治。而现在既清楚了病因,也明白了该如何‘医治’,再措手,就容易多了。
但即使如此,‘缘灭长安’我迄今为止,仍改了14稿之多。6年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工作,家务,领小孩。几乎全耗在了这部书上,从120万字删到了80多万字,仍觉冗杂。后经武侠故事编辑秋雨教师和陈渐主任的指点,才算是抓住了‘修改’的关键,真正做到得心应手了。
回首这6年,感慨良多,之所以今天写这系列文章,也就是期望各位侠友们莫再犯与我同样的毛病,莫再与我一样,走那么多的冤枉路了。
当然了,文学创作之道,因个人的身世,性格,所受的教育,对人生,世界的看法不同而不同,上面拉拉杂杂的说了这许多,毕竟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体会,绝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诸位侠友们看罢一笑置之可也,大可不必当真。以免我误人子弟,贻害非轻!
再次问好各位侠友,并希望今后在武侠创作的道路上,我们互相勉励,互相鞭策,共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