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总有美不长留一说。

第十个日头,苏袖出外洗衣,走了不少的一段路。晏雪这人毛病不少,他执著地认为吃水在旁,洗衣便要远一些,以免不净。

苏袖正哼着小曲,忽然停在了原处。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那牵着白马的红衣女子侧朝着她而立,微微转头,绿树繁花,她还是那么明艳照人,却又让苏袖妒忌不已。绯夕烟不论何时都会用那么高高在上的感觉看人,而苏袖却再不是地狱门里唯唯诺诺的小婢女,挺起胸膛,总算是通透了原来这一刻她二人也是在战斗,若是苏袖可以放任自己,并不定会输。

“夕烟姑娘居然可以找到这里,很是厉害。”苏袖默不做声,蹲下身子将穿过的晏雪的衣服放在了大青石旁。

绯夕烟檀口轻张,“他……还好吗?”

苏袖挑眉,“既然夕烟姑娘对门主余情未了,却又为何不将云连邀的诡计说明。你知道门主险些就死了吗?”

绯夕烟强硬地咬住唇,回避了这个问题后,冷冷地道:“只要你身上有云连邀的蛊,就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让我带一句话与你,蓬莱城老地方,去与不去都随你。”

苏袖终于心神受困,不再如方才那般风轻云淡。

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因为自己身上的子母蛊,云连邀果然说不定在那个司南凤的身上寻见了自己的位置,而若是自己不去,一则连累萧茗,二来会让晏雪面对最不想见的那司南凤。说到底,她都不可能再留在这里拖累别人。只要她与萧茗在一起,云连邀迟早都能找到二人,而以如今九天门的能力,萧茗只能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

但是云连邀不会这样做,他的目标已经不是地狱门。如今的地狱门再无与他抗衡的能耐,而魔道因为此番正道盟雷厉风行的一击大多龟缩不出,江湖回到风平浪静的时候,他终于准备收拾苏袖了。

苏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冷冷地道:“我明白了,也希望绯夕烟你守好自己的心,再不要左右摇摆。你要晓得,并非我不争,而是我……”

眸中一黯,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没有时间了。”

“你!”绯夕烟没想到当初那个自己眼尾都不看一眼的小侍女,居然会威胁自己,一时间面上红白交错,终于咽下了这口气,将马和包袱放在原地,自己让开了一步,“你去吧。”

苏袖回头看了眼那林间小屋。

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们道别就要分开,她是如何不舍。

绯夕烟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这女子对自己的威胁力,她冷笑一声道:“快走吧。萧茗还需要回去整顿地狱门,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的儿女情长。”

苏袖跨上马,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忽然像卸了心防一般坦然,“其实你有些可悲,连自己到底喜欢谁都搞不清楚,只是怕门主被我抢走才返回头来,可知好马尚且不吃回头草,两面三刀始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一说完,也不管绯夕烟面色如何,她大力地夹住马腹,长吁一声后朝着蓬莱的方向而去。

就在那一刹那,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若要爱,尽力爱。绝不动摇。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只要苏袖还活着,就绝对不会放弃对萧茗的爱。至于他的心头是否爱着绯夕烟,忽然就不值一提了。哪怕有千山万水的阻隔,她至少带走了一部分萧茗的心,而只要有这些相伴,她便毫不畏惧接下来的挑战,纵死不悔。

萧茗的心忽然猛地一跳。

抢出门去,就看院落之中站着的款款红衣,与满园葱绿尽成对比。不知是他面部已然康复,还是长久没见,一刹那竟然陌生得不知说些什么。

“袖儿呢?”像意识到什么问题,萧茗抢上前就问。

绯夕烟淡淡地回答:“走了。”

萧茗的心突地一沉,他终于明白这几天晚上欢爱时候苏袖眼中的不舍从哪里而来,她竟然已经抱定了要离开的心思,她果然是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走了,她以为自己爱的人是绯夕烟,所以看见绯夕烟来了,她便识趣地离开,连插足的兴趣都没有,何其洒脱何其自在。

“去哪里了?”萧茗问。

绯夕烟没有回答他,他想也不再多想,转身就朝着院外走去,手掌却被牢牢拉住。

那曾经在他心里烙下深深印记的女子,黯然洒泪道:“原谅我……原先我因为曹新的死积怨成了心魔,被云连邀加以利用才导致你我二人分崩离析。自赏剑会一见,我……我才发现,根本忘不了逍遥峰上的日日夜夜。”

萧茗抬首看着青空,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没可能了。”

绯夕烟的身子巨震,显然是没料到萧茗会拒绝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挣开自己的手朝前走的时候,她喊了一句:“为什么?”

“你回逍遥峰吧。”萧茗头也不回,只怕自己再看一眼也会心软,这句回答也算是给她叛门的一个交代,若换了他人,萧茗是如何都不会原谅。

“为什么?”绯夕烟又追问了一句。

萧茗微微停了一步,庞大的身躯岿然不动,“你不懂。她是我的女人。”

绯夕烟不敢置信地傻站在原地。

而晏雪刚出门就看见这等场景,赶忙藏起自己的身子,心中念道,果然又要换地方了,怕是那司南凤快要来找麻烦了。

幸好萧茗很把握分寸,也没有兜出晏雪其人,挥了挥手算作告别就朝着山外而去。

绯夕烟忽然跪在原地大哭起来,想起苏袖口中所谓“其实你有些可悲,连自己到底喜欢谁都搞不清楚,只是怕门主被我抢走才返回头来,可知好马尚且不吃回头草,两面三刀始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话,狠狠地抓了把地上的草砸向远处。

晏雪心底一颤,暗自哀号:“我的子灵草……”

苏袖一路狂奔,将离情别绪的愁苦尽数化作奔走的动力,虽然想通了,但只要一想到萧茗身边站的不是自己而是绯夕烟的时候,还是相当酸楚。她情愿自己不是元袖,而是真正的苏袖,那样就不会身陷武林朝廷的纷争,可以真正地做到贴身不离,生死与共了。

只是老天爷总是嫌她生活太过平淡,这一把添油加醋,迫得她不得不再度踏上征程。

经过了两天路程,总算是再度回到蓬莱城的城门口。

二度回到这里,心情自是不同。上一回算是被萧茗给抢回去的,这一回是要自投罗网给云连邀。

只是一次是心甘情愿,一次是迫不得已。

正因为迫不得已,她才思忖,该是自己与云连邀斗智斗勇的时候了。此人的谋略算计,当世罕见,要与其抗衡,不费些脑筋当真难办。

刚走到城门口,就感觉到几束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甚至有人立刻转身,朝着城内走去。想来是云连邀的手下去通知对方了。

她视若无睹,四处打量,忽然双目一亮,牵着马朝着一个熟人走去。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蓬莱城蓬莱山庄的继承人任亦白,也是这次武林大会的操盘人之一,同时也是此番会后名声大噪的年轻后辈。只见这任亦白正与几个背着刀剑的江湖弟子侃侃而谈,一一惜别。

她才念起,自从武林大会结束后,不过数日。如今正是各门派返回自己居地的时候,作为蓬莱山庄庄主任天煌的儿子,任亦白也要尽尽与武林同道交好的任务。

单从除魔卫道这等正派人士所为,苏袖对任亦白是没有任何意见的,甚至要为其雷厉风行、层出不穷的好手段而叫好。

低头想了想,苏袖在那些人离开后,牵着马走到任亦白面前。

这位清俊儿郎微微一愣,显然是想到当日的连玉山围剿,正是这个女子以一人之身挡在了众多好汉面前,使得萧茗与剩余魔门中人能够安全离开的主,不觉大为尴尬,拱手说道:“原来是苏袖姑娘,你真是快要急死我了。”

见其这么说,苏袖倒是没想到,她至少以为会费点心机的与其周旋一番,沉吟了会便好奇地问:“我不出现你急什么?”

“惜香公子简直要拆了我们蓬莱山庄的大门啦!”任亦白苦笑,惜香公子的身份江湖人尽皆知,却为了个如今亦正亦邪的女子,险些就要与蓬莱山庄绝交,对于蓬莱山庄而言,长天坊做出如此态度,当真是让他们措手不及。及至见到苏袖俏生生地站在门外,才舒了口气。

苏袖蹙眉,旋即展颜一笑,“那劳烦任兄替我去与白锦通报一声,便说苏袖这次是收到九天门的邀请,要与云大门主前往景安游历一番。”

任亦白心道,这女子忒地水性杨花,一会儿是惜香公子,一会儿是地狱门门主,现在又是九天门门主,当真是深不可测。思及此,向来身正言谨的任亦白更是不敢直视他心目中的妖女,连忙拱手,“只要白公子不寻我蓬莱山庄的晦气,便怎样都好啊。”

苏袖心道,只要你能把原话一字不落地说了,自然更好啊。

果不其然,话刚落音,就看覆着银丝软甲的云连邀骑着高头大马一路驰来,爽朗地笑说:“几日不见,云某对苏姑娘当真是想念得紧。”

苏袖冷哼了声,心中恼恨极了他,“几日不见,云门主也十分让苏袖惦念。”

云连邀招了招手,显然根本不打算让苏袖入城,而是从城门内驰出一辆用深蓝色锦布装点出的马车,自己先行钻了进去,转身伸手向苏袖。

这双手……

苏袖的眸子微微一黯,难怪云连邀总喜爱将手藏在袖中,亮出来后与水运寒的那双修长雅逸的手有何区别。当初自己没有发现,如今看见同样的这双手,心情更加沉重。硬是憋住了将要袭出眼眶的泪水,她回身抓下绯夕烟准备的包袱,将白马交给九天门的门人,才搭着云连邀的手登上了马车。

一系列的行动没有花出多少时间,可以说也仅仅是瞬间而为。云连邀与任亦白笑了笑算作招呼,就让驾着马车的人抽鞭上路。

车身微晃,苏袖也没想到云连邀居然如此迅速,而她亦与此人没什么话可说,半晌也只是沉默不语,直到云连邀自己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问道:“你与亦白说了些什么?”

苏袖自然知道他要问这个,“怎么,你很关心?”

云连邀笑了笑,那双唇的弧线令苏袖一阵恍惚,不觉撇过头不再理他,也不去看他,听他回答:“不是很关心,因为我亦有对策。”

“喔。云门主算无遗策,自然是毫不惧怕。”苏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

云连邀很认真地说了句:“不,我只输给过一个人。”

苏袖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对方,但见这人眼中,却是没由来的灼灼暖意,便知他或者说的正是自己,因为若非有她,萧茗恐怕早已没命下山。不觉无奈蹙眉,“输赢有何重要,我的小命就把握在你的手上,前路更是未卜,还想怎样。”

云连邀叹了口气,“你若不是……那前朝公主,该有多好。”

苏袖心底也是微微一痛,他所谓她明了。若她只是个小小婢女,当年还是水运寒的云连邀亦是表达过爱意,至少不会反目成如今这般。

她忽然鼻息一窒,呆呆地转向云连邀。难道说……他真个喜爱自己?可恶!可恨!简直是可笑!她为自己的想法感觉到荒谬,却哪里想到对方的声音忽然一变,就是那个伫立桃花下的白衣男子,笑意温然的轻唤了声,“袖儿……”

苏袖揪紧了自己的心口薄衫,根本不敢看他,口里冷冷地回道:“我的运寒大哥……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用他来动我心神,没有用了。”

“江湖险恶,你何必掺和进来,将玄天八卦交出,我自然会好生保护你。”他不依不饶,依旧是水运寒的款款深情。

苏袖嗤笑了声,“保护?在我腹中下了蛊毒,便是你所谓的保护?”

目光直直射在云连邀的眸中,他明白,他二人再无旧情可言。以微不可闻的叹息结束了水运寒短暂的出现,云连邀还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晓得我们要去哪里?”

苏袖看了眼前路,亦是茫然不知的表情,“难道不是景安?你应该是要拿我去见凤以林的。”

她直呼凤以林的名字,然则云连邀眸中并未显出不快的神色,他掀开车帘,帘外绿树青山依旧,却只少了游山玩水的心情,否则与佳人乘与马车之上亦是一件美事,而云连邀心里其实亦是矛盾重重,这也是为何此番送苏袖入宫,也只是他一人而为之,没有带上其他人。

“不是景安。”云连邀只是回了这四个字,为了谨慎,他却是连准备去往哪里的解释都欠奉,以至于苏袖心中狐疑连连,不是景安会是哪里?但她自然也没有追问的兴趣,此番离开萧茗原本就郁结难消,眼下前路渺茫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摆出一副不太合作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缺乏,令云连邀一时也觉心头难受。

若非他亲手扼杀了这女子对自己的信任,她一定不会是如今的这般表现。

断情。正是要对她残忍,对自己残忍,才能完成大事儿。

就这么大约行了一路,到了差不多酉时,云连邀才问了句:“饿了吗?”

苏袖好意思说自己不饿吗?却又不想答理他,所以还是默不做声。

“柴子进,到哪里了?”云连邀问驾车之人,或者也是心腹,至少武功不会太弱,否则云连邀如何能放心让他随行。

马车停下,那柴子进在外面说了句:“今县到了。”

云连邀低头想了想,“投栈吧。苏姑娘身体不太舒服,早些休息。”

柴子进应了句,又扬起马鞭,马车继续朝前行着。

苏袖心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却又不好开口,板着脸瞧他,此时云连邀端详了她一眼,旋即笑道:“自后一路,你我二人需要做些伪装。”

“伪装?你还怕被人追杀不成?”

“那自然不是,我一向准则就是以最少的时间做最多的事儿,伪装只是为了避免被你的那些好朋友们烦扰而已。”

苏袖自然知晓,依云连邀扮作水运寒的功底,其在江湖中或者还不一定只有一种伪装。大庆西南地区的日色晚沉,到得这个时间,也不过落日余晖,车内光线不算很暗。

云连邀的手缓缓移到自己的银丝软甲上,反倒让苏袖的心怦地一跳。她也曾听过江湖无数传闻,关于云连邀的真相。而今他竟然是要在自己的面前露出本来面目?

见其一脸莫名的样子,云连邀向后一靠,“你知晓江湖之中有多少看过我真面目的人?”

“我就在想,哪怕是你揭开软甲,也不一定是你的真面目。”苏袖摇头叹息,此人心防至此,怎能轻易相信别人。

“可是你不一样。”云连邀忽然压低了声音,“相识十余年,即便是你恨我入骨,你也不会加害于我。”

云连邀的确是切中了本相,正如同赏剑会后,当她与白锦猜到地狱门要对付正道盟的时候,一度她甚至想要担心正道盟的安危。

不相识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至少还背了一个身份,便是对苏袖有救命之恩的水运寒。虽然苏袖一直面子上没给他好脸色看,但早被其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而软化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嘀咕道:“那你摘啊,让我瞧瞧是否真如江湖所说,容颜胜天。”

云连邀苦笑了下,“恐怕会教你失望。”

银丝软甲摘下之后,露出一张的确令苏袖十分惊诧的颜貌,大抵只能算作清秀,与江湖传闻大相径庭。但是这张脸上有三个妙处,一为那双灼灼有神的眸子,时常像是能将人吸了进去一般;二为那净白如雪的皮肤,能让人暗自羞愧;三则是那露出软甲的唇部和下颌,可以说是生得恰到好处。正是因为这些细微处,反倒让原本应该平凡的面相,瞬间不平凡了起来。

苏袖指着他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那……那传闻中的那张……”

云连邀背转过身,窸窸窣窣不过片刻,再转过身来,却已经是一张俊朗的令人窒息的容貌,用语言已经不知道如何去说这张脸的妙处,纵览整个江湖,的确是再没能超越这张脸的英俊。就连白锦与那西九公子祝轻然都稍逊风骚。

而后云连邀细细地将这层面具揭了下来,还了自己这张清秀的面容。苏袖这才意识到,为何方才那张脸能如此出彩,还是与这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相得益彰,而今这双眼睛就仿佛是镶嵌在净白面上的宝石,如此令人移不开眸子,她忽然意识到,若真如此,这张平凡无奇的面相,还不过是云连邀拿出去骗人的面具,根本也不是他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这双眸子的太过突出,她又怎能意识到还是被云连邀诓了,险些以为他真的待自己与众不同,有些感动。

苏袖吞回这口气,“运寒大哥……的呢?”

云连邀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掏出张蜡黄丑陋的脸,然后“噢”了声,“错了,稍等。”

“算了,不用了,徒增伤感。”苏袖深觉此人活着真累,当真是九曲十八弯的七窍玲珑心,若是自己,活在那么多人的身份里,早就精神崩裂。

眼尾睨了眼将银丝软甲也藏好的云连邀,又不知在掏些什么。苏袖心道,说不定此人真有些喜怒无常的矛盾性子。如是扮水运寒扮了十年,她就不信他当真对自己一点感情也没有。若是尚存水运寒的性情,自己如何都要引出那部分的感情。

虽然说得有些过分,但至少也有几分是为了保命而已。想到这里,她就不再板着个脸,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云连邀掏出的是一张女子的面具,让苏袖闭上眼睛。

苏袖蹙眉,“我可以不可以拒绝?”

“不可以。”云连邀难得正色,“这是你必须从现在开始接受的身份,便是必须以这张脸面示人,否则……”

苏袖自然晓得自己被其控制得死死的,只要一捏瓷瓶必定生不如死,所以只好答允了下来。

闭上眼睛后,一张凉凉的状如薄膜的面皮覆在了苏袖的脸上,而其还在面部与颈部相连处不停的按压,以使得皮肤纹理相贴,毫无异样。待得他说了句“好了”,苏袖才慢慢睁开眼,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心中也大呼云连邀易容之术的厉害。

倒是云连邀本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苏袖没好气地说:“你定是给了我一张不好看的脸,就跟那蜡黄脸似的。”

云连邀也不理会,又从车后取出个包袱,内有一件翠青色宽袍锦衣,递给了苏袖。

“从今日开始,至到达地点,你都是我这书生的娘子了。”

什么?!

苏袖接过衣服,很是不满地瞪着对方。

没到一年的时间,被白锦戏称娘子就算了,居然还要再扮娘子,怎生受得住。这回又是不同,白锦好歹是个真女子,思及此,苏袖满脸的不情不愿。

云连邀挑起唇角说:“你放心,不接受也可,就是这一路长途跋涉,再不可以住店而已,只能捡偏僻小道走。”

苏袖倒是不怕风餐露宿,显然是这位云大门主不乐意。在其目光逼视下,苏袖令其立刻出车,自己好换衣裳。

待得云连邀下了马车后,苏袖一面除了身上华贵的衣饰,一面细细思量应对之法。若论正人君子,恐怕萧茗都比云连邀像个好人,实在是此人一向在自己这里劣迹斑斑,唯独有个好,却还是假扮的水运寒。不过云连邀既然是要将自己送往朝廷交给凤以林处置,想来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如是想好,她才舒心地将那身宽袍锦衣着在身上,将一头秀发推高,依旧留下了那红珊瑚的发簪。

“上来吧。”

苏袖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云连邀欣然上车,却看苏袖已经换装妥当,只有那双水眸能睨出苏袖依稀的感觉,哪怕是再相熟的人,怕也要猜测片刻。

“柴子进,到今县后投栈。”云连邀低声嘱咐了句,得来对方一声迟疑的应许。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上了路,这时候二人都是改头换面,即便是萧茗或者白锦从旁看见,也只会觉着这是寻常省亲的小夫妻。正是云连邀的谨慎行事,使得苏袖更加觉着之后若要有什么动向,都万分困难。

刚行了一路,忽然柴子进又停了马,低声道:“之后要如何称呼二位?”

“晋南万福行三少爷沈复,平日不好打理生意,就只喜好读书。这次是陪多病的小娘子锦娘寻医看病。”云连邀心中有数地说道。

沈复?苏袖的心突地一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但她没有立刻表现出来,也幸好有张假面皮,自己的神色也能挡个三四,没有引起云连邀的注意。

那柴子进应了一声,又低声回道:“沈少爷,确定要投栈吗?”

云连邀似乎有些不快,看了眼苏袖才回答:“确定。”

那柴子进再不说话,只管低头驾马。

苏袖心中生出疑虑,原本她以为柴子进是云连邀的门人,所以受其调令此番陪二人去景安见皇帝。但明显不是这般,就凭刚才几句话,虽然也有尊敬的成分在,但……口气更像是责问、监视?

是了!苏袖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柴子进看来是凤以林的人,凤以林对自己这个持有玄天八卦的人同样步步谨慎,所以才会派出柴子进监视云连邀。

果不其然,云连邀接下来的话验证了苏袖的想法,“好娘子,你还没有给过为夫真正的八卦呢,怎么可以如此不信任为夫?”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苏袖一念及真正的八卦就在白锦手上,心里安定得很,至少云连邀步步为营,却哪里及得上白锦的聪明才智,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如此信任白锦。苏袖眼睛微微一眯,“依你这天生薄情的性子,自然会以为天下人都好骗你。”

云连邀又是笑得有些苦涩,但是也稍稍心安,其实他检查了手头的玄天八卦很长时间,也未看出这有假的端倪,当然八卦之中的地图其还是不敢私自打开,以免凤以林下一个要铲除的对象就是自己。

只是云连邀很清楚,眼下苏袖手中应是已经有几张残图了,这便是为何他不能放过苏袖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他,凤以林也是。这样一个不安因素存在于江湖之中,若被魔门利用,则是后患无穷。所以凤以林才要求云连邀,务必将苏袖带到凤临。

对,景安偏都凤临城,便是凤以林准备囚禁苏袖一辈子的地方。

车停在了一片喧嚣之中,已经有小二迎了上来,“几位是住店还是吃饭?”

柴子进欣然道:“三人,两间房,住店。”

这时那云连邀扮的沈复少爷已经下了马车,同时扶着自己娇滴滴的娘子下了马车。让那小二顿时眼前一亮。倒并非是这小娘子有多美貌,实在是其相貌颇为娟秀,一双水眸随意一扫便让人有些醉意,面上的病容更是使其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美。

苏袖自己是有口难言,自从到了客栈后,这该死的云连邀便牵住她的手,用一股强大的真气控制住了她的行动,使得她话不能说身不能动,只能靠其扶着才能缓缓行走。

柴子进在其示意下,取了块碎银放在小二手中,“在下少夫人身体实在不佳,所以有劳小哥将饭菜送到房间便好。”

小二大喜,连声应诺,云连邀控制着苏袖一步步地朝着客栈走去。

只是数步,就已经让苏袖十分难受,捧着心口大喘着气。就连云连邀眸里都显出几分歉色,但若非这样,如何能使其他人看不出端倪。这时就连小二都看不过眼,嘱咐了掌柜的女儿一起来帮忙,扶着苏袖上楼。

一时间,身周都仿佛虚无一般,只有自己在这里,走得十分艰辛。哪里还能注意身旁有谁,更不能寻机留下印记,就这么被牢牢控制着入了房。

苏袖直到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才大喘了口气,周身舒畅了,萎靡地趴在桌上,什么劲儿都提不起来,更不愿与这狠毒心肠的云连邀说话。

云连邀哪里真愿意如此做,但是苏袖在地狱门里扮演一个乖巧侍女,连萧茗都瞒了过去,如此妙人他哪里敢大意轻心。只是他险些忘记自己扮的水运寒,时至今日也未被萧茗发现,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恐怕当世只有云连邀一人。

所以他忽然玩心大起,同样坐了下来,拍了拍苏袖。

“何事儿?”苏袖实在没有精力与其说事,若是闲话更是兴趣缺乏,所以百无聊赖地回了一句。

云连邀叹气,“在下实不想如此手段对袖儿你,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而已,若非有完全保险,在下只能铤而走险用此下着。”

苏袖明白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既然不能束手就擒,也不能怪他使出手段。想来正是聪明的看出自己想乘着人多喊话来引起混乱,得以顺利逃走,只是被这浑蛋窥破先机而已。

“不若我与袖儿你做个交换条件。”云连邀忽然说道,“若是袖儿你能乖乖的与我去见凤帝,那我这个条件一定不会让你不满意。”

苏袖心道,他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显然他也知道这条件对自己是非常有吸引力了,只好撑起身子,问道:“什么条件?”

“你也知道,就在赏剑会上,你的老相好惜香公子公然与九天门对敌,此事已经被凤帝知晓,其态你应能知晓。”

苏袖的心倏然沉了下去,总算是了解当日白锦选择出面帮助己方用了多大的决心。

“只要你一路不起异心,好生跟随。我便替你保住长天坊。”云连邀惯用的那柄折扇落在桌上,似是要给这句话增加分量,让苏袖面色一变。

她明白,长天坊如今有白锦、墨昔尘、赵管家,甚至还有萍水相逢的李昭语小胖等人,自己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就单白锦与墨昔尘,便是自己绝对可以以命相换的人。

心思微动,她定定地道:“长天坊与白锦。此事我便应了你。”

云连邀未料她居然抓住了自己的语病,无奈蹙眉,“好,我答允你。”

苏袖这才舒了口气,晃着两脚故作轻松地抬头,“也罢,我相信正道盟盟主云连邀乃是一言九鼎之人,那之后的路我会乖乖地做你的多病娘子咯。”

说话间,她自己似乎都轻松了些,至少解去长天坊与白锦的危机,让他们不会腹背受敌,有时间去寻找残图,或者图谋来救自己,都比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的强。

苏袖笃定,若论聪明,自己为佳,云连邀为上佳,但是白锦却是最佳。因为至今他们都不知道白锦的真实性别,甚至也不知道白锦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们都认为白锦对苏袖情根深种的时候,其实便盖住了她们私底下的任何行径。

白锦啊白锦,如今真的就靠你了。

苏袖忽然摸了摸脸,终于有心情摸到铜镜前细细打量着,幸好云连邀没有使什么坏心眼,这张假脸虽则不如自己的好看,但也与云连邀现在的模样非常匹配,加上着意修饰出来的苍白,立显病容。

因为见识过水运寒的自然流露,所以她毫不怀疑云连邀打造的这面具的真实感。而面对铜镜无论她做出什么表情,都没有丝毫的伪装感,亦是不得不慨叹这等手段的高明。

“怎样,这面具便是你不论戴多久,也不会有生涩不适之感。”

“自然玄妙至极。”苏袖抚着紧贴自己肌肤的面具,身后站着本应是敌人的云连邀,透过镜中反衬出其身段的异常风流,不觉瞬时感若镜花水月,人生缥缈。

这便是江湖。无论恩人还是仇人,也不过是顷刻变化。必要时候,恩人可以化作仇人,仇人亦可以与你联手对敌。你不知道谁在演戏,更不知道谁在入戏,只是很明了,江湖这场戏,就是谁将戏唱得真,唱得满堂喝彩,唱得别人出不了你的戏,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此时柴子进敲门,端着已经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搁在桌上。

云连邀上前低声轻言:“让大将军为我二人瞻前顾后,如何是好。”

柴子进显然没料到云连邀居然这时就兜出了自己的身份,有些诧异,但他本是非常人,很快收了异色,坐在另一侧的凳子上,“云门主应该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云连邀微微一笑,欣然坐下,将竹箸分在苏袖手中,丝毫不介意对方忽然冷下的态度,“大将军放心,在下已经与苏姑娘达成约定,这一路上都不会与我们作对,减轻我二人的负担。”

苏袖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了眼方才为他们一路驾车的柴子进,其人形容威武,称不上好看,但自有其英雄气概在其中,尤其是双目有神,不怒自威,颇有种战场之上挥斥方遒的大气之感。但正因为如此,他反倒不像是个服侍别人的下人。可能这能屈能伸的大将军自有一种掩人耳目的做法,自己也想不得太多。

“哼。云门主倒是聪明得紧。”显然柴子进与云连邀似乎有些不对付,说话间总有那么几分不客气。

云连邀不以为忤地笑了笑,“自然。此次一路还要多仗大将军的方便了。”

柴子进听着心里舒坦了些,很是豪阔地摆手,“为圣上办事儿,牛马皆可,务必让苏姑娘安全抵达凤临。”

云连邀心中喊糟,他可从没有把二人要去往的地方告知苏袖。不过见其一脸没有注意到的神色,才微微安心。既然都已经让柴子进泄露了出去,云连邀是何等人,亦是不大在意了,坦然问道:“不知之后如何安排?”

“我们需要换掉马车。”柴子进低声说道。

“我们过今县,抵达鸣锣镇,在小镇的码头上船,走水路到达大庆的重镇长天,由长天至苏阳后,便有我的大军迎候,直接接苏姑娘抵达偏都凤临。”

只有苏袖明白,长天对于自己的意义到底有多大。

但见云连邀眸中微闪,沉吟一声问:“还有别的路线可选吗?”

“有。但方才的路是最迅捷的路线,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柴子进反问。

云连邀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任何事儿都要小心为上,是我的一个习惯。”

他忽然停了话,显然是有人上楼。以苏袖原先的武功亦是可以察觉,只是自从度了一半的内力给萧茗后,灵觉也差了很多,差了云连邀良久才听见小二的步子在楼上响起,到了厢房外,“诸位爷,小人来给诸位添点水。”

柴子进拎了拎壶,显然方才几人没有动箸,连水也没时间喝,回身将茶壶递了出去,“换一壶热茶来吧。”

“是,小人这就去。”

三人才又沉默了下来,开始低头吃饭。

柴子进注意到一个细节,便是每当苏袖碗中的菜已经送进口中的时候,云连邀便像是很习惯地替她布了些菜。二人之间绝对不像他先前想象的那般,仇深似海,就像是有什么渊源一样。至少那女子似乎身子一颤,想起了什么,便再度埋首。

柴子进虽然是个马上飞将,但最擅长的便是个观敌于细微处,这便是他时常立于不败之地的缘故。这个细节说大不大,但说小绝对不小。正因为如此,他更没之前那么信任云连邀,即便是凤以林对于云连邀也是恩宠倍加,整个武林都交给他去统领。

“我看,不如今晚我与苏姑娘一个房间看守,云兄歇息一夜吧。”柴子进放下碗,提议道。

云连邀显然是有些意外,然则他却不能说不行,他原意要与苏袖同房本就是有些私心,柴子进这般说自然是尚不信任他之故,无奈道:“有劳大将军了。”

苏袖面皮薄,听见两个男人就同房之事讨论起来,实在是有些怨气横生,但自己和长天坊诸人小命都在他们手上,由不得自己不应。好在柴子进与自己毫无纠葛,而云连邀因着水运寒此事儿反倒麻烦,所以今夜若是柴子进替自己把守,怎么也好过与云连邀待上一夜。

待得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显然是各归各房了,云连邀才缓缓起身,“那我这便去隔壁房间歇息,明日一早来换大将军。”

柴子进沉沉点了下头,显然是就此事儿不想再多说。

待云连邀合上门后,苏袖这才轻咳了声,对着这个擅长领兵打仗擅长对敌争斗却明显不擅长应付女人的柴子进柔柔地道:“敢问大将军是要睡哪里?”

柴子进眼观鼻鼻观心,跟木头一般坐在原处,“姑娘请上床就寝,在下今夜坐一晚无碍的。”

苏袖心忖此人倒是条硬汉子,若是换了云连邀,一定会调笑几句才肯罢休,不过她也不是省油灯,既然对方放在这里任自己戏耍,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尤其是一路而来,真是满肚子的火没处撒,所以捂唇笑道:“可是若有个大活人在此,我怎么能睡得着,想我做侍女做了十几年,从来只有我站着别人睡的机会,大将军守卫这等待遇实在是太高,有些承受不起。”

柴子进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立刻收了目光,果断转身,背对着那张床,“如此可否,在下保证会收敛声息,姑娘请好生休息吧。”

苏袖不觉好感顿生,虽然说自己痛恨大庆朝的人,也明知道此人当年说不定正是攻进景安将她们赶到海上流亡的战将之一,然则落到现实,这么正人君子的倒是不多见。

不觉话语再柔了三分,“喂,我问你,凤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即便是铁汉如斯,也听得心中一荡。柴子进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变,目光忽然灼热起来,显然是因为苏袖问的这句话勾起了他的万丈雄心,而那个人,正代表了雄才伟略,“他是个不世出的英才,因为他才使得民有所居,民有所乐;更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用了短短数年,便使得外敌不敢侵入,国富民强,海外顺从。”

他这番话,正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劝慰他刚刚认识的这位传闻中的前朝长公主。

苏袖垂下头去沉思片刻,然后慢慢地道:“他终究还是我的灭族仇人。”

“成大事者,或者心狠手辣,或者无情无义,只有将自己置身于‘无’字巅峰上,才可以守得万岁千秋。”不知是否苏袖勾起了柴子进对前朝的记忆,他说的也比往日多了些,“圣上此人,无情多情只在这一线之间,全看姑娘自己的命数了。”

苏袖愕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子进转身,第一次与苏袖四目相对,“圣上在来前曾与柴某深谈一夜,对于当年赶尽杀绝之事儿亦有些后悔,若是姑娘肯放下仇恨好生合作,圣上也不一定只有将你囚禁的这条路可走。”

苏袖忽然醒悟了过来,柴子进这一路一定会不断地想办法劝自己,所以这才是凤以林安排柴子进在旁的缘故。

心中有了定论,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就势躺下,“我考虑下吧。”

柴子进就不再多说,这一夜,自是三人都没怎么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