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已经是三人奔波数日,总算连白锦都有些累了,看着苏袖风尘仆仆的模样,眸子里满是疲劳,却咬牙一字不说,终于是心软了。她说了声:“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吧。”

山野野地,虽然远不如之前客栈的天字房睡的得舒服,但总比一直不休息的强。

苏袖跳下马,抚着背部,愁眉苦脸地坐下。这几日可真够累的,不过看看白锦,虽然也是有些疲色,但是却毫无怨言,一个人站在山林间,看着远处,而墨昔尘更是没有任何话,捡柴生火,已是极尽体贴。

半晌,他抱着一堆枯枝走来,淡淡地说:“那边有个湖。”

白锦听见后,忽然说:“袖儿你还记得‘清心大法’之中如何说?”

“日月为食,以水为灵,以风为用,以心为笔……”

“对,以水为灵,你好些日子没有练功了,今夜就去水中体会下‘清心大法’的法门。”白锦斩钉截铁地说,不容其拒绝的强硬。

苏袖点了点头,她看出的是白锦眼中的急迫,可能在她看来,三人的时间真的愈来愈短,怕别人抢先一步,怕若是不小心三人失散自己无法自保,所以白锦必须逼她早些变强。

月上梢头,山下华灯初上。

白锦从梦中醒来,将怀里的苏袖拍醒,“去吧。”

苏袖揉着眼睛,回头看看白锦,她已是打了个呵欠,软软地靠在墨昔尘的肩头,心中一暖。便是这样的女人,总是先一步想到自己,就连睡前也是,明明作为未婚妻的白锦,应该能缩在墨昔尘怀里寻些温暖,却还是固执地把自己搂在怀里,口里说着,“总不能把你一人丢在那里吧,也更不能让你躺我夫君怀里吧,所以将就下吧小娘子!”

她笑了笑,朝着日间墨昔尘所指的方向去了。

这是个从山壁垂下的一汪泉水,伸手不见五指,但隐约能听见泉水声汩汩不断,苏袖摸到泉旁的一块石头,将衣裳解开,脱在石头上,缓缓滑入水中。

修习‘清心大法’的她,不惧山泉寒意,瞬间与那些清泉融为一体,一呼一吸间吸收月魄,起手之间感受着水泽轻薄,绵绵不绝地随着自己的动作,她来,则来,她去,则去。水恐怕是这世间万物之中最为玄妙的东西,可洗濯人身,可解人饥渴,可去人热暑。至柔处,是滴滴泪,滚入心田;若刚时,却又化水为冰,至寒之处,不能言语。

此刻时光仿佛静谧,只有泉水阵阵,与其相伴。

不知何时,突然听见一声低沉的男人说话:“谁?”

她赫然从行功处惊醒,慌张回身,却看一阵水波涌动,劲风处竟是一道掌风,下意识她挥掌击出,却感热浪迎面,整个泉水忽然升腾出一股烟气,而她的心倏然一沉,虽然自己顺利化解去随之而来如热焰般的掌力,却被来人轻松地扼住脖颈。

月光轻移,苏袖的双瞳陡大,不敢置信,是怎样的命运相连,居然是在这样的地方,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

萧茗明显也很意外地看着苏袖,显然太长时间没见,他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显然是萧茗先一步翻过苏袖的身子,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拍了起来。

“啊!”苏袖面红耳赤,又不敢发出声音。咬着牙任其一下一下地打着。

“为什么?”萧茗冷冷地问。毫不介意此刻二人赤裎相对,又狠狠地揍了下,算是解去自己心中的恨意后,才将她翻了过来,让她自己解释给自己听。

苏袖任有千般勇气,遇见萧茗时候就化作烟云,“我……我……”

“你不知道,背叛我有什么下场吗?”

“我……”苏袖见其向前一步,吓得推出两手,让其离开自己半寸,以免自己回话的勇气都没了,“我不想嫁给水堂主。”

“不想嫁,你与我说就好,为何要跑?”

“我……”苏袖大概今夜所说最多的就是“我”这一字,抬头看向萧茗,那双冷森的眸子里依旧是毫无温情,热泪一涌,她不是因为不想嫁给水运寒,而是因为明明已经与他这般亲密,却还是要被送入他人怀中,伤透了心才要离开。只是这个理由自己如何都不能让他知道,连番喘气后说道:“就像门主想的,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

萧茗的眼睛愈冷,“是吗?”

“是!”第一回勇敢地看向萧茗,只是眸光相对的那一刻,她又错乱开来。此刻二人不但赤裎相对,自己的胸处正紧紧顶着萧茗结实的身体,而私处也是。这让她瞬间出现胆气再度因为害羞退了回去,一点点的潮红从脚趾开始袭向心头,竟然连萧茗是为何在此出现的事情也没有多考虑,就开始瑟缩起来。

萧茗的怒气已是燃至极点,他狠狠地掐着苏袖的细腰,压低了身子,“是吗?”

他在想折磨她,不断地折磨她,要让她知道背叛地狱门的下场。可是为何,就在见到她的第一刻,明明应该勃然的怒气,却因为狂喜而压下。或者,自己是当真高兴,她居然没有死,也知晓,老天还是在给机会给自己,玄天八卦没有失去。

他索性扳过苏袖的脸,狠狠碾上自己的唇,手底下一点也不温柔地按揉着。

苏袖拍着水,怎么也不相信,他这是要做什么。深水浮沉,她就像是忽然回到了十岁时候落入水中沉溺其中的感觉,怎么也拔不出来。

不行!不能这样!白锦她们在!

就在她脑中滑过这几个字的时候,一柄长剑从远方射来,朝着萧茗的颈部斩去,而苏袖也顺势一掌推出,自己借力回到方才褪去衣裳的堆里,什么都不管地先裹住自己,被那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抱在了怀中。

“我说是谁呢?想不到地狱门的门主居然有野外侵夺女人的习惯。”白锦心疼地褪去外裳,罩在浑身湿漉漉的苏袖身上。

“我要的是我的侍女,由得你来说吗?”此时的萧茗已然顺势接过长剑,一剑滑在水中,整个人倒退几步,将自己的衣裳也套在外头。

白锦眸子一冷,“不一样,如今她是我惜香公子的女人。”

听见“惜香公子的女人”的时候,萧茗的眸子也一冷,看向躲在白锦怀中的苏袖,咬牙说道:“很好。你做得太好了。”

苏袖的身子微微一抖。方才她真是无意的,只是怕白锦他们瞧见二人的纠缠,所以顺势击出那掌,但眼瞧着萧茗忽然伸手抚住心口,却原来是被自己伤到,讷讷地道:“别……别伤他……”

白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平日里还算坚强的苏袖,突然一下子柔弱至斯,刚要说话,身边的墨昔尘与萧茗皆是一动,二人已是缠斗一起。

“他们地狱门的人一定就在附近,昔尘不要太久,追上我们。”

白锦也不管其他,俯身抱起苏袖,就朝着后方撤去。

墨昔尘见萧茗的眼睛凝在苏袖的身上便只片刻,他的身子就如影掠过,抢过对方手中那把剑,豁然劈出。

剑意如龙啸九州,打碎了夜的宁静,揉出地上万千叶片,墨昔尘的出手,近乎拼尽全力。

墨昔尘是个高明的剑客。

他的高明在于,他能立刻判断出,对手是否需要自己几分力量。比如此刻,地狱门门主萧茗在此,就不容得墨昔尘手下留情。

虽然苏袖所求他亦是听见,但若想从地狱门门主手下全身而退,就不容他先留情。

萧茗稳稳立于原处,一掌“浴火重生”狠狠击出。

四周仿若凝于此刻,地狱业火冲出地面,热浪卷卷袭向持剑而来的墨昔尘。

一招定乾坤。

这二人都是这般想的。

也就是瞬间之事儿,墨昔尘的身子忽然化作黑影重重,不知哪一个是他。萧茗手起掌落,毫不客气的朝着其中一道挥去。

砰的一声。

白锦与苏袖策马跑了多久,自己也不太记得,当听见这声音时候,苏袖忽然清醒了过来,茫然看向后方。

白锦从她身后扯住马缰,同样看向来处。

“唔……”苏袖忽然捂住心口,一股热气抽在心头,想是方才在水中与萧茗对了一掌的关系。但是更多的是心痛,师傅与门主的对敌,不知谁输谁赢,谁会受伤,都同样让她心焦。

她掐住白锦的手,“我果然还不够强,还不够冷静,还不够……”

白锦以为她是不是在地狱门中曾经遭受过非人的待遇,就方才所见,恐怕真不会少,如此一想,心头火起,只想回去与那萧茗狠狠打上一场。但思来想去也觉前路重要,不得不压抑住飙上心头的那股气,放缓了速度,等着墨昔尘的归来。

“别担心。”她拍了拍苏袖的手背,“昔尘至今还未输得很惨过,应该能全身而退。”

苏袖就更担心了。她当然害怕墨昔尘伤了萧茗,可是她不敢说,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但听身后传来马蹄阵阵,墨昔尘一骑烟尘朝着两人本来,白锦大喜,却并没有立刻等待,而是抽了下马鞭,疾风一般朝着前方跑去。

苏袖被风吹得回头看着白锦与不远处紧紧跟随的墨昔尘,眼底是与自己相处几日的墨师傅那不断外涌的鲜血,顿时张大了嘴,却看墨昔尘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胸腹处,迅速地点了几下,确认没有鲜血溢出后,才又复加速上前。

墨昔尘受了重伤。那萧茗呢?

明显身后已经隐隐传来众人追击的声音。万籁俱静,只有那马蹄声起,湿透的衣裳在凉风中早已结出小小的冰块,瞬间便被吸收入她的身体里。而苏袖揪住白锦的衣裳,轻声说:“师傅他受伤了。”

白锦的眸子微黯,冷冷地说:“放心,死不了。”

然后她倏然停下马,将苏袖往墨昔尘的马上一送,“自己去晏雪那里等我。”

苏袖见白锦竟然是要等着那些追上的地狱门人,大喊了声,“白锦!”

她想要起身,却被墨昔尘狠狠压下,一指点住她的穴道,让她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白锦的袖中卷出一把软剑,再度朝着来路冲了回去。

她就如同降世的白衣修罗,毫不留情。

但见她身姿若云烟缥缈,游走于众人间毫不费力,手落刀至,血光飞天。

惜香公子,原来如此厉害。

可惜苏袖之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转过山道之后,白锦与众人缠斗在一起兵器相接的声音还在,只是墨昔尘已经将其抛在了身后。

苏袖知晓自己被他点了穴道不让去帮白锦的缘故,她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若到时看见个门内熟人,恐怕还会乱了心神,指不定拖了白锦的后腿不说。只是她没料到,白锦居然因为墨昔尘的受伤,而如此生气。

墨昔尘面无表情,只是脸色愈加苍白。

一日一夜之后,墨昔尘下了马,也不管还被横放在马上的苏袖,一脚蹬开眼前小屋的门。光就听见一阵摧枯拉朽的倒塌声,从里头踏出个极为清秀的男子,若用山水之境形容他,大约就像天上明月,泛着淡淡的柔光,却又没有柔到骨子里,只淡淡一个眼神,还是能体味出其中的一丝凉意。

他……是……谁?因为跑得太急,颠簸之中反倒没有听清他的名字。

只见这人看了眼墨昔尘,挑眉说:“啧,你还好吧?”

墨昔尘喘了口气,便轰然倒进这人怀里。

他手足无措地接了过去,又拍背又顺气的,“喂喂,我说过别来我这寻死,怎么就是不听啊。”

这时他已经将墨昔尘拖进了房内,苏袖想要大喊一句:“还有我啊!被忘记了啊!”

嗖嗖凉风,与其相伴,的确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马也没被拴着,自己还困在马上的可怜人。衣裳不整、浑身冰寒,苏袖垂头丧气地想,当真倒霉。

大抵就在苏袖以为自己真是被遗忘得太久的时候,她不得不内力运转一个周天,拼尽全力伸出一指,在那马屁股上狠狠一戳,马儿长嘶,人掉落,她就地一滚,睁眼瞬间就看那清秀男子站在自己面前。

他惊讶地指着苏袖,“墨昔尘!你搞得那么狼狈也就算了!居然还搞了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放在马上!”

墨昔尘没有回答,自然,他毫无办法回答。

苏袖眨了两眼,表示自己是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之过,那人蹲下,先是伸手,忽然又收了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事儿我不能办。”

苏袖露出个可怜的模样,大意是自己已经被困了好久了。

那人有些心软,又后退几步,在地上捡了个枯枝,隔得远远的,在苏袖的心口戳了下,然后捂着脸撒腿就回了自己的房内。

苏袖先是打了个激灵,旋即便缓缓坐起身,羞红了脸着紧的先将随意裹在身上的衣服拾掇好,撑着手旁的树站了起来,因为方才自己的一焦急,那匹马也不知道被吓到了哪里去了,如今空山新雨,红英满地,衬着小屋里那人不经意里哼起的小曲,忽显宁和。

她的手里握着件衣裳,是白锦罩在自己身外的那素白缎衣,不觉生出了更多的担心,险些就扔下此刻的墨昔尘,而回头去找白锦。

但是她有什么资格呢?墨昔尘白锦二人,她走他留,他走她留,分寸间分明是生死相携的相互信任着彼此,既然两人都如此相信着对方,那她有什么理由不去信,白锦肯定无妨。

所以苏袖握紧了衣服,将心中万千思绪全数抛开,一把推开眼前的简陋小屋的门,立刻就被扑鼻的药味给熏出了几步,屋内满地的瓶瓶罐罐,唯一的架子还躺在地上,铺了到处都是的药材,能站脚的大概也就是那人所在的地方,其正在将一团黏稠的绿色液体涂在墨昔尘身上,表情十分轻松。

苏袖觉着自己第一眼看见他,认为他像一轮明月,或者是个错觉。

那人见苏袖进来,招了招手让她去帮忙。

苏袖接过他手里的药钵,不忘问了句:“我师傅如何?”

“师傅?白锦居然容得下你与他……嗯嗯……”他摆了摆手,自己被想象给吓了一跳,于是不再多言,着紧地替墨昔尘上药。

“喂,你别想太多!”苏袖狠狠瞪着他,才颇为纠结地看向睡在床上的墨昔尘。

他都伤得如此重,她已经不敢想象萧茗现在怎样。念着念着,整个眉心都打成了结。

“喂什么喂,本神医名为晏雪!”

苏袖一愣,转头看向自说自话着的晏雪。晏雪,晏雪……这名字怎么如此熟悉?苏袖只觉自己脑中似乎哪根弦搭在了一起,然后她指着晏雪说:“你……你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天龙之子的……晏雪?”

晏雪自己也跟着呆了一呆,“什么天龙之子?”

自己可是刚从晏雪山上下来啊!

“天,我居然会看见活神仙……”苏袖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白锦都与我说了,你别不承认,她说你是天龙之子,后来被佛门收入井中,因为恩泽乡民,感天动地所以才被放了出来。”

“喂喂……”晏雪几度想打断她的话,却看她说得很是激动,也不得不听了下去,最后在她说完后,笑破了肚皮。

“白锦那说书人的话你也信!傻!”他夺过苏袖手中的药钵,“白锦人呢?”

“不知道。”苏袖尚在将信将疑的态势里,被这句话给夺回了心神,蹙紧眉头说:“我们遭到些麻烦,白锦替我们争取了些时间,只是目前生死未卜……我也不知……”

她最担心的还是,若这番除却萧茗,任何一个堂主出马,都会让白锦吃不消,最要紧的是,如果水运寒也在其中……

不敢再想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脸色比躺在床上的墨昔尘还要苍白。

晏雪见苏袖忽然不说话了,鼻腔里哼出一句,“白锦那厮可比你想象中强,别看这小白脸长的,能让墨昔尘如此忠诚,自然不是个吃软饭的主。”

话刚落音,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没事儿说我坏话,也不怕遭雷劈。”

苏袖的手微微抖搂,整个人朝着门外扑去,如今听来白锦那沙哑的嗓子也这般动听,拉开门后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在原地。

白锦似乎当真是奔波已久,整个人疲色满面。然则这不是最重要的,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此时血污满身,整身的白衣似乎是被鲜血泡过一般,红得刺眼。

她嗫嚅了几下唇,惊呼:“你的血!”

白锦安慰地拍拍她的脸,在晏雪看来极似轻薄之举,紧接着她就跨过苏袖,一脚踩在洒落满地的药材上,在神医的惊呼声中,躺倒在墨昔尘旁边。

“我累了,让我睡会……”

听见她如此说,苏袖的心才放回了原处,方才看见她满身鲜血的模样,简直就要晕厥过去,幸好自己能稳住心神,听见晏雪不满地嘟囔了句,“喂喂,你给我洗床单吗?”

苏袖忙慌扭头说:“我洗,我洗!”

她走回到床边,蹲在并肩躺在一起的两人旁,白锦墨昔尘,不过是萍水相逢,却又紧紧相连,对自己肝胆相照,对自己……就如同亲人一般。

忍不住就有些热泪盈眶,她揪紧了床单,轻声说:“我去收拾屋子。”

苏袖是做惯了侍女的,捡拾药材收拾屋子伺候几个人,都没有话说。她这一日,就很是利落的将满是狼藉的房间打扫干净,中午又去做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吃的晏雪满心欢畅,时而还在一旁打打下手,聪明伶俐手脚麻利得让晏大神医赞不绝口。

不意到了傍晚,晏雪忽然说:“歇会吧。”

她将倒在地上的书捡放在架上,才问:“他们两个没事儿吧?”

“墨昔尘吗,原本命大的很,没那么容易死的,这种伤对他就是个小伤;至于白锦吗……好得很,就是奔波劳累而已。别担心啦。”

苏袖这才松了面上紧张的表情,“不愧是民间传说的晏神医……”

晏雪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后面,两人很是心有灵犀地放了手上的活,朝着外面走去。白锦这般累,就让她好生休息吧。出得门外,晏雪顺势朝着屋后走去,但见一藤床搁在房后,绘着水墨山水的图画的小屏搁置在藤床前,原来此人还挺会享受生活,居然早已搁置好了凉榻。

晏雪先坐在凉榻上,望着隐隐放着凉意的白月,招呼苏袖与其并肩。

苏袖微微迟疑,也跟了过去,离了几寸远的坐上。

晏雪微微侧头,问:“他们与我相交数年,我倒是第一回见你。”

苏袖笑了一下,“晏神医隐居深山,他们又怎么会随意带人来这里?”

晏雪说:“小丫头说话挺毒啊。”

苏袖回答:“那是,自然是与神医你学的呀。”

忽然她好奇地张大眼,“你到底是不是在世龙子啊!”

晏雪苦恼地皱眉,“若真是,你觉着皇帝还能容我活着吗?”

苏袖托腮,喃喃自语着,“我居然还以为真是呢……唔,好可惜。”

晏雪这回也跟着奇怪起来,“你也太天真了吧。”

“哼!”苏袖凑了过去,眉眼促狭,“那神医你与我说说,你是什么来路?居然会用宫廷御针十二法。”

晏雪微微蹙眉,“你是什么来路,居然知道宫廷御针十二法。”

苏袖伸手指着白锦睡着的屋子,“长天坊啊,内中什么没有,自然也有对您这种手法的记载,神医大人。”

被苏袖说得没了办法,晏雪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败给你了!其实你若是多读点书,看看地方志也会知道的吧!”

苏袖一听,很是怨怼地说:“读的书少就不能听神医大人自己说吗?”

晏雪真觉着自己败给她了,只好轻咳了声后说道:“其实我吧……”

“当朝御医,皇帝贵宠。”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慵懒未醒的嗓音,二人下意识抬头,却看后门旁边正斜斜的倚靠着一觉初醒的白锦,捂着嘴轻轻地打了个呵欠,走到凉榻旁躺下,头顺势枕在苏袖腿上,相视一笑。

“那为何如今在深山之中……”

“若说有什么原因,大抵就是凤帝因被其救过一条命,恩宠过重,甚至将那座山命名为他的名字,以至于武林盛传凤帝是有将晏雪大神医收入后宫的传言,吓得晏雪他连夜闯出皇宫,在这里结草为庐。”

至于白锦与晏雪的关系如此好,自然也是因为白锦明面上还是皇宫的人,与晏雪私交甚好,而晏雪能逃出皇宫当然也是因为白锦的相助,所以于情理上,他自然不会对她二人置之不理。

晏雪无奈地看了眼情势暧昧的两人,“咳”了声道:“你二人再这么眉目传情,我就坐不下去了。”

白锦翻了个身,桃花眼上下打量着他,“无妨,你可以继续这么看下去。”

晏雪知晓他二人定是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又想起床已然被墨昔尘占了,后院凉榻又被白锦苏袖占住,自己只能去长久没有收拾过的小柴房里凑合一夜了,不觉跺脚连声说道交友不慎,才消失在了二人的眼界当中。

苏袖心疼地看着白锦疲惫的眼神,“苦了你了。”

白锦一把紧紧握住苏袖的手,“你与我说,萧茗那厮没有将你……”

苏袖面色一红,虽然已经有了很多亲密举止,但至少底线上是没有过的,于是缓缓摇了摇头,白锦才舒了口气,缓缓躺回苏袖腿上,“我就说,最担心的便是你若是怎样,怀上那家伙的孩子才是最麻烦的。大元的后……”

苏袖一把捂住她的嘴,示意地看了看晏雪所在柴房。

虽然这位神医与白锦关系良好,但也不代表其不是凤以林的人,这两日被连续追击,苏袖的警惕心已然高涨,然而白锦却摆了摆手说:“无妨,晏雪这人,值得信赖。”

这般说,苏袖才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门主及其他人怎样了?”

看白锦一身鲜血却毫无外伤,便知这次是地狱门伤亡更重。她讥笑地浮唇,“其实是我泄愤杀了几个卒子,在萧茗出现之前,与言凉那家伙对了几掌,掉转头就施展轻功逃走了。毕竟要给你们拖延离开的时间,好在云虚门的逃跑功法真是无人可及,沈遥那老头儿也算创了个好法门。”

“那,那门主如今怎样?”

白锦愤愤地看着她,“都险些对你做那种事儿,你居然还叫门主?”

“……”苏袖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

白锦看她这般,也不好再追究,冷笑声说:“能将昔尘弄成这样,他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暂时他自己不会追我们,只是我有些奇怪,为何他会知道这条路线。”

引狼追击这种事儿是自己干的,苏袖无言,她才不敢告诉白锦,是自己画的图,而且居然被萧茗研究出来了意思。

这得何等的聪慧!她打了个寒战,尽力让自己摈除对萧茗的担心,而将心神停留在当下。

白锦呢喃了句,“这几天倒的确是险象环生,九天门云连邀对我疑心未除,地狱门居然也查出了路线,简直是匪夷所思。我与昔尘倒是已经习惯了江湖搏杀,却是委屈了你……”

苏袖连忙回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我。”

她坚定了语气,“苏袖愿与你,生死与共,绝不后悔。”

说完这话,却看白锦早已经睡了过去,显然还是疲惫至极,不觉莞尔一笑,软软地靠在凉榻床头小屏风上,打了个呵欠。

生死与共,绝不后悔。

第二日过去,也未见墨昔尘醒来,白锦很是没耐心地坐在一旁,眼中都是焦虑。苏袖以为她担心的是墨师傅的身体,上前宽慰着,“没关系的,别担心啊。晏大神医都说了他不会有事儿。”

白锦蹙眉,“我哪里是担心他,我是怕地狱门先一步去找了重楼鸳的楼主占轻绡。九天门我毫不担心,有些担心地狱门会抢先一步。”

这般想着,她豁然起身,“不行,我们必须立时出发。”

苏袖被她拉着,回头看了眼墨昔尘,“可是墨师傅。”

“他醒了自然会追过来。”

晏雪从外端着药碗进来,见二人是欲要离开的态势,不觉奇怪道:“不等墨昔尘了吗?”

白锦摇头,“我们有些急事儿要处理,他就拜托你了。”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他来回看着二人牵在一起的手,总觉着与床上的墨昔尘联系在一起,十分古怪。但晏雪是何等明慧的人,才不会肆意地问,表情微妙地说:“二位,一路小心。”

白锦冷哼了声,不忘持扇在晏雪下巴上挑了下,“看什么看,本公子觉着晏大神医也挺不错,不如也归入白锦风流账上如何?”

晏雪大怒,将二人扫地出门。

门口只余了一匹墨昔尘载着苏袖来到晏雪住处的马,二人共骑,策马扬鞭,朝着下一地方重楼鸳而去。

路上,苏袖问:“比如长天坊是我父皇秘管之所,岁三寒曾经是父皇的谋者,那重楼鸳……呢?”

白锦迎风勒马,缓缓前行,“重楼鸳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云集的会所。”

苏袖其实挺想问,那与世间盛行的青楼有何区别,但始终不太好意思说,于是静静地听白锦继续解释,“你也知晓,每年各国邦交,总会献上无数美女,这便是重楼鸳的职责所在,这些女子不但要在他国生存下来,又能为我们随时通风报信。只是如今,凤以林将它拿来做什么用,却是不知的。”

苏袖哑然地张了张口,原来竟然是用此作用。自小父皇在自己心里总是那般慈祥,而一路行来,所观所想所触,都与自己想象中的有很多差池。她以为大元覆亡,必是与父皇不擅治国有关,然则江湖之中,却还有着父皇如此心思缜密的埋伏,这要她如何能信,当年的那个精明的父皇,会逃亡至大海,最后死在火中。

白锦大约是猜出了沉默不语的苏袖心中所想,“你要晓得,防外不防内亦是大忌,皇上便是中了慢性毒药,身体一落千丈,常常忘记很多事情,神智偶尔会混乱不堪,才让朝廷内贼把握住机会。”

苏袖晓得的。

虽然那时候自己年纪尚小,但是原本总是笑面迎人的父皇,渐渐地低沉下来。使得喜爱与父皇亲近的自己,也渐渐地只敢远远地看着。

恐怕最后一刻将自己拖往水边,把玄天八卦挂在自己脖子上,也是父皇勉强保持清明的唯一可为。

她低下头轻轻啜泣了数声,白锦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并非所有生在皇家的人,都可安享富贵。还有那么多事情由得我们去做。”

“是。苏袖晓得了。”苏袖揉了揉眼睛,“白锦,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我的父皇哭。”

白锦跟着揉了揉她的头,“这便对了,我们加紧赶路。务必赶在地狱门前找到占轻绡。”

看白锦的面色,的确是着急至深。

她恨不能插双翅膀飞到占轻绡身边,只觉此刻行得甚慢。原以为至少会在岁三寒那里,博得先机,眼下不过也就是与地狱门打个平手。白锦也觉这一路坎坷,甚为奔波。

看她如此,苏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造成眼下局面的确与自己瓜葛甚多,越想越愧疚,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

“我……觉着,他们或者只知道路,却不一定能寻到占轻绡。”

白锦这次是瞬间勒住马,半晌没说话。

风萧萧兮……水波寒,日暮暮兮天苍茫!

苏袖做足了会被骂死的准备,所以当白锦一手掐住她的脖子,额冒青筋地说“我突然很想掐死你”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

苏袖瑟缩了下,面露苦相地道:“我也不知道之后会遇见你,又会如此顺利,其实我不过是画了个很潦草的图,字也不会写,哪里晓得他居然就摸到了这里……”

白锦险些也想学萧茗那样,掀翻苏袖,然后对着她的臀部抽上几十个巴掌。后来委实觉着好歹是自己的公主,硬是忍下了这口气,“你若是早些说,我就可以等昔尘一起了呀。”

苏袖捏住耳朵,“我怕被你骂,一直没敢说。”

白锦撇嘴,忽然下了马,自己一个人朝前慢慢走着。苏袖一急,跟着翻了马去,在白锦后头追着,口中忙不迭地说:“白锦白锦,我错了啊……”

白锦不语,依旧在前面缓缓走着,小马儿这回倒是没有乱跑,温顺地闲庭漫步起来,只有夹在中间的苏袖,一路小跑跟随,口中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

当时是,晨风初笼,华光初绽,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晓雾将歇,猿鸟乱鸣。

白锦忽然停下,苏袖一头撞在了她的后背。

白衣公子缓缓转身,目光清澈,“袖儿,你与我相识虽然不久,却也算是同气连枝,为何这件事儿,你迟迟不与我说,为何你要与萧茗画那么私密的图,你始终此事儿上瞒着我的对不对?”

白锦的聪明,就是触类旁通,当年沈遥老不羞教她云虚门功法的时候,就感慨自己的徒儿天资聪颖,上人之能。

她亦觉有些难过,在于苏袖对自己的诸多不说。

苏袖一愣,旋即眼圈红了。她不是不告诉白锦,而是这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说到底也是自己一相情愿啊。

唇动了几动,终究苏袖还是抽了声,抓住转身要走的白锦的衣裳,“白锦……”

白锦问:“怎么?”

听见苏袖的啜泣声,她倒是软了口气,转过身来,“好了,别哭了。”

苏袖捂住脸,“是,我爱的人……是他……”

白锦的身子瞬间僵住,“谁?”

苏袖微一颤抖,“门主……”

白锦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什么?你喜欢萧茗?那个野蛮人?”

大抵是十分气愤,她又补了句,“不对,还长得那么难看!你怎么看不上我啊,我长得都比他能看!”

苏袖黄忙摆手,“与相貌无关,实在是……”

说话间她瞄了眼白锦的脸色,似乎也没有太气愤,才放下心来,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实在是在我绝望之时,他却让我感觉更加心疼。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白锦抓了抓头,“你什么眼光!”

苏袖撅着嘴,很无辜。

这时候白锦忽然大力拍着腿,很是不可思议地想起了别的事端,“你居然是为了这厮放弃了水运寒?!”

苏袖跟着摸了下鼻子,或者是觉着不好意思了,看白锦痛心疾首地抚着心口,“居然是为了萧茗逃婚,居然是为了这人离开了水运寒……”

“门主很好呢……至少……对我很好……”

白锦小扇毫不客气地在她顶上一敲,“那就能随意糟践?你晓得不晓得他对你的真心?”

“真心?”苏袖认真地想了半天,旋即很是委屈地说,“他似乎也不晓得我的真心……所以他对我,也无真心。”

白锦扶额,她千算万算,算不出居然还有这种事端;千想万想,没想到自己的公主心里,会是那个家伙。

苏袖细细地哼了一声,垂下眼帘,“我知道错了。可是若非如此,我也不能下山遇见白锦……”

白锦无奈,真是一笔乱账,让她更有见了萧茗定要剐了他的冲动,可惜前面居然放过他了,早知道怎么也要往那受伤的身体上戳几个窟窿!

他居然敢,居然敢不喜欢苏袖。哦不对,他怎么能配得上苏袖。像他这等面容可怖、性情乖戾的人,若当真与苏袖在一起,还不知怎么折磨她。如此想,更加坚定了白锦不容于他的心情,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苏袖。

“你当真那么喜欢他?”

苏袖认真地回望着她,以至于白锦拍了拍自己的头,万般可怜地说:“若是爱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及爱他来得苦楚,你这是何必呢。”

关于萧茗的江湖传言,数不胜数,浸润武林十年有余的惜香公子又如何能不知?若说水运寒,她是知晓此人若是当真愿意娶苏袖,定然会待她极好,谁能料得苏袖的这股固执劲儿,倒是与其父皇十分相像。

苏袖莞尔一笑,“不过是桩毫无所得的爱恋,何来辛苦之说。门主心里始终有的人,也不是我。你就别担心我。”

白锦瞧她那副说着说着自己低落下去的模样,还是不能克制地生出几分怜爱,习惯性地搂过她,轻声说:“爱恨终有时,无须挂念太久。”

苏袖点头,振作起精神。

白锦在后坦言,“至于他的死活,暂且放心,昔尘若能醒,他也可以。”

苏袖垂首,“可是他没有晏雪。”

“经过地狱业火磨炼的身子骨哪里那么容易摧毁,你也忒小看心上人了吧。”白锦踏空上马,伸手将苏袖拉在身前,“当真是关心则乱。”

苏袖撇嘴,“还说我。那日一听师傅重伤,谁疯了一样地回头泄愤。”

白锦失笑,果然这桩事儿,谁也说不得谁,谁也怨不得谁。一旦沦陷,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