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袖乘着夜色,一路疾奔,青阳镇她自然是知道如何走的,当年也曾随着门主下山办过事儿,对路还是有些熟悉的。

只不过孤身女子在夜里行走,的确是过于引人注目。好在此时除了更夫,也没有其余人。

青阳镇是一座水中小镇,彰显着江南小镇的柔美多情,水波烟寒,回环曲折。一座青阳小镇坐落着近百个深宅大院。楼在桥边,窗在水上,粉墙黛瓦,飞檐翼然,墙垣斑驳。深褐色窗棂,雕花隔屏,玲珑幽暗。每座宅院外都铺着齐整的青石板小路,月华之下,折射着幽冷的光。

林福客栈外挂着两串红灯笼,殷红耀眼,打老远就能瞧见那不一般的二层小楼。微微放下心,她快走两步,就到了水运寒所说的南边小宅。

轻轻地叩了下门环。心里还在思忖着,这夜里来此,会不会打扰了人家,亦或者说完全不会有人应门,若当真如此,身无分文便只好流落到湖边坐一夜倒也无妨。

大约过没多久,便听见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颗心才缓缓放回原位。朱红木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内里传出个与自己同样操着点江南软语的女子声音,“谁啊?”

“是沈娘吗?我是水运寒水公子的朋友,来此借宿两宿。”

那女子好奇地“咦”了声,倒是打开门来。穿着件白裘,烛火之下衬得一身出尘雪白,只是借光却也不能窥见全部美貌,但觉幽香满鼻,顿生好感。

沈娘轻声说:“姑娘你先进来,外面太凉。”

苏袖跟着沈娘踏入宅院当中。不大不小的院落,种着数颗看不清模样的树,花瓣飘落,月下芬芳。踏着眼前的青石板路,她跟随着似水摇摆的女子,只觉入了舒适的幻境,美不胜收。

经过廊下美人靠,便是主宅。很明显,沈娘不似小镇中大户人家,主宅分四间房,就再无其他。光线明暗不均,也的确不太能欣赏,苏袖站在门外对沈娘说:“谢谢您。”

“姑娘如何称呼?”

“沈娘就唤我苏袖好了。”苏袖安安静静地说,大约在这宁和之地,连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沈娘分外亲切地牵过苏袖一手,柔声道:“苏姑娘是累了吧,今夜就先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谢谢沈娘!”

看她将烛台放在自己手上,转身朝着自己房间走去。苏袖谢了声,沈娘转身笑了笑,便推门走了进去。

苏袖吐了口气,推了门,也不细看屋内摆设,先除了有些脏的外衣,就躺了下来。

眼瞧着天光微亮,似乎也是寅时时分,她真的累了,却还需撑着疲惫的身体,想打量着紧紧攥在掌心的奶白色丸子,幸好一路下来都没不小心将其扔了,也没有因为掌心出汗而将其融化,滴溜溜地滚在手心,散着清雅淡香。

这是什么东西?应该在那张帛书上有记载,只是自己看不明白而已。还是不要随意吃了的好,她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将丸子包在其中,又将帛书包在外头,明日央沈娘借个针线贴身缝上。

拍了拍胸口,她只觉自己小秘密还挺多。虽然一路奔波又累又饿,还可能因为自己浑身脏兮兮的弄脏了人家的床,不过真的太辛苦了,先就沉沉地睡了过去。半途似乎听见门开门闭的声音,但苏袖真的太累,以至于明明想睁开眼睛,却如何都无法打开眼帘,朦胧间有人影子近了又去,警戒心起,却又毫无力气,以为自己着了什么门道,不觉暗暗叫苦,状似昏迷地睡了过去。

待到她睁开眼时候,第一件事儿就去摸自己的胸口,内里布包齐全并无异样,这才微微宽心。起身后见桌上放着些糕点,顿时颇没形象地扑了过去,塞了两块下去,才感觉活了回来。

这时大约沈娘也听见了她房中动响,轻轻地敲了敲门后进来,苏袖这才有机会打量了沈娘的美貌。

一种江南水色的清雅,一袭轻软白衣的纯净,眉眼舒缓,巧笑嫣然,仿佛就在她眼中,再没有别种颜色。

就是这样的女子,让苏袖生出了些许愧疚,昨夜居然怀疑沈娘对自己不利,当真汗颜。这时沈娘才也收回了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笑着说道:“原本担心苏姑娘长途劳累,所以回了房里,就去取了些糕点与你,谁料你居然睡死了过去,想想我也没再叨扰,先回了房里歇息。”

这般说,苏袖就更加不好意思,垂首说:“谢谢沈娘。”

沈娘忽然将手覆在她的手面上,目光清澄,毫无异色,“既然是运寒的朋友,那便不需这般客气。”

苏袖红着脸,诺诺应下。

此时沈娘才捧着自己方才拿来的干净衣服,软声道:“苏姑娘一会儿是否需要沐浴下,沈娘独自住了很久,不知衣服能否合适。”

接过衣裳,是青白软纱长裙,比自己身上的衣裳不知好了多少倍。苏袖自小就没了亲人,更别说有人贴心照料,沈娘的一番温柔行径,竟让她想起了自己逝去已久的母妃,顿时红了眼圈。

沈娘莞尔一笑,牵着她的手朝着主屋旁的小房间走去,口中说着:“运寒今日就要来,怎样也要给你打扮好看些,太过狼狈显得我待客不周到。”

听她这话,只觉她似乎理解错误,苏袖急忙上前,匆匆解释着:“我与运寒是……”

话一出口她自己反倒一愣,这要如何解释?自己是逃婚出来的,而且是水运寒亲自放出来的,本就复杂无比,说来说去无非是团乱麻,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咽回后话,自己一人面红耳赤地说:“不是……那种干系。”

沈娘会意地推开小门,将苏袖向里一送,圆桶内热气腾腾,已是准备妥当。她促狭地眨眼,“快些洗吧,或者运寒没多久就来了呢。”

苏袖都来不及多说些别的,门就被沈娘牢牢关上。她深叹了口气,头大如牛。说到底反倒觉着自己是个负心人,水运寒于自己,恩深似海,一次又一次地迁就着自己,可她呢?总是不断将他拒于门外。

褪去脏衣,仅有玄天八卦紧紧地贴在胸口,沉入滚烫的水中。她舒了口气,洗却铅华一身累,此刻终于安心不已。

沈娘是水运寒的什么人。原先在门中,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这件事儿。闲来无事又起了几分好奇心,那般柔美的女子,那般温婉的女子,难道会是水运寒的情人?拍了拍脸,她将自己胡乱飞起的思绪给收了回来。

浸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听外面传来了男子温和的声音,“她来了吗?”

是水运寒!苏袖打了个激灵,从水中坐起,赶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擦拭着。

“夜间来的,让她休息了一夜后,先去洗个澡。看这姑娘气色,一路奔波太累了。”

“嗯是,我坐这里等她一下。”

“早饭吃了没?我去做一些。”沈娘的声音听来就欣喜异常,让苏袖更加好奇这二人的关系。

沈娘放了一套自己的衣裳,与平时地狱门中的自己的衣服完全不一样。淡红色的软纱长裙,外罩丝质白色长衫,直垂到脚面。再将那绣着花纹缀着流苏的腰带束上,布包塞入怀中,她擦拭着头发,打开了门。

外有树树桃花,一如水运寒的小院,纷飞桃花间,那清雅的公子正坐在树下美人靠上,听见启门声音后,四目相对。

淡眉轻扫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好一个佳人出浴,美不胜收。

水运寒起身,朝着苏袖这边走来。沈娘应声出了厨房,满眼欣喜地打量着她,口中赞道:“我年轻时候的衣裳,穿在苏姑娘身上,真是和当啊。”

“像!”水运寒也跟着说了声。

苏袖愣住,年轻?沈娘怎么看也不像个年纪大的女人啊。像?像谁?

眼瞧着她那双水眸中灵动着莫名的光彩,水运寒轻声笑,“你与娘年轻时候很像。”

娘?!苏袖顿时傻眼了,目光从这头移到那头,这两人,不论从哪里看,也没瞧出相像的地方,若说是情人,也没有人会不信的吧。

“我……我倒是没想到,你娘亲居然住在山下的镇子里,恐怕门主……”苏袖嗫嚅几句,水运寒已然上前牵过她的手,转身与沈娘说:“我与袖儿说几句话。”

沈娘欣然颔首,显然她也是很喜爱苏袖的。豁然想起儿时的运寒,便是张着大大的眼睛,颇为得意地对自己说:“我娘是最美的,以后我也要找个与娘一般的女子做娘子。”

这倒是已经领上门了,她捂唇一笑,又回身去准备早饭。

苏袖满面诧异地问水运寒:“她真是……你娘?”

“如假包换。”水运寒含笑,旋即板正了脸,“只是因为毫无办法,才让你来寻这处的,但是切记不能透露出去,江湖中多少人要寻我们的麻烦,所以家眷一律都格外保密,你应该懂的。”

苏袖当然懂,地狱门的人大多孤身一人,但凡有家人的,也都隐姓埋名,就怕被江湖上的仇家知晓借此要挟,她乖乖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水运寒站定,“还有,别对沈娘透露我在地狱门的事情,她清净惯了,以为我在外做生意,不想让她太担心。”

苏袖又点了点头。

水运寒满意地笑了,“想来门主也觉着你不太容易就死了,所以如今门中上下还在依门主意思,四处搜寻你。”

那是自然,大元皇室只留了自己一根苗,已经是福厚命大的主了。

“所以我看,你还是暂且留在沈娘这里比较保险。她独居惯了,有你相陪,也是非常开心的。”水运寒缓缓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那双澄澈的眸子在苏袖身上兜兜转转,惹得她面上微红,轻声说:“我得想想。”

毕竟不能一直这般欠了他的情,虽则想还,却还不能够这般一直接受好意,就算自己固执也好,傻气也罢。只是看见他微微黯然的眼色后,还是顿了下道:“好吧,谢谢运寒大哥。”

水运寒扯了扯嘴唇,很是无奈地说:“如今看来,我这倒贴得也太厉害了些。”

苏袖更是无言以对,只好讷讷地杵在原地。

“袖儿,你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属了?”水运寒突然问。

苏袖哑然,半晌尴尬地笑,也对,如果不是心有所属,没理由会拒绝水运寒这等人啊。然后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大概是在苏袖年幼时分,曾有个青梅竹马,一直交好,自离散后,便挂念至今。”

“青梅竹马?”大抵是水运寒有些意外,所以挑眉间满是不信。

苏袖反倒冷静了下来,认真地说:“对,青梅竹马,当年曾是太子伴读,父皇曾经有意将我许配给他,只是后来他因为爹爹犯了些事儿,以至于父皇问罪,满门发配,从此后天涯两端各自思念吧……”

水运寒自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居然愣在原地。

也是因着此事儿倒是也有过的,作为当时还是长公主的她,的确也伤心过不少时间,之后因着国破家亡,此事儿才逐渐淡了下去。这么一回想,还是略有些伤怀地垂下了眼,“所以这些年,还是希望有机会能寻回他的。”

水运寒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这时沈娘已经出来唤二人吃饭,精致的江南小点、米粥,让人能瞧出沈娘的一片妙手慧心。

水运寒初一看,便十分欣喜地说:“许久没有吃娘做的饭了,有些想念。”

沈娘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若非有袖儿姑娘在,你怕是这生意要做到何时。”

苏袖轻轻地咳了声,被刚滑下肚子的那口米汤呛着了。

她其实也有些好奇水运寒为何要入了地狱门,比如她自己,便是孤苦伶仃于世,可怜十分,而水运寒却不一样,慈母尚年轻美貌独居小院,他却在谎称做生意而常年不着家,即便是这小院就在逍遥峰下。

然则她只是将这疑问随意想想,倒也没有唐突去问,毕竟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自己怀揣的事情,也绝对不少于任何人。

水运寒倒是匆匆吃了两口,便将怀中银票分做两份给了苏袖与沈娘,“我这便要回去了,出来太久怕下面的人有什么闪失,袖儿就烦你照顾了。”

沈娘颇为不舍地起身,“你这就要走了吗?”

“对。”

苏袖知晓他是怕出来太久着门主怀疑,所以必须要早些赶回去。所以点了点头,上前替水运寒整理了下辛苦行走而来风尘仆仆的仪表,“你一路小心。”

苏袖是习惯了服侍别人的,但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却着实暧昧,尤其是水运寒那含情脉脉的眸子,教沈娘欣慰不已。

其实苏袖哪里能一直待在沈娘这儿,别说她怕真个待久了,被沈娘那慈母心给感化得不忍离去,也担心之后会给水运寒惹来麻烦。

夜间,她轻轻地关上了自己住的那小房间的门,站在沈娘门外,咬了咬唇,返身便走。其实单仅一日,她便十分不舍沈娘,因着她已经让自己体会到了久违的亲情。

但这里就在逍遥峰下,自己这身份只有萧茗知晓,他定不能善罢甘休。当然,这也全在于她并不知道,水运寒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蒙在鼓里的苏袖,心心念念地就生怕地狱门会搜寻到这里,寸寸查找,哪里会有萧茗找不见的人。

虽然说起因是自己逃婚,但终究也是擅自下了逍遥峰,一想起往后就如同无根浮萍一样四处飘摇,心就有些忐忑。若是教萧茗给抓回去,恐怕就没好果子吃,虽然自己有能与其换平安的砝码,但终究不愿。

乘着夜色,她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若说苏袖是个多心思缜密的人,连萧茗这般精明的人都能被瞒住,也实属不易了。

当年为了识得所有玄天八卦上的字,她找水运寒借来笔墨,说要练字,将内中所有地点,每一个字写在一张纸上,找不同的人问来,从而认得了玄天八卦上所有的地点。天狼崖的坤卦碎图,被萧茗拿在手中,她也想着是否需要,顺流直下,开始寻找第二个地方。

买了匹马后,她连夜离开了小镇,朝着最近的第二处地方奔去,恐怕短时间内,萧茗也是对其行踪,无法完全掌控。

沧澜江上,一叶扁舟,缓缓朝着长天镇的方向划去。山清水秀,流水迢迢。云烟滚滚,残红染霞。

一个着青衫的小书生,白白净净的面上皆是惬意。自从离开沈娘处,她便扮成个书生模样,典雅几分,素净几分,朴实几分,与原先那个花容月貌的苏袖有些差池,大约连萧茗都没料得苏袖会扮成如此模样行事儿。

不过,苏袖一直觉着自己这些年的安分守己便是为了自由后的无法预料。

艄公在双桨推行间,兴致大发地唱出了歌:“一捧长天哟——谁在云上哟——”

苏袖抬袖看着万里青空,忽觉此刻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