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大典是地狱门十年一度最重要的典礼,从清晨开始就一直忙碌不堪。

萧茗从早起便感觉十分不适。

原因很明了,他的随身婢女如今正被关押在定玉楼中受尽折磨,换来的五个人都不及她一人顶用。不论是穿衣还是吃饭,都让他非常不满意!就连泡出的碧茶,也被他扔出房外,简直是无法忍受。

如今整个地狱门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分外谨慎,生怕触了霉头遭殃。终于是到了准备闭关日,虽无人员伤亡,但周遭的人纷纷表示,已经快要到忍耐的极限了。萧茗冷着脸,任由随侍的两名女子替自己换好大典的服饰,黑金色冠服着身,绣十二金丝日轮,用玄狐之毛镶的绲边,只是那面具罩面显得有些阴森可怕,身旁的人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问旁边的人:“还需多久?”

那女子吓得一激灵,哆哆嗦嗦地说了声:“马上就好门主。”

“我问的是离大典开始尚需多久?”

“一……一个时辰!”听着他语气不善,一屋子的人都赶紧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萧茗冷哼一声,忽然什么也不说地就朝外走去。没有一个人敢拦他,等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抬起头时候,不觉惊慌地喊了声:“门主不见了!”

萧茗是去了哪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莫名地心烦,尤其是不想看见这满屋子的人,往常的清净全没了,只剩下些没用的东西。

信步在花园之中闲逛,思绪万千。

想起了那软软的声音仿若江南细雨绵绵不绝,想起了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始终挂着的柔和微笑,也想起了那被吻到几欲断气后羞红的脸蛋。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定玉楼。外面守卫吓得不敢吭声,他们没料到门主居然今天会来,若是发现那天蚕锁停止了运转,岂不是会责罚他们。

萧茗淡淡地问:“她还活着吗……”

他没有进去,他知道她肯定还没死,毕竟对自己还有用,给她选了最容易续命的刑罚,然则不论哪种都不太好受,他停在外面就是怕看见曾经自己非常喜爱的那张脸,伤痕累累。

守卫一听,吓得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门主饶命,门主饶命啊!她……她……”

闻听此言,萧茗猛然推开门,走了进去。

——伊人尚在,徒有余气。而面白如玉,却丝毫未损。微微垂下的眼就恰似刚刚睡着,只是憔悴不堪,教人心疼。

虽萧茗是个不太怜香惜玉的主儿,这一幕却也叫他微微松了口气。他转身问:“谁来过?”

“水,水堂主!水堂主将这天蚕锁给断掉了,还说如果有问题一切由他担着!我……我们不知的啊门主……”

睡梦之中,似乎有谁在面前的感觉。这个气息如此熟悉,熟悉到苏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他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他居然来看自己了,只是脖子好重,喉中也很疼,原本有千言万语想说,一刻宁辉,再无言语。

激动、落寞、心痛、愤恨,万般感情袭上心头,化作眼角一滴眼泪,缓缓滑下白净的面庞。

——是,为什么在倾烟阁前,你不替我多说一句?还是说你压根也不信我?

——也是,绯夕烟是你自小结识的伙伴,更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

——若我不是前朝公主,没有半分利用价值……如今的我,还能活吗?

——要小心啊,闭关大典上那个将要与你祈望日月、教你信任百倍的女子,已然杀机暗藏。

萧茗就静静站在她面前,意外地那狂躁的心情忽然舒缓开来,这眼角渗出的泪水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冤屈,让他皱着眉头伸手缓缓拭去。

这时,门外跑进一个下人,抱拳说道:“门主,大典即将开始,水堂主请你速速前往后山。”

萧茗点了点头,移步朝外面走去。

这一场未知的硝烟,即将卷起。只是在那一场滚滚红尘中,究竟有多少情真,有多少情假,谁输谁赢,谁生谁死,尚未可知。

后山处人头攒动,所有地狱门的弟子已经集合在火焰洞外,准备送自己的门主与圣主入洞中闭关。

这一日的地狱门最是守备森严,怪石崚峋的峰顶,星罗密布着各色旗帜,分金木水火土五色,当前便是各门堂主,只是依旧有两堂未到,便是木堂木长雪、土堂言凉。

而水运寒则作为代门主立于中央等候着萧茗和绯夕烟的出现。天上九曜连星日渐明晰,身后的火焰洞似乎在熊熊燃烧着,即便是背部朝向也能感觉出那灼烧炙热的感觉。

峰顶广场正中置放着一个几人高的大鼎,鼎内沸腾着一股特制的香料,整个峰顶都弥漫着股奇异的香味。门众皆以顶礼膜拜的姿势跪在地上,广场之上鸦雀无声。水运寒深吸了口气后,持着把剑高高举起,单手一弹,长剑豁然射出,劲风刮起,弧光忽绽,便淹没在众人顶上那最高的旗杆挑起的金色球体之中。

下方诸人皆是屏气凝神,耳听砰的一声巨响,青天白云之下,豁然黑烟滚滚,若群魔乱摸,若百鬼尽出,靡靡之音顿时在广场上散播,尽显魔教本色。若放个常人在此,恐怕已是难以忍受,然则这些地狱门中人,皆是面露喜色,似乎极为享受。

一声锣鼓音后,众人齐喊:“恭迎门主、圣主!”

他着玄衣,戴玉冠,气势威严,若非有那半面残缺以面具遮掩,当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风神俊秀。

她着轻裳,罩月纱,清丽脱俗,双眸微垂瞧不清内中情绪,只是如此却也让所有人惊为天人。

如果没有曹新那件往事,或许他二人堪称佳偶天成。

萧茗立于主位之上,单手扶着面无表情的绯夕烟,侧头对水运寒说:“此番闭关,地狱门便交托于你了。”

水运寒含笑点头,拱手说道:“门主放心,属下定当效犬马之劳。”

萧茗满意地颔首,低低地说了句:“启门!”

火焰洞外盘着数十条粗大的锁链,当他说出此话时候,黄红色衣裳的门众分两边,同时拖动锁链,众人只觉一阵热浪扑面,还未有别的反应,就看萧茗及绯夕烟默契地携手掠入。

洞门瞬间封锁,一入了其中,绯夕烟还是觉出了几分热意,运功将那日寒泉之力渐渐释出,才微有缓意。

萧茗道:“知道要如何做吧?”

绯夕烟看了他一眼,就冷笑了下,“还需你说吗?”

“我若是不说,再如同十年前一样,你是想毁去我另一半脸吗?”

绯夕烟瞳眸微收,面色铁青,不满地回答:“我看你如今这般,即便是毁了另一半也没什么所谓的。”

萧茗周遭气焰豁然降低,绯夕烟以为他定是要与自己吵上一架了,谁料他居然会冷静下来,竟然有几分哀伤。

“你我二人,何以至此。”

绯夕烟淡淡地回了句,“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好,好一个各自东西流。”

身前是热浪熏人的熊熊火焰阵,不敌萧茗心中的越发寒冷。他也不再多言,朗声说:“我这便入阵。”

腾跃掠起,完全不惧脚下火舌猛然扑向自己的势头,整个身子瞬时没于火焰之中。半晌没听见动静,已然是稳稳坐于居中的星宿阵图之中。

绯夕烟也缓缓坐下,透过火苗的摇晃,能见到那双直视人内心的眸子已然缓缓闭上,放下心来,口中僵硬地念那所谓的清心咒,耳中是火焰扑腾的声音,心中却是百态万千,往事连绵。

依旧是绵绵阴雨的天气,青瓦白墙迎天露,繁花绿树掩晴空。整个小镇笼于水雾之中,恰似一幅舒展开的水墨画,分外迷人。

而此刻的绯夕烟却根本毫无心情,居于一座佛塔之上,眺望远方。

连绵江水浩荡不息,九曲连环玉带澄澈,佛在身后,她在忏悔。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语三千路,业海莫如三更烛,梦尽花落是故土。哪里是她的归处,她已不知,只希望这心途,可以尽快寻到出路。煎熬,一切都是煎熬。

身后忽然微暖,已被人拥进了怀抱。

似乎感觉到她在流泪,一只手温柔地挪上,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怎么在哭?”

她嗫嚅了几句,不知道如何去说,慢慢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银丝白边的长衫,而面上却也如同萧茗一般罩着银白色的软丝面具。

此人正是江湖传闻中赫赫有名的九天门门主云连邀,却也从未露出过真容。有人说他的面相也同萧茗般,怕也是个毁了容的;也有人说他长得太像女子,所以就如同历史上兰陵王那般,以甲覆面;然则却还有人说不小心见过他的真容,简直是倾世容颜,再没有能比得过他的男子。

若说绯夕烟信哪个,她却是信第三个。单他的举止,他的言行,便已经让人有些着迷。

不觉微微泛红了脸,扭头过去,轻声说:“我没有哭。”

“你是怨我的吧?把你扔在那地方这么些年。”云连邀让出几步,细雨蒙蒙零落在二人身上。

绯夕烟捂着眼,笑说着:“怎么会。若是为了你,怎样都值得。”

只是余了那回,生生瞧见曹新的死状,教她夜夜梦里都会听见那声惨叫,自心底穿起的痛苦,撕心裂肺。

“若是不为我,你要如何做?”

绯夕烟微微一愣。

“你不是恨萧茗吗?”云连邀紧逼一步。

“是,我恨他。”绯夕烟刚一转身,当先却有一尊白玉菩萨映入眼帘,这是这个佛塔最著名的风格,每一面墙都有佛像雕刻,栩栩如生,慈眉顺目,净化心灵。

身子挡住那尊佛像,云连邀问:“我听门中人说,你在萧茗即将闭关之前,跑出来了。”

“嗯,那害人害己的魔功,我如何能去掺和?”绯夕烟毫不讳言地说。

云连邀扶住她的肩,只有那双秋水眸子能透出几分情绪,他循循善诱地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一次是个大好机会吗?”

“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云连邀的眼神很认真,一语双关的话让绯夕烟瞬间陷入了沉思。

业火啊,燃烧我的灵魂吧……

绯夕烟的手微微一抖,看着内中火势渐旺,口中的清心咒都有些不稳当,直到萧茗轻咳了声后,终于又清晰了起来。

一股淡淡烟气在火间缭绕了下,便自消失不见。

绯夕烟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若那日所在菩萨面前端庄的模样,合着这身白衣,当真若天上仙女。

烟气缓缓地流动着,在火焰之间看之不清,仿若与其合为一体。而此时,萧茗也尚在阵中持续地修炼着“冥心大法”的法门,只要冲了这一关,他的功力就会更胜一筹,下一次武林大会的时候,定要挑去九天门云连邀的脸面,让他一败涂地。

时间流逝,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辰。

绯夕烟只觉浑身冷热交替,有些难熬,清心咒虽还是顺利出口,却已经有些虚弱。她深提了口气,估量着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脑中依旧是云连邀说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已在地狱,谁能救赎?

我若出地狱,谁焉能活?

手中画出莲花宝印,额上冒出微汗,三股冒着寒气的烟雾再度涌向火焰之中。

再熬一会儿……便要解脱。

火中的萧茗毫无声音,她却忽然想起儿时的二人,那时候天真烂漫,毫无芥蒂。

一树樱华,青梅竹马。她在树上,他坐在树下,时而扔下几个果子砸在对方头上,他也是一声不吭。那会儿虽觉着此人沉闷不堪,倒也能平安相处。大小姐脾气的绯夕烟当真是将萧茗做了个跟班。

谁知道年华转瞬飞过,总是跟在自己后头的那个小男孩,居然做了地狱门的门主。那一身收放自如的气场,也是时而将自己压于下风的。

彼此间终归是没什么太令自己激动的回忆,只除了那日……

三十三座高塔,三十三生涅槃,三十三个愿望,三十三日守望。

她及笄日的第二天,萧茗忽然将她带到一个地方。那里一望无垠,四野辽阔,三十三座高塔错落有致,落日余晖之下,显出万分庄严。

往日最是沉默的少年,却告诉自己,守了三十三日,许了三十三个愿望,便是希望她,永远都好,永远都是那个善良的绯夕烟。

罪孽,还是让他一直背着的好。

“不——”

绯夕烟轻喃了一声,赫然睁开眼,刹那间烟气带着寒意万千席卷向阵中的萧茗。耳听一声低喝,她慌张起身,就看萧茗口中吐出一口污血,已是被寒气夹在了当中。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绯夕烟,“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罪孽,就让我来背吧。这世上,一个萧茗,一个云连邀,都与自己说过这句话,然则,她却必须选择一人。

罪孽这种事儿,还是得由自己来背……

狠下心来,又撒出一把从木长雪房中寻来的冰蚕丝,火毒、冰毒夹击,萧茗,你若是还能活,就是天意眷顾了。

可是那一刻,她为什么哭了。是心痛、是情动,也许只有她自己心里知晓,为什么对眼前这个男人爱恨交加,不能自拔。

萧茗坐于阵中不动,因着痛苦,表情已是有些狰狞。

他问:“为……什么……”

绯夕烟靠在门边,抚着犹自不安的心口,说道:“怪只怪!你坏事做尽,正道难容。”

“地狱门一直如此,你是想借你自己的手,毁了你父亲一手创建的地狱门?”

“对。”她捏紧了拳头,表情也随之愤慨起来,“原本它就不应存在,借我的手毁去它也是应该。”

“我若死了,地狱门即便是由你统领,你认为凭你爹那令牌就可一劳永逸吗?”

绯夕烟的手微微一颤,面容苦涩,“不用令牌,自有人来接管一切。”

“云连邀吗?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为他连父亲的基业也可抛弃?”

绯夕烟倒退几步,不冷静地怒道:“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声音逐渐转低,她又开始仓皇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如今……”

火焰大盛,她已然看不见萧茗的身影,那被火吞没的世界,便是自己的旧时记忆,来日,她便可在自己想要的一切中延续生命。

其实,她曾经何尝不是爱过面前这个男人。

眼泪逐渐模糊了双眼,她轻声说:“萧茗,我二人日后奈何桥上见,十八层地狱之中始终会有你我一席之地。”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