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后,萧七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冷汗淋漓。一粟的眸子也灼灼闪动。
朱瞻基的声音在殿内冷飕飕地响着:“还是你去死吧。我会昭告天下,父皇是寿终正寝,随后再将你抄家问罪。天下人难免会议论父皇之死,但你这堂堂大学士此时被抄家,谁都会猜想是否是你做的手脚。朝野中人大多不信朝廷的昭告,他们只会信自己的猜测,你程大学士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谈资。是了,我立足未稳,不宜提早对我的汉王叔动手,我这便致书给他,将一切罪责推到你的头上,先稳住他的心。你说的是,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
“来人!”随着朱瞻基一声大喝,殿门轰然被人撞开,铁骋和庞统并肩冲入,见状后都是一阵惊呼。
“将程继给我拿下。”朱瞻基冷冷道,“他深夜诱我到此,图谋不轨,持刀行刺我,被我夺刀后刺伤了。”
铁骋更是大吃一惊:“殿下没有受伤么?”
朱瞻基冷笑道:“这一路刀山剑海都间过来了,还怕他这跳梁小丑?”
铁骋连连称是,见程继脖颈中刀,已说不出话来,偏那刀的样式颇似朱瞻基的护身宝刀,却不敢多问。庞统则上前狠狠补了一脚,叫道:“你这奸贼,亏得殿下身手好!”
“还记得幼军的规矩么?”朱瞻基缓缓开了口。
“卑职……晓得。”铁骋的心突地一跳。
庞统也结巴起来:“是不容有失……务求……”
铁骋不禁渗出了冷汗,暗道:“太子殿下在这里杀了人,终究有些不明不白,若要‘不容有失’,难道要杀人灭口?可这殿内外这么多人……”
“错了,幼军的规矩不再是这八个字,而是‘顺势而化,刚柔相济’!”
“顺势而化,这个卑职听懂了。”铁骋大睁环眼,长舒了口气,“刚柔相济,卑职明白啦。”
“你们先去吧。”朱瞻基的声音淡淡,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还要在这里静一会儿。”
跟着便是一阵杂乱之声,许久后,殿内才幽静下来。朱瞻基在神像前跪下,喃喃道:“弟子叩拜神帝,多谢神帝护佑,让我破除心魔。”
“他曾生出心魔?”一粟的眼芒幽幽闪烁着,看来对程继这条斩杀柳苍云的毒计,朱瞻基到底是动过心的。
“弟子……不仁不义,是我杀了师父……”朱瞻基忽地恸哭出声。
这一声似乎发自肺腑,声音悲痛,又尽力压抑,只在喉间抽动。萧七的心却瞬间绷紧:“太子杀了师父,难道戴老竟是死在他手中?”
神像前响起“砰砰”的叩头声,朱瞻基颤声道:“戴老那晚跟弟子坦承了一切,神机五行的惨剧,起因便是他下错令杀了叶横秋。那晚,我的性子太暴躁了,我跟他发了火,弟子很是愤怒,只恨他一个太子洗马,不该擅自定夺,杀了幼军指挥副使。弟子愤愤地责备了他。没想到,这几句话,竟让老师羞愤自尽……更可怕的是,弟子隐约已猜到老师要自尽,但我……事先竟未拦阻!”
萧七的眼前不由闪过那晚戴烨的眼神,暗道:“怪不得,原来太子竟已知道戴老要自尽,却未加拦阻。这么做,其实便跟亲手杀死戴老一样。”
一时间,神机五行连环被杀的惨状在眼前一幅幅闪过,这一切惨剧背后竟都是人心在作怪。人心,竟是如此叵测。
跟着朱瞻基又低声祈请,让其父皇魂升天界,絮絮地说了几句后,便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朱瞻基终于踱出了玄武阁。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萧七已是浑身冷汗湿透。扭过头来,正碰上一粟空空洞洞的目光,他不由苦笑了下:“老道,你又悟出了什么?”
“众生之心!”一粟神秘地一笑,“贫道深切地感悟到,朱瞻基真的曾经动过要斩杀柳苍云的念头。这是他的心魔,好在他斩除了心魔。”
萧七不由想到奔出武当后神机五行生出的惨剧,五行相克的恐怖袭杀环环相扣,最终竟全因人心的畸变与扭曲。
“一粟,你想听听这心魔的故事么,”他痛苦地一笑,“太子克除心魔,只是这故事的结尾。我这故事,起于人心,终于人心,内里有连环惨杀,有兄弟反目,有人心惶惶……”
“起于人心,终于人心,有趣得紧!”一粟忽一竖指,“不过先等等,咱们听听殿下在吩咐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阁外的人全然听不到,但两人耳根敏锐,却能清晰听到院中朱瞻基低沉的声音。
“庞统,柳掌门今日说,他又在路上发现了萧七最新留下的‘太和针’,那是一种武当同门联络所用的秘语符号,可指示方位、约定路径。萧七在路上与一粟同行,趁机留下了不少‘太和针’刻痕。柳掌门说,看来他二人眼下就宿在京城外一家小客栈内,那店名为‘小登科’!”
朱瞻基的声音字字不差地钻入神像后两人的耳中。萧七也只得苦笑一声。一粟却脸现狡黠之色,笑道:“很好,很好。”
萧七瞧他神色,似乎也不大恼怒,反是一副早已心知肚明之色,不由奇道:“难道你知道?”一粟点点头:“朱瞻基知道了咱们的行踪,便会以为大局在握,不会对我大动干戈,这两日间,老道也就由着你去。”
只听朱瞻基又道:“你带上神机营,在天明之前,围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萧七,夺回双宝!”庞统急忙领命。朱瞻基叹道:“这也不算我对一粟失信。只因管八方至今没有消息回报,看来一清那老魔头没有死,一粟和萧七显是对此全然不知。若是让武当双宝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可就大事不妙了。”
神像后的两人登时齐齐一震,一粟的脸上更是掠过一层阴郁,低叹道:“二师兄果然了得,也是我一时大意了……”
院中的朱瞻基又叹道:“一粟是个疯子,对他不得不防。记住,萧七是个可用的大才,你和神机营决不能伤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机五行之首。”庞统连连应承,急匆匆领命而去。
一粟向萧七低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对你倒极是看重,恭喜恭喜!”
萧七却攥紧了双拳,冷冷道:“多谢殿下抬爱了,不过在下却心不在此。那老魔还没有死,很好,感谢老天,给了我为绿如报仇的机会。”
一粟叹道:“以我二师兄的本事,他若要匿迹潜踪,你是决计寻不到他的。但此时朱瞻基已安然进了紫禁城,大明局势已定,依着一清的脾气,定会转过来搜寻灵壶宝镜,破解玄武之秘。过不多久,他自会赶去武当山找寻你我。”
耳听得外面脚步杂沓,铁骋已率人陪着朱瞻基出了小院。
“好了,稍时还会有宫中侍卫赶来,收拾尸首,清整道场,咱们也该走了。”一粟自神像后钻出。萧七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一粟仰头望望夜色,叹道:“九霄之阁不是这里,看来必是另外那处了!”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皇宫。
夜色正深,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如墨,一粟大摇大摆地带着萧七走在浓墨般的暗影里,两人踏上了探寻玄武之秘的“非常道”。
远处的街面上不时有巡街的兵马走过,却难以探查到这两位武当绝顶高手的踪迹。
月光清亮洒下,映得眼前诸多精美而神秘的仪器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钦天监夜观天象之所?”萧七怔怔站在空旷广大的台上,四下张望着几件浑圆精致的仪器。
“应该叫司天台!”
一粟抚摸着身边一件圆滚滚的天象仪,叹道:“此处乃是元代天象学大家郭守敬所建,这里原本是元大都的东南角,元朝的郭守敬等天象奇才便在这里观日月星辰气色之变,其后明太祖建都南京,诸多仪器便都运往了南京鸡鸣山观星台,永乐帝迁都回北京后,这里才草草铸成了几套星仪,还简陋得紧。”
虽有夜观天象之说,但此时已近丑时,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分,司天台上却没有人在观星望月。
一粟又道:“玄武之秘上接天学,而天学,则是一个朝代最大的机密。上古时,天学地位殊荣,担负替君主沟通天地的重任。可惜后来日渐衰败,只剩下了观测星象和五行占卜。其实星象占卜只是沟通天地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举凡日月之变,星宿之移,都与国运息息相关,故而一个朝廷定鼎之后,莫不注重观星台的建造。这种观星台,夏代名为‘清台’,商代叫‘神台’,周代称‘灵台’。汉朝时在长安和洛阳都建有灵台。至元朝时,一代大才郭守敬亲自选定督建了这座司天台。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司天台的地址也并未改变。”
萧七恍然道:“密语中说的是‘九霄之阁’,不是‘九重之阁’。九霄,原来是喻指离天最近的地方,这地方当之无愧了。不过,老道,这里虽称得上九霄,但那个阁字呢,莫非这里也有玄武阁?”
一粟道:“这里有一座紫微阁,内里也供奉着真武大帝,而这尊神像,也是从武当山千里迢迢地请过来的。”
夜深人静,司天台里悄寂无人,一粟带着萧七大摇大摆地转到了司天台西边的紫微阁内。这紫微阁只有一座狭小院落,内里的规模较皇宫中那玄武阁,差得甚远。好在神殿内还燃着长明灯,果见台上供着几座神像,真武大帝也在其中。
一粟在神殿内转了几圈,却连连摇头,缓步踱到后院,忽地在一座石碑后顿住步子。萧七也凑过去细看,借着淡淡的星月光芒,却见那石碑后,正刻着一幅神秘图案。
“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萧七不由惊呼出声。
一粟指着石碑下的那行字迹,缓缓道:“这张图竟还是碧云师尊亲自刻下的。”萧七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碧云师祖的真迹,看来‘九霄之阁’必是此处了。不过,这只是石碑的背面……”
二人急忙转到这石碑正面,却见碑上有图有文,刻得满满的。
“五岳真形图!”萧七吁了口气。
这五岳真形图,萧七再熟悉不过。相传这道教著名的符箓为太上老君所传,图上以奇异符号表示泰山、华山等五岳形象,更配有细致图说。晋代高道葛洪《抱朴子》曾说:“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五岳真形图据称有消灾致福的奇效,故在天下多处道观可以看见,武当山上也有两处。
不过这五岳真形图仍是极为常见的图箓,“九霄之阁”这四字密语所指,决不会这样简单。萧七脑中灵光一闪,忽道:“一粟,我武当有一门自古相传的奇门功法,便叫‘五岳真形图’吧?”
一粟喃喃道:“那是自然了,武当玄门,只有我和你师尊修炼过这门奇术……”萧七陡地想到了那日师尊的话,忍不住问:“是了,那日师尊曾说,你曾将这门奇功修炼到了极处,几乎五脏再造,而容貌大变!”
“正是!世人皆知五岳真形图上所画的,乃是五岳地形,其实天地有五岳,人身亦有五岳,那便是心、肝、脾、肺、肾五脏。五脏与五岳一样,都对应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五岳真形图修法,便以玄门妙法修养五脏真气,炼成后可功参造化。只是自古以来,这门修法便有极大的凶险,我这辈人中,也只有我一人独修此术,我的下一辈弟子是你师父柳苍云,上一辈人便只是碧云师尊……”
萧七彻底愣住了,不由喃喃道:“九霄之阁,所指的是这块石碑无疑,但更进一步的玄机呢,是这自古相传的五岳真形图符箓,还是我武当秘传的奇门内功?”
一粟没有言语,点亮了火折子,绕着石碑前后细看,终于又在碧云真人所刻的那幅无极图前站住了,如傻了一般地定住,一动不动。
萧七看他两眼,低声道:“怎样了?”
“看到‘取坎填离’那个圆环了吗?”一粟直勾勾地盯着无极图,声音带着一丝恍惚,“在玄武灵壶的葫芦底部,那个圆洞周围便画着这样阴阳相套的圆环,而在天枢宝镜背面当中,也有这圆环……”
萧七也紧盯那圆环,眼前闪过紫金葫芦那个神秘的圆洞,又闪过宝镜背面当中那个凸起的圆柱,顿时浑身一震,惊道:“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哧”的一声,火折子恰在此时燃尽,火苗随即熄灭。
一粟抖手抛了已化作灰烬的火折子,道:“大势已明,咱们走吧。”
谜题将解,两人疾步出了司天台,展开轻功,飞一般掠回了客栈。
回到客房内,一粟先将门窗紧闭,才摸索着去取油灯。萧七恨不得马上解开心中的谜团,叫道:“快掌灯,拿灵壶宝镜来,本公子这便给你指点迷津。”
“那是那是……”一粟已摸到了油灯,却停住了手,叹道,“好幽静啊,这客栈虽然偏僻,但也不会变得这般静,莫非是庞统他们来了?”
一粟说着提起脖子,似乎要从静夜中嗅出什么。萧七不由笑道:“你多虑了吧,从太子下令到这时,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两个时辰,也足够庞统调来神机营了!”一粟神色一紧,蓦地拉过萧七的手腕,一起向墙壁撞去。
这小客栈极是偏僻简陋,各房屋间的隔墙也只是泥墙。一粟弓背一撞,泥墙顿时豁开一道二尺见方的破洞。萧七目瞪口杲,只觉这老道的劲道拿捏得妙至毫巅,非但墙破洞出,声音并不响亮,更兼他的动作如桐君阁行云流水,似乎破墙而过,便如推开一扇门那般轻巧随意。
泥沙崩落间,一粟拉着萧七飘然掠入隔壁。萧七更是一惊,隔壁居然空无一人。他清楚地记得两人出屋前,隔壁还有两个山东腔调的汉子在大声笑闹着,此时却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内没有半个人影。
“这已是一座空店!”一粟蹙眉道,“咱们先前只想着进屋解谜,却没留意院中的情形……不好!”
他骤然揪住萧七的手,拉着他一起滚入床下。
猛听得雷霆般的响声突发,几道火光齐向小店内射来。这是大明京师真正的神机营,火力之猛,威力之大,远胜铁骋那几杆破枪。
好在火光只是集中轰击先前一粟、萧七所住的屋子,道道火光直击得窗棂崩碎,泥墙垮塌,浓厚的硝烟硫磺气息和呛人的尘土四处乱撞着。
萧七躲在隔壁的床下,也觉心惊:“照着殿下的吩咐,庞统只应来此救我,可他这般乱轰一气,哪里是来救我,简直是要将我二人一起击杀!”
“还不明白么?”一粟尖细的笑声已传入他耳内,“庞统不是来救你的,而是要趁乱将你一起杀了。”萧七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这通震耳的神机枪声终于停住,一道粗沉的喝声响起:“放箭!”
“果然是庞统!”萧七心内惊怒难言,沉声道,“咱们见机行事。”
一粟点头冷笑:“敌明我暗,占便宜的是我们,须得速战速决。”
屋外众神机营兵士已有条不紊地收了枪,再挽弓搭箭。又是一轮乱箭激射而出,羽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如密雨般击在隔壁的墙上、门板、桌案和榻上。
过了不多时,箭雨才慢慢止息。庞统喝道:“进去搜搜,若是看到这两个反贼尚有气在,立时格杀勿论。”众兵丁齐声称诺,声音竟从四面传来,显是早已埋伏在客栈四周。
稍时靴声响亮,灯火通明,十几个兵丁挑着火把灯笼大踏步冲入屋内。明晃晃的灯芒下,众兵丁见屋内空无一人,不由大吃一惊。已有人大叫道:“这里有个破洞,两个反贼莫不是钻入那间房了?”
众兵丁惊呼声中,纷纷自洞内钻入,立时又是一通乱糟糟的叫声响起:“这屋里面也没人!……小心了,后窗开了,小心反贼已跳窗逃走!”
在数十名神机营精锐和铁卫们的簇拥下,脸色冰冷的庞统站在客栈对面,在他背后就是一条平整的青石板大道,只要见机不妙,他随时会跳上马逃之天天。
他这次率着二百多名神机营兵士赶来“解救”萧七,事先早派人偷偷将店小二拎出店来细问详情。那店小二随即奉命赶去拍打萧七的房门,探查动静后来回报:这两人的马匹还在,一个包裹也扔在床上,人却不知在哪,但显是还要回来。庞统当机立断,立时命人将不多的几位住宿客人“请走”,再布置重兵埋伏四周,举枪恭候。
此时明明见这两人进了屋内,急枪乱箭都已射罢,哪知仍未奏效。他的头上已见了冷汗,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他猛地反手抓向身后的马缰绳。
抓入手中的缰绳有些粗糙,庞统心急火燎地也没多想,正待上马,才忽然瞧见那张木然微笑的脸孔。他一个哆嗦,才发觉手中攥的,竟不是缰绳,而是一只人手。
眼前的脸孔,正是一粟道人。庞统大叫一声,便待抽身跃开,但觉一粟反手一抓,一股沉浑巨力袭来,顿时半边身子酥麻。
“别动!”萧七怒喝一声,长剑已横在了庞统颈下。
众侍卫、兵卒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间千疮百孔的小屋,听得庞统的惊呼,愕然回头,才发现首领已然被擒。
“萧老弟,”庞统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奉命赶来救你……”
“多谢庞兄好意,原来是小弟误会了。”萧七冷笑声中,却将长剑紧了一紧,“命你的手下尽数蹲下,丢掉弓箭和神机枪。”
一粟的老眼中精芒闪烁,幽幽笑道:“大胡子,你口是心非,心中所想,绝非是这般。”
庞统跟他眼神一对,登时心神震颤,浑浑噩噩地扭转过头来,大叫道:“众兵丁听清,你们将枪箭丢下,全都蹲下!”
众兵丁尽皆呆愣。庞统已狂吼起来:“听到没有,给老子蹲下,没我号令,谁也不得挪动一步!”神机营兵士和众铁卫不敢怠慢,忙抛了神机枪和弓箭兵刃,乱糟糟地蹲在了地上。
“庞大哥,上马吧!”萧七冷笑道,“有劳你送我们一程!”
一粟已自马厩中牵来了二人的坐骑,萧七抓起庞统,扔上了那匹骏马,顺手封住了他的穴位。
其时夜色将明,东方已微现曙光。这地方本是京城外的偏僻之地,不必在乎什么夜禁和巡夜兵卒。三人纵马冲出,全然无人拦阻。但疾奔了多时,身后竟隐隐传来沉闷的蹄声,显是有一队人马衔尾追来。
“不是我的人马!”庞统忙道,“近日京师不太平,殿下已命英国公张辅多派军马巡视京城内外,这应该是英国公的人马,或是巡城御史的人闻声赶来。”话虽这么说,他心内已泛出了一丝欢喜。
前方已现出一大一小两条岔道,小道旁是一片杂木林子。萧七喝了声“起”,提起庞统轻飘飘地跃下,挥掌拍中马臀,骏马长声嘶鸣,纵蹄顺着大道奔出。一粟也如法炮制,将那两匹牲口各拍一掌,让它们纵蹄顺小道跑去。萧七却拎着庞统,和一粟钻入了密林。
片刻后果然有一队骑兵奔近,晨光太暗,兵士们显然看不清远处马上是否有人,略一计议,只得兵分两路,各自拍马追了过去。
萧七“嘻嘻”一笑,这才拎起哑穴被点的庞统,反向奔回,在一人多高的蒿草地里钻了多时,才将他重重地掼倒在杂草上。
“老弟,我早说了是误会,你怎么偏偏不信?”庞统被解开哑穴后,说话时却突突发抖。他心下颇为奇怪,为何自己这时竟止不住发抖。萧七不语,只是冷冷逼视着他。一粟却微微一笑:“萧七,这莽汉的心中藏有秘密,怕被你知道,有趣得很。”
庞统急忙甩开脸,这时才发觉,自己抑制不住的恐惧,全是缘于这古怪道人,跟他一对视,似乎满心的秘密,都会被他看透。
萧七心中一动,冷笑道:“恭喜啊庞兄,眼下戴老去了,董大哥也去了,你这便要晋升五行铁卫之首了吧?”
庞统扬起满是冷汗的脑袋,挤出一丝苦笑:“兄弟说笑了,我是个粗人,哪里担当得起?”
萧七瞥了一眼一粟,叹道:“这位一粟道长神通广大,悟出了一门透神法,专能看破人心。适才他已运功在你心底转了一遭……”
庞统瞪大双眼,喃喃道:“天下哪有这等武功?”
“这不是武功,是道术!”萧七幽幽地一笑,眸中精芒陡灿,“小道也略通一二,让我看看你心底藏着什么秘密……咦,小道看到了殿下,你们刚走出一处地方,黑漆漆的,似乎是紫禁城内的一处玄武观,殿下正在跟你吩咐什么……”
他瞪大双眼,装作用力倾听之状。庞统却已汗出如浆,眼光都抖了起来,喃喃道:“你……”他忽地想到单残秋那门迷魂术,索性闭上双眼。
“闭上眼也没有用,我已听到了。”萧七的声音变得慢悠悠的,“殿下说,你带上神机营,在天明之前,围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萧七,夺回双宝……决不能让武当双宝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咦,难道一清那老魔头竟然没有死,是也不是?”
最后这四字,他故意大声喝出。庞统不由一个哆嗦,颤声道:“正是,你二人走后不久,柳掌门才发觉一清竞已失踪,地窖内只有被他挥剑斩下的左臂,最奇的是,地上也没有多少血迹……这老魔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柳掌门说,只怕他觅地隐修,用蛰龙睡疗伤了!”
萧七哼了一声,和一粟对望一眼,又眯起眼盯住了庞统,缓缓道:“殿下还说起了,他说,萧七是个可用的大才,你们决不能伤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机五行之首。”
庞统浑身一软,竟跪倒在地,惊道:“兄弟,你真是活神仙啊!”
“庞兄请起,我哪里算得上活神仙,这门道术,小弟修习不久,仅能看透一二日内的情形,一粟道长功力深厚,一年内的情形,他都能洞若观火。要不要他给你看看?”
一粟咳嗽一声:“不过老道的功力太过霸道,被我以透神法入心的人,多会就此疯癫。”一粟的脸绷得紧紧的,连萧七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不必不必!”庞统连连摇头,“不必麻烦道长。”
萧七冷哼道:“那就奇了,如此说来,殿下的本意只是让你赶来救我,但我瞧你的架势,却似要趁乱一通乱枪,将我一起杀了。”
“不是……”庞统又再摇头,“哥哥真不是要杀你,只是这位一粟道爷神通广大,哥哥我只得出此下策,先轰上一通神机枪,虽说难免会打伤兄弟,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又说谎了!你还不知道,在这门透神术下说谎,往往会心神摇曳,大汗淋漓的,瞧你这满头的冷汗!”萧七的眼睛又再眯起,“小弟只得再看看你心中所想,哈,原来是你自作主张,趁乱杀我后自己做这神机五行之首,是也不是?”
庞统一个哆嗦,颤声道:“我身子胖,自然汗多些,可……我没……”
“这一通乱枪,让兄弟明白了一个道理。”萧七冷笑,忽地大喝道,“原来你一直觊觎神机五行的宝座……其实是你杀了叶横秋,是不是?”
庞统目光摇曳,如见了鬼般盯着萧七,颤声道:“兄弟,你说什么?”
萧七叹道:“神机五行自相残杀而死,但最初戴烨为何下令要杀叶横秋?这一直让小弟疑惑不解,现下才知道,巨灵庞统,太子殿下最信任之人,你才是始作俑者。”
庞统的脸色顿时灰败一片,忽地圆睁环眼,大叫道:“谁是殿下最信任之人?他……他们压根就瞧不起老子,当老子是个老粗,朱瞻基、董罡锋他们从不将老子放在眼内。老子在黄河上这般拼命,事后他们谁跟老子问候过半句话?”
他怒冲冲地晃动着结满血痂的双手,怒喘道:“最恼人的是叶横秋这贼死鸟,似乎跟老子多说两句话,也污了他的鸟嘴……”他本是个粗人,这时恼怒之下,污言秽语竟滚滚而出。
萧七冷笑道:“果然,杀死叶横秋的人,竟真的是你!”
庞统大叫道:“老子真没杀人,老子又何必亲自动这个手?叶横秋自高自大,那边还有个比他更加自大的老头子戴烨。这半年来,我只需不时在戴烨跟前给叶横秋‘美言’几句,只说叶横秋一万个瞧他不起,那便成了。嘿嘿,他们都知老子是个实诚人,戴烨自是气炸了肺,这次叶横秋暴亡,老子早便知道是戴老夫子趁机下的黑手!哈哈哈,可笑这叶大自高自大一辈子,到死也不知死在谁的手中!”
“原来如此,”萧七顿时心中了然,“怪不得戴烨要命人对叶横秋突下杀手,除了那道莫明其妙的紫艾烟,更要紧的,是庞统的挑拨离间。便因这老粗最初的一份憋闷郁怒,终于造成神机五行的连环惨杀。”
庞统还在怪笑:“还有余无涯这废物,仗着自幼陪着太子玩到大,狗屁不通,也成了神机五行之一,官帽子比老子这副统领硬多了。他娘的,叶大死后,老子便在叶连涛跟前抱怨了乌鸦几句,果然叶老二便将乌鸦当做了嫌凶……”
望着那张滔滔不绝的大嘴,萧七却不禁心内发紧:“这大胡子往日里气壮河山,没想到竟是这等人,莫非人心中都有恶魔,便连戴老夫子心中也有,只看钻出来的时机而已。”
“这么容易便全招认了?”他忽地苦笑一声,“那小弟也就直言了吧,其实天底下本没有能看破人心的道术,透神法也远没那么神妙,但你的心神早已乱了,不是在今日,在你鼓动唇舌,向戴老造谣时便已乱了……还有,叶横秋被杀,乌鸦被杀,他们都不会白死的,他们的在天之灵,其实一直都跟着你,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地跟在你身后……”
“不,不要说了!”庞统仓皇四顾,忽然间捧着头号叫起来,“你胡说八道,我……我没乱,老子没乱!老子才是真正的神机五行之首,老子才是铁卫指挥使,真正的大统领!”伴着这凄惶的惨叫,他的眼珠几乎要脱眶滚出,嘴角更拖下了长长的口水。
他拼力挣扎起身,边叫边逃。他背后要穴被点,难以提起全身劲力,却仍是踉踉跄跄地冲向密匝匝的蒿草深处。
“他疯了。”一粟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息。他虽然不知神机五行连环暗杀的惨剧,却隐隐地也觉出异样。
“一点私心,千里亡命,这便是神机五行的天命么?”萧七颓然倒在杂草地上,心中郁郁,忽又爬起,惊道,“星惜正要卧底汉王府报仇,但一清老魔却没有死,不知星惜是否已得了讯息,只怕她要有凶险了吧?”
“顾星惜跟汉王有仇?”一粟蹙眉沉吟,随即摇了摇头,“眼前汉王大势已去,依着二师兄的脾气,必不会再去汉王那里纠缠了。过不了几日,山河一清便会来寻我们。”
“本公子等着他呢!”萧七仰望着已亮起来的淡蓝色天宇,心中仍在为顾星惜揪心。但他知道,自己丝毫也帮不上她。直到那晚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对这神秘美女的内心,知之甚少。
无论如何,星惜,望你一路保重吧。
萧七二人不敢在此地久留,扬长出了京师,匆匆疾行。黄昏时分,寻到一间荒冷的龙王庙,便赶了进去。
龙王庙已废弃多年,院中都是一人多高的繁茂蒿草,四处都是狐狼爪迹,没有半点人影。
残破的正殿中,一粟拉过那张摇摇晃晃的神案,袍袖轻挥。劲力到处,那层厚厚的灰尘如遭水冲般散落在地。一粟又用袍袖细细地擦拭多时,才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稳稳摆在案头,道:“悟出了什么,愿闻高见。”
这一路连番遇险,又连番化险为夷,这时候难得清闲,该是解开谜底的时候了。
萧七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道:“那本公子便来抛砖引玉,你听好了。玄机就在无极图的那‘取坎填离环’上。这种阴阳相套的圆环,在葫芦底部的圆洞和铜镜背心的圆柱周围都有。取坎填离,在道家中,又有龙虎交媾之意。”
他说着将铜镜中心的圆柱对准了葫芦底部的圆洞,大小居然堪堪合适。一粟的老眼中闪出激赞之色,笑道:“有悟性,继续……”铜镜之柱缓缓插入葫芦底的圆洞,竟严丝合缝。“这便是龙虎交媾!”萧七低笑声中,轻转圆柱。“啪”地一响,葫芦底部陡然张开。壶底正是沿着四圈阴阳环的最大一圈,因构制精巧,平日里几乎无迹可寻,若不细看,决计想不到这金壶的底部竟能打开。
萧七却一下子愣住了,金壶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一切洞开,内藏秘图。金壶的底部张开后,内里却现出一张怪异的罗盘。
虽然不是正经八百的道士,但在武当山耳濡目染,萧七也见惯了各色的罗盘。正式的罗盘内盘应是许多层同心圆,虽然五花八门,但上面刻的均是天干地支等多种风水要素。
可眼前这个罗盘,绝对是他见所未见,许多圈层上刻的不是天干地支,而是从一到十之数,更奇的是这些同心环均能转动,总共八圈。
“这是什么?”萧七只得向一粟“不耻下问”。
一粟拈着稀疏的山羊胡,得意洋洋地道:“这是个八轮簧片锁,虽然做成了罗盘的模样,但你看它的转轮和槽口俱在,确是个簧片锁,且是八圈,须得将八层转轮的槽口对准,才能打开罗盘,看到灵壶内的玄机。”
萧七大为懊恼:“贼一粟,你笑什么,莫非你想出了破解之法?”
一粟摇头:“这时候可还没有。”
萧七道:“这时候没有,终有一日能悟出来,这又是你的炼心之法?当真是陈词滥调,俗不可耐。”
一粟毫不着恼,只笑道:“‘太极之源,九霄之阁’,这二谜已解,‘合一最上’呢?”
萧七立时哑口无言。他自知凭自己的小聪明,若要参悟这玄武之秘,决计无法和精研此道多年的“贼一粟”相比,只得翻起白眼道:“本公子自然知道,但这次该你抛砖引玉了。”
一粟收了嬉笑之色,沉声道:“太极之源,说的是陈抟的无极图;九霄之阁,则引出了五岳真形图。‘合一’便是说,将五岳真形图与无极图合一……”
萧七眼前一亮,却学着一粟的腔调笑道:“不错不错,竟能想到这里,头脑堪比十岁孩子,继续!”
“这两图合一,是一大关键,”一粟说起玄武之秘,形近痴人,完全不理睬萧七的奚落,从怀中抽出那张画着陈抟无极图的废纸,“在这无极图上,其实便含着那张五岳真形图,看到了么?”
他的手指到了“五气朝元”的第三层上,道:“五气朝元,便是五脏内的五行之气交感,也便是《存诚铭》中所说的‘五行交彻’。图中这金木水火土,实则也可说是喻指五岳真形图中的五岳。”
萧七心中一震,恍然道:“不错,五岳真形图中的五岳,按道家修炼的说法,本就喻指五脏中的五行真气。如此说来,五岳真形图,其实就是五层无极图的第三层。”
“这还只是‘合一最上’最浅的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二图合一后指向了五岳,‘最上’显然便是指五岳之上,那是什么——只有大岳武当山!”众所周知,永乐大帝曾亲下圣旨,将武当山封为“大岳”,凌驾在五岳之上,故而一粟有此一说。
“果然回到武当山了!”萧七沉沉点头,“最上……那便是指武当山的最高处,天柱峰铜殿了?”
“只怕不是!”一尘深不可测地一笑,又指向了无极图,“别忘了,所谓‘顺者凡,逆者仙’,无极图是修仙所用的逆向之图,‘最上’实在最下,那就是最底下‘炼神还虚,复归无极’这一圈!此外,‘合一’还有‘天人合一’之喻。在武当山中,最能展现最上‘炼神还虚’的‘天人合一’之地,却不在天柱峰,也不是铜殿。”
萧七听他说到紧要处又闭口不言,气得大喝道:“少卖关子,快讲,不是天柱峰,那到底是哪里,是南岩,还是玉虚宫?”
一粟却又摆出了那副让萧七恨不得抽上八百耳光的高深模样,不搭不理。萧七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叫道:“最后那句‘九五之化’呢?”
“九五之化,这时候老道还参悟不透。”一粟又抛出了那句口头禅。
萧七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到底为了什么,他们要造出这两件满是暗语谜题的宝物呢?绕了一大圈,谜题又回转到武当山,又何必如此费力呢?最奇怪的是,造这灵壶宝镜之人,看来不是碧云祖师,便是一尘掌教,他们似乎知道玄武之秘的底细,但为何一尘掌教对太子都是讳莫如深?他们到底在遮掩什么?”
正自困闷,忽听一粟懒懒地道:“除了‘九五之化’,还有那‘合一最上’的真实地点,老道都是恍惚不解。到底在哪里才能天人合一,也只有回到武当,一看才知!”
“道爷,谢天谢地,不管怎样你终于肯随我回武当山了!”萧七提起回山,又气又恨,愤愤骂道,“你这没人味没天理的东西,你早该回去,掌教真人的毒伤,或许只有你能治好。”
一粟摇了摇头:“很难,我兄弟三人中,一清蛰龙睡的功夫最精纯,中毒后都是那等下场。一尘师兄年纪大了,近年来操劳教务,只怕很难撑下来。”
萧七的心骤然缩紧。
“我有预感,”一粟双眼灼灼闪动,“二师兄正在武当山等着我们呢!”
“山河一清那老贼!”萧七胸中的怒火又再燃烧起来,忽道,“一粟,我有一事相求。”
听得萧七竟罕见地客气起来,一粟大是稀奇:“请讲请讲,不必客套。”
“前几日,你曾说你悟出一套与玄武之秘有关的灵应洗脉法,这门功夫,究竟有何奇效?”
“哈哈,你终于开窍了!”一粟的眸子又耀出光彩来,“这门奇术以自身为小天地,与大天地的玄武法脉相应,以经脉为炉鼎,以神意为药物,这入鼎调药之法便是老道我的心神,此法可极快打开中黄大脉,使你小子功力大进!”
“中黄大脉!”萧七眼前一亮,知道这是道家修炼的一个术语,中黄大脉一开,那便迈入道家修炼的先天境地,许多人苦修数十年也未必能到这等境地。
“只是,”他心中疑惑又起,“这门秘法是你自家独创,有如此奇效,说不得会有些偏差吧?”
“嗯,若是次序火候掌握不佳,只怕你会经脉受创,要卧床数载。”
萧七登时怒火升腾,叫道:“你这贼老道,既然如此凶险,还偷偷拿小爷试手!难道在你眼中,旁人都是驴马,都是你的工具么?”
一粟脸上神色不急不愠,更没有半分要道歉的意思。
萧七破口大骂了几句,却又咬牙道:“不过,既然这灵应洗脉有此奇效,那咱们便……继续!”
一粟歪起脑袋:“你不怕有何失手?”
萧七的眼前又闪过绿如那道从空跌落的倩影,那股万念俱灰之感随之腾起,苦笑道:“绿如去了后,我再不怕死了,便跟那老魔同归于尽又如何,又何必怕什么卧床数载?”
“心如死灰?”一粟叹道,“这是入门修道的第一关,唯有摒弃一切,心如死灰,方能修成上乘内功。走吧,咱们白日赶路,睡时练功!”
当下二人便即出发,加紧赶路。想到一尘的毒伤,萧七心中便火烧火燎,一时盼着掌教真人自己妙手回春,一时又寄望于左近的医道高人出手,或是寻得了灵药。
一粟还是老样子,苦行僧般急赶,并在萧七的催促下略微缩短了打坐睡眠的时间,也不能再快了,牲口们都受不了。饶是如此,两人还是换了三次坐骑。好在一粟有许多从铁骋、一清那巧取豪夺来的银票。
每次出手施展灵应洗脉法时,一粟总是出其不意,往往萧七诚心恳求时他不加理睬,有时候萧七累得呼呼大睡时,他却会出手施法“整治”,萧七便在梦中,也会觉得穴位跳动,经脉发麻。
萧七知道,一粟只是将自己当成感悟天地之道的工具,故而何时出手施法,须得全看他的心情好坏。
此番回山,没有刺客追杀阻拦,一清更是全然不见踪影,两人只是专心赶路,便快捷许多。有时兴起,一日一夜便能疾行四百里路,这真是一路奇崛、风雨兼程的“非常道”。
赶路总是无聊,一粟默查萧七的气脉,觉得他真气鼓荡、功力大进,不由颇为得意,热心地建议萧七趁热打铁,再试试他的其他妙术。萧七哪敢再做他悟道的试手家伙,但又知此人古怪绝伦,兴致起来没准便会乘虚而入,便提出给他讲讲神机五行的连环惨剧,以做交换。一粟总算应允了。
一路上,萧七便将太子一行连遭天妖等人的追杀,神机五行人心突变之事断断续续地说了。他原本口才极佳,但这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血淋淋的惨剧,让他的心中只有痛楚,却无添油加醋的兴致。饶是如此,一粟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日黄昏,二人在路边歇息。听得萧七终于说完了整个故事和谜题,一粟才知那庞统疯癫的前因后果,不由长叹一声,说出了八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萧七自己的心内也是五味杂陈,道:“不错,人心变化万千,其中的波诡云谲,只怕远胜玄武之秘。”
“前辈,”萧七的本性其实不好骂人,心平气和时便不喊他“臭一粟”,却也不愿叫他师叔祖,便称呼起他“前辈”来,“你终日感悟人心,可知道为何人心会如此千变万化,道心又与人心有何干系?”
“人心之变,与道心衰微有关。道心的衰微,又都是假儒家的功劳。”
“假儒家?”萧七还是头次听到这名字。
一粟忽地兴致大发,侃侃道:“华夏数千年来,虽有过诸子百家,但真能为朝廷所用的,只有儒道两家。从秦汉至今,朝代更迭,能称为盛世的,只有汉唐两朝,实则在这两朝中都有道家的功劳。西汉初年用黄老之术治国,如张良、陈平等人,都是道家人物。至大唐时,民风开化而有豪气,国家强盛自信,也与朝廷立道教为国教不无干系。”
萧七笑道:“你自己是道士,便将汉唐的强盛都揽到道家身上,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吧!魏晋因玄学清谈而误国,你怎么不提了?”
“玄学清谈误国?那不过是假儒家们得了势后的骂人话罢了。道家讲究以道立天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在西汉初年,道家是显学;在大唐,道教是国教。正因道家的气象大、宽厚从容、以柔克刚,才造就了大汉与盛唐海纳百川的大气象。”
萧七读书不少,只觉他这话初听破绽颇多,细思又有些道理,忍不住问:“为何道家的大气象,便能造就汉唐大气象?我瞧儒家的气象也不小。”
“道家讲究‘我命在我不在天’,人人有直悟天道之份。儒家么,自汉武帝起,被董仲舒之流粉饰,变成了假儒家。到了宋朝,经朱熹那些理学酸儒再粉饰一通,便成了繁文缛节的伦常纲要,以圣人言语为要,事事三纲五常,人人墨守成规。朝廷以这假儒家为显学,气象上就局促狭小了许多,自然国势日窘了。”
这说法闻所未闻,但萧七弃文学武,便因厌恶科举儒家的酸文腐句,听得一粟的这番痛骂,倒觉得甚合我意,笑道:“这话倒也不假。到了本朝圣太祖手中,儒家连孟子的话都被删去了,哈哈哈,好圣明啊好手段,长此以往,那些儒家弟子,不是伪君子,便是磕头虫,自是江山万年,长治久安了。”
“不错,论气象,儒家远不如道家广大,更没有道家的率真天然。那些假仁假义之说被官府流播开来,弄得天下磕头虫无数,伪君子更多。戴烨下令杀叶横秋,固然是受了庞统的蛊惑,但他心中倘若有率真之道,无贪欲私心,又何至于此?”
“道可道,非常道。你老道的话,有些道理。”萧七随口一叹,心下却想,“不过人心崩坏,自古有之,歹毒私心,也不该都归罪到儒家头上,那庞统只是一介武夫,还不是阴谋诡计迭出么?”
他生性不喜与人争论,只叹道:“儒家已成了官府显学,自此以后,便会万年不变了,可惜我道家便只能退隐山林。”
“正是。数千年来,天下格局都是儒道互济,儒家登堂入室之后,道家也只得退到了后面。但退得却不远,官府还是离不开道教的。玄武大帝便是一例,历代皆为皇帝封赏,到了永乐朝,更成为大明皇室的护国家神。永乐帝朱棣,更是死前念念不忘玄武之秘……”
二人的话题又回到了玄武之秘。萧七不由笑了笑:“你们师兄弟三人,似乎只有一尘掌教,对玄武之秘心如止水,你和一清都是念念不忘吧?”
一粟的眉头一掀,道:“当年我三人学艺时,各有所重。万古一尘最重法统,为重振武当声威不遗余力,在他眼里,除了武当宗门,万事皆如尘土。山河一清则嗜武成痴,他苦寻玄武之秘,是要借玄武之力,以悟绝顶武道,可惜最终竞走上魔道。而我沧海一粟,则只重悟道,无论武功高低、江山翻覆乃至武当存亡,与大道相较,都是微不足道。我钻研玄武之秘,并非要据为已有,而只是想由此顿悟天道。”萧七道:“或许因为这个,碧云师祖生前才将天枢宝镜交给你保管?”
听他提起师尊,一粟的神色又清冷起来,眼望着斑斓紫红的西天,叹了口气:“天要黑了,上马吧,还能再赶一程。”这一晚赶路更狠了些,晚上在一家小店投宿后,萧七倒在床上便昏昏睡去。睡到大梦沉酣时,萧七忽觉一股热流自涌泉穴涌起,刹那间便流转全身。这情形极其古怪,仿佛有一道火龙从脚底升起,贯穿了整个身体正中的脉络。萧七从床上一跃而起,犹觉脚底突突发颤,滚热的气息如电流般流转不息。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萧七揉着足底,一粟仍在盘膝打坐。
“这就是道书上所说的‘真人呼吸以其踵’,”一粟问明原委,也不由得得意洋洋,“老道这一路的灵应洗脉大法已近功德圆满,练到呼吸以踵的境界后,你中黄大脉已开,这便迈入先天境界了。”
“一粟老道,你这辈子也终于做了件好事,”萧七亦觉欣喜,忽道,“我这身功力,可与血尊一较长短么?”
一粟的神色一冷,淡淡道:“他身中剧毒,再加重伤,就算逃得性命,功力必然大减。你虽不能胜他,但终是有了与其争雄之力,不过……”
话未说完,忽听得“吱吱”轻响,似是有人轻敲门板。两人的面色都是一变。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造访?
一粟侧耳倾听,忽地一悚,沉声道:“当真有人。”他缓步向房门走去。
屋子不大,但一粟这四五步却行得极慢,每一步都是武当正宗的飞罡九宫步。这虽是入门步法,却也是武当所有高深步法的根基源头。一粟在这斗室中迈出这样的步法,已不仅仅是如临大敌,简直就是有些战战兢兢了。萧七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能让一粟这般神色的,天下或许只有一人。
站在这扇门外的人,当真是山河一清么?想到血尊突至,萧七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双掌蓄势待发。
一粟的手轻飘飘地按在了门闩上,看他摘除门闩的姿势轻柔舒缓,但每一下都暗含着武当太极拳的妙义,可在瞬间发出四五记玄妙杀招。
门开了,一道矮矮的黑影端坐在门外。一粟却看也不看那地上端坐的黑影,而是扬眸远眺,凝望着暗夜深邃的某处。萧七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只是一团浓浓的黑。
一粟叹了口气,一把将门口的人扯进了屋内。萧七问:“这人是谁?”一粟摇头:“看不清,这是个死人,掌灯吧!”
灯芒燃起,映出一张僵硬的脸孔。萧七不由浑身一抖,颤声道:“管八方!”
管八方已死了。这个奉命在井陉关内搜寻血尊下落的铁骋手下,这时已浑身僵冷,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双眸兀自惊悸地望着前方,仿佛死前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物。
一粟在管八方身上按了按,沉吟道:“似乎是刚死不久。”又掀开他的衣襟和袍袖细看,随即叹道,“手臂上有噬痕,二师兄吸过他的血!”
萧七只觉毛骨悚然,惊道:“这吸血狂魔,难道竟吸干了管八方的血?”
“据我所知,二师兄没有这嗜好,况且吸血既不能增长功力,也不能延年益寿。”一粟又细看管八方的尸身,才摇头道,“二师兄吸血只为疗伤,管八方也不是血被吸干而死,而是长日惊悸后,震骇而亡。”
管八方竟是给吓死的。萧七不由叹了口气,跟山河一清这样的老魔头在一起多日,寻常人都会被吓死吧!
一粟道:“他从地窖逃出至今,过了多少日了?”萧七屈指盘算,道:“已近十七八日了吧,这老魔头,这么快便复原了?”
“想必是管八方的鲜血吧,他用某种奇法,克除了万蛇尸心的毒性。又或是……不死之身?这传说中的境界,难道二师兄当真练成了么?”
萧七沉吟道:“即便他练成了不死之身,他也不是神仙,又怎能一路跟随咱们至此?”忽然间心念电闪,顿足叹道,“定是我留下的太和针!”
“正是,你一路上留下的太和针刻痕,柳苍云看得到,一清自然也看得到,还有那晚庞统轰了一通神机枪,惊天动地,料来一清就是那时赶来跟上咱们的。”萧七冷哼道:“不管怎样,管八方死后,一清将其死尸扔回此处,那便是告诉咱们,他在我们身边。他会跟着咱们,一起赶回武当。”
“也罢!”一粟说着,挥掌熄了灯,屋内又重回浓稠的黑暗。
沉闷的黑暗中,一粟有些萧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他来了,那一切都在武当了断吧!”
天明后,二人又再纵马飞奔。想到一清神通广大,再如何潜踪匿迹,也未必能躲过他的追踪,二人索性不加在意,只在全力赶路之余,四下探查下一清的踪迹。
可血尊就如同融化在风中的一缕阴魂,只是绵绵不绝地缠绕着他们,却不让他们看到。
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不止一日,终于到了均州。
远远地,又见到了萦青嵯峨、连绵起伏的武当山,萧七忽然间便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自己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这里。
人生何处不太极,或许人生的每次出发,不过是从起点绕个圈子,再奔向起点吧。
这又有些像老子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们辛辛苦苦,不过是做了个纷纷扰扰的芸芸乱梦,再风尘仆仆地归根复命。
只可惜,绿如却再也不会回到这起点了,便如太极图的两条阴阳鱼,自己和她分别站在一个鱼眼上,却已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