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醒来,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死一粟,你到底要怎样?”一粟依旧盘坐,连眼也懒得睁,悠然道:“前两晚是任督二脉,瞧来效验不错,今晚该是手太阴肺经等几处阴脉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大功告成啦!”
萧七惊疑不定,道:“什么大功告成?”
一粟道:“玄武之秘,上应天道,下应人身。人身是自成循环的一个小天地,大明天下有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人身上也有奇经八脉。我武当宗门传有一门灵应洗脉法,据老道推算,与玄武之秘颇有干连。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有缘之人,难得让我遇上了你。不愧是武当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弟子,根骨出奇,筑基扎实……”
萧七怒不可遏:“死一粟,你将小爷当成了什么,是你试手的家伙?”
“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怎么你还推却?不过你落在老道手中,便是推却,也推不来的。这路洗脉秘法经得老道大力裁剪,已有脱胎换骨之效。你做我悟道的试手工具,该觉得三生有幸。”
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再袭来,萧七这时终于明白为何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会是那番神色,这是个十足的狂人,在他眼中,除了悟道,别无他物,或者,天下万物,都被他当做悟道的工具而已。
“走吧,前面就是京城了。”一粟拍拍屁股,上马便行。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了京师远郊。忽然间瞧见前方的连营,两人均是吃了一惊。
“这可奇了,”一粟远远勒住了马,沉吟道,“难道朱高煦当真反了,已举兵杀到了这里?”
“非也,前方的军旗写得分明,统兵的是英国公张辅。嗯,先前殿下已得了风谍传讯,这位张大人亲自领兵,阻止汉王进京。既然如此,想必那汉王便在附近了?”
萧七虽不问政事,但随着朱瞻基千里奔波,心底自是盼着这位太子爷在这场惊天之争中最终获胜,此时纵目四顾,终于看到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宅院。
此地寥廓清幽,自连阡累陌的畦田远眺,夕霞落照中可见远近都是葱翠深郁的杂木林子,几座宅院便隐在旷远深邃的苍林绿草间,恍若到了桃源圣境。
这地方毗邻京师,闹中取静,正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的去处。而观赏旷野风光的最佳点,便是这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
“原来在那里!”萧七眯起眼,看清了明军大营军士们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那座宅院,不由叹道,“看来朱高煦果然已到了京城外!”
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大宅院,他不由想到了顾星惜。
萧七却不知道,他和一粟走走停停,行程不算太快,而那个一心复仇的女子则在三日前便已跨入了这座幽深如海的大宅院。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着,“我觉得那座宅子有些古怪,非常古怪!”
夜色沉沉,明军营帐内外已挑起了灯火。
中军帐中,英国公张辅的脸色阴沉如水。张辅几乎是永乐朝硕果仅存的名将了,他最大的功绩则是曾率军多次平定安南之乱,威名远震边陲。(安南为今越南的古称,永乐年间内乱叛明,张辅数次奉命率军平定。至明亡时,安南始终奉明朝正朔。)
“传令,再派人去明示汉王,命他即刻起身,退回乐安州,”张辅终于抓起了令符,低喝道,“不然,本公将以藩王擅离封地、率众谋逆之罪,起兵擒他!”
那副将领命,匆匆出帐。张辅的眉毛却拧成了一字。建文元年,他跟父亲张玉追随燕王朱棣,在靖难之役中曾与朱高煦并肩作战。他太熟悉这位爷的性子,性如猛虎的朱高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跟自己困守这么久。两军对垒,摸不透对手的路数是最可怕的,所以他张辅不得不冒险一试。
半个时辰后,满脸震惊的副将匆匆奔回,回报道:“汉王大宅门户大开,汉王亲率着数百名护卫出门,却不是退走,而是向我军大帐逼近!”
“果然,这是图穷匕见了!”张辅挥掌重重拍在案头,“传令,出兵!”
战鼓声“隆隆”作响,震得冷寂的旷野仿佛要沸腾了一般。明军大营前的空地上,两拨人马遥遥对峙。一方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数干大明军卒,一方则是默不作声、齐整森严的汉王府护卫。
“文弼,”汉王朱高煦纵马掠出本阵,亲热地唤着张辅的表字,“当年曾同心浴血苦战,今日何必苦苦相逼?”
“皇命在身,不得有违。”张辅冷着脸,提气喝道,“请汉王千岁也顾念大局,及早回归乐安。”
两人相距太远,身周又是众兵环绕,不得不纵声大喊。
朱高煦摇了摇头,也大声叫道:“可惜,你说的皇命,本王却不知道。我要进京面见我皇兄,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为何你这外人要横插一手?”
他似乎很不耐烦这种在远处的高呼,忽地催马上前,缓缓逼近大营。
众明军立时紧张起来。在大明呼风唤雨二十多年,汉王舍我其谁的强横气势天下皆闻。更可怕的是,近几日来,汉王是当世秦王、玄武大帝指定的真命天子等流言已在京师传得满城风雨。
“停!千岁,”张辅忙纵声大喝,“你到底意欲何为?”
“好吧,既然本王单人独骑仍让尔等心惊肉跳,那也只得如此了。”朱高煦叹了口气,跳下马来,轻挥一鞭,那匹马独自跑回本阵,他却负手挺立,朗声道,“文弼,眼下我孤身一人,请你过来一叙如何?”
张辅紧绷着脸没有吭声。
“只要你解开本王的心结,我立时打马回乐安。”朱高煦背着手站在两军当中,朗声道,“文弼为我大明第一名将,竟无这份胆量么?”
张辅终于冷哼一声,跳下马来,一挥手,身后闪出四个军士,紧跟在他身后,大步跟来。
朱高煦不由眯起眼来,只看那四人沉稳的步履,便知那都是千里挑一的军中高手,不由冷笑道:“文弼,何必如此小心?”
五个人缓步逼近,终于站在了朱高煦面前。张辅的脸色有些干冷,这一轮的胆量之争,他已输得颜面无存,只得冷冷笑道:“干岁气势磅礴,我辈自是难免战战兢兢。”
朱高煦忽地一笑。伴着这有几分高深莫测的笑容,旷野上陡地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擂鼓的正是他身后的汉王府护卫,十几面战鼓忽然炸响,惊天动地。
也亏得张辅是一代名将,浑身一悚,险些惊呼出声,忙强自镇定,扬眉喝道:“汉王这是何意?”
“英国公说起气势磅礴,本王的手下兴起凑趣而已。”朱高煦懒洋洋地向后一摆手,大喝道,“小声些,莫惊吓到英国公!”
他身后的数百名护卫齐声称诺,声音齐若刀切。
张辅淡淡一笑:“干岁玩这等小孩子的把戏,未免有失身份。”
朱高煦的笑容微微一僵,才点头道:“那就说些正经事吧。”他缓缓逼上了两步,沉声道,“我皇兄驾崩了,是么?”
张辅神色陡震,蹙眉道:“千岁见谅,文弼不知此事。”
“文弼真是老实人,不说本王此言不实,却说不知此事!这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了?”
“文弼不知此事。”仍是冷冰冰六个字。
“既然你不知,那本王就带你去个地方,让你知道知道!”朱高煦蓦地将手一扬,身后的战鼓声骤然拔升,震耳欲聋。
“干岁是要擂鼓进兵么?”张辅终于被激怒,但他的大吼却被震天响的鼓声掩住了。他大怒欲狂,正要拂袖回阵,忽觉脚下一阵松软,忙大叫道:“小心……”
紧挨着他的两个军中高手忙飞身向前,但才揪住张辅的臂膀,方圆两丈的地面陡然塌陷。
崩塌的地面太广,又是突如其来,那四名高手全然无法脚下借力,只得随之坠落。
泥土飞溅、惊呼起伏,朱高煦、张辅和那四个军中高手一起跌入了下方的暗道。
“原来汉王敲鼓果然是别有用心,起伏不停的鼓声掩住了下面挖洞的声响,那第二次忽然拔高的鼓声则是他的号令——下方挖洞之人听得鼓声立时凿破地洞!”这时张辅心念电闪,忙喝道,“出手,制住他!”
半空之中,两名军中高手已双剑抢出。
“砰砰”声响,众人几乎同时落地,那两把长剑已齐刷刷地横在了汉王胸前。
地洞内飞扬的尘沙已经落定,张辅才赫然发觉,眼前这地洞甚是宽敞,居然有桌有椅,更有两盏风灯,映得地洞内黄澄澄的。
看来汉王手下果有能人,竟自宅院内一直挖了一条细洞直通此处,再于此处挖出宽大地洞。最奇特的是适才那让地面忽然陷落之法,拿捏巧妙,难以察觉,简直神乎其技。
与张辅窥伺四下地形不同,他身后四大高手的目光则齐齐定在了洞内一个红袍客的身上。这红袍客的身形雄伟如山,目光阴沉如电,虽是端坐在一只木椅上,仍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红袍客身后是五名青衫汉子,满身泥土,先前挖陷地洞必是这五人的手笔。
张辅带来的四名军中高手,两人使剑,两人空手。使剑的二人一触见红袍客阴冷的目光,顿时心神剧震,忙将手中长剑紧了一紧,死死架在了汉王的脖颈上。
那两个空手的军中高手则对望一眼,神色如常地站在了张辅的身后。
地洞上方的地面上已是喊杀震耳,张辅手下的众将已率领兵卒齐声呐喊,猛冲了过来。便在此时,汉王府护卫们忽地一起大喊:“罪臣张辅已然被擒,尔等不可妄动!……速速退回,不然千岁就要速斩张辅!”
护卫们的喊话显是训练有素,数百人齐刷刷地爆出喝喊声,浑如雷震。明军主帅张辅忽然被擒,本就是手下们惊诧骇然时,听得这片喊声,登时犹豫起来。
洞内的张辅倒丝毫不见惊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度中,冷冷瞪视着对面的朱高煦,道:“千岁,眼下你长剑加颈,到底是谁被擒了?”
朱高煦笑道:“其实无所谓的,那都是喊给孩儿们听的,我们在这里无人打扰,才能谈些更紧要的!”虽然被两名军中高手的长剑紧紧锁住脖颈,朱高煦却依然谈笑自若,这倒弄得那两位高手无所适从,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他忽地长声呼喝:“众护卫听着,本王与英国公有事详谈,敢擅进一步者,杀无赦!”
“如此甚好!”张辅也扬声喝道,“众军莫慌,暂且退开,听候号令!”
两拨军马各自领命退开,地洞方圆数十丈再无人近前,洞内静了下来。
“给英国公过目吧!”朱高煦一挥手。那红袍客并未起身,只将单掌轻扬,一个檀木大箱忽地蹿到张辅身前,箱盖霍然张开。
明晃晃的烛火下,箱内竟是一叠叠的奏折。张辅冷着脸,信手拿起了一份,才扫了两眼,顿时脸色一沉,忙扔入箱内,再拿起一份。
英国公的脸色越来越僵。那些奏折都出自几位御史的手笔,无一例外都是弹劾他张辅的。张辅身为皇亲国戚,多年来位高权重,却为人谨慎,但这些奏折的出言都十分刁钻。譬如有说他平定安南时曾在安南坐在皇座上处理政务多曰;又有说他与安南黎家王朝曾有约定,只须服膺他张辅,不必归心大明,实为张辅蓄养外敌而自重;又有说他因执掌军权多年,广植私党、居心叵测……
这些奏折都已被挖去了御史的名字,各篇内容虽多为捕风捉影,但若凑在一处,却能互为佐证,画出一个英国公藏野心、蓄外敌、植私党的清晰轮廓。可想而知,这些奏折若是一起上奏,张辅几乎是有口难辩。
“如何?”朱高煦笑吟吟地盯着他,“眼前形势,英国公想必已洞若观火,你只有一条路,跟着高煦走。大明不能没有英国公这样的将才,但也只有在高煦手下,文弼你才能一展宏图。”
闪耀的灯火映得张辅那张干冷的脸忽明忽暗,他猛地将手中一封奏折扯得稀烂,森然道:“多谢汉王垂青了。文弼身受永乐皇爷优渥隆眷之恩,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眼下非常之时,文弼义无反顾!”
朱高煦笑了笑:“别忘了,永乐大帝也是我的父皇!”
张辅大喝道:“可太子是永乐皇爷生前亲自选定的皇太孙!”
这一喝怒气勃发,竟惊得朱高煦一个哆嗦,脸色顿时一白。张辅已将手一挥,喝道:“今日言尽于此,汉王干岁,得罪了,我要押你回营!”
那两名军中高手忙将手中的长剑一紧。朱高煦的脸色更是一僵,还未言语,忽见那红袍客已缓缓站起。
这人一直冷冷端坐一旁一言不发,此时才一起身,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大片的灯芒,便有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紧迫感。
“你是谁?”一名军中高手忙横剑喝道,“快坐回去!”
红袍客目光一灿,陡然仰头大吼,吼声如虎啸猿啼,在地洞内轰然炸响,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吼声直冲向那两名军中高手,二人心神大震,握剑的手不由一颤。
只这瞬息的震颤,红影闪处,红袍客已然出手。这人本应是汉王的手下,但奇怪的是他竟毫不在乎汉王的死活。他一出手就猛恶惊人,双拳直来直去地挥出,绝无任何花哨,却有山崩海啸之势。
那两个使剑高手果然并不敢运剑逼迫汉王,眼见拳风呼啸而来,才仓促挥剑抵挡。
陡闻两道闷哼,两人几乎同时中拳,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分向左右跌出。
张辅的脸色刹那间苍白一片,适才灯焰一晃,两名手下已吐血跌出,以他久经战阵的独到目光居然全没瞧清这两人是如何中招的。
“国公快退!”一个使剑汉子挣扎起身,指着红袍客,喘息道,“他是……虎贲……厉天虎!”
鹰扬四士中,虎贲擅守,这人一直是汉王的贴身护卫。张辅心内更是一寒,他最清楚这两个使剑汉子的身手,绝对可排在京师军中高手的前五名,但没想到在汉王精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得罪了,文弼。”朱高煦仰头长笑起来,“眼下之势,也只得请你陪我进京了!”他见那两个使剑汉子已无力再战,另两个军中高手却似吓傻了,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得意之下,那“陪”字声调拉得极长。
红袍客已大步逼来,虎爪般的巨手抓向张辅。
“虎贲的拳法看似直来直去,但在拳剑相触的瞬间生出变化,刚中藏柔,也算别有一功!”
话声却出自空手的军中高手,这人声音清冷随意,还带着几分懒散。
“但他的拳法远未至刚柔相济的化境,适才一举奏功,仗的还是出其不意。不过这种拳法若全力收回,走闭门自守的拳路,倒会更加厉害。虎贲善守,应该由此而来。”这人的声音要苍老许多,却更加自负。
这两人先前一直缩在洞角,似是被吓杲一般,这时随口言谈,竟丝毫没将气势如虎的厉天虎放在眼内。
虎贲的眸子已射出杀意,紧紧锁住了那两人,但不知为何,先前他随手便击飞了那两个使剑高手,此时却凝神蓄势,如临大敌。
“远未至化境?”那青年高手冷笑道,“你又在胡吹大气了,难道你十招间便能胜了虎贲?”
那老者道:“真功夫只在电光石火间,哪用得了十招,三招足矣!”
虎贲暴喝一声,已然出手,四角的风灯齐齐摇晃,他雄伟的身躯已如飞动的小山般撞向那老者。自艺成以来,他从未受过如此奚落。
这一扑称作“虎抱头”,进身的身法为龙身熊膀,拳劲半抱半合,正是厉天虎毕生苦练的绝技。那老者目光一寒,倏地欺身一钻,轻轻巧巧地自虎贲腋下穿出,身法流动自如,如一道清泉穿山而出。
厉天虎大吃一惊,这老者神乎其神的身法只能用鬼魅来形容,当下厉声暴喝,反腿踢出。哪知腿到中途,陡觉背心一麻,已被老者屈肘撞中要穴,身子软软倒地。
名震天下的虎贲,竟没能在这老者手下撑得一招。老者一招击倒厉天虎,却惊呼道:“中计了!萧七,你明知我决不多管闲事,却用言语激我出手。”
这两人正是萧七和一粟。二人赶到此处时,瞧见张辅率军与汉王大宅对峙,已觉蹊跷。而一粟内功精深,感应超凡,已觉出了汉王手下深入地下悄然挖洞之举。萧七觉出古怪,忙赶入大营,以太子近卫的身份,密告张辅。
当日董罡锋惨死,萧七伤心欲绝,曾将其腰牌摘下留念,此时倒成了最好的身份证明。张辅得报后又惊又喜,他自知此事非同小可,与二人计议后便将计就计,赶来逼迫朱高煦就范。
此时眼见一粟一招制敌,张辅的眸子立时亮了起来,手指朱高煦,喝道:“二位,快,快擒住他。”
朱高煦的脸色已煞白一片,扭身便向洞外逃去,与此同时,那五个青衫汉子各自拔出短刀,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老道,这五人要杀你了,快快出手吧!”萧七身形一晃,已自五人的间隙插入,一把拽住汉王肩头,反手一抓一抛。“砰”的一声,朱高煦重重栽倒在张辅身前。
想到绿如、董罡锋之死实则与这野心勃勃的王爷大有干连,萧七这下出手毫不留情,朱高煦摔得满脸黑泥,痛得龇牙咧嘴,哼叫不绝。
与此同时,那五个青袍汉子已被一粟随手拍倒在地。
“等等!”弹指间转败为胜,张辅的脸色却骤然阴沉下来,大步抢到朱高煦身前,沉声道,“干岁,记得那次江上浦子口之战,文弼也曾出过小力,事后干岁还曾将那匹坐骑赠给了我,那乌骓马十年前才寿终正寝!”
“不错,”朱高煦听得他没头没脑的这句话,却双眸一亮,忙道,“难得你还记得那乌骓马,看在多年交情份上,你便放本王一马如何?”
“你是谁?你绝对不是汉王朱高煦!”张辅猛地揪住了朱高煦的衣襟,大喝道,“江上浦子口之战是汉王平生得意之作,他怎会记错那次的坐骑?那是一匹火焰驹,事后也没有赐给我!”
他与朱高煦多年同朝,深知其桀骜不驯的脾气,眼前这人虽然言谈举止与汉王有八成相似,但适才被萧七一摔,咧嘴惨呼之状却露出了马脚,那绝非是目高于顶的朱高煦会有的神色。果然这一诈,这人终于现出本相。
“你们这些蠢材,”那人冷笑起来,“汉王早已进京了!”
“果然中了汉王的李代桃僵之计!”张辅的脑袋轰然一响,疯了般揪住那人的头发,低吼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何人随他进京的,他进京后去联络何人?”
“不知道!”那人狞笑着,“我只是替身,奉命在这拖住你。你若发兵来讨,我便用这地洞之法困住你,没想到……你倒棋高一……”
他的脸颊猛然抽搐两下,身子一歪,七窍流血。
“这厮服毒自尽了!”萧七想到那日蛇隐被擒后也是如此,又惊又怒,忙奔向虎贲,喝道,“快说,汉王进京后去往何处了?”
厉天虎哈哈大笑:“老子不知,老子连这小子是假货都不知道。汉王干岁,果然神机妙算……”“算”字出口,他慢慢滑倒,口中黑血涌出。
这两人显然都是朱高煦的贴身心腹,被擒后果决自尽,再看那五个青袍汉子,均是脸色惘然而又惊骇。萧七连问数声,也是毫无所得,料来只是些寻常仆役。
这时守在洞外的将官已然奔来,惊道:“启禀国公,汉王的数百护卫早已逃得一千二净,我等未得将令,没敢进击。还有,汉王的那座私宅也起了大火。”
张辅脸色煞白,挥手叫道:“快,快去救火,尽力多抓些汉王的爪牙,要多抓活口!”
“汉王竟偷偷进京了!”萧七的手脚也一阵冰冷,低声道,“那……殿下呢?”
张辅扬眸紧盯着黑沉沉的天宇,一字字道:“莫慌,半日前,殿下已经进了紫禁城!本官会加紧搜查汉王踪迹……剩下的,便是他二人的天命之争了!”
夜色深沉,京师东城明照坊东北方。一座宅院自外看来幽深宁谧,但在内里一间精致的暖阁中,却燃着两盏八角宫灯,铜鹤香炉吐出淡淡的沉香味。
紫檀大桌前,正端坐着三个人,主座上赫然坐着汉王朱高煦,真正的宅院主人、大学士程继只能侧坐相陪,朱高煦的另一侧,则坐着他的心腹猿化袁朝森。
“眼下情形,到底如何了?”朱高煦捻着那只白玉酒盏,低头沉吟。
因京师消息闭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于昨日联系上了猿化,夜里便施展金蝉脱壳之计悄然入京。非常时期,程继与他见面不得不万分小心,将见面的地点选在了自己的一座私宅内。
“干岁,下官已尽了全力!”程继幽幽地叹了口气,“万岁突然驾崩,连遗诏都来不及写,这本来是个干载难逢的良机。下官照着千岁的吩咐在太驾前进言,那可是冒了全家杀头的死罪了。那时候,太后确已被下官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可万万没想到,数日后,英国公张辅快马回京,向太后冒死直谏,又有夏元吉、杨士奇等人为说客,终于将太后说动……”
“这么说,我那侄儿果然已进京了?”
“不早不晚,就在昨晚,快马进了紫禁城。据说护着他进京的便是武当掌门柳苍云。太子已哭拜了万岁的梓宫,又由其母后陪着,去徐太后面前‘请罪’。其实哪里是什么请罪,实则是逼宫。有张辅、杨士奇等文武能臣撑腰,朱瞻基已扭回了大局。”
“还没有!”朱高煦紧咬着牙根,“眼下还是非常之时,京城里还有我们的人。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只以为本王还滞留京师郊野,却不知本王已然进京。月黑风高,兵贵神速!”袁朝森一个激灵,低声道:“殿下是要……”“朱瞻基已安然进了紫禁城,神机五行却尽数折损,依着柳苍云的脾气,自不会在紫禁城久住。更因汤岚的缘故,朱瞻基对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都不入眼。若是今夜趁黑摸进皇城,出其不意,岂不有九成的把握?”
听得朱高煦阴沉沉的话,猿化神色肃然,未敢应声。
程继却摇头道:“只怕难啊,眼下正是莫一成、栾青松全力巴结太子之时,决计会对皇宫护卫加紧在意,单凭袁兄一人,怕是难以成事啊。”
“你怕了?”朱高煦掀起眼角,森然道,“莫忘了,当日你在太后驾前说出那番话后,已再没有回头路了。此时你若不敢再进一步,必坠万丈深崖。”
程继不由浑身一抖,却赔笑道:“主公说得哪里话来,程继的全家性命,早交在了主公的手中。下官只是觉得,深宫行刺这法子太过冒险,下官有个更加妥帖的妙计……”
也许是被汉王的锋芒慑住,他竟将“千岁”这称呼改成了“主公”,跟着站起身来,给汉王和袁朝森都满上了酒,再端起杯,道:“主公所言甚是,眼下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咱们还有路回峰转的法子!”
“快讲!”朱高煦举杯一饮而尽。
“主公,此时咱们有进无退,”程继拉长了腔调,眸子如鬼火般幽幽闪着,“唯有行险,才有生机!”“快说!”朱高煦只觉头脑已眩晕起来,更不耐烦属下跟他卖关子。
“你……酒中……”袁朝森忽地手指程继,低呼两声,身子摇晃倒地。
“这酒里面放了什么?”朱高煦才觉得刹那间浑身无力,如处梦魇般眩晕,低喝道,“程继……你……你要……”
“是啊,下官要活命,要保全家人,就只有行险了。”程继低笑着,“与其行刺朱瞻基,不如将千岁交出去。”
他双掌轻拍,密室的门轻轻张开,鬼影般地闪出两人,都是全身青衣,手持明晃晃的大刀。
朱高煦已说不出话来,身子软软滑落椅下,只能愤愤地盯着程继。程继瞥了一眼两名属下,忽自怀中拔出一把冷飕飕的匕首,冷笑道:“对不住了千岁,下官交出去的,只能是死汉王,不能是活干岁。你我之间的秘密太多,若任由你胡说八道一通,下官只怕要遭大殃。放心地去死吧,这时候身死,说不定朱瞻基还能充个仁君,放过你的家人……”
一股冷风自门缝中灌来,程继得意的笑声忽然止住,愕然盯着门口俏立的一道倩影。
蒙面倩影缓缓逼近,却带着一股妖异的美艳,也带着一股彻骨的杀意。
“拿下!”程继大喝。那两名青衣属下更是惊骇,以他们的身手竟全没留意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忙挥刀卷向黑衣女子。
两把鬼头大刀如泼风般旋出,他们已知道遇上了平生罕见的敌手,这两招乱披风刀法已施到极致,且两刀分进合击,密集的刀光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可那女子窈窕的身影竟自森寒的刀雨中切入,玉腕轻挥,一刀轻轻巧巧地剜出。淡红的刀光带着致命的杀气,瞬间轻点在两人的咽喉处。
血花凄艳地绽开,那两人眸中全是不可置信之色,连惨呼都不及发出一声,身子软软跌倒。
“星惜,星惜!”僵卧在地的朱高煦眼中已闪出光彩。
这一刻,顾星惜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倩影,那抹冷艳的黑衣甚至发出了圣洁的光辉。
哪知便在此时,黑影暴闪,一直躺在地上的袁朝森蓦地跳起,双爪电般探出,手中紧扣的掌心钺耀出凛凛的寒芒,飞刺顾星惜的背心。
此时顾星惜正提刀逼近程继,后背毫无防备地面对着袁朝森。
朱高煦在心底凄厉地大喊。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背叛自己的,还有袁朝森!
猿化与蛇隐交厚,毒功上的修为自是不弱,又怎能轻易被程继这狗官的药酒麻翻?想必他知道顾星惜是随着自己来的,多半会奉命埋伏在外,故而他要假意中毒倒地,为的便是这狠辣一击。汉王的心瞬间冰冷,为心腹的临危叛敌,,更为那袭即将染血的凄美背影。
光芒爆出,那袭娇弱背影居然没有倒下,而是电光石火之际,向前猛然一抢。似乎她早就预料到对方要出手暗算,这料敌机先的一抢极为紧要。
袁朝森迅若疾电的双钺飞投陡然走空,猛见暗红疾闪,一缕刀芒忽自顾星惜的肘下钻出,绝艳的相思刀,砍出了绝艳的血花。
袁朝森仰头,望着自己咽喉飞出的灿烂血珠,直愣愣地栽倒。
“袁兄忘了么,星惜是杀手榜第一人,真正的杀手决不会无故把后背对着别人,”顾星惜冷冷望着他,“除非,我要诱你出手!”
袁朝森的眸中满是不甘之色,随即目光僵冷。
“砰”的一声,程继这时已乘机撞向一道屏风。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这时居然身手不慢,屏风瞬间张开,后面现出一道暗门。
程继本就是那种几乎每天都惴惴不安的人,特别他是跟汉王这样凶险的角色打交道,故而他这私宅内机关重重。这个动作他已暗地里练习了百十遍,此时果然收了出其不意的奇效,顾星惜被那机关一扰,甚至不及发出相思银针。
她秀眉一挑,正待追去,忽听得屋外脚步细密,似有数人已向这里冲来,听足声便知都是高手。她叹息一声,转身抓起桌上温酒的水泼在汉王脸上,再将他负在背上,飘然跃窗而出。
温水冲面,又给夜风一吹,朱高煦已觉得那古怪的麻痒感在慢慢消逝。
他轻轻搂住那娇软的香肩,手臂间温存着女子纤弱、温暖,却又起落如飞,浑似神话中的狐仙。给明月般柔媚的女子背在身上,他竟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这念头让他觉得万分滑稽。
他仰起头,声音恢复沉冷:“星惜,你要去哪?”
顾星惜道:“趁他们没有逼来,我能带着你溜出京城,运气好的话,当可避开张辅的军队,在远郊西南侧的青龙坳里,还有咱们的一队十五人的精骑,咱们能连夜逃回乐安!”
“逃回乐安?”这个逃字显然刺痛了朱高煦,汉王拧起浓眉,冷笑道,“星惜,只剩下你我了,不是么?”
他的话颇有些英雄末路的意味,顾星惜也不由一怅,道:“是啊,那又怎样?”
“我们已没有退路,旁人都以为我们会逃之天天,但这时候,才该当鱼死网破!”汉王长长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走吧,皇城大内侍卫中还有本王的人,咱们这时进宫,袭杀朱瞻基!”
听得这番破釜沉舟的冷硬话语,顾星惜的芳心也不由一紧。这时她终于明白为何朱高煦在大明朝有那么多的追随者,这人真的有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度,其气魄与手段,恰与永乐大帝相仿。
京城外一家名为“小登科”的荒僻客栈,此时正笼在宁谧的夜色中。
还算洁净的客房中,萧七和一粟有些懒散地对坐着。
二人只花了半个时辰便摆脱了热忱的英国公张辅,一粟本就不愿与官家纠缠,萧七也看出危机初解,便只得由着一粟。
静坐在橙色的灯芒下,回想深夜的这番历险,萧七还觉得心有余悸,叹道:“好在太子那里,也是八百里加急快马进京。进入北直隶后,已是一马平川,绕开真定府和保定府这两处一清老贼布下的罗网,并无多少难处。况且一清那老贼死后,余下的乌合之众,再也无力兴起大的风浪。”
一粟叹道:“朱瞻基入主紫禁城,已是板上钉钉。这便是天命。”
“老道士,你说,这天命,与玄武天机有何干系?”
一粟的脸孔骤然肃穆起来,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们不久便会知道。”起身关门闭户,他才小心翼翼地在灯下摊开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
萧七自顾自地在床角高卧,冷眼旁观。一粟拈起紫金葫芦,反复验看,口中道:“若觉好奇,只管过来细看。”萧七道:“不敢不敢,只怕小生知道太多,会被你老人家一记太乙雷掌给就地正法。”
一粟淡然道:“贫道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人,更不会做出杀人灭口之事。当日袭杀单残秋,也是替我武当师门护佑太子。若不然,当日在地窖中,早就杀了你等灭口。”
萧七知他所言不虚,这老道的武功深不可测,当时的自己和师尊都已无力再战,他若真要灭口,也是弹指之力,心下好奇,干脆凑过来细瞧。
“看到葫芦底部这两个字了么,三四!”一粟翻过那面铜镜,指向铜镜背面的中心。但见背面中心是一根凸起的圆柱,长有寸余。铜柱边缘刻着四圈阴阳相间的同心圆,在同心圆边上竟也刻有不起眼的两个字“阳隅”。
一粟缓缓道:“将这四字相合,灵壶在上,宝镜在下,这四个字便是——三阳四隅!”
“佩服佩服,”萧七心中认可,口中仍不忘奚落,“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字谜,算上先前那四句字谜,已是五个字谜,够你这猜谜痴人钻研十载啦。”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四句秘语,我已解开了大半。”
萧七暗吃一惊:这老道外貌浑浑噩噩,想不到智慧竟这般高,才几天工夫,竟已解开了大半。他却冷笑道:“一粟啊一粟,你吹牛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不必使激将法!”一粟淡淡笑道,“我这便解给你看,太极之源——太极由何而来?”
萧七沉吟道:“周敦颐《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太极之源自然是……无极?”
一粟笑道:“造这十六字秘语的人,不是我师尊碧云真入,便是我大师兄一尘掌教,他们都是道家宗师,诸般推算,也要从道家入手。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儒家经典,但也是得自道家,无极而太极,这句话倒说中了八九不离十。你也算道家弟子,对这流传天下的太极图,所知多少?”
说话间,他从腰间掏出支秃笔,蘸了残茶,在桌上画出了阴阳相抱的太极图来。
这张图萧七自幼便在武当山大小宫观中见得熟了,听得一粟这一问,萧七却不由一愣,但他死活不愿在这半疯老道面前示弱,索性大大咧咧道:“《易经》有载‘易有太极,始生两仪’,故而么,伏羲画卦,文王成书,这太极图自古有之。”
“自古有之?”一粟眼角掀起一丝不屑,“看来柳苍云那傻小子只知教你武功,却教出你这样一个四六不通的蠢材来。记住了,‘太极’这二字流传极久,《易经》、《庄子》中早有论述,但‘太极图’这三字却是近世才有的,至北宋周敦颐时,才提出‘太极图’这三字名称。周敦颐的渊源,便是得自五代高道陈抟。陈抟老祖最先做出无极图,传给种放,终于传到邵雍、周敦颐之手,诸位大儒辗转相授研习,才由周敦颐将之改为太极图。”
萧七的脸色登时一红。他生性洒脱,读书时不求甚解,自以为读书不少,却多是诗词歌赋,更极少细加推敲,不想自幼看熟了的太极图竟有这般渊源,更想不到,“太极图”这三字语,竟是到北宋周敦颐才提出来的。
“只不过,周敦颐的太极图样式,可不是我们熟见的这阴阳鱼太极图,而是个推衍万物化生的五层图式。流传天下的这种阴阳鱼式太极图,最早见于南宋张行成的《翼玄》之中,又经诸儒生推衍议论,直到本朝初年,才大行天下。
“而周敦颐这五层太极图式,其实是由道家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而来!二者几乎一模一样,周敦颐完全是将道家的《无极图》拿来,改了个称呼,便成了《太极图》!”说话间,一粟翻箱倒柜,竟自抽屉内摸出一块残墨、两页废纸来,登时如获至宝,研开了,用秃笔在废纸上刷刷点点,顷刻间画出了“无极图”。
这“无极图”是以图演说道家的修炼程序,更因陈抟曾在武当传下一路心法,萧七倒早就见过此图,凝神看了几眼,忽地心中一动,叹道:“你是说,‘太极之源’,指的便是这陈抟老祖的无极图?”
“你还不算笨到极点。”一粟点头道,“‘太极图’三字,最早由周敦颐提出,而周敦颐此说,实是由无极图改头换面而来,无极图自然是‘太极之源’了!”
萧七只觉他这番剖析入情入理,但心中仍是将信将疑,道:“那‘九霄之阁’呢?”
“这九霄之阁,老道辛苦多日,也已悟出。九霄者,九重天也,那自然是大内九重了。阁么,定是玄武阁无疑。当年‘南修武当、北建京城’时,一尘师兄曾奉命入北京,督建了三座玄武阁,在北京皇城内的这一座最是鼎鼎大名,每年里永乐大帝都要亲去祭祀。”
“大内玄武阁?”萧七叫道,“你疯了,那里是皇宫大内,难道你要去闯皇宫?”
“皇宫大内,也没什么了不起。”一粟见萧七满脸愤愤之色,淡然一笑,“你不想去看看你的老朋友么,眼下皇宫内的形势波诡云谲,只怕朱瞻基未必便会一帆风顺。今夜已快天明了,咱们便明晚动身,进去逛逛。”
萧七听他将擅闯皇宫,说得跟出门遛弯一般,不由哭笑不得,冷哼道:“你贸然去闯皇宫,便不怕给武当宗门惹来事端?”
“你若胆小怕事,跟在老道身边,反是累赘,不如就在这里等我最好。”
萧七冷笑道:“又使激将法,这可是东施效颦了。不过,本公子定要跟你寸步不离,免得你到时突生歹意,又对太子殿下做出什么事来。”一粟一笑,收了双宝,便在蒲团上盘腿静坐,再无声息。
转过天来,一整日,二人都深居简出,直到更深人静时,才上了大街。
街面上冷清清的没个人影。大明朝严行夜禁制度,在京师更是暮鼓敲响后,街面上若有行人走动,会被巡夜胥吏盘问甚至抓捕。好在一粟却早已盘算好了路径,带着萧七只在偏僻幽暗处行走,没多久便来到一处高大的宫墙外。
萧七见这宫墙绵延远去,一眼竟难见尽头,知道已到了皇宫外,忍不住道:“你怎么这般熟稔,以前来过么?”
一粟道:“进过两次,也没甚要事,只为克除心中的恐惧。”萧七便不再言语,只觉跟在这一粟身边,平生所知的一切全都乱了套。
两人跃入宫墙,但见皇宫广大得望不到头,许多处宫灯闪耀,都悬着贴了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串成明灿灿的白色长龙。看来朱瞻基回到皇宫后,已掌握了大局,宫内不但公开了洪熙帝驾崩的讯息,更开始了祭奠。
只是这皇宫太大,亮着灯的地方太少,更多的地方却是黑沉沉的,好似漆黑无边的大海。一粟倒是轻车熟路,拉着萧七蹑足潜踪,七拐八绕,便到了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前。
院内黑漆漆的,但借着淡淡月辉,还是能看到院前匾额上高书着“玄武阁”三字。院门没有锁,一粟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
“谁?”可巧院中竟有个老太监竟未入睡,还在院中溜达,闻声忙喝了一声。一粟淡然答道:“是我。”
两人目光一对,那老太监竟“哦”了一声,犹似看到熟人,点了点头。一粟挥手道:“这么晚了,去歇着吧。”老太监又再点头,喃喃道:“人老了,睡得晚。”捶着腰,慢慢走向后院。
萧七冷笑道:“这跟单残秋一般,也是迷魂之术?”一粟摇头道:“单残秋那迷魂术就是个笑话,这是我武当最高明的掩神之法,不过老道已将这门功法神而化之,独创出‘透神法’,可入神透脑,感悟人心。”
“感悟人心?”萧七沉吟道,“你便是靠着这门奇术洞悉万物至极?这样也能体悟至道?”
一粟点头一笑:“人心即道场,感众生之心,悟本心之道。”萧七暗自苦笑,山河一清是个狂神,这一粟却如同疯神,将众生万物都当做悟道的工具。
玄武阁所在的小院并不大,借着淡淡月辉,细细转了两遭,一粟却连连摇头,显是毫无所得。
“进去瞧瞧。”一粟大步走入了玄武阁。抬头望见真武神雍容的面容,一粟的神色又有些肃穆。大殿中点着长明灯,却还是有些幽暗。
萧七东查西看,沉吟道:“这便是‘九霄之阁’么,这皇宫内为何也要建一座玄武阁?”
“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真武也是水神。在此建玄武阁,一来可用水神镇防火灾;二来么,真武大帝本就是朱明皇室的家神,自然要在皇宫内建殿祭祀了……噤声!”一粟忽地摆了下手,“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七知他感应力超人,不由一凛,道:“莫非咱们露了行迹,大内侍卫赶来捉拿我们了?”
一粟侧耳倾听,摇头道:“听脚步决计不是,这群人排场好大,难道是……太后或是朱瞻基?有趣,这时来不及出去了,咱们且听听他们要议论什么大事!”不由分说,拉起萧七的手,飘然跃到了神像后。
片刻后,便听靴声“笃笃”,许多人正大步走来,萧七心内发紧,却听一粟道:“心如枯木,寂兮廖兮。”声音似有魔力,顿时让萧七心神一静。一粟又道:“你武功内功根基深厚,修习蛰龙睡是水到渠成,我这便传你口诀,心息相忘,神气合一……”
萧七不知这是否又是一粟的新试手,但这蛰龙睡是他倾慕已久的武当秘传奇功,忍不住仍是照他所说,运功流转,片刻后便觉气血乃至心跳都舒缓下来,偏偏耳目却灵敏无比。
忽地只觉神像侧方透入的光芒大盛,各种灯盏映得神像前方亮堂堂的,一群人已进得殿内。
跟着便听有人吆喝:“大明太子殿下亲来拜祭真武大帝,闲人退下。”
果然是太子殿下。萧七心中一喜,随即又生疑惑,为何这么晚了,太子却来这偏僻殿宇祭祀真武?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片晌后殿内才悄静下来。萧七凝神细听,似乎殿内只有两人在神像前方踱步。
“程继,”朱瞻基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有什么事快说吧。”
“殿下见谅!”后响起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颇为沉稳,“臣程继有要事禀报,但在这非常时期,宫中到处都是耳目,只得斗胆将殿下带到这里来。”
萧七听得程继这名字,只觉有几分耳熟,隐约记得这是个大官,却不知此人乃是内阁要员之末,更曾亲自给太后献计,险些掀翻了朱瞻基的太子之位。
朱瞻基“嗯”了一声,声音透着几分不耐:“你如此小心,也是应该的,到底何事?”程继缓缓道:“请殿下下旨,擒拿柳苍云,即刻问斩!”
萧七的心“咚”地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好在一粟的手掌已搭在他背上,一股醇和之气悠然传入,才让他静下心来。
朱瞻基已低呼起来:“你胡说什么!柳掌门这一路护送,劳苦功高,怎能擒拿问斩?”
程继道:“兹事体大,容臣慢慢道来。万岁突然暴毙,天下传言四起,都说陛下耽于女色而亡,若下旨归罪于柳苍云,便可尽扫陛下亡于女色的流言。殿下杀一道士而保先帝贤名,何乐不为?”
朱瞻基吸了口寒气,愕然道:“你……”随即便是急促的脚步徘徊。神像后的萧七不由心跳发紧,又是担忧,又是愤怒。
“这还只是其一,”程继慢悠悠地又道,“其二,汉王蠢蠢欲动,一直畏惧殿下对其下手,只怕会抢先造反,而殿下未及登基,根基不稳,若此时斩杀柳苍云,再假意下旨安抚,可麻痹汉王。殿下登基之后自可从容布置,兵发乐安州,擒汉王易如反掌。”
朱瞻基的脚步声陡然顿住,颤声道:“柳苍云的背后,是武当宗门,武当对我大明一直忠心耿耿,他这武当掌门原是父皇的布衣至交,又怎能突然加害父皇?这罪名搬出去,只怕堵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吧?”
“殿下果然虑事周全!”程继叹道,“咱们只是归罪于柳苍云,没说是他刺杀。只说他擅闯宫禁,藐视天威,出言无状,讥讽万岁。万岁顾念布衣至交的情分,未加治罪,但转天急怒攻心后突发心疾而亡。如此一来,更成全了万岁的义气之名。”
朱瞻基的呼吸登时紧促起来。萧七的身子却已突突发颤,几乎便想跃出神像,一掌将程继拍得骨断筋折。
“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玄武之秘。”程继慢悠悠地又说了起来,“殿下远赴武当,原是要取回玄武天机双宝的,但这二宝至今却未见踪影……”
萧七听到这里,微觉诧异,随即释然:“是了,这两宝枝一粟抢走之事,殿下还没有公之于众……”
只听程继又道:“此事说来也颇多蹊跷。但柳苍云若被问斩,许多麻烦也尽可推到他的头上。”
“咱们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程继笑吟吟的声音有些发飘,深为自己又点破了一个官场至理而得意。
萧七又惊又怒,双拳紧攥,便要暴起跃出,忽然间背后那股力道由柔和变得沉厚,瞬间透入自己的奇经八脉,竟让自己的身子僵硬起来。借着神像四周折射来的一点微光,萧七看到一粟向自己缓缓摇头,目光不容置疑的坚定,显是禁止他出手干涉。
“柳苍云必死!他也只有一死,先皇不但清誉得保,还能成全殿下的仁义之名,何乐而不为?”程继的话声始终不紧不慢,“殿下别忘了,当初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下的缉拿柳苍云之令。殿下这么做了,便如亲口承认了太后决断英明,她老人家知道后定会欢喜的。”
朱瞻基默然无语。整座玄武殿都静下来。
这实在是个两难之择。一粟的眸子都在灼灼闪烁,可惜看不到太子的眼睛,无法施展透神术探查人心,让他深感遗憾。一个当朝太子,他要下令斩杀一个于他有恩的无辜之人,作为他登基前的重要举措,这该是何等艰难的抉择啊!
“好吧!”朱瞻基叹了口气,声音极轻,但玄武殿的空气仿佛都颤了颤,“便这么做,你附耳过来……”
萧七的脊背陡然绷紧,还不待他有所动作,猛听得一声闷哼,犹如一只鸡被割断了喉管却发不出声那般低低的惨呼。那声音竟是程继所发。
“就这么了断,明白吗?”朱瞻基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来,“比起杀柳苍云,杀你是个更好的选择。”
“殿下……”程继的声音还在颤抖,却微弱无比。
“我一入京师,你便赶来献殷勤,可你当我真的不知么?那日就是你在太后面前献计挑拨,险些置我于死地。今晚你又来献计,我若真的斩杀了柳苍云,便在心内多了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坎。而你,便会踩着这个坎,堂而皇之地成为我的心腹。可惜,你没这个命!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你这条毒计,倒让本王的心又经了一番历练,好歹找还拿得住,跨过了这个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