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防一直痴痴地以为三人是当世的风尘三侠。
“我逊卫公,卿胜红拂”是他的口头禅,他“谦逊”地认为自己不及风尘三侠中的卫公李靖,而她则胜过红拂,他甚至将自己的刀法一厢情愿地命名为卫公刀,虽然李卫公未必是个使刀的高手。
品酒、吟诗、杀人,是他的三大爱好。
他受过汉王的亲自接见之后,更多了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痴狂。
不管怎样,这个男人一直护着自己,像个真正的兄长。
和着凄婉的曲声,白昉又轻吟起来:“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这首词,正是两人初见时的词句。只是那时的白防豪气纵横,此时他的目光已渐渐涣散。他长叹道:“少年时豪气冲星斗,原以为我们是风尘三侠的,可惜,卿胜红拂,我逊卫公……可惜了……可惜,可惜!”
听他连说了几句可惜,顾星惜的香肩一颤,几乎吹不成曲调,想到往日里这位二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眼泪不禁汹涌而出。
白防忽地大口喘息几下,大声道:“大哥,我死之后,你定要照料好三妹……万不可……让她受苦……”这一句话竟是他尽全力大喊而出。
声罢,人逝。
顾星惜掩口呜咽,箫声霎时停息。
单残秋颓然伸出干枯的手掌,替他合上了双跟,喃喃道:“二弟,你说得没错,我们就是风尘三侠……你报效明主、纵横天下,这等气魄,哪里不及李卫公了?”
单残秋缓缓起身,一只白鸽在他的掌中昂头,朝向东方黎明的那一线曙色,终于振翅而出。
“还是交给国师吧,他这便要到了。”单残秋望着远去的白鸽,喃喃道,“山河一清到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
再向前行,就要到山西了。
这几日间,柳苍云一直跟着众掌门前行。照朝廷旨意,一路上他们还要不停地被凌辱、被戏耍,没别的缘由,只因朝廷要他们如此。叱咤风云的宗师豪杰便成了猪狗不如的玩具。
跟随同行的这几天,是柳苍云平生最痛苦的日子。
穿州过府时,囚笼中的众掌门都要被不明就里的闲汉看客们奚落、辱骂,甚至投掷污物。邱道成、周峻、简长风等人拿出了打坐入定的功夫闭目不理,但旁观的柳苍云却不能。
眼见向自己求救的老友们如此受辱,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武当掌门心痛如绞,有时候甚至觉得受辱的人其实是他柳苍云。
英雄侠义有什么用,武功无敌有什么用……
那种眩晕感时时扑面而来,自己几十年前为之浴血苦战的梦想就是如今这样么?
或许,这世界本就是颠倒的?
才短短几天工夫,柳苍云迅速地消瘦下来。
这一晚,车队已到了北直隶、山西之交的一座山城。一座大客栈被他们尽数包下,这客栈挨着山城西侧,从客栈的院内举目便能看到西方连绵的太行山。
锦衣卫出马,到了哪里都是鸡飞狗跳,店内的其余客人都被轰走,客栈大堂内便只剩下锦衣卫们的喧哗叫嚷之声。这差事虽然路途遥远,但他们一路上顺手牵羊也搜罗了不少好处,还能顺道游山玩水,众锦衣卫们已开始享受这趟差事。
又一番喧嚷大醉之后,锦衣卫和众掌门各自入房歇息,客栈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深夜中,忽然间一声怒啸响起,将客栈中的群豪尽皆惊醒。柳苍云一个激灵,挺身而起,推窗跃出。
夜色沉沉,想是已到了后半夜,天色黑如墨染,没有星月之光,只有院内挑着的几盏风灯,半死不活地照出几片白惨惨的地面。
两道人影却在淡淡的灯芒下龙腾虎跃,激战不休。
一人剑光霍霍,正是汤岚,另一人身材微胖,手上还束着长链,却是崆峒派掌门简长风。
汤岚招招紧逼,冷笑道:“简长风,这几晚喝酒,你都是少言寡语,酒也没喝几口,那点心思,还瞒得住本官么?”
柳苍云微徽一惊,这一路上简长风都是闷头缩脑,不似通臂门袁振那样刺头,想不到竟是第一个要逃。
他凝目看时,更是一惊,这简长风的出手已不是往日里“简无敌”的水准,他身上显是有内伤,更兼一路上终日戴着重枷,手上又有长链,激战之时不免缩手缩脚,全然落在了下风。
这时候喝喊声声,众多锦衣卫已乱糟糟地拥出,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简长风筹谋逃遁已非一日,不想却给汤岚看破,此时四面皆敌,他形势更窘,却仍在咬牙苦撑。
崆峒派武功也与道家渊源甚深,他脚下踩着六合追魂步,只是一个劲飘身游走,掌间则换了一路金锁飞龙掌。这路掌法在崆峒绝学中算不上如何出奇,却是法简效宏的闭门拳法,讲究四门皆闭、八方尽合,招招以封掩为要。
汤岚如惊雷疾电般的快剑攻来,落到简长风身前,都被他封掌、回肘、提膝简单几下就顺势而化,称得上滴水不漏。
汤岚大占上风,却拿不下对手,眼见邱道成、袁振、柳苍云等掌门均披衣而出,凝立观战,心下大是懊恼,忽地喝道:“简长风,你这一逃,可就是抗旨之罪了,不怕连累你的家眷么?”
“老夫孤家寡人一个,连累个鸟!”简长风翻起白多黑少的眸子,大叫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气概,老夫也读过几天书,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老夫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胜过如此苟且偷生!”
这番话豪气凛凛,说得邱道成等人均是面有愧色。柳苍云浓眉一皱,便待闪出。邱道成熟悉老友的性子,急忙按住了他,低声道:“老柳,不是出手之时啊!”
柳苍云犹豫之际,汤岚已有感应,他最怕这几个掌门相互呼应,群起造反,忙大喝道:“柳掌门,你背后可是武当山,虽然修武的弟子已经遣散,但万千道士可都在山上!”
柳苍云顿时一凛。
先前他蒙面赶来时还心无顾忌,但终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与锦衣卫相抗。只听华山掌门又道:“你比不得长风,他崆峒派一年前遭了黑道仇家修罗堂的血洗,门中子弟十去其九,长风是死里逃生的几人之一。”
“修罗堂?”柳苍云一凛,“想不到这群邪魔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后,竟逃到了西陲,更血洗了崆峒派。”又问,“老简的内伤便是那时落下的吧,他这血仇报了么?”
“老简确实落了内伤,他也杀了几个仇敌。”邱道成幽幽叹道,“除了一心报仇,他还要独撑崆峒派的危局,没想到还是给抓到了这里……”
柳苍云颓然松开了腰间的长剑,心底一阵无力。
汤岚的心思给柳苍云一扯,长剑招式却使得老了,蓦然间简长风双手一抖,铁链翻出,卷住了长剑,跟着身子伏地疾滚,连环三腿闪电般踢出。
这三腿每一招都有勾、铲、挪、挂数种变化,正是崆峒派独门秘传的玄空逍遥腿法。汤岚的长剑被对手的铁链紧紧缠住,仓促间只得挥手将长剑上抛,回臂护在胸前,右掌并指如戟,朝他腿弯的三里穴戳去。
“啪”的一声,两人各自中招,简长风的右腿踢中了汤岚的左臂,但汤岚的右掌也狠狠切中了对方脚踝。
汤岚所使的招数纯属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更兼长剑被对手打飞,若说比武过招,已是输了一筹,但崆峒掌门有伤在身,这一脚踏出,劲力远远不足,右脚反被汤岚的铁掌劈得骨痛欲裂。
简长风闷哼声中,汤岚已一把拉住了他脚上的铁链,顺势疾抖,将他身子扯得倒转过来,当胸一腿踏出,重重蹬在简长风小腹。
简长风一口鲜血喷出。青芒闪处,汤岚飞起的长剑这时恰好落下,他上前一步,双手接剑,反手斩下,直刺入简长风前胸。
汤岚这几下败中求胜,所使的正是他五点梅花剑的拿手绝活,先是抛剑上天引敌松懈,跟着拳脚齐出,再接剑反斩,使来一气呵成。众人眼花缭乱之际,简长风已被他钉在了地上,以柳苍云之能,也是施救不及。
院中响起一片喊声,众掌门齐声惊呼,锦衣卫们则大声给上司喝彩。
柳苍云身形如电般射出,仍是慢了半筹,眼前泥土飞溅,血水激射。柳苍云正看到简长风那张颓然的脸孔。
六年前,这张脸的主人还叫简无敌,在长安城外和自己过招,哪怕是输给了自己,简长风依旧意气风发,豪气万丈地道:“兄弟败得心服口服,从今日起,你便是柳无敌了,可这无敌之称,只给你十年,十年之后,咱们再来比过!”
十年之约未到,这张脸已被泥污血水浸透,只有那双眸子兀自不屈地望过来,与六年前全无分别的不屈与激扬,仿佛穿透了光阴的界限,直钻入柳苍云的心底。
“老柳啊!”简长风张开满是血污的嘴,苦笑道,“兄弟先去了……可兄弟去得还像个汉子。你是柳无敌,可你却不明白,什么叫天下无敌……”
那双眸子瞬间暗了下来,那抹凛洌孤傲的光芒终于消散。
“长风……长风!”柳苍云痛呼了一声,只觉心内的什么东西,也随着简长风眸内的光芒一起消散了。
他眼前发黑,多日来的困闷、郁然、颓唐一起涌上心头,柳苍云只觉四下里一起旋转起来,整个人竟软软栽倒在地。
邱道成大惊,忙伸手将他扶起。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砰砰”砸门,不待店小二去开门,院门已被人踹开。汤岚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他娘的,这等嚣张,岂不赶上我锦衣卫了!”
门外拥进数人,听到汤岚的呼喝,领头那人笑道:“大统领,您果然在这里,卑职游奉先,没日没夜地赶路,可追上您老啦!”
汤岚认得这人正是自己京师的四大副手之一的游奉先,登时一喜,道:“老游,你巴巴地赶来追我,莫非有什么喜事,万岁爷急着要召我回去?”
游奉先脸色一苦,低声道:“那倒不是,京里面出了大事,咱锦衣卫兵分三路,赶来传讯,除了卑职,连童青江都出了京。卑职这次是来传太后的口谕。”
汤岚一凛,道:“太后的口谕?”刹那间心中一寒,竟不敢多问,大声道:“摆香案,听太后的口谕。”
顷刻间院内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两名锦衣卫手脚麻利地布了香案。游奉先咳嗽一声,朗声道:“太后有旨,着锦衣卫与东厂一道出马,全力找寻太子,请殿下即刻回京,不得耽搁。此外,要全力缉捕武当妖道柳苍云,务须生擒!”
听他宣罢了太后口谕,众人俱是一愣。邱道成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这柳掌门所犯何罪?”
游奉先瞥他一眼,道:“这是朝中机密,我等哪里知道。朝廷的事,咱们锦衣卫也无须过问许多,只要全力照着朝廷的吩咐去做便是……”又在汤岚的耳边低声嘀咕道,“稍时进了屋内,卑职还有万分紧急之事禀报!”
“还有秘旨?”汤岚心中一凛,忽地觑见不远处的柳苍云,眼芒一闪,“等等再说。”
柳苍云盘坐在地,竟似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是喃喃道:“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不知为何,这位鼎鼎大名的武当掌门无敌柳,这时竟是目光呆滞,似痴似癫。
“多谢老天爷开眼,太后干岁这道口谕,竟将个天大的功劳送给了本官!”汤岚深吸了一口气,全身真气鼓荡,缓步向柳苍云逼去。
柳苍云却浑然不觉,兀自呆坐着,浑浑噩噩地道:“天下无敌,到底什么是天下无敌?”
铁府笼在黄昏的落照夕影中,显得格外宁静。
伏击天妖之事已了,朱瞻基本该立即率人上路,但神机五行连折三人,众人都是心气沉郁。朱瞻基只得下令,在铁府再休整一日。
名为休整,实则是要查出这连环奇杀的真相。因为猜疑、震惊和恐惧如同厚重的铅云,积在每个人心头。
每个人都在疑惑,这三人死得如此离奇,难道真的是天妖咒在作怪?
在几株花厅外老槐树的枝丫遮掩下,那抹映在花厅西窗上的残阳便愈发幽暗。
朱瞻基缩在紫檀太师椅上。此时他心神俱疲,给窗纸滤过的阳光照在脸上,别有一番凑恻。
“你有何心思,只管说吧。”
在他对面,坐着的人竟是庞统。
“卑职脑子笨些,只有一身蛮力,比不得戴老和董老大他们。”庞统嗫嚅着,终于咬牙道,“但卑职也觉得蹊跷,神机五行跟随殿下这多年了,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却也战功赫赫,几时如今日这般窝囊?”
“说吧。”朱瞻基郁郁地叹了口气,“将你的心里话说完。”
“为什么往日里是常胜军,偏偏这一次竟是狼狈得要死?”庞统愤愤地咬着牙,“狼狈也就罢了,但众兄弟接连折损,这便是天大的蹊跷了!和往日相较,咱们只有一样不同,神机五行的身边多了两个人。”
朱瞻基的眉头不经意地一挑,却沉沉地道:“继续说。”
“那女的倒也罢了,萧七则太过古怪。大河上那次,瞧他见了那妖女顾星惜的眼神,卑职这脑筋也瞧出来有鬼。还有,乌鸦见过他们跟那白昉一起喝酒,今日叶二哥惨死,偏偏也是他们两个去追那妖女。只是,卑职脑子笨,只能看出古怪,却说不出个缘由来,料想戴老会推算出来的。”
朱瞻基沉默,花厅内立时便悄寂下来。庞统极少跟太子这般独处,这时倒有些慌乱,见他久久不语,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见朱瞻基还呆坐在暗淡的夕光里一动不动,庞统终于鼓起勇气道:“殿下,卑职有个计较……不如卑职去宰了萧七?”
朱瞻基一愣,睁大了双眸。
庞统忙道:“卑职是想,既然萧七嫌疑最大,那还留着他作甚?”
“不……”朱瞻基一个激灵,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忙喝道,“不成!”
庞统道:“卑职只是想,这样或许稳妥些,宰了萧七,只留下那女的,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
“住口!”朱瞻基板起脸来,沉声道,“不得胡思乱想,更不得擅自行事,知道么?”
庞统给他凌厉的眼神逼得浑身一冷,忙老老实实地躬身道:“是、是,卑职遵命!”
“你退下吧,唤戴老和罡锋过来!”
庞统应着,诺诺退下。
萧七的西厢房内,纱灯织出一片温暖的橙色。
“你说,叶二哥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当真是天妖咒?”绿如愤愤地道。她的毒伤本就是皮外伤,休息了一整日,此时已接近痊愈。
萧七摇头道:“叶横秋之死,或许还能推算是凶手遭了天妖咒那样的迷魂咒法,但此后,余无涯和叶连涛之死,竟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顺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天底下决计没有这样神奇的迷魂术。”
绿如蹙眉道:“假如我们的人中真有内奸,要暗下黑手,也不必用如此古怪的杀法啊,依照五行生克次序杀人,这样太过费力了。左右不过是暗杀,只管挑最容易下手之人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或许,只是个巧合。”萧七在室内负手徘徊着,“凶手只是出手暗杀,但无意间形成了木克土,土克水的次序。”
“照这次序,那便该水克火,下一个,当真便是戴老了么?”绿如忽地跳起来掀开了窗子,“戴老现在在哪里?”
“就在那。”萧七瞥了眼窗外,可见对面厢房的纱窗上人影闪动,“戴老、铁将军、太子爷,还有董大哥。”想到神机五行只剩下了火、金二卫,他心内也全然不是个滋味。
“跟随咱们一路赶来的铁卫只剩下了三人,分别叫陈锋、景向天、石落。”萧七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我细细观察过他们,都是老实忠厚之辈,能从万千幼军中晋身铁卫,本就是极难之事。”
“会不会……他们中有的人已被天妖咒迷魂了?”
“不可能,迷魂术不会这么复杂,还要依照什么五行相克的顺序。”
“不是这三个铁卫,也不是戴老他们,那就是你我了。”绿如忽地冷笑道,“死酸七,说来你的嫌疑最大,顾星惜可是你的老情人!”情人这个称呼,还是她最近从白昉那里听来的,此时更气势汹汹地加了个“老”字。
萧七听得顾星惜三字,神色一僵,随即苦笑道:“那你就去太子那里告密好了。”
绿如紧盯着他,神色变幻了好久才幽幽叹道:“别说告密,便是说出一星半点来,只怕庞统他们都会跟你拼命。”
萧七也盯着她:“丫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凶手吧?”
绿如咬了下樱唇,一字字道:“死酸七,即便真是你,我也不会去说。”
萧七胸中一荡,心内又被那股热流拍中,却苦笑道:“姑奶奶放心,决计不是我。”
绿如的神色轻松下来,笑道:“那你觉得凶手是谁?”
绿如神色的放松,反让萧七有些吃惊:原来这丫头适才没开玩笑,她心底竟真的怀疑我,虽然她决计不会去告密。
“我也不知。不过,按五行生克的次序杀人,虽是古怪离奇,但未必不是真凶的—个大破绽。”
“明白了。”绿如忽地拍手道,“既是水克火的次序,下一个,真凶应该会对戴老出手,只需我们守住戴老……”
“孺子可教也!”萧七才笑了一下,神色霍然一愕,沉吟道,“不过,焉知这不是凶手所布的一个局,当我们都守在戴老身边,他便会趁机向太子下手!”
绿如也是一凛:“死酸七,还是你老奸巨猾。那怎么办?”
萧七还未答话,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
来人没有敲门,但也不意外,因为在十步外,萧七就听到了他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正是庞统。
“庞兄有何见教?”
“闷得要死,找你们来聊聊,”庞统阴沉着脸坐下,“你们说,叶连涛他们真是死在天妖咒下么?”
萧七摇了摇头:“只怕未必,可惜直到现在,我等还没有推断出一二。”
“哦……”庞统泛着血丝的眸子紧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笨拙地极力想看出些什么。
萧七忽然想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粗头粗脸的巨灵神。如果三人不是死于天妖咒,而是一个内奸,那么为何不会是庞统——只因晚来了几年,武功远高于余无涯的庞统,一直被排除在神机五行之外,余无涯等人被杀,神机五行定然还会重建,那时候庞统便是晋身其中的第一人选。
这么想着,萧七的心就有些发冷,更可怕的是,从这两日来看,庞统粗中有细,心思之细,远远不同于他粗豪的外貌……
深夜,看不见月亮,漆黑如墨的天空上积满了浓云。好在院中挑着风灯,洒下水银般的光彩。
铁骋早巳命众兵丁守在院外,将院落紧紧围住。这法子虽然笨拙,却比较可靠。天妖若再次来袭,便是肋插双翅,也会在院外被人发觉。
戴烨一个人在院中缓步徘徊。巡夜的兵丁都已被赶到了院外,无人打扰。夜色宁静,他忽然忆起初见朱瞻基的情形。那时候的朱瞻基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头角峥嵘。
其时永乐帝刚刚命朝廷设立了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那是专门为统辖随侍皇太孙朱瞻基的幼军而设立的衙门,自己被选任为东宫洗马,更身兼两任,在幼军指挥使司中任要职,既要教育朱瞻基,更要组建随扈朱瞻基的铁卫亲军。
那是永乐十三年的春天,南京紫禁城内柳色青青,缓步踏青时朱瞻基跃跃欲试地要折几根柳条,自己则抚着柳条,借势说起了北宋大儒程颐的典故:宋哲宗初即位时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程颐则是小皇帝的老师。那年春天,少年哲宗在御花园中也是随手折下了一根柳条,程颐便劝诫他,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
那时候朱瞻基瞪大双眼,说这故事他早已知道。自己则板起脸说,这便是自古大儒“存天理去人欲”的实证,初春柳枝就是天理,攀折柳枝则是你的人欲,可见柳枝虽小,却是千古大儒的骨血心传啊。
“记住,什么事都要和这小小柳枝一样,务求完满,不容有一丝差错。”
少年朱瞻基扬起头:“记住了,老师,不容有失,务求完满。”
想到此,戴烨不由仰望天穹,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容有一丝差错,不容有失,不容有失……”
他慢慢地踱向屋内,忽然间一道黑影便在最黑暗的地方闪出,整个人带着冰冷的剑意,森寒的剑芒如闪电般噬向戴烨。
便在此时,萧七仿佛从地底冒出,挥剑挡开了那道剑芒。
明灿灿的灯光映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孔,铁青的国字脸,血红而尴尬的双眸,那正是残剑董罡锋。
“大哥,为什么是你?”萧七瞬间果住了。
“不是我……”董罡锋的目光躲闪着,“我只是奉命埋伏在此,影影绰绰看到个黑影扑过来,只道是刺客,哪料到是你!”
“董大人,不要强词夺理了!”和庞统并肩走出的绿如已扬声叫道,“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若不是萧七那一剑,戴老就已死在你的剑下了。”
“戴老!”说到这里,绿如忽然发觉戴烨竟已软软伏倒在地,身子慢慢缩成了一团。她惊叫一声,忙赶过去将他扶住。
戴烨虚弱地横卧着,身上都是黏稠的血液,灯芒有些暗,鲜红的血反显得黑沉沉的。在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把短刃。那是幼军铁卫专用的罚罪刀。
萧七的长剑几乎坠落在地。哪怕是他和绿如、庞统监视在侧,哪怕是他快如电掣的一剑横封,却仍阻不住戴烨被杀。
果然是水克火,火卫戴烨竟也被杀,这是何等恐怖的魔咒?
这一闹,铁骋也带着几名亲随冲了出来。见到戴烨中剑倒地,铁骋只觉手脚发麻,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呼道:“戴夫子!”
“戴老!”朱瞻基也快步走出,声音颤得如深秋的寒蝉,赶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老师,你,这……这又是为何?”
“残剑,这是为什么?”庞统狂吼如雷,飞纵过去,狠狠揪住了董罡锋,大叫道,“你告诉我,不是你杀的,你说话啊!”
董罡锋目光苦涩而呆滞,仿佛被人吸取了魂灵,任由庞统拼命摇晃,就是不发一言。
“不是他。”
这颤巍巍的一喝竟是出自戴烨。
“为什么?”绿如叫道,“戴老,我们都看得清楚,适才他那一剑,真是要杀您的……”
萧七已觉出有异,也许真相远非他们适才所见的样子,忙喝住了绿如。
戴烨自朱瞻基的怀中奋力挣起身,喘息道:“不是罡锋,与他无关,全是那天妖咒。”这一喊似乎用尽了他的力量,声音随之低沉下来,“是天妖咒。我的心被惑住了,木克土,土克水……是我害了他们,我宁愿再杀死自己……”
院中的人却都愣住了。这妖杀般的连环血案,竟都是戴烨所为,只因他中了天妖咒?最终,他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去杀人?
如果这就是答案,这答案也未免太过血淋淋,也未免太过古怪。
萧七的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在他心底还有一百个疑问。只是,这时候却不是问话之时。
戴烨的眼神已暗淡下来,望向朱瞻基,喘息道:“殿下,白昉只怕已一命呜呼,这两日间天妖未必会来了,但他们卷土重来时,必是凶狠无比。也许下一次再来,便是决战之时,一定要配好神机火铳……还有,这个……”他颤巍巍地自怀中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革囊。
“这几年汉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三绝四士……虎视眈眈,这次随殿下远行武当,我便知路上难免凶险,为防万一,遣能工巧匠做了这个……到了紧要关头,或能派上用场……”
朱瞻基抖着手接过了革囊,打开一看,鼻尖酸楚,热泪喷涌而出,叫道:“老师,不要胡思乱想,我这就让铁骋去请名医,咱们好好休养……”
“没用了,我的心脉断啦。”戴烨大口喘着,“殿下,也许当年我教你的话是错的,世间道,不能过直,过于刚直则易折,也许,是先贤们错了……今后,要多休养生息……”
朱瞻基听他这时候仍是对自己谆谆告诫,心内又悲又痛,忍不住号啕出声:“是,老师,错全在我,你一直是我的恩师……”
一阵夜风掠过,老柳树簌簌发抖,甩下几片枯绿的老叶。戴烨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那双眼睛兀自不瞑,僵直地望向朱瞻基头顶的苍穹……
董罡锋、铁骋等人均放声大哭。
萧七望着涕泪纵横的残剑,则是满腹困惑。铁骋也跟着大哭数声,忽地抬起头,叫道:“董兄,适才庞统、萧七他们说,是你……刺了戴老一剑?”董罡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萧七紧盯着残剑的脸,长长叹道:“铁将军,董大哥只怕另有苦衷!”
“适才戴老已说了,没有残剑的事!”朱瞻基缓缓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如纸,缓缓四顾众人,“这世间,如果只有一人让我信任,那也是罡锋。”
“可我们亲眼所见……”绿如还不死心,犹待分辩,却被萧七止住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就如同我一样。”朱瞻基深深叹息,仿佛刹那间老了数十岁,“铁骋,选好棺椁,先让老师停灵在此,待京师大事一了,再送归京师操办丧事。”
望着泪流满面的太子,萧七心内不由生出了一种无力感,更有许多疑惑:听朱瞻基的话,莫非他已看透了一切?
灵堂已经搭就,白惨惨的颜色和堂外墨染般的夜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已是后半夜,众人都已散去,灵堂前只有董罡锋和萧七颓然对坐。
良久,萧七终于开口:“大哥,小弟一直很奇怪,为何许多人都怀疑我的时候,你却能力排众议地信任我?”
“相信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董罡锋微微苦笑,“你出自朱门大户的金陵萧家,却常常独坐,脸上常有种漂泊的落寞。这不是一个刺客或内奸该有的神色。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我……”
“大哥少年时也是如此?”
“我家三代官宦世家,钟鸣鼎食,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却是庶出,自幼好武,与那个家格格不入,十五岁时我逃出家门,连姓氏也改了。”
萧七一愕,想不到董罡锋竟改了自己的姓氏,十五岁的少年行事便如此决绝,怪不得他能练出那样刚毅果决的剑法。
“你说起‘信任’二字。”董罡锋睁大满是血丝的眸子,沉沉道,“必是对这连环秘杀心有疑惑吧?”
萧七向他深深凝望,叹道:“大哥已知道了真相?”
董罡锋垂下了头,忽道:“我这时倒想起了一尘掌教的话,萧七,何谓太极之道?太极图阴阳相抱,其实是说,世间的许多事,本无绝对的对与错,是么?”
“对错还是有的,只是规矩在变,就如那两只阴阳鱼,一直在不停转换,以太极之道应事应物,并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
董罡锋的脸颤了下,苦叹道:“可叹,当年戴老给幼军铁卫亲自定下了‘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或许,最该参悟太极之道的人,应该是戴老夫子。”
萧七心中一动,沉吟道:“太极图和太极之道,自周敦颐起,在儒家也备受推崇。可惜,这两者都是源于道家,真正的儒者对此仍是心存芥蒂,始终感悟不深。想必皆因如此,戴老死前才说,或许是先贤们错了……”
“使力过直过大,却会适得其反,更激得人心生变。其实一切,都源于‘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密令。神机五行,不是亡于五行生克,更不是亡于外力的天妖咒,而是被人心之变所杀……”
董罡锋说着仰起头,苍凉地笑了两声:“这时候,我倒明白了五行生克的又一重深意:天下一切事,都在相生相克,相互勾连。‘不容有失’这幼军规矩,恰似打开了一道暗闸,加上人心中的猜疑、冷酷,终于由此及彼,一错而再错!”
“可惜,大哥知道得太晚了,一切已无法阻止?”萧七微一犹豫,终于缓缓道,“适才戴老曾说,罪全在他,其实迷住他心窍的不是天妖咒,而是他的多疑?”
董罡锋眼芒一闪:“萧七老弟,你都看破了?”
萧七道:“只有模糊的推断,尚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叶连涛会被囚禁?”
“佩服,你果然已看破了,”董罡锋沉沉叹了口气,“不错,这一切都源于戴老的怀疑,只为了那一缕紫艾烟气……”
朱瞻基独自一人杲坐在自己屋内。这一刻他疲惫无比,知道了真相之后,人心往往更加痛苦。他麻木地抓起茶盏,喝了口冷茶。
茶水泡得太久,已经很苦。冰冷而苦涩,这滋味恰恰便如他此时的心境。朱瞻基不由想起了初上武当山时,在五龙宫内,一尘曾亲自给他烹茶。
那时,沉厚的茶香在丹房内飘荡,洗涤得朱瞻基心神疏旷。他望着茶盏中浓郁的汤色,问道:“这茶……便是武当本地的太和茶么?”
一尘却摇头笑道:“太子殿下恕罪,你所饮的,其实只是茶梗。”
“茶梗?”朱瞻基不由眯起了双眸。众所周知,茶梗乃是烹茶的废料,烹茶高手第一步便是要将混在茶叶中的茶梗挑出,以免破坏茶味。
“想不到茶梗竟也有如此滋味!”朱瞻基饶有兴味地又啜一口。他从来只饮各处名茶,且是精挑细选,万料不到茶梗竟也能饮用,更能烹出这等沉厚滋味。一尘掌教悠悠地开了口:“茶梗本是茶中废物,但若烹茶人的心境淳和清净,不以废物视之,烹煮时火候精妙,也能烹出上好滋味。这便是道家常说的,物尽其用,天道自然。”朱瞻基接茶在手,心中若有所悟。
想到一尘的话,朱瞻基心内更泛起沉痛的苦涩:“物尽其用,天道自然。偏偏在我这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神机五行反而落得这个结局。”
萧七昏昏沉沉地走回自己的屋内,天已经快亮了。屋里面的灯还亮着,推开门,却见正伏案打瞌睡的绿如一下子抬起头来。
“丫头,你怎么不回房去歇息?”萧七颓然坐在了榻上。
“我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绿如瞪大秀气的妙目,“殿下为何不治董罡锋的罪,戴老夫子为何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难道真是他?”
听她追问了许多,萧七才凄冷地一笑:“我也是刚刚知道五行连环秘杀的真相……戴老只是始作俑者,却不能简单地说他就是真凶。或者,始作俑者,是那一缕散发浓浓药气的紫艾烟气。咱们那晚被天妖寻到了踪迹,为此叶横秋还曾跟你我大吵一架。事后,到底是因何泄露了踪迹已成为神机五行的紧要之务,思来想去,戴老认为最值得怀疑的还是那紫艾烟气。”
“紫艾?”绿如的脸红了起来,“那晚叶横秋无端怀疑咱们,我恼怒之下才说出了这紫艾烟气,那不过是我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说,难道戴老竟真的因此怀疑叶横秋?”
“幼军的规矩是不容有失,我们连夜赶路,本当力求隐秘,但叶横秋不知为何,竟在篝火中加入了紫艾,或许是想驱避蚊虫,或许是他钻研药物的瘾子发作,但紫艾烟气远扬,很可能是白昉寻到我们的原因。按幼军规矩,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后来,戴老便杀了叶横秋?”绿如仍是将信将疑。
“出手杀叶横秋之人,是余无涯。”萧七叹了口气,“当时难民拥挤,受了内伤的叶横秋拖在了后面,他身边的高手只有余无涯。在叶横秋抵挡难民的刀叉时,余无涯趁乱捅了一刀。这个真相我其实早就猜到,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余无涯会这样做,现下才知道缘由……是戴老下的密令。”
“然后,戴老又杀了余无涯灭口?”绿如只觉得不寒而栗。
“自然不是。余无涯这一手黑刀,捅得并不高明,实则仗着七分运气,才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叶横秋。而余无涯在神机五行中胆子最小,杀了叶横秋后,不免心惊胆战、疑神疑鬼。戴老迫不得已,还曾替他掩饰,他事先已画好了那张鬼画符,在那样乱糟糟的时候,他顺手插上,决计没人发现。好在这神出鬼没的天妖咒,也确实给乌鸦解了围。但此后的事情,则大大超出了戴老的控制。
“叶连涛是个多疑之人,心神不定的乌鸦在他眼内是个十足的嫌凶,他明里暗里逼问过多次。乌鸦的对答,显是被他看出了破绽。叶连涛绝对是个狠角色,他竟照方抓药,也用趁乱捅黑刀的法子杀了余无涯。”
“证据呢,这又是你的胡猜乱想吧?”
“余无涯被乱箭穿胸而死,但背后却有刀剑伤的痕迹,那伤口却不是普通的刀剑所留,而是较罕见的十字豁口,这从伤口外衣襟的破损口,便能看得清楚。当日我曾在武当山上,见叶连涛用过这十字蜈蚣镖攻击蛇隐。想必这暗器威力较大,样式却又不太寻常,叶连涛急切间只得用它来偷袭了乌鸦。叶连涛的暗器手段极多,这种十字蜈蚣镖背后必然带着铁链,伤敌后即刻收回,神不知鬼不觉……
“此外,还有个最大的破绽,便是乌鸦身上的那张鬼画符,那个鬼脸线条简单,看起来并不难画,但到底需要挥毫而就。叶连涛以为这几笔勾画颇为寻常,但在文人眼中,却能从这几笔中看出破绽来。戴老伪造的那鬼脸笔道简练传神,叶连涛依样画葫芦这几笔么,就拙劣许多。我都能看出破绽,那伪造鬼脸的原主戴老夫子自是心知肚明,可惜,他却不能明说。”
萧七说着也暗暗一叹,神机五行自相残杀,起因只是若有若无的疑心,还用那鬼画符推到死对头天妖的头上,这真相既滑稽又残酷。
“后来的变故,便是在铁骋的府内了,天妖三绝联袂杀到,声势惊人,为何叶连涛在最后关头才赶来?”
“是啊!”绿如忽然醒悟,“那时候我还琢磨呢,这阴沉沉的叶老二,莫非是暗中投靠汉王的杀手?”
“因为叶连涛被囚禁了,他手腕上有勒痕。囚禁他的人是董大哥!”
绿如奇道:“董大哥为何要囚禁叶连涛,也是戴老指使的么?”
“我本来也不明白。按我的推断,戴老即便知道叶连涛杀了余无涯,也只得吞下这哑巴亏,不会在这时候挑明。直到适才董大哥告诉我,叶连涛被囚,是因为他那时候竟要暗杀我,却被董大哥发觉,当场擒获!”
“叶连涛竟要杀你?”绿如更是吃惊,“你又哪里招惹他了?”
萧七苦笑了一下,暗道:招惹他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你这美貌小师姑!只是这缘由连董罡锋都因顾念太子的颜面而没有明言,萧七只是从他的言语中隐约猜到的,此时也不便给绿如点破,只得含混道:“想必叶连涛也怀疑我是杀他兄长的嫌凶吧……
“叶连涛要杀我,自然也是老法子,画好了那鬼画符,插在一枚铁莲子中,偷偷溜到了我的窗根下。他正要出手,却被董大哥打中了昏穴。董大哥擒获了叶连涛后,第一眼便发现了那张鬼画符,这下便让叶连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自然就是这一连串暗杀的真凶。董大哥不敢怠慢,自是禀报了太子殿下。这一下殿下都无法回护他,只得下令严惩,赶来惩戒他的人便是戴烨。从那张鬼画符上,戴老自是极容易推断出来,杀死余无涯的,便是叶连涛。幼军铁卫的规矩‘不容有失,务求完满’,乃是戴老亲定,他不允许叶连涛这样的人存在,迫不得已,戴烨只得再下杀手。”
绿如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江湖中人,义气深重,为何戴老夫子的心,会这么狠?”
“只因戴老不是江湖中人,他是官吏。官吏的心思,永远与常人不同。在戴老眼中,最紧要的,只有太子的安危。”萧七说着苦叹摇头,“还有个缘由,叶连涛若日后知道是戴老下令杀的他兄长,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戴烨也只得斩草除根了。但因太子殿下并未下处死叶连涛的命令,董罡锋还在一旁监视,戴烨不敢立下死手。按常理,叶连涛手足被捆,昏穴被点,身后中刀,也许会悄然死去……不料其后天妖攻到,激战时,叶连涛的昏穴竟然解开,精通暗器的他脱困而出,更以玉石俱焚之气,与白昉同归于尽。”
绿如叹道:“嗯,叶家两兄弟,终日都是阴沉沉的,但叶连涛这死法,却极有大丈夫气概。”
萧七苦笑道:“但叶连涛死前所呼,让太子彻底生了疑心,这才滞留铁府,彻查此事。戴老迫不得已,向殿下坦承了这一切。太子自是大为震怒……”
绿如一惊:“这么说,太子便让董大哥杀了戴老?”
“太子决计不会背负杀师罪名,但他的训斥,必然疾言厉色。这番训斥必然让戴老极为惶恐和颓丧。太子将来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君主都不会重用一个胆大妄为的下属,哪怕这人是他的老师。太子这番怒斥,已宣示了戴老仕途的夭折。心灰意冷更兼内疚、自责之下,戴老想到了死,按照幼军铁卫‘不容有失’的规矩,也令其好有个交代,所以他密令董大哥来杀自己。可惜,紧要关头,竟被咱们搅了局……”
“万不得已,戴老这才自尽了!”绿如舒了口气,“怪不得呢,当时真将我吓傻了,你明明挡开了董罡锋的剑,戴老竟中剑倒地,我还当这真是天妖咒的邪法呢!”“确是有邪法啊,邪法起自人心的邪念,一念之差,有天庭地狱之别。”
“别在这传道训人啦。”绿如道,“你这通解谜,说起来头头是道,但本姑娘仍是有个极大的疑惑,戴老夫子为何最初会对叶横秋起杀心,只为那一缕紫艾狼烟?这也太过牵强了!”
“孺子可教也……”萧七的眸子一亮,“啊,不,师姑高明,这件事也是小侄心内最大的疑问。或许这便是人心难以揣测的可怕之处吧,我也盼着有人能给我答疑解惑。”
大明了,苍穹上阴云密布,似是憋着一场大雨。朱瞻基一行已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真相虽然残酷,但到底解开了神机五行被杀之谜,朱瞻基、董罡锋等人身心俱疲,当务之急仍是尽快赶赴京师。
刚吃完早餐,忽听得一阵嘈乱自院外传来,跟着便有亲兵赶来禀报,宅外竟来了一队京官,看服饰是锦衣卫,吵嚷着要铁将军出迎。
众人均是满腹疑惑,不知锦衣卫为何突然间赶来此地。片刻后,铁骋果真带着几名锦衣卫赶回了院内。董罡锋看那几名锦衣卫风尘仆仆,领头之人竟是自己相识的锦衣卫副统领童青江,忙打招呼道:“老童,你在京城里面美不够,又跑到地方来搜刮啦?”
童青江是个四十余岁的壮汉,闻声仰头,忙叫道:“哈哈,董老弟,竟在这遇到了你……”眼神一转,便见到了负手而立的朱瞻基,“哎呦,太子殿下!谢天谢地,下官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寻到了殿下!”
他口中说得惊喜,但神色中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尴尬和郑重。董罡锋登时一愣:老童是个十足的粗人,往日里见了我都是喊着去喝酒快活,怎么今日吞吞吐吐?
“怎么?”朱瞻基蹙眉道,“京师中出了何事?”
“殿下见谅。”童青江苦笑一声,腆起了肚子,道,“下官这里有太后口谕,请殿下去内屋听旨,铁将军、董统领也来吧。对了,戴老夫子呢……”
朱瞻基的神色瞬间冰冷下来。锦衣卫副统领远道而来,传的竟是太后口谕,一股不祥之感瞬间袭来。
大厅内摆布好了香案,除了朱瞻基、铁骋和董统领,闲杂人等尽皆屏退,童青江才昂首挺胸地站定,沉沉叹了口气:“太子朱瞻基,太后懿旨问你,你是哪一日离开的武当山?”
跪地听旨的朱瞻基一凛,道:“五月二十五日吧……”
“五月二十五?”童青江拉长了声音,“太子殿下没记错吧?”
董罡锋登时蹙起眉头,若非此时童青江是代太后传懿旨,只凭这问话的腔调,他早已破口大骂了。朱瞻基也脸色骤沉,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回太后,是那一日没错。那时罗天大醮已布置妥当,紫霄宫也拜祭了父母殿,更为父皇用七星灯仪祈过了福。”
童青江又叹了口气:“太后懿旨,太子朱瞻基,本当奉旨祭祀武当真武大帝,大醮未毕,擅离神山,深负皇恩,有悖圣望,着即革去朱瞻基南京监国等一切差使,速随锦衣卫回京听命!”
室内仿佛在刹那间冰冷下来,董罡锋、铁骋尽皆变得泥塑木雕一般。
“罪臣朱瞻基遵旨,谢恩!”朱瞻基愣愣地叩头,恍惚中觉得喉咙里的话不是自己说出的。
“殿下请起。”童青江跳到一旁,急忙搀扶,“老童这是奉命行事,这口谕传罢了,老童还是老童。”
朱瞻基有些虚软地站起,缓缓道:“老童,我问你,宫里到底出了何事?”童青江虚张了两下嘴,没有出声。
“我父皇呢?”朱瞻基蓦地大喝起来,悲怒迸发之下,这一喝竟带着“嗡嗡”的回响,“为何要传太后懿旨,我父皇到底出了何事,快说!”
铁骋忽地横刀架在童青江颈上,冷笑道:“童大人恕罪,铁某这里只认得太子号令,你若不说,铁某将你们尽数砍了,只说在路上遇到了山贼。”
董罡锋见童青江脸色通红,也冷冷道:“老童,太后懿旨虽革去了太子的一应闲差,但他眼下仍是太子殿下,是不是?万岁到底如何,殿下这当儿子的,自然该当知晓!”
童青江吐了口气,慢慢道:“陛下……驾崩了!”
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朱瞻基一个踉跄裁倒在地。铁骋和董罡锋忙抢上去扶住。朱瞻基喉咙里发出沉痛的呜咽。先是低沉的呜咽,跟着便化成了大声号啕痛哭。多日来的担忧忽然成了噩耗,自是痛彻心扉。
董罡锋更是一把揪住了童青江细问缘由,童青江只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