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在又一次被师父责骂后,忍无可忍的叶连涛用一枚铁莲子击碎了师父的咽喉。此后他一直精心保存着这枚铁莲子,每到关键时候才会用,这东西几乎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所以每次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回。
这次,他要用它对付萧七。
虽然朱瞻基拒绝了他的好意,但他看得懂太子的眼神,太子喜欢绿如那丫头,厌恶萧七这小子。
在黄河上自己几乎就要得手了,太子必然看在了眼内,但事后并没有因此呵斥自己。
当年杀师父,是因为这厮从来没有给自己—个好脸色,打打骂骂更是常事。
杀萧七,则因为这厮让太子爷不舒服。
夜很静,院子里是几队巡兵,按戴烨的吩咐,铁骋的府内是外松内紧。
叶连涛揣着手,溜达到了萧七的屋外。屋外有一株探出墙头的大枣树,这里是防护的死角之一,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以便让天妖们进来的。
叶连涛假意走到树下,似乎要最后一遍检视死角,实则慢陧地摸到了萧七的窗下。一只手探入怀中,他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纸笺。娘的,天妖这三个怪物,终有一日,自己要将他们都生剐了,给大哥报仇。
窗子启开,他看到了横卧在床上的萧七。
这小子真是命大啊,那次,他居然会陡地沉下去。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手心这枚铁莲子上,至少拴着十多条人命,包括师父那条命。只要稍时,老子略一扬手……
萧七睡得很沉,很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一觉。
迷迷糊糊中,一个人影向他逼来。暖阁中只有一灯如豆,映得四周黄澄澄的,那影子被拖得格外长。
萧七猛然张开了眼,他看到了那影子。
那竟是个没有五官的入!
还来不及惊诧,那人已一刀劈了过来!
萧七怒喝,拔剑横封,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四肢竟不能动弹。
中了迷药?他惊呼,却发现连口唇都无法张开。眼前刀光闪烁,一刀接一刀地连绵劈来。萧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砍得七零八落……
想到得意处,叶连涛的脸上就现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铁莲子那股带着冰冷的坚硬感已传入心底,这是每次得手前的预兆。
蓦听轰然一声,脑后有巨大的眩晕感骤然传来。
跟着背心一麻,后背上三处要穴被人瞬间点中。叶连涛不由一凛:糟了,难道老子偏偏遇到了偷袭而来的天妖?
“你怎能如此!”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喝声,心慌意乱之下,叶连涛只觉这声音无比熟悉,但疼痛、震惊和慌乱,竟让他分辨不清背后是谁。
昏麻哑死,这是该死的昏穴的力道,好在它在渐渐减弱。
撕痛眩晕感终于散去,叶连涛才发觉自己已被绑在了一张大椅子上。
那张脸也慢慢清晰起来,冷冰冰地望着他:“你知道殿下的规矩,不容有失,务求完满!你也知道该怎么办!”
“胡说!我做错了什么?我要去见殿下!”
“不要吵了,殿下很累。眼下我们还得对付天妖!”那人长叹,猛地掰开了他的手。叶连涛的手心还攥着那张纸笺。
“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叶连涛的脸色犹如见了鬼一般,惨白一片。
“我之所以先点你的昏穴,就是要你的手保持原样!”
那人冷笑声中,抽出一把匕首,丢在叶连涛身前,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杀气!
萧七似乎喊了一声,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好在只是个梦。
他有些惭愧为何自己会睡得这般死。透过半启的窗子望出去,只见院子中仍有稀稀拉拉的亲兵在往来巡视。
夜风若有若无,院子的灯笼辉光四射,巡视的亲兵们大多是三五人一队,似乎一切如常。
萧七刚要舒一口气,却忽然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
一组三人队列正慢悠悠地行到了庭前,但中间那兵卒的神色僵硬茫然,一左一右夹着他的两人却似乎在笑。
白灿灿的灯光下,那笑容颇为诡异。
萧七的头皮猛然一麻。
那两人竟是单残秋和白昉。
显然,这二人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点倒了两个亲兵,又套上了亲兵的服饰。
诡异的是,在四周的巡视的士兵竟然都没有留意到这形貌陌生的两人。
“有刺客!”院内响起董罡锋的大吼。
凭着望断天涯术对杀气的超强感知,董罡锋还是先一刻觉出了异常。
虽知天妖三绝必到,但董罡锋万万料想不到,他们会如此堂而皇之地走到近前,而在他们身后,便是瞪眼巡视的数十名亲兵。
“董大人在这里。”单残秋竟向董罡锋咧嘴一笑,“那么太子殿下必然就在内屋吧?”
“当真是阴魂不散!”董罡锋横剑当胸,冷笑道,“阁下施展的,是扰神之术吧,天妖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他知道,单残秋是以目光影响了亲兵们望过来的眼神,再配以与他们一般无二的步法,让他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若非自己对杀气感知异常,这两人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入太子的寝室!
董罡锋的瞳孔收缩,心内却惴惴不安:据说戴老夫子和铁将军已布好了阵势等他们自投罗网,但这两入神通广大,那阵势真能困住他们么?
他两人这一呼喝对答,那数十名亲兵才醒悟过来,各自拔出刀剑,齐声呐喊,拔刀冲向二人。
萧七、绿如和庞统等人也尽皆现身。
哪知便在此时,忽听有人嘶声大喊:“不好啦,走水啦!”跟着便见宅子西边火光冲天,转眼间便有浓烟滚滚而起。
那些亲兵立时不知所措,有人便待转身奔去救火。
戴烨忙自门内探头喝道:“谁也不要动,护住这间宅子!”
一句话刚将乱糟糟的众亲兵喝住,就昕宅子外喊声四起:“杀呀,连云寨的好汉们到啦!”、“杀了狗官铁骋,给连云八鼠兄弟报仇啊!”“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的都闪开了!”
喊杀声自宅外传来,一时间连破了三道宅门,跟着后院内宅的大门也轰然震开,数十个蒙面汉子挥舞兵刃,冲了过来。
这些人衣衫褴褛,兵刃各自不同,除了寻常刀枪,更有大斧猎叉,显是附近的山贼。
董罡锋曾听铁骋自夸,近两年剿匪大见成效,让周遭的山贼敛迹,却想不到,偏在这紧要当口,这些山贼突然杀了进来。
“这真是天意!”单残秋又惊又喜,虽然看这些人的身手平平,但想来定会让铁府的亲兵们焦头烂额。哈哈大笑声中,单残秋袍袖一挥,和白防并肩向残剑冲去。
“管八方、吕大脚,你们带人过去,阻住那些山贼!”铁骋也闪在门边,声嘶力竭地吼道,“退后半步者斩!决不能让山贼们冲进这间宅子。”
两个头目立时带着数十名亲兵迎向山贼。一时间刀枪激撞,喊声震天。
蓦地白影疾闪,只闻刀声响起,白防和董罡锋已刀剑交击了数十下,董罡锋的衣襟被白昉无孔不入的刀气割破了七八处,他却仍然死守不退。
这时萧七与绿如双剑连环,自后杀到。
单残秋厉声暴喝,双掌平平推出,这一掌已用上了十成功力。双绝并肩全力出手,威势何等犀利,轰然声响,董罡锋身子倒飞而出数丈才停下。
跟着剑鸣声声,萧七两人的快剑都被白昉一轮快刀逼了回去。百忙之中,白防飞起一脚,将从旁冲上的铁骋踢得破窗飞出。
“连涛,逮来!”戴烨已声嘶力竭,疾步奔入内屋。
萧七拼力苦战,背后已沁出了冷汗。
他知道,太子就在内屋。戴烨做事太过周密,许多计策都谋划得滴水不漏,但今晚的变故也太多,先是府内起火,再是山贼反攻,莫非这都是天妖的手段?
董罡锋踉跄站起,心内也是阵阵发紧,他只知道戴烨安排的一部分,但对那些安排也全无把握,此时不由抬眼向外望去,天妖已现其二,那最神秘的孤星寒必然也到了,但她隐身在何处?
“太晚了!”冷笑声中,单残秋挥掌击碎了一扇檀木屏风,残碎的木块如雨点般向萧七等人激射而去,他则趁机和白昉并肩逼入了内屋。
这座大厅一明两暗,内屋已是最后一间,虽然轩敞,但却连窗户都没有。淡黄色的纱灯下,朱瞻基愕然立在卧榻旁,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神色。戴烨手中捻着一枚火霹雳,横身挡在朱瞻基身前,手臂竟微微发颤。
“殿下果然好气魄!”单残秋阴森森一笑,“可惜,天命不在你那边!”
耳听得门外喊声大震,铁骋、庞统、萧七等人正疯了般扑来,不敢耽搁,大踏步逼了上来。
蓦听戴烨怒喝一声:“着!”扬手一枚火霹雳当头射出。
“黔驴技穷!”单残秋暗自冷笑,猛然扬手,一把伞形的牛皮软盾霍然撑开,正将满堂的雷火短箭挡住。
这软盾是他师门至宝,专破诸般古怪暗器。首次遭遇戴烨的火霹雳时,他一时大意,未及施展,此时早备在手中,一经施出,果然将火霹雳尽数克制。
单残秋冷笑着收了软盾,正待寻找朱瞻基的踪迹,忽昕得“吱吱”声大作,屋内四壁竟发出了铰链机枢之声。
“单先生,告辞了!”戴烨的笑声响起,但那声音却显得十分沉闷,似是隔着什么东西,又似从孔洞中发出。
一股寒意“嗖”地腾起,单残秋瞪圆老眼,肆纵的烟气中,却见对面墙壁上一道暗门轰然关闭,朱瞻基和戴烨已经消失不见。
“不好,屋内有机关!”白防大喝起来,猛然回身,却见身后进屋的大门处早已垂下一道厚重的铁栅栏。
“成了!”铁栏外的铁骋哈哈大笑,“孩儿们,都给我住手吧!”
这一声大喝,院中拼力相搏的亲兵和山贼一起停了手,各持兵刃,团团围在了铁栏外,更有十余名弓箭手,挽弓搭箭,将准头稳稳指向铁栏内的双妖。先前虚张声势燃起的火势,也被人浇灭了。
铁骋揉着肋下踱到铁栏门外,冷笑道:“永乐二十一年,这地方闹飞贼。他娘的连城八鼠,本将军屡剿屡灭,他们则是屡灭屡兴。最终还是有高人想了这法子,先做好机关,再用内线引他们来刺杀。你们的手段远胜那几只耗子。可惜,你们也只是鼠辈!”
戴烨这时已自暗道中转了回来,森然逼视着困兽般的单残秋,冷冷道:“铁将军出身幼军,这件事汉王必然知晓,我们赶来此地,应该在你们的意料之中。但你们没料到这机关,这座内室四壁都是精铁铸成,机关发动后,此地已坚不可摧。”
铁栏外都是明晃晃的火把,映得内屋红彤彤的。
单残秋衣衫破损了几处,颇有些狼狈,紧盯着戴烨冷笑道:“炼机子果然高明,原来是筹谋已久。不过,你当真以为,老夫已一败涂地?”
“难道不是么?”铁骋喝道,“老子没工夫跟你们废话,放箭!”
一串羽箭激射入屋。白昉一脚踢出,卧榻横翻过来挡住了大半羽箭,余下从缝隙中钻入的箭则被他的雁翎刀震得四处散落。
“给我撑一会儿!”
单残秋喝了一声,走到适才戴烨和朱瞻基退走的暗门前,挥掌拨弄,发觉那门纹丝不动。
他焦躁起来,连出数掌,震得屋内墙灰脱落,露出里面乌沉沉的铁板。单残秋又是两掌全力轰出,铁板嗡然作响,也只略略现出个凹印而已。
萧七又惊又喜,戴烨筹谋已久的反戈一击,果然了得。
戴烨冷笑道:“听说单先生无所不精,对机关术也有涉猎,可惜,咱们没太多工夫陪你玩了。神机火铳手预备,让他们变两只烧鹅吧。”
二十名火铳手如飞奔来,细长的“天字号”铜火铳已点燃了火捻。
当年朱棣远征漠北时,就凭借神机枪威震瓦刺。虽然这些火铳远不如后世火器枪械灵便,且射速慢、精度差,但所谓“神仙难躲一溜烟”,实为江湖武人最大的克星。
眼见火捻冒起了红艳的火苗,白昉全身剧震,忙大喝一声,折断床榻的木腿激射而出。
断木挟着劲风呼啸而去,一名只顾低头捣鼓火铳的军卒躲闪不及,被断木贯胸而过,惨呼声中,跌倒在地。
单残秋忽地大吼:“三妹,动手!”
一道妖娆的黑影从屋顶扑来。
顾星惜从天而降,扬手便挥出十余枚银针。银芒闪处,七八个兵丁已惨呼倒地。这相思银针制作精巧,射入人身后会顺着血管在人体内四处游走,那几个兵丁已痛得满地翻滚。
神机枪必须有一瞬点燃火捻的工夫,但偏偏顾星惜出手如电,根本不给他们这点时间。
她素手疾挥,一道黑色长索如同灵蛇般卷来,凌空拍中了两只铜铳。刚烈的劲力透入,铜铳后的木托登时碎裂。
“拦住这妖女!”戴烨怒喝声中,绿如已抢先扑了过去,董罡锋和庞统也同时拔刀冲去。
自顾星惜一现身,萧七的身子便在微微发颤。他竟然无法阻止这种发颤。
眼见董罡锋和绿如双剑连环,却始终截不住那道妖娆的黑影,萧七猛地拔出了逍遥剑,便待冲上。
“萧七!”戴烨忽地一把揪住了他,低喝道,“看到叶连涛没有?”
“没有!”萧七摇了摇头,才觉出事情的蹊跷,这么大的动静,神机五行中的叶连涛居然没有出现,他到底在干什么?
“机关在屋顶!”
单残秋如一只蜘蛛般倒挂在房梁上,大笑声中,连拍数掌,泥浆脱落后,房梁上方果然现出一个粗大的铁质圆盘。原来这机枢正是扣在屋顶铁板上方,虽有铁板阻隔,但仍有两串铁链穿透铁板圆盘,露出了蛛丝马迹。
单残秋的五指已抠进了铁链内,猛然吸气,大喝一声:“起!”那铁链本该由屋顶上方的绞盘发动,此时被他用神力硬生生揪起,居然也触发了机关,几声怪响之后,铁栅栏底端的锁扣张开,粗大的铁笼竟也摇动起来。
“不好!”戴烨的心猛然一沉,嘶声叫道,“放箭!火箭!”
一只火铳在这时终于响了,伴着几串飞射的羽箭和燃着火的木箭,一道犀利的火光正砸在白昉肩上,他躲避不及,半边身子被火铳喷出的散碎铁丸轰得鲜血淋漓。
“二弟,不必管我,你先出去!”单残秋大喝声中,内劲透入铁链,全力一拉。
“轰隆”一声,铁栏现出一尺高的缝隙。白影闪处,白防如一道疾电般奔了出去。
“大哥,快下来!”刀芒突闪,白昉竟反手用雁翎刀撑住了铁栏,跟着反掌推出,将四五名挥刀冲上的亲兵震得倒飞而出。单残秋这时已疯了般冲到了铁栏前。
“大伙闪开!”
随着一声厉吼,叶连涛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他披头散发,腰间还有汩汩的血迹,看起来狼狈至极。但他的暗器却仍旧精准,疾光暴吐,一枚铁莲子精准无比地打在刀上。
清脆的惊鸣声中,雁翎刀被铁莲子击飞,铁栏轰然落下,但就是这一线偏差,单残秋已如一团妖风般从栅栏下掠出。
白防此刻目光全被单残秋吸去,却没注意到叶连涛忽然飞身扑上,将他紧紧抱住。白昉大惊,缩肩、塌腰、震足,全力抖臂也不能脱困。
叶连涛疯了般地大喊:“殿下!叶连涛不负殿下!”
跟着雷声突发,叶连涛掌心处火光暴起,犹如一道火雷炸响。那正是戴烨的独门秘器火霹雳,当初研制这种火药暗器,叶连涛出了大力,自然也留有两枚。
他的手始终紧扣在白防胸前,火霹雳就在白防胸前炸开,鲜血和火光轰然四射。
“二弟!”单残秋目眦尽裂,飞身扑上,一把抓起血淋淋的白防,腾身从人群中高高跃出。
正和绿如等人激战的顾星惜也被火霹雳的炸响声惊得心魂震颤,忽然瞥见单残秋远去的背影,忙快攻两招,别离刀与忘情索一刚一柔,攻得董罡锋手忙脚乱。
“三妹,断后!”单残秋抛下了这四字,随即大袖飘飘,震翻了迎面阻拦的数名亲兵,抱着白防,凌空跃过了高墙。
顾星惜也忙跟着掠过院墙,脚还没站稳,便觉背后剑气森然,绿如竟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这一剑气势如虹,逼得顾星惜不得不挡。
“小丫头,不要命了么?”顾星惜只得回手一刀,将长剑拦在外门。身后的喊杀声震耳欲聋,眼前这少女的剑势却冲荡奔腾,顾星惜心内大急,蓦地将忘情索向身后挥出。
两人对面过招,顾星惜的长索反向自己的身后卷出,这一下大出绿如意料之外,不料这招“归去来兮”正是忘情索的精妙杀招,长索忽又从顾星惜的颈后反绕过来,索尖如毒蛇般射向绿如。
顾星惜内力运到极处,忘情索笔直如枪般扎来。绿如大吃一惊,但觉别离刀上的劲力欲拒还迎、若断若续,将她长剑紧紧黏住,忙全力抽剑,以洗字诀劈向忘情索。
还是慢了一线,长剑刚搅住长索,索下却有一道银芒迎面射来。绿如只得拼命地扭腰转身……
“住手!”太喝声中,萧七已如飞奔来。
绿如闷哼一声,身子踉跄退开。
顾星惜眸内波光一闪,没有再行进击,转身投入无边的黑夜。
“丫头,你怎样了?”萧七过去将她扶住。
绿如只觉背心阵阵撕痛,一把推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没事,还不快去追你的小情人?”
院子里激战尽息,众兵丁忙着打扫一片狼藉的宅院。朱瞻基、董罡锋等人则围拢在叶连涛的身前,尽皆黯然。
铁骋擦着汗,叹道:“殿下,这……这叶二哥,竟然……”他显是全然没有料到叶连涛会施出这等玉石俱焚的打法。
“殿下!”叶连涛倒在血泊中,已渐渐涣散的目光凝在了朱瞻基身上,“我兄弟……从未负过殿下……”转眼间,他只剩下了大口的喘息。
戴烨阴沉着脸,点头道:“不错,正是连涛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若任由白昉与单残秋安然脱困,今日天妖聚齐,只怕要凶险许多……”
朱瞻基黯然道:“连涛,你放心去吧,你们兄弟,不管在哪里,都是我的股肱之臣!”
叶连涛终于吐出了那口气,眼睛转向昏黑的天空。
“罡锋、戴老!”朱瞻基肃然静立,哽咽道,“连涛为何要说这句话?我不是旱说过了么,我信任大家。”
董罡锋的脸孔抽搐了一下,没有言语。戴烨也垂下了头去。
“奇怪!”庞统叫道,“这……我见到叶二哥奔出来时,竟是披头散发,腰上半边衣襟都是鲜血。他到底是被谁打伤的?”
铁骋也点头道:“正是,咱们拼杀许久,叶二哥才赶过来,一现身,他腰上便已受了不轻的伤。”
他说着蹲了下去,扳过叶连涛的身子,要看看他的腰伤,忽然间他愣了一下,叫道:“这是……”
叶连涛的后腰处插着一把短刀,短刀插入体内并不深,但那刀把前却系着一枚铁莲子。
“这是幼军的罚罪刀!”庞统惊呼出声。
铁骋的脸色霎时一寒,他也听说过,董罡锋和戴烨治军以严,但只有犯了重罪的人,才会用罚罪刀处罚。这种修长的短刃刺入体内,虽是不如挨军棍痛苦,但肌肤上会留下特殊的疤痕,能让受罚者刻骨铭心。
庞统忙取下了刀上的那铁莲子,却见铁莲子当中的孔洞里,插着一张纸笺,便信手展开了。他的脸色瞬间凝固。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笺,已被鲜血浸透,纸上那古怪的鬼脸愈发阴森恐怖。
这正是董罡锋等人早已见过两次的鬼画符。
这东西出现过三次,神机五行已死去了三人。
初夏的夜风吹在脸上很暖,风中有他熟悉的幽香,萧七的心阵阵发冷。
前方那袭青影如在梦里一般,始终若即若离。萧七全力提气飞奔,他决不能让这影子再次飘走。一条清亮的小河在月下蜿蜒出一道碧影,顾星惜终于在小河边停住了,回头望向他。
月下的她如一枝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迎上那如水的秋波,萧七的心猛然揪紧,依然是那样的眼神,似嗔似怨,又隐蕴深情。
只是在你我之间,还有这个情字么?
“为什么一…会是这样?”萧七尽力让语气平缓。
“萧郎。”顾星惜缓缓揭开纱巾,望着他淡淡一笑,明艳绝伦的娇靥,映得天地都为之一亮,她颤声道,“不要怨姐姐,我本来就在汉王麾下效力。”
她的语声竟也微微发颤,似乎强抑着心底的什么东西。这反而让萧七更是难过,他更希望她冰冷绝情,耻笑自己、嘲讽自己,或者干脆过来给自己一刀。
“怪不得那时你不肯随我走。”萧七苦笑着,“只是当初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们本不该相遇。”她望着他,凄楚欲绝的目光如刀一般割着他的心,“但江湖就是如此,我们都是漂在水面的浮萍,风云聚合,便相遇了。”
萧七完全受不了她的目光,痴痴地呆了片晌,忽地大喝道:“那你为何还要给他们卖命?这时候退出,还来得及!”
“萧郎,你不懂的,许多事,我也没法跟你细说。”她拢了下秀发,仰头望望月色,幽幽叹道,“我该去找大哥他们了,不然,他们会起疑心。”
萧七攥紧双拳,又无力地松开,忽然发觉自己在她面前,永远是这样无助。他咬了咬牙,沉声道:“记住,我决不会让你们杀害太子,哪怕豁出这条性命!”
“你还是不懂我……”顾星借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却忽地投入他的怀中,轻轻地道,“知道么,萧郎,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说完仰头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香软的唇瓣,妖娆的长发,这是他半年多来最沉迷的梦境。
他常在梦里看见她,就这样抱紧自己,但此刻变成现实,却如此恍惚。
萧七忽觉手中一凉,顾星惜已将一只小瓷瓶塞入了自己手中。
“你那小情人逼得我太紧,不得已伤了她,这是解药,速速敷用。”她放了手,怅然退开两步,忽道,“萧郎,听我一言,及早退出。这个江湖,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撑下来的。”
“夕夕……”他茫然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却不知还能跟她再说什么。
那抹妖娆的背影却已腾起,翩然远去。
萧七目视那道窈窕的黑影完全被夜色吞没,才怔怔地转过身。
一袭白衣,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寒风中的一朵披着雪的梅花。
“丫头……”他想笑笑,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绿如倒笑起来,萧七蹙眉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你个大傻瓜,你日夜思念的人其实全然没把你放在心上……”绿如大笑着,忽然间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萧七大惊,想起顾星惜刚才的话,忙赶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丫头,你适才受了伤,为何还要勉力追过来?快说,伤在何处?”
“不用你管!”绿如忽然被他紧紧抱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涩,“死酸七快放手!”
她忽然一声痛哼:“那妖女用长鞭使的虚招,打出了一枚暗器,姑奶奶拼力转身,后背麻了一下,然后便很痛……”
“别动!”萧七见她还在挣扎,不由怒喝了一声。绿如真就不动了,在月色下静静地瞧着他。
萧七看她的星眸中泪水莹莹,忙道:“丫头,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绿如却笑了下,“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十二岁,从紫霄宫下的十八道梁上跳下来,崴了脚。你也是这般,我不让你治,你便这样大喊大叫。”
萧七愣住了。
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传了过来,不似顾星惜那样浓郁的香气,恰似刚绽开瓣萼的花蕊般清纯。白霜般的月光下,少女那闪着泪的眸子,如泉水一样清澈。
萧七的心“怦怦”乱跳,急忙扶稳她,转到她身后。
“相思银针?”
萧七惊呼出声,少女背后的肩胛下,赫然插着半截银针。
他知道中针后入有多疼,那几个被银针深扎入体的兵卒便曾大声号哭。虽然顾星惜对绿如手下留情,银针入体不深,但这丫头竟然硬撑着一路赶到了这里!
银针构制精巧,萧七不得不颤着手从她的脖领探入,捏住了银针。银针的冰冷和少女肌肤的柔滑一起侵入他的心底。
“别动!”他凝定心神,强运内劲透入针体,缓缓运劲拔出。银针出体的一瞬,少女不由轻轻呻吟出声。
萧七觉得她身子发软,忙将她抱住了,轻声道:“丫头,银针上有剧毒,须得解开你的衣服,给你涂药。”
“你胡说什么?”绿如的脸立时热起来,“谁要你涂药?”
萧七觉得怀中的娇躯热了起来,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烧,低声道:“这药我验了,没问题的,那你……自己涂上吧。”说着扶着她站稳,转过身去。
却听绿如嗔道:“呸,坏女人给的药,我宁愿喂狗。”
萧七没有回头,只道:“莫要任性,要不,我走开些?”
忽听“扑通”一声,绿如竟栽倒了。
萧七大惊,忙转过身将她扶起,却觉怀中的身子软绵绵的,伸手一摸,绿如的脸更是热得发烫。他有些慌了,叫道:“绿如,不得任性,只怕是毒发了!”
绿如“嗯”了一声,喃喃道:“我……我偏不涂药,就此死了,是被你那夕夕用暗器射死的,要叫你心中……愧疚……一辈子!”
萧七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见她星眸半开半闭,似乎在渐渐昏沉,知道她中了暗器后兀自逞强疾奔,只怕毒性已发,再不能耽搁了。
萧七猛一咬牙,将她横抱过来,不由分说,褪下她脖领处的衣襟,露出一段白润如玉的肩背,那抹花蕊般的幽香更浓了。
萧七的心跳愈发急了,忙打开顾星惜所赠的瓷瓶。瓷瓶内是味道清冽的药膏。武当有十道九医之说,便是萧七也算粗通医道,他当下找到伤处,排出毒血,又将瓶内药膏挑了些,小心翼翼地涂抹上。
这时绿如似已昏睡过去,如一只乖巧的小羊般伏在萧七的腿上,忽地喃喃道:“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转世投胎……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萧七心内轰然一响,他常和绿如嬉笑胡闹,知道这少女虽然胆大泼辣,但脸皮却是极薄的,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凝神看时,见她伏在自己腿上,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竟似在梦中呓语。
饶是如此,这话也如汹涌热泉般将他的心冲入了某个急速飞旋的漩涡。
他强抑住这奇怪的眩晕感,轻轻掩好了她的衣襟,将她横抱身前,一边将内力缓缓度入,一边大步疾行。
奔行片刻,忽听绿如叫道:“快放我下来,死酸七!”
听她这一骂,萧七倒放下心来,笑道:“解药起效了,过一会儿便好了。”将她负在背后,发力疾奔。
月光直扑下来,将两人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萧七盯着那影子,心神有些恍惚,走得愈发快了。
忽听绿如道:“死酸七,适才我昏昏沉沉的,没说什么梦话吗?”
萧七笑道:“说了……”
绿如一凛,颤声道:“说了什么?”
萧七道:“还能说什么,自是将我大骂了一通。”
绿如松了口气:“只是骂你一顿啊……那还好。”
萧七道:“不是骂我,那还会说什么?”
“适才做了个梦,好生古怪……”她忽然间有些忸怩,轻哼道,“死酸七,你少来哕唆,姑奶奶在你背上睡一觉。”
一缕柔柔的秀发拂在了萧七脸颊上,背后的少女已轻轻贴在了他身上。
萧七的脸上阵阵火热。他不由想到了素白月辉下清丽无双的娇靥,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早已扎上了结,也许是少年时和这小丫头一起纠缠胡闹的时候,便已扎得结结实实了吧。
回到铁骋宅内,一股低沉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庞统、董罡锋等人的眼神,萧七的心也沉了下去,叶连涛果然已经追随他兄长去了。
谁也不曾料到,九曲连环如此刚烈,为了重创白防,竟然宁愿一命换一命。
或者,他要用自己的死,来表白什么?
更让萧七震惊的是,叶连涛的腰间不但有一把利刃,利刃上又发现了那古怪的鬼画符。
当时叶连涛从白昉背后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双臂后发动了火霹雳。白昉双臂的臂弯被抱住,无论如何也无法刺到他的背后。
铁骋为此将手下大骂了一通,更严加审问是否有人出刀误伤,但管八方等亲兵都记得清楚,叶连涛是最后冲到的,转眼间便与白昉同受重伤,旁人绝对无暇去误伤他。
况且,即便有兵卒误伤他,也绝对不会有那把幼军独有的罚罪刀……
偏在这时,绿如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木克土,土克水……”
她的话声极轻,但吐出口后,身周竟静了一静。这口无遮拦的少女说出了萧七等人从不敢想的一件事:在遭遇天妖后,先是木卫叶横秋离奇被杀,后来便是土卫余无涯,眼下正是水卫叶连涛,正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顺序。
戴烨脸色骤变,董罡锋垂下头去,庞统则狠狠向绿如瞪去。若照这诡异顺序,五行中的水克火,下一个被杀的难道会是火卫戴烨?
萧七忙咳嗽一声:“戴老奠要见怪,绿如刚刚中了毒针,头脑不清。”
戴烨不动声色地一笑:“无妨,听说这妖女的银针有毒,须得小心啊。”
萧七心中稍定,随即淡然笑道:“小子粗通武当医道,这里有本门的祛毒药膏。院中几位中毒的兄弟,稍时我便给他们救治。”忙走到那几位中针的兵丁身前,检视伤势,涂抹药膏。
院内满是哼哼唧唧的声音,朱瞻基的眉头紧紧蹙起。今晚本是戴烨和他苦心筹谋的反击之战,但若无叶连涛这玉碎一击,今晚这局很可能就会形势大异。
还有叶连涛之死,那古怪的鬼画符,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月光清冷而明澈,但如此月色,在白昉眼中,便如离人眼里的泪花。
四周深林静得骇人,连鸟啁虫鸣都听不到,白昉仰卧在草地上,身上早被血水浸透。单残秋无奈地放了手,他知道,二弟终于要离开自己了。
“大哥,咱们兄弟一场,我这一辈子意气用事,没少让大哥操心……”
单残秋盘膝而坐,黯然不语,如一尊脱了颜色的泥塑雕像,他曾以为自己还是无所不能的秋风残,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竟已是步入暮年的老朽。
“三妹,带了洞箫么,吹一曲吧……”白防有些迷离的目光依旧深情款款,和每次他望向顾星惜一样。顾星惜的双眸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低泣着从怀中取出一管洞箫,呜呜地吹起来。她总是想哭,中气提不起来,箫声便只是阵阵呜咽。
箫声中,顾星惜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白昉的那个黄昏。
那是在西湖苏堤,白衣如雪的青年拎着一壶酒,满目火热地望着她,朗声高吟:“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
曾有许多男人在她身前吟诗,却多是“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这样的艳词,偏这白衣人所吟,有一股飘逸的仙气。他那样满蕴豪气,那样旁若无人,连火热的目光都那样纯粹。
这个人就是白昉。
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正奉单残秋之命在杭州的一座歌楼中深隐。
可惜,他出现的时机不好,她的心正千疮百孔。
后来单残秋收服了白昉,三个人结成金兰之交,成为汉王座下最强悍的三绝。
对于苦苦追求她的白防,她一直不愿假以辞色。单残秋很满意她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驾驭桀骜不驯的白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