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喝却是喝向一名拔刀冲来的铁卫。那铁卫刀光霍霍,正待劈下,但听得这一喝,陡觉全身经脉欲爆,不知怎么,全力轰出的外家真气竟被硬生生逼回体内。他惨呼一声,如木桩般轰然倒下。
“噗”的一声,叶横秋这才吐出一口血来。他硬拼一掌后,一直拼力压住翻腾的气血,终是没有抑住。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腾起,顺着判官锁崩飞的缝隙飘然射来。淡淡的暮色中,这一剑便如流动的水光,弯出优雅的弧度,斜斜点向秋风残的左臂臂弯。萧七早就拔剑在手,却等到此时才出剑,时机拿捏得巧妙至极,正是秋风残一波攻击已逝、劲气稍泄的瞬息。
单残秋不由“咦”了一声,只觉萧七这一剑去意飘逸悠闲,却快如电掣,剑尖所指的肘弯处,正是自己内门与外门的交接处,只要自己稍有闪失,这一剑便会乘虚而入,攻入自己的内门。
当机立断,单残秋掌力一吐,将叶连涛向萧七推出。九曲连环像一块飞来的巨石般撞向萧七的长剑。萧七目光一寒,不退反进,长剑险之又险地擦着叶连涛的臂膀刺出,仍是挑向单残秋的咽喉。
只闻铮然锐响,单残秋屈指弹中逍遥剑,萧七的攻势骤然一滞。
自双方交手,叶家兄弟联手交击,一叶知秋被震伤吐血,九曲连环被制、再被萧七一剑救下,其间更有一名铁卫被单残秋喝伤倒地,这几下均是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快得目不暇接。
那边叶连涛终于气喘吁吁地跃回原地,拿桩站定。几乎在同时,单残秋也退后一步,稳稳站住。这一轮交手,秋风残一直端坐在地,直到萧七出剑,才逼得他站起,并退后一步。
“董统领,好厉害的望断天涯术!”单残秋先是望向了始终未曾出手的董罡锋,“残剑遥指,剑气凛冽,竟分去了老夫四成的精力。”
董罡锋负手而立,一言不发,虽然残剑还在腰间横挎,但他整个人已化作了一把利剑。这时候他也不敢稍懈,除了单残秋,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就在左近。
单残秋才望向萧七:“果然是无敌柳的弟子,竞能逼得老夫退了一步。”
萧七懒散地一笑:“家师说过你的武功破绽。”
单残秋的目光首次现出一丝震动:“他怎么说?”
“刚烈过甚,久亢必衰,对付秋风残,必须找到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上次与令师匆匆一晤,下次定要领教无敌柳的神通。”单残秋冷哼一声,眸中发出利刃般的精芒,望向叶横秋等人,幽幽地道,“神机五行果然不俗,除了董统领,叶家兄弟也各擅奇技……”
被他冷飕飕的眼神罩住,叶家兄弟、余无涯等均打了个寒战,忙横起兵刃,收紧门户。
“可惜,你们触怒了天妖,一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秋风残幽幽的语声如有魔力,便如一抹无形的阴云,从众人耳内钻入心底。董罡锋、叶横秋等人均是心下寒凛凛的,余无涯更是面色惨变,竟退了数步。肩膀碰到了庞统的马头,惊得那马“噗”地打了个响鼻。
便在此时,一缕悠然的歌声荡起:“老子平生,萍流蓬转……自有乾坤,江山如此,多少等陈迹。世事从来,付之杯酒,青衫休湿……”一道潇洒的身影已在众人身后驿道的拐角处闪现,正是白防。
若不是伴着这落寞的歌声,众人会以为白云卷是…道从地底下冒出的白色幽灵。或许,他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隐藏在透明的空气巾。
“白大美人!”绿如回身冷笑道,“何必每次都扮得这么凄凄楚楚,现今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这调调啦!”
白昉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知绿如姑娘喜欢什么,白某可以现学现卖。”
秋风残与白云卷,已是一前一后,稳稳地形成了夹击之势。
“老夫给太子殿下请安!”单残秋幽深的目光锁向人丛中的朱瞻基。微笑道,“你们从这里赶赴渡口走水路,已全在老夫的意料之中。有我二弟的追踪术,上天入地,你们都逃不脱老夫的手掌心。”
朱瞻基仰头望着阴沉的天宇,冷笑道:“乱臣贼子,螳臂当车!”
“殿下还要作困兽之斗么?”单残秋冷笑道,“这样也好,见了血才会让老夫觉得酣畅过瘾,你们一个个都会死得惨不堪言,天妖怒,鬼神诛!”
最后六个字,从他口中轰然喝出,犹如一道沉闷的雷声,猛向桥边的众人撞来。
众人心神一震之际,身后的白防已然发动。矫健的白衣如一道利电般扑来,刀光如匹练,血色如桃花般绽开。
两匹马已无声瘫倒,它们死前甚至来不及感受痛苦。马上的铁卫稀里哗啦地摔落。白云卷刀势不停,顷刻间又是数匹马被他运刀砍死。
庞统吼声如雷,自背后拔出兵刃,向白防当头劈落。他绰号“巨灵”,所使的兵刃也是极沉重,三十六斤的熟铜锏能在一招间震断刀剑。
一声锐响,白防的雁翎刀却没有折断,刀上一股绵绵的劲气若断若续,却将势大力沉的铜锏紧紧粘滞住。庞统再吼,全力收锏,猛觉刀气一吞一吐,竟将自己的蛮力尽数送回,臂膀登时如遭锤击。
猛听一声冷哼:“还你!”一道光华刺来,如疾电劈落,一闪即收。白昉闷哼了一声,左肩飞出一片血花。董罡锋的残剑已一发便收。
“好剑法!”白昉瞥了眼肩头,冷笑道,“原来董统领这残剑的名头,只靠这突袭手段么?”说着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白帕,擦拭伤口。他的肩头虽是皮肉伤,却也被扫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董罡锋冷冷道:“昨晚那一刀原物奉还,那一战阁下虽势如破竹,可也占了突袭之优!”白防挥手,将染血白帕抛向半空,微笑道:“如此甚好,这一战,你我便分个高下!”
庞统这时惊魂稍定,揉着胳膊叫道:“大哥,跟这些贼子们讲什么江湖规矩!”
董罡锋并不回头,森然道:“叶大、叶二,你们守住殿下!”他缓缓横剑,蓦地喝道,“萧七、绿如为前突,大家一起冲过石桥!我来断后。”
铁卫统领显然也知眼下不是意气用事之时,片刻之间,当机立断,定下急突过桥之策,否则这样不进不退地被阻在这里,太过凶险。
“妄想!”白防冷冷一笑,蓦地振声大喝,“云腾!”
雁翎刀挥出,浩瀚的刀意漫卷开来,如大漠流云,冲荡奔腾,瞬间满空都是川流不息的刀气。这一刀大气磅礴,已将残剑尽数卷住。
如潮的刀芒映得残剑身旁的庞统脸色青蒙蒙的,巨灵嘶声大喝,正待挥鞭挡上,忽听董罡锋喝道:“庞统,你去前面助萧七!”
被急浪般的刀光死死罩住,铁卫统领的声音居然字字不乱,残剑以一往无前之势,飞旋而出。
便在白昉出刀的同时,萧七也怒喝一声,一剑挑向单残秋的眉心。他一直在前方独对这古怪老者,相较白云卷横绝天下的刀法,秋风残防不胜防的心神杀招更加骇人。哪怕残剑不下令,萧七也撑不住了,只能出剑。
这一剑虽是拼命之招,却如柔风轻拂,剑意深杳难测,绿如也在同一刻出剑,剑如长鲸出水,霸气凛凛。二人的剑意一柔一刚,阴阳相合的剑气交融一处,剑势骤然暴涨。
秋风残仰天一声尖啸,双袖如游龙般抽向萧七。他的大袖内衬有银丝,不畏刀剑。
一股强劲的旋转之力从大袖间爆出,萧七陡觉右臂仿佛陷入疾旋不休的飓风中,逍遥剑几乎拿捏不住,瞬间便和绿如的长剑相互激撞。
每次撞击,都激得二人内力受震。萧七偷眼看时,绿如的玉面已是酡红如醉,情知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不退反进,大步挡在绿如身前,长剑不管不顾地飞刺而出。
每进一步,袖风便大了十倍,萧七连冲三步,感觉自己已钻入了飓风的风眼处,怪异的袖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挤压过来,一股怪力猛然撞来,拂中了他的左臂,霎时剧痛如割。
危机之际,萧七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尘掌教的话,心中一动:我若随他的袖劲而动,哪里还合‘全身透空’之旨?瞬间心神收合,全身劲气如水流般柔和自然,这一下如鱼脱钩,逍遥剑竟在瞬间脱出了袖风控制。
那股从左臂钻入的怪劲已震动了心肺,萧七只觉经脉酸胀,但此时有进无退,当下举剑全力刺出。
猛听砰然巨响,随着庞统冲到近前的两名铁卫已被单残秋挥袖抽下了石桥。同一刻,萧七的长剑已刺到。他能脱出袖风,已是大出单残秋意料,这一剑更如惊虹暴涨,刺破了秋风残的肩头。单残秋不得不飞退两步,低喝道:“老夫纵横江湖二十年,首次被一个后辈刺伤。”他老眼中目光陡灿,长长吸了口气,蓬勃劲气蓄势待发。
“第五招,云旋!”
白叻厉喝声中,残剑的肩头第五次挂彩,但董罡锋反手一剑刺出,竞将白云卷胸前衣襟挑破。这是残剑笫一次击中白防,虽然未曾伤到对手,却有极大的威慑力。以白云卷之能,脸色也不由煞白一片。这时他才明白“残剑”二字的含义,越是窘迫,这人越能爆出强大的战力。
一轮激战未息,后面的残剑、前方的萧七等人均已狼狈不堪。汉王座下的天妖三绝,实力竟恐怖如斯。
萧七不由举目四望,那最可怕而又最神秘的刺客孤星寒,又在何处?
便在此时,忽听呼号之声大作,仿佛似有无数人马向这里奔来。
“难道是来了官兵?”激战的双方都是一凛。
却见河岸拐角处人影攒动,初时只是百十个黑漆漆的人影,后来便是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扶老携幼,俱是面色蜡黄,形容枯槁。
“走啊,前面就是孙侉子的家!”
“孙侉子富得流油,家里的米面比山还高!”
那些人们嘶喊着,便如一团漫无边际的乌云,遮盖了绵延的河岸。
“看前面,有死马,还有活的!”
“十多匹马,喝马血,吃马肉去啊……”
数干灾民发出嗜乱惊喜的狂呼,呼声很快放大,犹如雷鸣般震耳。
整个河岸都震动起来,数千人疯狂地向这里奔来。
人丛中的戴烨眼芒一寒,忽然大喝:“萧七、庞统,退!”
神机五行显然对炼机子的喝声极为熟悉。庞统猛然扯住了萧七和绿如,拼力后跃。单残秋略为大意,心神被滚滚灾民一扰,竟没有进击,离着萧七有了四五步之遥,这已给了戴烨出手之机。
红芒闪处,戴烨的“火霹雳”已然发出。这是以安南国黎家的火药法所制的暗器,内藏烈性火药,又以强力簧片射出。这几乎是大明最厉害的火药暗器。
火光耀目,跟着砰然震响,单秋风在硝烟浓雾中狼狈不堪地暴退出去。
“大哥!”白昉急喝一声,飞身掠去。硝烟散去后,单秋风才咳嗽连连地弹身而起。他胸前衣襟都被烧破,胡子也毁了,小腹、肩头鲜血淋漓。好在他见机得早,侥幸避开被开膛破肚的下场。
“冲!”戴烨已率着太子的一群人马硬生生地挤过了石桥。
这时候,百十名脚力快的流民也红着眼冲近石桥。戴烨灵机一动,蓦地拔出腰间短剑,连挥两剑,刺中了身边的瘦马。那马一声哀嚎,栽倒在地。
“想吃马肉的父老们,”戴烨狂舞着短剑,指着不远处轻伤倒地的单残秋,大叫道,“他二人是孙侉子家的护院,就是他家的主人勾结知府,不给大伙放粮,更不让大伙去洛阳!”
余无涯登时会意,跳起来大叫:“兄弟们,打死这两个护院,杀他们的马,吃他们的肉!”几十个流民立时咆哮着冲向单残秋。
蓦地刀芒一闪,白云卷横挥两刀,两个流民咽喉处立时血花飞溅。众灾民早饥饿难耐,已全没有了生死之惧,白昉这两刀更等于承认了他们是富户的家奴,立时招来了更多的凶悍灾民。后面的灾民汹汹挤向前面的人,汇成愤愤的人流,转眼间便将天妖双绝吞没。
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太子、戴烨已纵马向前。萧七等人急速跟上。
“快追太子!”单秋风咳嗽连连,拼命地拨开身周的灾民。可这时数千灾民已如洪流般冲来,到处都是人的嘶喊声,男人的怒骂、女人的叫骂和孩子的哭泣,污浊的气息和挥舞的四肢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覆盖了。
太子一行本来冲出较早,残剑、绿如和萧七拥着太子奔在最前,但过了石桥,岸边满是横生的荆棘和乱石,实在奔跑不开。偏在这时,迎面竟又冲来一群灾民,足有四五百人。
“那里还有马!”不知是谁看到了朱瞻基等人胯下的骏马,灾民立时疯了般向他们冲来。
到处都是汗臭的肢体和疯狂的叫喊声,求生的欲望使得灾民们爆出了骇人的生命力。
“丫头,跟紧我!”萧七喊着,一手拉住了绿如的手,一手拼力拨开身边的肢体。他们已经和朱瞻基、戴烨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几乎陷入了人丛漩涡的中心。
绿如脸色煞白。在她眼中,这些嘶吼的灾民远比天妖可怕。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助的蝴蝶,在漫天暴雨中仓皇向前。好在还有死酸七,那只手牢牢地箍紧自己,拽着她前行。
“妈妈……妈妈……”萧七的前方,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在哭喊,却被几个大人撞倒。“妹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她身侧,想扶起妹妹,也被撞翻。几十双粗壮的脚,穿鞋的、赤足的、男人的、女人的,毫不迟疑地踏在她们的脸上、身上……
萧七大惊,忙待跃起,但身周都是人,他只能拼力挤过去。他发现还有一双有力的大手也在拨开人流冲向那小女孩,那是残剑董罡锋。两人几乎同时冲到那里,却发现两个女孩早已被踩踏得奄奄一息。
只有她们的眼神还在挣扎,无辜单纯的目光,从无数麻木杂乱的腿脚中穿过来,直扎向萧七的心里。
“她们没救啦,快走!”董罡锋没有停留,拽了萧七和绿如再向前冲。萧七的头皮发麻,心里似有无数的小蛇在爬。他知道,那些小蛇全都是那两个女孩的目光所化。
蓦听叶横秋嘶声大喝,回身一掌,将两名离他最近的灾民击飞。两个壮汉惨叫着飞起,撞倒了十几人。仿佛被大石阻挡的洪流生了漩涡,疾奔的人流只是一滞,随即更加汹涌。
“你二人弃马!”人丛前方的戴烨手指两名骑马的铁卫,大呼着。待他们跳下马来后,不由分说,挥剑刺中马臀。
两匹骏马惊嘶着,向身后狂奔,灾民们却欢呼起来,仿佛那不是骏马,而是一堆烤熟了的马肉。惊马很快撞入了人群,夹裹着太子一行的灾民终于喧闹而过。
朱瞻基等人终于乘机和众灾民拉开了距离。
“朱瞻基,你们是逃不掉的,天妖怒,鬼神诛……”一道阴森森的长笑,自喧嚣的人流中响起,清晰地传入朱瞻基等人耳中。
董罡锋、萧七等人心头齐震,恍惚间仿佛看到一缕阴魂,妖异地从天而降,直扑心底。
荆棘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不深的小河。在戴烨连声催促下,众人没有犹豫,匆匆涉水而过。
狼狈地过了河,回头望时,却见小河岸对面的灾民们兀自扭作一团。那里都是密密匝匝的肢体,犹如一道人肉攒集的激流,带着惊天动地的哭号呐喊,滚滚而过。
朱瞻基、董罡锋等人虽曾跟着永乐大帝深入漠北,抗击蒙元,但还是头次见到这样凄惨的灾民,一时竞有些呆愣。绿如和萧七久居武当道观,见状更是震撼。戴烨却不敢久留,只是又催着众人加紧飞奔。
忽听叶连涛叫道:“大哥,你怎么了?”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叶横秋身子发软,一头倒在了叶连涛怀中。戴烨忙跳下马,道:“快扶他上马!”
一行人原本有十多匹马,此时只剩下了两匹。除了朱瞻基的坐骑乌骓马,便只剩绿如这匹青鬃马。庞统过来和叶连涛手忙脚乱地扶了叶大上马,却见他腰间血水汨汨,染透了下半身衣襟,也不知是何时受的伤。
“连涛,在马上扶着横秋,大伙不得停留!”戴烨回头张望,所幸还不见秋风残和白云卷的踪迹,显是已被厚重的人流掩住了,他却不敢稍懈,招呼众人加紧赶路。
叶连涛一边催马,一边将伤药敷在兄长的伤处上,但那伤处兀自血流如注。叶连涛看得心惊肉跳,只得拼命地包扎了几匝,又再打马疾奔。
在弯弯曲曲的密林中转过几个圈子,再也听不到灾民们的呼啸声,众人才停了下来。这一通疾奔,更兼趟河逃遁,众人都浑身湿透了。暮色已黑沉沉地压了下来,深林中只剩下了阵阵喘息声。
“殿下,”叶横秋忽然挣起身来,大声道,“殿下……保重!”接着便伏在了鞍头,一动不动。
“大哥!”叶连涛惊呼一声,萧七忙跳了过来,挥掌按在叶横秋背心送入内气,但真气才入,便发觉“一叶知秋”体内已然毫无生机。
叶连涛放声大哭,朱瞻基大步赶来,惊呼道:“横秋,横秋!”一把抱住了他。
然而神机五行中的木卫却已再无声息,只是他那双眸子兀自睁着,不甘地望向阴沉的沧溟。
“到底是……”朱瞻基强抑住悲痛,颤声道,“遭了谁的毒手?”
绿如疑惑道:“我记得先前他是和单秋风过招的,但他背后这伤,明明是刀剑之伤啊,难道白云卷赶过来偷袭了他?”董罡锋摇头道:“白云卷被我缠住,决计无此神通来分身刺他!”萧七一凛,道:“莫非是先前那伙灾民拥来,将我们夹裹其中时,叶兄被人下了黑手?”
“不好说!”余无涯颤声道,“那时候我和叶老大跑在最后面,忽然间,我便听到他大喊一声。回身看时,还见他击飞了两个壮汉。那两人都像是普通的灾民,被叶老大一掌扫中,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好远……”
“这是什么?”绿如忽然一声惊呼,纤纤玉指从叶横秋的脖领处拈出一张纸笺。纸笺不大,是极普通的薄纸,已被血水染红,在幽暗的暮色中,若非绿如心细如发,决计难以察觉。
上面画着个极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张怪异的鬼脸,虽只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种异样的阴森。
“这是鬼画符!”董罡锋惊呼道,“天妖怒,鬼神诛?”
叶连涛颤声道:“老大,家兄是死于天妖咒?”
董罡锋脸色阴沉如水,道:“天妖咒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但活着的人,却谁也不知其详情。但这怪异鬼脸岂不正是我们先前听闻的鬼画符么?还有,先前对阵时,横秋曾独对单残秋,不但在他手下吃了大亏,还曾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心智!”
庞统也瞪大双眼,叫道:“还有,那姓单的说……叶大一日内必死!”
“是,那时家兄已被他震伤了经脉,”叶连涛的眸内已泛起血丝,狠拍着大腿,“都怪我,我该早些留意家兄。”
萧七心中却疑云万千,不由望了一眼绿如。少女也正向他望来,雪白的脸上满是惊悸和疑惑。
“眼下形势非常,大家不要胡乱猜测!”戴烨沉沉叹了口气,“殿下,人死为大,不如且将横秋兄葬于此处,咱们赶路要紧。”
“做好标记,来日定要厚葬。”朱瞻基点头,声音已变得果决刚毅,“记得这笔血账,无论天妖三绝还是汉王,血债,须得血偿!”
当下戴烨选了个佳地,庞统和两名铁卫挥动兵刃,挖了深坑,将叶横秋埋入。叶连涛匍匐在地,埋首低哭,双肩簌簌发抖。
暮色转瞬即逝,黑夜来得极快。众人凝立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心内都是五味杂陈。一叶知秋虽然性子阴沉,不喜多言,但到底是神机五行的老人物,忽然这般暴毙,便连和他斗过嘴的绿如和萧七都觉得心中郁郁。
戴烨不敢久留,急着催促朱瞻基上马。萧七却道:“等等,咱们这是去哪?”
戴烨瞥他一眼,道:“那群灾民困不住天妖的。有白云卷的追踪术,天明后他们就会追到,深夜中我们正好脱身,天明前定能赶到下处驿站,到了那里,再换快马赶路,先过偃师,再过黄河!”
萧七忽道:“那……那些灾民怎么办?”
林子里忽然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看不见萧七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灼灼的眸子。
叶连涛冷笑道:“萧大侠动了侠肝义胆,要赈济灾民么?”戴烨叹道:“萧老弟,你确是古道热肠,但赈济灾民,自有地方官出手。”
萧七摇头道:“可他们没有出手,我刚看到两个孩子……被活生生地踩死了。董大哥,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董罡锋垂下头来,叹道:“那确是凄惨得紧。殿下,地方官定是救助不力……”
“萧七说得是。”朱瞻基扬起头来,沉声道,“既然地方有司失职,咱们就得出手。”
“殿下!”戴烨大急,叫道,“一城与一国孰重?干余灾民与亿万百姓孰重?”萧七也叫道:“殿下,可那些灾民随时都在丧命!”
“好吧。”太子沉沉叹了口气,“离这里最近的官府,便是偃师了,其次是洛阳。偃师那地方太小,我们去找洛阳知府。”
董罡锋大惊:“殿下难道忘了,风谍传讯,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便因为这个,咱们一直绕过地方官府的,万一这洛阳知府是那三人之一,咱们岂不是自入险境?”
“洛阳知府……绝非这三人之一。”戴烨叹了口气,“他是我的门生,也为这个缘故,深为汉王忌恨。不过殿下,咱们改道去洛阳,实非上策……”
朱瞻基冷冷扫视众人:“不愿去的,便不必去。”
绿如抢道:“我去。死酸七,这一次,你还有些良心。”
“你们逞什么能,这里的人,谁能不跟着太子殿下?我们只不过是顾念太子安危罢了。”叶连涛愤愤地哼着,“只是去洛阳的路远,这夜里可不大好辨。”
萧七道:“这不难,我认得一条小路,荒冷僻静,而且可以直奔洛阳。”
朱瞻基见戴烨眼神闪烁,似还待劝谏,忽道:“戴老,我们此际突然转奔洛阳,也算是兵行诡道了,单残秋他们若是自后追赶,必然以为我们会选最近的路,北上偃师渡黄河,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去西北方,奔洛阳。”
戴烨老眼亮了下,点头叹道:“殿下高见,但愿我们这一回能赌对。”
萧七不由望向朱瞻基,一时反弄不明白太子答允去洛阳,是为了救助灾民,还是为了突出奇招甩开追兵。夜色太深,他全然看不清太子的脸色。
众人疾奔出林。朱瞻基和戴烨分乘的两匹马都是口衔枚、蹄裹棉,跑起来没什么动静。萧七当先疾行,绿如、董罡锋等人默然飞步跟上。
由这小河湾折向西北而行,绕过驿道,专走小路。这般兜圈子西奔洛阳的走法,果然完全出乎单秋风的意料,众人一路疾奔,全无阻碍。
“绿如,你要不要乘马?”朱瞻基忽然低呼一声。
绿如似乎吃了,一惊,忙笑道:“多谢太子爷,还是您乘马吧,小女子受宠若惊。”朱瞻基“呵呵”一笑,正待拿她打趣,再喝令她上马,忽听得绿如娇呼道:“喂,萧七酸,你怎么了?”
“没事的丫头!”萧七不以为然地一笑。原来疾奔许久,萧七的左肋下这时隐隐作痛起来,那是与单残秋过招时落下的暗伤。
“死酸七。”绿如忽然轻声道,“想不到你还会惦记灾民,还算有些好心肠!”
萧七想笑一笑,但眼前晃过那两个女孩的眼神,便笑不出来,只沉沉叹了口气。黑暗之中,忽然有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惊,却听绿如低声道:“别动,你受了内伤,我拉着你,跑起来省些力气。”
淡淡的月辉下,朱瞻基忽然回头,正望见少女投向萧七的关切眼神,心中不由一阵郁怒。他猛然挥鞭,打得骏马纵蹄嘶鸣。
往西北方奔洛阳,只是离黄河远了些,从路程上看并不太远。赶了许久,众人终于到了洛阳城下。
大明有夜禁之制,此时已是深夜,城门都闭得紧紧的。但铁卫统领董罡锋身上有兵部和刑部的两道腰牌,一路上叩开了无数城门。此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喝开了城门,朱瞻基等人纵马昂然而入。
洛阳有“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至大明朝时,为河南府的治所所在。当年戴烨游历天下时,便曾在洛阳盘桓多日,此时在前带路,不多时便到了知府府衙。
有明一代的府衙都是前堂后寝,前方是气势森严的洛阳府衙门,穿过三堂大门便到了府衙后花园,那正是知府家眷的休憩之地。
这一路赶入内堂,旱惊得鸡飞狗跳,几个巡夜的衙卫和老仆赶来阻挡,都被庞统拨得东倒西歪。
“叫知府出来!”朱瞻基在后花园外停住了步子。
叶连涛揪住一个老仆带路,大步进了后园,片刻后便推着一个中年文士走出来。那人四十多岁,身材肥胖,仅穿着月白色小衣,忽然瞥见铁塔般的庞统和叶连涛,都是持刀仗剑、神色狰狞,登时吓软了,哀求道:“各位是哪座山上的好汉……有话好说,要多少银子,下官双手奉上……”
“宣旭!”戴烨忽然一声断喝,“堂堂朝廷命官、四品知府,全无丝毫骨气,成何体统?”
那知府宣旭一凛,借着灯火光芒细瞧戴烨,依稀觉得眼熟,疑惑道:“这位老先生,敢问贵姓,台甫……”
“宣知府忘性好大。”戴烨冷冷一笑,“老夫倒还识得你,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及第,永乐十五年河南乡试时是桂榜解元,当年乡试时破题的句子老夫还记得,‘天命靡常,惟德是亲,天心者万民之心,君忧者百姓之忧……’这两句还稍有些模样。”
宣旭瞪大双眼,疑惑道:“您老是……哎呀,戴老夫子!这灯烛昏暗,请恕学生有眼无珠!”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学生宣旭,见过老师。”原来当年他在河南乡试时,戴烨正是考官,按着其时官场规矩,宣旭被戴烨朱笔点上,便要拜戴烨为座主,自此便是戴烨的门生。
跟戴烨叙过了师生之礼,宣旭才松了口气,忙将太子一行恭恭敬敬地请入内堂。落座奉茶后,宣旭才道:“老师大驾光临,学生荣宠万分,不过听说老师近年来恭为东宫洗马,陪伴太子,怎会光临学生的寒舍?”
戴烨“哼”了一声,命他屏退了堂内仆役,才朝朱瞻基拱了拱手,道:“这便是当朝太子!”
宣旭登时杲愣在当场,他虽知太子奉命祭祀武当,但仍是一万个想不到堂堂当朝太子,会突然深夜闯入他这知府内园。
戴烨又道:“太子殿下是奉圣谕微服私访,勘察沿途官吏……”
宣旭恍然,忙撩衣跪倒,叩头道:“下官洛阳知府宣旭拜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冷哼一声:“听戴老说,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出身,这些年的孔孟之书全白念了,洛阳那批灾民,数千父老堆积在河口处,为何不去放粮赈灾?”
宣旭脸色大变,忙又磕头道:“这黄河,两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最是麻烦。说起来灾荒最厉害的都是冬天,去年冬天闹过一次,下官已赈济了。没想到,今年又是黄河泛滥,更加上了蝗灾,灾民们就乱糟糟地聚到了这里。这么大的灾荒,我洛阳这点储粮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就算都放赈了去,也没多少用处。下官绝无半字虚言,有左近的宿儒老吏为证。”
“杯水车薪,也能救人。多一口粮食,少一人饿死!”朱瞻基厉声道,“朝廷年年都预拨赈灾粮款的,这些粮食钱财都刮进了秋风,没到你的洛阳么?”
宣旭听他言辞渐厉,愈发心惊肉跳,连忙不住叩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这便去放粮!”
戴烨见宣旭叩头如鸡食米,却知这时候决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接口道:“宣旭,看你这渎职行径,若非因循守旧,便是枉法谋私,依律当治重罪,但眼下形势非常,盼你戴罪立功,速速前去赈灾。”
见宣旭起身后满头大汗地便往外走,戴烨又叫住了他:“殿下此行极为隐秘,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宣旭连连应承,再不敢怠慢,从地上爬起来便招呼幕僚、亲兵分派赈灾之事,又急命管家将自己内眷都迁入别屋,将后园上好房屋腾给了朱瞻基等人。
子夜时分,萧七还在室内独坐。
神机四卫分宿在太子寝室的两侧,他的寝室则在北房,不远不近,遇事也能及时援手。
宣知府不是个好官,但他府内的酒却是好酒。难得一刻清闲,萧七已连喝了两壶酒。忽听得有人轻声拍门,跟着便响起绿如清脆的声音:“死酸七,开门!”
“小师姑,怎么不安寝?”萧七呷了口酒,漫不经心地道,“这么晚了,我怕有辱小师姑的清誉。”
“滚你奶奶的清誉,”绿如喝道,“再不开门,姑奶奶就踹了。”
萧七忙赶过去把门开了。一缕淡淡的幽香伴着清爽的夜风飘入,绿如显是刚刚洗了澡,青丝斜绾,月白色儒服已新换成了淡绿衫裙。她怀中居然抱着一张古琴。
萧七的眸子一亮,没怎么留意绿如的打扮,却先看那古琴,喃喃道:“真是好琴,从宣旭府内拿的?”
绿如眸内波光一闪,将古琴横放桌上,扫了眼萧七手中的酒,道:“这贪官藏有好酒,自然也有好琴。可惜咱不能据为已有,只能抱来让你瞧瞧。”
萧七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原来只是给我看一张琴,小生还以为小师姑要效法古人呢!”
绿如奇道:“效法什么古人?”
萧七道:“红拂啊,小师姑姿容绝世,堪比的古人不多。”
“死酸七!”绿如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红拂夜奔私会李靖的故事。她一脚踢在萧七的屁股上。萧七揉着屁股,却“呵呵”地笑起来。
“这应是晚唐的古琴。”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张琴上,神色已变得恭敬肃穆,“看这琴面的断纹便知道,琴不过百年,不会有断纹,这竟是极罕见的梅花断。”喃喃自语间,他五指轻抚,一缕琴韵飘然而出,声音纯净、宏大而光润。
“唐代斫琴大家雷氏曾说过,五百年,有正音!”萧七目光沉醉,悠悠叹道,“果真是好琴。”
绿如“哼”了一声,将桌上的古琴拉到了自己身边,冷冷道:“萧七酸,我抱这琴过来,不是让你过瘾的,是要你收回在山上的话!”
“什么话?”萧七兀自轻抚着琴上的漆纹,“反正得罪小师姑的地方太多,弟子早记不清楚了。”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绿如在桌前稳稳坐下,捻了下琴弦,“你不是说我那首怡神谱,微觉清冷,缺少醇和之气么?我要让你仔细再听一遍。”
萧七一惊,忙道:“绿如小师姑的琴艺炉火纯青,早到了随心所欲的化境,就不必再弹了吧。这更深入静的,你跑到小生屋内,偷偷摸摸也就是了,再大张旗鼓地弹琴,闹得四邻皆知,岂不……”
“闭嘴!”绿如喝道,“老实听琴!”
萧七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坐下,举起酒壶饮了一大口,才道:“请!”
琴音悠然而起,声色松透而沉厚,仿佛带着千年古木的生命气息。萧七脸上的嘻笑瞬间不见,目光随着琴声变得沉静下来。
“丫头,”他忽然一声低叹,“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内力便如此通透淳和。原来你的内功竟是自琴中得来,真气出于十指,心意融于琴韵,则与外境融为一体。每次弹琴,都是一次入定。”
“少废话,”绿如的一双素手轻捻徐按,“跟着我的琴音调息。”
“多谢了!”萧七微笑着闭上双目,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你是挂念我的伤势,特意赶来以琴韵助我疗伤的吧……
琴声起伏悠远,带着萧七的心神飘飘而上,仿佛眼前明月如霜,竹林间清风习习,清泉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缓渐低。萧七睁开眼,眸内竞隐隐有泪水闪烁。
绿如奇道:“萧七酸,我的琴技有如此魔力,竟让你涕泪横流?但我这是怡神谱啊,你闻曲落泪,却与我这琴韵全然不符!”
“不是闻曲落泪,是听曲思人。”萧七的目光有些恍惚,黯然道,“我想起了夕夕,那年春天,是个暖暖的春夜,她也曾弹曲子给我听,只是她弹的却是古筝……”
绿如的玉靥立时变得雪白一片,忽然站起身来,玉手一拂,那古琴便向地上坠去。
萧七大是心疼,一把抄住古琴,叫道:“姑奶奶,好好的,你这又怎么了?”绿如却已不搭理他,转身便走。
萧七忙道:“绿如,你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绿如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琴声突然止息,对面的正房内打开了一扇窗子。闪耀的烛火下,太子朱瞻基凝立窗前,目光疑惑地望向北房,正瞧见绿如气冲冲地奔出房间。
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之色,从朱瞻基的眸中滑落。
“可惜啊,如此好琴!”幽幽叹了口气,太子才合上窗子,回过身来对满头大汗的宣知府点了点头,“几千灾民,自不能一时三刻就安顿好,但你闻令而动,筹措也算迅捷,还算有些干练之才……”
得了太子爷难得的温言安抚,宣旭几乎热泪盈眶,忙从座上跪倒,连连叩头,自述这便要连夜赶回灾区,与灾民同甘共苦,夙夜不休,肝脑涂地,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朱瞻基有些疲倦,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屋内刚刚安静下来,便响起了叩门声,跟着叶连涛的声音响起:“殿下还未安寝吧,连涛求见!”
朱瞻基蹙了下眉,仍是叹道:“进吧。”房门开启,叶连涛像个影子般闪了进来。望着这位最沉默的属下,朱瞻基不得不宽慰他几句,告诉他回京后定会嘉奖他的亡兄。
“多谢殿下,属下感激涕零。”叶连涛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出手,替殿下杀了这小子?”
朱瞻基悚然一惊:“什么,你要杀谁?”
“萧七啊!”叶连涛的目光却如鬼火般闪耀着,“殿下看上了绿如那丫头,可这小丫头却总是痴痴地缠着那小子。偏这小子没有眉眼高低,还总爱跟这丫头调侃,不如属下寻隙下手,料理了这小子……”
朱瞻基骤然一个哆嗦,原想张口怒斥,但嘴唇翕张了一下,竟没有喊出口,心里面倒有个声音在冷冰冰地响着:朱瞻基,叶连涛说得是。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十三岁就被雄视千古的皇爷挑中,亲自带在身边历练,文采风流和骑射功夫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怎么绿如偏偏会中意这小子?除了那点乐道和武功,这小子哪里比你强了?
一股寒意倏地袭来,朱瞻基不由一震:我怎会有这样龌龊的心思?忙板起脸,沉声道:“你胡说什么?”
“属下出手决计不着痕迹,或是在一场厮杀时趁乱动手,或是赶路时待他落了后……”叶连涛近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放心,没人看得出来!”
朱瞻基,让连涛杀了这小子,也不错啊……心内那声音又响起来,朱瞻基不由攥紧了双拳,终于挥了挥手,低喝道:“不得胡闹。”
这四个字一出口,连朱瞻基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何只用这四个不痛不痒的字,叶连涛所说的,只是胡闹么?
他忽然有些心神俱疲,摆了下手:“连涛,早些休息,我也累了。”
叶连涛的目光熠然一闪,终于低头告退。
叶连涛退下后,朱瞻基才苦笑一声:“罡锋,你都听到了吧?”
太子所居的是一明一暗的套间,他在外面的明厅接见属下,董罡锋则在里面的暗间床上打坐。幼军统领始终不敢离开朱赡基半步。
听得太子问询,董罡锋才低叹道:“殿下英明。连涛所说实在让人不齿。许是他兄长暴亡,心智昏乱了,好在殿下及时喝止,让他悬崖勒马。”
朱瞻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天明了,一道桃红色的云气蜿蜒着挂在东方,如一条待起的赤龙。
眼见宣知府已依令全心放粮赈灾,朱瞻基才放下心来,准备率众离开宣府。不管如何,在宣知府的后园中,众人难得地休息了半晚,清晨也都起得稍晚,辰巳之交时众人才出发。
宣旭办事精明,不但备了好马和干粮酒水,更亲领一支官兵护送太子赶向黄河老河口渡口。
黄河刚刚犯过灾,此时浑浊的河水依旧肆虐狂野,纵目望去,河岸宽阔得有些吓人。
河水摆渡,本来无须大船,但宣知府却动了大心思,仓促间竟弄来一艘长约九丈的双桅巡船。这种船因官舱如大印,俗称“一颗印”,最是宽敞平稳。
宣旭本要亲自陪同朱瞻基渡河,却被董罡锋拦住了,告知太子不愿太过张扬。宣旭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朱瞻基登上了船。
巡船缓缓启航,河水拍击着船舷,发出碎玉交击般的脆鸣,在金灿灿的日辉中滔滔远去。
朱瞻基倚坐窗边,远眺着沉浑的黄河水,忽然心有所感,道:“戴老,到了这黄河,我忽然想起了一句典故‘河出图,洛出书’,这流传干载的河图洛书,到底是什么?”
“相传,上古伏羲氏时,便在这洛阳东北的黄河中浮出了龙马,背负‘河图’以献伏羲。伏羲依此演绎出八卦,这便是《周易》的来源。大禹时,洛阳之西的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以献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故《易·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黄河中会跃出龙马来献河图,此说虽然玄虚,但这河图只怕与黄河还是有些关联的。”朱瞻基心生怀古之感,又压低了声音,“武当一尘掌教交给我的玄武灵壶上,也有河图的图案。”
“玄武灵壶?”戴烨不由脸色微变,却不敢多言,只淡淡笑道,“想来这河图与玄武之秘,都关乎天地间最大的奥秘吧!”
朱瞻基笑了笑,不由探手摸了摸怀中的紫金葫芦,这小小的葫芦中,到底有何玄机呢?
船舱外,一道竹竿般的人影急促地晃着,瘦脸上的神色与河水一样,一派浑浊。
“乌鸦!”叶连涛忽然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这一下突如其来,几乎将竹竿样的余无涯拍折。他“哎哟”一声,猛然转头望见了叶连涛,脸色更黑了些,赔笑道:“二爷,吓兄弟一大跳!”
叶连涛冷笑道:“心中没鬼,怎会如此害怕?”余无涯很无辜地瞪大双眼:“兄弟心中那才是坦坦荡荡,好比朗朗乾坤……”
“少废话,”叶连涛倏地逼近一步,“当时你离家兄最近?”余无涯脸色苍白,嗫嚅道:“当时人太多,满处都是胳膊大腿,那臭气熏得兄弟要昏过去了,哪里看得那么真切?”
叶连涛森然道:“除了你,还有什么高手在左近?”
余无涯道:“萧七……就在不远处。”
叶连涛的脸色瞬间僵冷,阴冷的目光扫向舱内。
舱内,萧七有些失落地坐在绿如的侧后方,恰可看见她窈窕的腰肢挺得笔直,犹如一根新发的嫩竹,从这笔直中他能看出少女心中的倔强。
绿如一直盯着起伏的河水,一言不发。
也许不该在丫头跟前提起夕夕。萧七有些后悔,蓦地又想到那晚白畴的话,少女剑光霍霍、奋不顾身的倩影在心底闪现,霎时一阵涟漪搅起,心中怅然若失。
“绿如,”坐在舱前侧的朱瞻基忽然回过头来,“这会儿心很乱,可否请你弹琴一阙?”绿如淡淡一笑:“太子爷,这地方哪来的琴呀?”
朱瞻基向董罡锋挥了下手。残剑解下背后的包裹,将一张古琴横放在绿如身前的小桌上。熟悉的梅花断纹,乌沉沉的琴身,这正是昨晚绿如在宣府弹过的晚唐古琴。
“昨晚听你弹了半阙,没有尽兴。”太子望着她微笑,目光如温泉般暖而清澈,“宣旭又是个伶俐人,一大早就把琴送来了,死活要赠给你这懂琴的奇女子。”
绿如给他深沉的目光望着,双颊竟有些发烧,仿佛满腹心事都被这干练睿智的太子看透。不知怎的,这时候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瞥了眼萧七,二人目光一对,心底都是五味杂陈。
这目光自然逃不过朱瞻基的眼眸,他的浓眉微微蹙了下。少女慌忙垂下秀眸,拉过古琴,低叹道:“形势紧迫,绿如只当殿下没心思听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