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日色已见西斜,武当山展旗峰的山峦间已泛起一层蒙眬的云气,映得烟树云海气象万千。朝山神道上,旌旗飘扬,长队如龙,一众道士、官员、兵将缓步向紫霄宫行去。

这一天是太子朱瞻基进山祭祀真武玄天上帝的第四日。

前三日,太子先率人在武当山最大的道观玉虚宫设总坛,由一尘掌教亲自主持“吉祥普度罗天大醮”。这是大明最高规格的道教醮仪,太子为主祭,一来超度龙驭上宾的永乐大帝登真升仙,二来为大明百姓社稷祈福。

“吉祥普度罗天大醮”要办七日七夜,现已进行了三昼夜,今日朱瞻基则要率人去紫霄宫祭祀。

紫霄宫在武当山的众多宫观中地位非凡,其中更有父母殿,供奉真武大帝的父母明真大帝和善胜皇后。太子去父母殿拜祭,为父皇和先皇祖永乐帝朱棣祈福,乃是彰显孝道之举。

众人走的这条朝山之路,号称“神道”,是新砌的青石墁地,边上有青石护栏,随山势起伏绵延百多里,远远望去如一条望不到头的蜿蜒银龙。

太子朱瞻基稳稳行在祭祀大队人马的中前列。距紫霄宫还有三里时,他便执意徒步而行,以示诚意。

武当山,是玄武神帝的修真得道之地。玄武神帝又称真武大帝,是荡魔除妖的战神和北方之神。据说朱棣当年以燕王身份从北方起兵,讨伐当时的大明天子、自己的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时,曾多次得到玄武神的护佑。

朱棣得了大明天下后,便崇奉真武大帝为庇佑大明的“护国家神”,让天下人知道他做皇帝是“顺应天意、玄帝阴佑”之举。休养生息近十年后,朱棣更集三十万工匠,大修武当山的玄武道观。武当山也被朱棣亲封为“大岳太和山”,以“大岳”为号,明示其地位在五岳之上。洪熙帝登基不足一年,便钦命太子来祭祀真武,实为其父皇朱棣定下的“家规”。

朱瞻基才二十六岁,作为其皇爷永乐帝朱棣钦定的皇太孙,十三岁时便在南京随父王接触朝政,其干练老辣,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因长年骑射练就的好筋骨,虽在十八盘神道上徒步远行多时,朱瞻基依旧神采奕奕。此时已近紫霄宫,遥遥可见层层巍殿崇台,如巨大画卷般居高临下地展开,大气磅礴,朱瞻基只觉心旷神怡,不由叹道:“果然是仙山福地,一到此处,万虑尽消。”

身旁的一尘掌教微笑道:“殿下,此地曾被太宗皇帝亲封为‘紫霄福地’。”说着手指远方起伏的山峦,“前方照壁蜂的诸峰绵延,宛然便是个披发的真武太子睡在云间之像,此景被呼为‘太子卧龙床’。”

据说真武大帝本是黄帝年间净乐国的太子,其后入山修道成仙。朱瞻基显然对“太子”这身份极为看重,果然凝眸远眺前方云遮雾绕的青岚。

“殿下,似乎有差池。”偏在这时,一个高大英朗的冷峻侍卫忽然踏上了一步,低声禀报。

下方随山势盘旋的青石神道间,四个侍卫架着一人向这里飞奔过来。此处山径崎岖,神道上也无法由快马奔行。这四名侍卫负人疾奔,显是极紧要的大事。山道早巳被官军封闭,被架着的人也是一身锦衣,随手挥着个明晃晃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前奔来。

片刻后,那人已被架到近前。冷峻侍卫认出了那人,大步抢过去,喝道:“是铁卫孙青么,有何要事?”

那铁卫孙青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拼命赶过来两步,向冷峻侍卫嘁道:“董统领,风谍密讯,有刺客……要刺杀殿下……”话未说完,一口热血喷出,身子软倒在地。

山道前立时一阵骚乱。董统领忙俯身细查,随即摇头道:“伤重而亡!他能强撑着到此,已是侥幸。”站起身来,脸色阴郁地向太子朱瞻基拱手道,“殿下,只怕此处有些不安稳。”

听他这么一说,几名近前的侍卫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刀剑。迤逦的长队立时停住了。

“不得自乱阵脚!”朱瞻基淡淡一声低喝,身周便陡然一静。他指着孙青的尸身叹道,“孙青重伤后远道赶来报讯,忠勇过人,先厚葬了。戴老,褒扬勇士、厚恤家人之事,便交给你了。”

一个身材瘦削的青衣老儒躬身道:“属下遵命。”

朱瞻基将手一挥:“去紫霄宫!”大踏步向前行去。

那董统领心内一惊,忙道:“殿下……”朱瞻基没有回头,淡然道:“罡锋,武当山上有三干均州精骑,我身边更有百余护卫,便有自不量力的邪佞奸徒,又能耐我何?”

那董统领却张了张口,还待劝阻,一尘掌教却向他点头笑道:“董统领莫非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残剑董罡锋?失敬了。”

残剑董罡锋,年纪刚过而立,却已是京师四大名剑之首,以两尺残剑横扫江湖,罕遇敌手,更是幼军的指挥使,为护卫太子的幼军铁卫首领。

董罡锋苦笑一声:“掌教见谅,下官职责所在,难免疑神疑鬼。正因我们人多,刺客或是混在兵卒巾,或是混在道众内,那便防不胜防……”说着,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四处,浑似搜寻猎物的苍狼,“我甚至觉得,那杀气就在附近。”

一尘微笑道:“董统领少安毋躁,有贫道在,必当力保太子无丝毫差池。”说话间他探掌拍向董罡锋的肩头。

这一掌舒缓平和,似乎极是随意,董罡锋却是一震,只觉那五指间气韵巍巍,仿佛武当山的七十二峰都随着这一掌向自己压来。他下意识地便要拔剑相迎,强行按住这诡异念头间,一尘道长的手已轻轻拍在了他肩上。

“啪”的一声轻响,董罡锋竟觉出一阵轻松,那种无处逃遁的挤压感终于烟消云散。

“这便是玄门太极掌法么?山掌之问,气象万千,果然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万古一尘’,罡锋受教了!”

“紫霄宫已到,董统领请吧。”一尘淡然将手一挥,擦肩而过时却低声道,“老道倒是盼着那刺客此时动手!”

董罡锋不由双眸一闪,暗道:有武当掌教和众多玄门高手在此,那刺客若敢动手,正是自投罗网。

不远处紫霄宫深广的道观内,一处不显眼的院墙上现出两双眼睛。一双眸子阴毒如蛇,一双眸子高傲冷峻。

“蛇隐,只怕他们得了讯,炼机子筹建了‘风谍’,善于搜罗讯息。”那神色冷峻的青年沉声道,“我人哥和三妹都未到,你当真仍要动手?”

“此来武当,汉王千岁曾以人义相托,在下此时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好气魄,不过,白某未得大哥号令,决不会出手助你!”

“不成功便成仁,请白老弟回复汉王,追随汉王数载,蛇隐此生无憾!”

“此言白某必在汉王面前亲禀。”青年幽幽叹了口气,“提醒你一件事,你虽有‘万蛇尸心’,但务必小心‘万古一尘’!”

蛇隐“哼”了一声,没有言语。两人的身形缓缓隐入墙后。

太子一行已进了紫霄宫。

依道家礼仪,拜祭了紫霄大殿和父母殿后,众高功道士便在殿外摆好阵势,陆续焚香开坛,请水扬幡。

陪着太子缓步出了大殿,退到行法的众道士身后,董罡锋兀自瞪着通红的双眸,四下扫视。

那青衣老儒淡然一笑:“罡锋,留意些,眼下只有你的‘望断天涯术’,或能派上用场!”

这老儒名叫戴烨,为一代宿儒,是当年永乐帝亲自挑选来给皇太孙朱瞻基讲读的,眼下官职为东宫洗马,实为太子的恩师。

永乐帝朱棣在位时,对自己的皇太子朱高炽八百个瞧不上眼,但对皇孙朱瞻基却喜爱异常,不但亲自册封朱瞻基为皇太孙,命人从全国军士中精选骁勇青年组成皇太孙的护卫亲军,称为“幼军”,更给他甄选了戴烨这样文武兼修的名师。

戴烨身为大儒,武功平平,却家传有“南明离火”的真气修法,身怀“火霹雳”的奇门暗器,更兼多谋善断,亲自组建了“神机五行”太子铁卫,自号“炼机子”。

“神机五行”铁卫中,金卫是“残剑”董罡锋,土卫是“神行太岁”余无涯,木卫为“一叶知秋”叶横秋,水卫为“儿曲连环”叶连涛,与木卫叶横秋乃是亲兄弟。这四人各有奇技,董罡锋更是太子的幼军统领,他们却均服从“火卫”戴烨,不仅因为戴烨是太子恩师,更因“炼机子”有洞察先机、杀伐果决之能。

“戴老,真有杀气,就在左边!”董罡锋依旧紧绷着脸。他精修“天残剑法”,门内独有一门奇法“望断天涯”,能以自身剑气感知身周杀气,常以此法预判杀机。

“那后生是谁?”董罡锋目光定在一个高瘦的青年道士身上,沉吟道。

这人年少清俊,脸上却有几分懒散和淡漠,缩在众道士身后,但对道教科仪显然不怎么用心,一举一动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不错,有些古怪!”董罡锋身后的木卫叶横秋点头应道。这青年道士距太子居然只有十步之遥,看他举动显然不是正宗行法的高功道士,却堂而皇之地混在众高道身后。

“你是谁,我似乎没见过你。”叶横秋被称为一叶知秋,白面长须,身材干瘦,为人颇为精细,这时已大步逼了过去。

青年道士迎上他锥子般的目光,面露讥诮,道:“武当山上大道士小道士两千多,尊驾都见过?”

“放肆!”叶横秋浓眉一挑,探掌抓向那道士的肩头,“本官要搜你的身!”他在神机五行中掌法最佳,五指一出,“嘶嘶”指风已将道士紧紧罩住。

“官老爷好大脾气!”那道士“嘻嘻”一笑,左掌画个圈子。这一掌似是漫不经心,却不带半分烟火气,顺着叶横秋掌势而走,气韵连绵,登时将那指剑化于无形,更隐蕴极大的反击之势。

“守洞奇技?”叶横秋登时一凛,已看出这青年道士出手间流转如意,且根稳势正,意蕴绵绵,竟是多年来少见江湖的玄门守洞奇技。

相传,往昔的武当高道苦修时,要寻找人迹罕至的岩洞闭关。为防闭关后被猛兽侵扰,洞外则有亲近弟子看护,谓之“守洞道士”。守洞道±往往精习一门极罕见的武当玄门奇功,号称“守洞奇技”,据说其劲意可分多重,有盘根错节、气韵不绝之妙。武当山于这守洞奇技,素来择徒苛刻,非是资质过人的隐修高弟,决计无缘习练。

“雕虫小技,倒让叶先生见笑了,这是门内弟子萧七。”低笑中,一尘掌教已缓步走上,轻拍叶横秋的肩头,向萧七道,“快来给叶先生赔罪。”

叶横秋的肩头不由簌地一抖,只觉这老道士出手神出鬼没,看似极随意的一拍,偏偏自己竟全无躲避之力。

那青年道士萧七却懒懒散散地拱了下手,道:“叶先生不必挂怀,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北斗七元星灯仪这便开始了,小道告辞!”不待叶横秋答话,他便“嗖”地缩回到众道士身后。

旁边的残剑董罡锋不由笑出声来,暗道:“这惫懒小子,哪里是在赔罪,倒似叶横秋冒犯了他,被他大度宽恕了一般。”叶横秋心底也是哭笑不得。但二人既知道了这萧七的身份,心思便放了下来,此时紧要时刻,也无暇深究。

此时暮色已降,盏盏法灯已经点亮。

朱瞻基之所以要选在下午登紫霄宫,就是因为其父皇祈寿增福的灯仪要在日落后举行。道教的斋醮仪式中极重视灯仪,这门“北斗七元星灯仪”为当朝皇帝祈福,自然排场极大。众道士按二十八宿的星图方位站立,点燃了数百盏明灯,更有功力高深的名道七人,手持光朗朗的大灯,象征北斗七星,祈愿洪熙帝“与神同龄,保命自然”。

阵阵法鼓声中,众道士口念咒词,开始绕灯旋转、诵念、礼拜。

父母殿前,仿佛群星错落,彩霓横空,身披法衣的道士一边颂咒诵表,一边步罡踏斗。武当群道大多有功力在身,身形游走之下,竟是越行越快,灯辉光影下,仿佛几条彩龙在银河星海中穿梭。

戴烨身为正宗儒生,对道教素来是敬而远之,只因身为太子之师,才不得不同来武当山。此时远远观望,竞也生出目眩神驰之感。

“戴老,我还是觉得……”站在戴烨身旁的董罡锋低语,“不对头!”

“不对头”这三字刚落,忽听有人一声惊呼:“马惊啦,拦住那马……”

庭院外,一匹乌黑的马忽然直立而起,猛向众道士冲来。紫霄宫地势较高,观中有几匹劣马用来运货、送粮。这匹马本来是拴在父母殿后院的,不知怎么回事,竟脱缰而出,疯了般奔来。

董罡锋一凛,蓦地大喝道:“庞统!”

庞统不是三国时的“凤雏”,而是董罡锋的副手。侍卫丛中闪出一个壮硕如山的巨人,虬髯环眼,浑似巨灵下凡,正是太子幼军的副统领庞统。他两步跨出,便已拦到了惊马前,扬起笸箩般的巨拳便待挥出。

一尘掌教一凛,忙喝道:“不得杀生!”

“巨灵”庞统名扬三军,力能拔山举鼎,出掌开山断岳。他若要一拳击毙惊马,绝对易如反掌,但此时正是为皇帝祈福行法的紧要时分,道教讲究慈悲救世,怎能在行法时斩杀生灵?

庞统闻言,只得一把揪住了缰绳。惊马长嘶不已,奋蹄挣扎,却被庞统死死拽住,只掀起大片的烟尘。

一道细微的声响荡起。

暮色灯影中,马身上似乎跃起一道瘦小的身影,竟向众道土身后的朱瞻基扑去。那是个诡异的道士,看身形仿佛是个孩子,但身手之快,却迅如电掣。

朱瞻基正跪在香案前垂首沉思。他是此次北斗灯仪的主家之人,独自跪在香案前听法,看上去仿佛众星拱月,实则身周五步没有护卫。忽见那黑影扑来,朱瞻基竟是一呆。

董罡锋再也顾不得这么多,腾身掠起,迎面拦住那黑影,拔剑削出。

二尺长的残剑划出一道电芒,血水飞溅而出。那瘦小身影仰面栽倒,四肢无助地抽搐着。那竟是只猴子,不知被谁套上了一件道袍,此时却已被董罡锋凌厉的一剑开膛破肚。

董罡锋登时一呆,他今日如同绷紧的弓弦,此时竟有些恍惚。

便在此时,一道青影猛然从马腹下掠出,五支袖箭朝离着太子稍近的一尘掌教激射而去。

一尘大袖翻飞,玄门铁袖功骤然施出,卷向五道暗芒。众人还来不及叫好,那青影已就势一滚,扬手两箭,射向太子。

董罡锋惊得肝胆欲裂。这刺客算度委实精细,他不选太子上山的头三日行刺,直到第四日间众侍卫心神大懈时才出手,而且选在这七星灯仪的节骨眼,此时夜色里虽明灯闪耀,但到底人影昏沉难辨。最可怕的是这人先后以惊马、猴子扰人心神,适才更以势若雷霆的连环五箭将法坛前功力最高的一尘掌教绊住,这才向太子全力一击。

变故太快,法鼓声、唱诵声竟一刻未停,各色法灯兀自如金蛇银龙般飘摇流动,四下里都漾着青黄紫红的漫漫光影,攒动的道冠、人脸都有些模糊浑浊,那两箭已电般射向朱瞻基。

用心险恶,莫此为甚!更可怕的是,刺客用猴子声东击西,已将董罡锋诱到了一旁,让他再也无暇回援。董罡锋嘶声大叫:“叶连涛!”

几道精芒忽自人丛中射出,太子近卫“神机五行”中的叶连涛已然出手。“水卫”叶连涛绰号“九曲连环”,暗器功夫有连环不绝、势如九曲黄河之妙,此时扬手便射出三枚铁莲子、四片离合软钵和两道十字蜈蚣镖。

离合软钵状若银盘,当先飞出,全力阻拦那两枚袖箭。铁莲子形体耀目,纯为扰敌,蜈蚣镖则悄无声息地射向刺客肋下。“九曲连环”甫一出手,便攻守兼备。

只闻“铮铮”劲响,两道袖箭全射在软钵上,激得火星四溅。叶连涛那两支蜈蚣镖也几乎在同时打中了那刺客。哪料那青衣刺客似乎身上穿着什么软甲,竞全然不惧,只在地上一滚,已到了太子身边,银芒闪处,两把冷森森的短刀当头劈向朱瞻基。

太子身旁只有几个道士,但武当道士未必都是高手,这几人大多精修丹道,江湖御敌经验更是平平,此时都慌了。

从那猴子跃出,到暗器激飞,不过是弹指工夫,刺客的双刀已连环劈来。看他刀势老辣,刀上的功夫显然更在暗器之上,这才是他的全力一击。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在呆愣的太子肩头轻轻一推,掌力轻发,已将他弹出数尺。这是救命的数尺,两把快刀立时走空,醒过味来的众道士已经一拥而上,将太子挡住。

出手的人正是萧七。他左掌推开太子,右掌的逍遥剑已电射而出。乌黑的剑身在夜色中全不显眼,却法度谨严,去势飘忽,将短刀的劲急攻势尽数封住。

那刺客显是吃了一惊,眼见朱瞻基已被群道围住,再难进击,忙拼命攻两刀,只待伺机逃遁。他这招“乱披风”刀法情急而出,使得锋芒毕露,哪知双刀砍出,猛觉身前一空,那黑色剑芒顺势引进,仿佛变成了无底洞,将他刀招尽数吞噬。

那刺客双眸一寒,蓦地缩头、耸肩、扬臂,背后两道乌光骤然射出。

这是其独门暗器“缩头暴风针”,贴背暗藏,原本是要留给太子的,但萧七冲来得太过突兀,更给群道阻隔,已无法飞刺太子,只得留给自己逃生用,此时以弓背的姿势发射,真是防不胜防。

萧七眼见身前黑茫茫一片,显是怪异暗器扑来,忙拼力挥剑。

“小心!”一尘掌教恰好斜刺里冲到,挡在萧七身前,横封一掌,掌力激荡之下,震得两道乌光来势一阻。

哪料两道乌光陡地撞在一处,砰然劲响,爆出大片金针。无数金针如疾风卷尘,势不可挡。

一尘瞋目大喝,袍袖全力挥出,雄浑的掌力如天飚突起,震得金针向空中飞去。

便在此时,董罡锋已闪到,长剑飞刺那刺客双肩。这两剑去势如电,那刺客四面受敌,只勉力撑住一剑,右肩被一剑砍中。几乎在同时,一尘掌教的左掌飘忽钻入,印在那刺客胁下。

那刺客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仿佛被这一掌抽干了全身精血,一下子瘫倒在地。

冷森森的残剑指在那人的颈前,董罡锋低喝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何同伙?”

“天机!”那人扬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呵呵冷笑,“此乃……天机!”

他颤巍巍伸出血淋淋的手,遥遥指向法坛。

董罡锋又惊又怒,虽知此人多半又在使诈,仍不禁侧头望去,却见法坛上那盏最大的明灯不知为何竟已熄了。他悚然一惊,忽听身后一声呻吟,扭头看时,见那刺客嘴角流出一线黑血,脖子已慢慢歪到了一旁。

“服毒?”董罡锋大惊,忙伸手揪住那刺客的嘴巴,却已晚了半步,那人眼神已经涣散,只那张满是黑气的脸上却兀自浮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终于消停下来,远方墙角处,那双孤傲俊朗的眸子里却流出一抹忧伤。

“蛇隐,大胆魄,真豪杰!可惜啊,大哥,为何你不让我与蛇隐一起动手?”

前方灯火闪耀,这人英挺的身形却隐在最漆黑的角落里,如墨色般难以察觉。

“叶横秋,看看有何蹊跷!”朱瞻基这时才缓步踏上。

叶横秋随即走上,俯下细查。“一叶知秋”这绰号既赞其掌法过人,更赞其精研诸般毒物,可见微知著,辨毒解毒之术独步天下。

叶横秋只扫了两眼,便道:“见血封喉。这毒物塞入鱼鳔中,藏于耳后,有细线与其牙齿相连,适才他咬过细线,吞毒自尽了。”

“掌教真人,你怎么了?”萧七忽见一尘掌教身子摇晃,急忙扶住他。

一尘的脸上已笼上了一层青气,摇头苦笑:“不大妙,小腿中了一枚毒针!”俯身连环两指,封住了腿上穴道。

叶横秋忙赶过来细查,小心翼翼地自武当掌教的左小腿上拔出了一枚毒针。闪耀的灯芒下,却见那针色乌黑,一尘的小腿已淤青一片。

“剧毒,似乎是蛇毒……还好毒针只是擦肉掠过!”,叶横秋说着,手脚麻利地剜肉、放毒、抹药。一名白发苍苍的武当长老又自怀中掏出武当秘制的祛毒灵药“天犀丸”,请一尘服下。

院中一片忙碌,董罡锋却始终似一只猎犬般紧紧护在朱瞻基身侧,目光灼灼地扫视四方。

“殿下,”一股诡异的气息若远若近,董罡锋老觉得心底生寒,忙道,“只怕还有奸贼混入了此间,殿下最好先暂避一时,以策万全。”

朱瞻基神色变幻,沉了沉,忽然将手一摆,扬声道:“都说真武大帝最能荡魔除妖,福薄之人却无缘得见,眼下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发话,片刻前还乱糟糟的庭院间霎时肃静起来,无数道士、侍卫全停止喧嚣,干瞪着眼望向他。朱瞻基遥点着地上的死尸,叫道:“这便是神迹,便是真武大帝护佑我大明的实证!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听他如此一说,不少人均是化忧为喜,向庭院当中法坛上高坐的真武神像叩头喊道:“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朱瞻基又将手一摆:“来人,将此处收拾干净,速速再行北斗灯仪,再祭真武!”

武当众高道也均定下心神,金钟、玉磬、铙铛、笙笛悠然奏起,几名手脚麻利的小道赶来拼力清扫。

朱瞻基才吐了口气,低声对戴烨吩咐:“速请掌教真人回去安歇,叶横秋同去医护。将这尸身速速移到妥善处,细细查看,即刻查明他身份。”

戴烨点头微笑:“殿下弹指间凝聚众心,转乱为安,老臣深觉欣慰。”

“老师言重了。”朱瞻基却微微蹙眉,淡然道,“瞻基做事务求圆满,眼下只不过顺势而为,说些该说的话而已。”

不知怎的,见到这位往昔弟子长眉一蹙间眼角闪过的锋芒,戴烨不由心底一颤,忙躬身道:“老臣领命!”带着叶家兄弟,收拾完尸身,匆匆出了庭院。

法坛前已收拾一新,明灯灿然舞动,道士们的咏唱声中,朱瞻基面向法坛,再次跪倒。

七星灯仪是在父母殿前的大庭院中举行的,高高的法坛上供奉着紫铜鎏金真武坐像。神像披发跣足,气象雍容。

适才的惊险刺杀,此时朱瞻基还是心有余悸。叩拜时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神像,世间传说,武当山的真武神像是依照皇爷永乐帝的容颜建造的,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神似。

起舞游动的明灯在铜像那修眉阔鼻间投下七彩斑斓的各色光影,真武大帝却永远是一副恒久不变的宁谧沉着之相,嘴角更隐隐挂着一丝淡淡的神秘笑意。

仿佛已洞悉了一切玄机,又似在苦笑芸芸众生。

七星灯仪虽被刺客一扰,弄得人心惶惶,好在太子朱瞻基遇乱不惊,使得祈福科仪如愿完成。只是没有想到,一尘掌教的毒伤竟这般重。

叶横秋已使尽了手段,却无显效。武当山上历来有“十道九医”之说,精通医术的高道不少,经两位手段高明的长老道医调治了两日,一尘的毒伤竟也不见好转。

这日清晨,病体未复的一尘起来后却沐浴更衣,命萧七背他上金顶参拜。

金顶,为武当山最高的天柱峰顶,号称“去天咫尺”。

正是上午巳午之交,金顶上清风习习。萧七背着师祖一尘,健步如飞地掠上了金顶。

萧七的心中有些难过,师祖内功修为精深如海,但此时却软软地伏在自己身上,浑如一个虚弱老人。更让他内疚的是,若不是师祖横身挡在自己身前,自己决计躲不过暴雨般的毒针,以自己的内功修为,挨上一两针,只怕会当场丧命。

终于进了金顶当中的金殿,挟着一尘掌教在金殿边一张木凳上坐定,萧七便向他郑重地叩下头去。

“师祖,萧七这条性命,是您给的。”

“你的日子还长,师祖是一把老骨头了,没几日活头。”一尘的目光永远是那样温煦而悠然,他捶着腿道,“你赶来为师门排忧解难,师祖怎能让你挡这冷箭。”

萧七脸上一红,不由垂下了头去,心下自责更甚:我当真是为师门解难而来么?或许,师尊骂得没错……

“萧七酸!”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娇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疾步奔入,嗔道:“又是你,没有照顾好掌教真人,竟累得老人家受了伤,是不是?”

这少女方当妙龄,眉目如仙,只是盈盈明眸中也隐含薄怒,十分清丽中却更增了三分英气。

“绿如!”萧七眼前一亮,本来与少女极熟络的,想打趣几句,但听她呵斥自己累得掌教受伤,不由沉沉一叹,“是我不好。”

绿如深深盯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地道:“一句是你不好便万事大吉了么?掌教真人身子虚弱,你却一大早便将真人背到了这里来!”

“是老道让他这般的。”一尘淡淡地一笑,“绿如,你赶回来便好,你那医道师父痴道人怎么说?”

绿如神色一暗,叹道:“师父说,中了这等奇毒,若无解药,目下也只得以毒攻毒。他连夜赶制了五煞粉,命我给您送来。现下他还要入山给您抓药去,午后再过来……”

“连痴道人都束手无策,”一尘苦笑道,“看来天下能医治我这毒伤的,也只有我那一粟师弟了。”

“沧海一粟?”萧七心中现出一线曙光,忙道,“师祖,你知道他现在何处么?弟子这就去寻他。”他早听过这位师叔祖的名头,此人是一尘掌教的师弟、武当三奇中年纪最轻之人,只是数年来云游天下,踪迹不明。

“痴道人已派了座下大弟子去寻他了。只可惜一粟是个闲云野鹤,未必会寻得到。好在老道这一两月间,是死不了的。”一尘洒然摆手道,“且不说这些了。稍时太子殿下要来,你二人且回避一下。”

萧七心中一动:殿下要来这里,他这两日间常去探问掌教,怎的偏要在这里见面?他却不敢多问,向绿如招了招手。

绿如愤愤瞪了他一眼,还是跟他并肩出了金殿。转到金殿后,萧七闷闷地坐在地上。

据说,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纵目望去,武当山七十二峰的干岩万壑尽在眼内,但萧七心内却纷乱如麻:果然,如师尊所说,真有刺客在武当山上对太子动手了,好在这人不是夕夕……顾星惜,那个神秘莫测的女魔头,当真是她么?

“喂,萧七酸,”少女碧裳临风,飘飘若仙,声音却清冷如冰,“你离山这么久,他们说的……有个梨花院的女子。那个女的,叫什么?”

萧七的心突然一缩,只得黑着脸道:“小丫头,这事跟你无关!”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绿如没有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远眺群山。

萧七咬咬牙,忽然仰头大笑:“他们都笑话我是么?都当我是个登徒子吧,而且是个蠢到极点的登徒子吧?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吧,我萧七自行其是,自作自受!”

绿如转头望向他,目光中竟颇多怜惜,轻声道:“至少我没有笑话你。”

触见她目光中的柔软,萧七的心不知怎的就是一痛,低叹道:“多谢你了丫头……对了,掌教真人的毒伤,痴道人怎么说?”

绿如摇摇头,清丽脱俗的脸上满是忧色,缓缓道:“很厉害,痴师父推断,若是他竭尽所能,或许能延得三月寿命。”

“三个月!”萧七讶然跳了起来,随即又颓然坐倒,胸中满是酸痛。

朱瞻基在神机五行和几位武当高道的陪伴下大步上了山。

从金顶上扬眉远眺,朱瞻基不由慨然生出身在仙阙、俯瞰众峰的冉冉仙意。他挥挥手,命董罡锋等几位亲信守在金殿门口,便缓步踏入殿内。

“掌教真人!”见一尘笑吟吟地端坐殿内,朱瞻基不由一喜,“看来那毒伤已被祛了?”

一尘摇摇头:“只怕很难,也不知还有几月好活,老道思来想去,也只有本门秘传的一门‘蛰龙睡’可控住气血运行,或能延缓毒伤。”

朱瞻基心内一沉,凄然道:“刺客为瞻基而来,掌教实是为我受伤,瞻基心如刀割。”一尘忙道:“在武当山让殿下受惊,贫道心底更是不忍,所幸殿下无恙,实为罔家之幸,那刺客……可查出什么端倪了么?”

朱瞻基叹道:“戴老和叶家兄弟细细查过,看那刺客的战靴和内甲样式,竟是我赵王叔的府内护卫所穿……”

一尘冷笑道:“干谋弑太子这等大逆之事,怎会明目张胆地穿上本府服饰?”

“掌教果然洞若观火,这定是有人嫁祸于赵王叔,而罪魁祸首,已昭然若揭!”顿了顿,年轻的眸内闪过一丝冷冽,朱瞻基缓缓道,“便是我那独一无二的好王叔,汉王千岁!”

大明王朝自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之后,接连两代,都生出波澜起伏的皇储之争。

因朱元璋所立的太子朱标体弱多病,死在了朱元璋之前,朱元璋便立朱标的次子朱允炊为皇太孙。朱元璋死后,朱允炆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建文帝书生气十足,登基之后,便全力削弱各大藩王的势力。其中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一直坐镇北平,为大明防范蒙古,手握重兵,精通兵法。眼见新皇帝削藩到了自己头上,朱棣索性举兵造反,指责建文帝身边有奸臣横行,要平定祸乱,史称“靖难之役”。

叔叔王爷和侄子皇帝苦战了三年,最终还是勇武多智的叔叔朱棣棋高一着,出奇兵奔袭南京,终于夺得大明江山。建文帝却在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自称曾多次得到真武大帝护佑的朱棣则坐稳了大明江山,是为永乐大帝。

在这场苦战中,朱棣的长子朱高炽只是奉命固守其老巢北平,居功至伟者是其二儿子朱高煦,曾数次浴血激战,在险境中救下朱棣。

永乐大帝朱棣的晚年,竟面临着和其父皇朱元璋一模一样的困局:长子朱高炽早被立为太子,却体弱身胖,不为朱棣所喜;与太子一母同胞的汉王朱高煦则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奇功无数,且形容英武,能征惯战,颇有朱棣之风。于是,朱棣几次动过念头,要换汉王朱高煦为太子。

说起来,朱高炽最终坐稳了皇太子之位,还是缘于他的儿子、眼下的大明太子朱瞻基。

这朱瞻基自八岁起,便深受皇爷永乐帝朱棣的喜爱,十六岁时便被朱棣带在身边远征漠北,并亲自指示兵法。据说当年朱棣最后一次动起撤换皇太子念头的时候,曾垂问近臣解缙,解缙只回答了三个字“好圣孙”,暗示皇太子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聪慧沉稳,是仁君之相。自此朱棣就永远断绝了换太子之念。

朱棣死后,朱高炽登基,是为洪熙帝。

世事轮回,当今局势,竟已与当年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相似。洪熙帝朱高炽刚刚登基,政局不稳。野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已苦心筹划了多年,他在自己的封地乐安州广蓄兵马,磨刀霍霍,行止肆纵不法,多有僭越。相形之下,太子的另一个皇叔赵王朱高燧,早年虽也跟其二哥朱高煦一起骄横跋扈,近几年却已收敛了许多。

这刺客出手时的算计阴毒高明,却故意套上赵王府侍卫服饰,那便纯是欲盖弥彰、混淆人心的手段了。“据叶横秋推断,看此人的暗器术和双刀法,分明便是汉王府内三妖四士中的‘蛇隐’余惊鸿。”朱瞻基的目光阴沉起来,“蛇隐独擅一种阴损毒药,名为‘万蛇尸心’。很可惜,搜遍余惊鸿全身,也没有寻到‘万蛇尸心’的解药!”

“都是天命,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尘淡然一笑,“贫道这便要施展蛰龙睡了,数月间便会知觉大减,饭食不思,混若痴人。故而在闭关之前,这紧要事须得与殿下禀报了。”

老道长莫测高深地一笑:“此次殿下亲来武当,除了拜祭真武之外,更有一桩要事,便是那……玄武之秘吧?”

“掌教真人见识高妙。这玄武之秘,先皇爷临终前的一日,在大帐中还跟我叨念过,而我父皇,更是念念不敢稍忘。”朱瞻基的话似乎说得极客套,但却已点明此事竟是大明两代皇帝最为关注之事。

“殿下这是孝心孝举,贫道定要成全。”一尘的眼芒悠然一闪,“况且这玄武之秘,老道也早就想归还朝廷。请殿下先参拜祖师爷吧!”相传真武大帝在武当山得道飞升,武当山道士及附近山民都称为“祖师爷”,十分恭敬中更有七分自豪。

朱瞻基点点头,向金殿当中的神像跪倒。

金殿的光线有些幽暗。据传这精铜黄金所铸的神殿居然不进风、不渗雨,任由电闪雷击,而殿内灯焰不闪。朱瞻基特意看了一眼殿内长明不灭的神灯,果然烛焰笔直,让人一望而心定,凝神望了殿内戎装肃容的真武神像片晌,太子郑重万分地叩下头去。

礼拜已毕,一尘才道:“不朝金殿,犹如未到武当。太子今早急匆匆地礼登金顶,莫非已动了归心?”

“掌教高见!这是个先兆,只怕下次,他们便要对父皇动手。”朱瞻基泛着血丝的眸内闪过一抹锐芒,再向真武像稽首行礼,“我已连夜给父皇写了密奏,急命均州府乘八百里加急快马,急速赶往京师禀报此事……”

“太子行事,果然是霹雳手段。”一尘也向殿内的真武铜像恭敬施礼,才慢悠悠地道,“是时候了,在祖师爷跟前,老道才好交出那玄武之秘!”

真武神帝深邃如海的眼眸下,一尘自袖中郑重取出一物,双手稳稳送到朱瞻基身前。

那是个紫金葫芦,在神灯下闪着黄澄澄的光芒。

太子接了过来,凝神细看。紫金葫芦只一尺多高,上面密匝匝刻着太极图、北斗七星等道教符咒,雕饰精细绝伦,显见是出自名家大匠之手。

“实则太宗爷在世时,这玄武之秘的堂奥已然失传。”一尘道长意气消沉地摇了摇头,“老道这里,也只有当年碧云先师请人打造出的这玄武灵壶。当时碧云先师曾说,天机难测,壶中玄妙,留给后人去悟吧……”

道教视葫芦为道家法器,更尊称之为“壶天”。而一尘道长所说的碧云先师,则是武当张三丰祖师的嫡传弟子,当年永乐大帝朱棣苦寻张三丰不见,便命武当名道孙碧云全面筹划设计武当山各大道观。

玄机重重的玄武之秘,显然与武当山有关,而身为武当山大修总督建的道长,孙碧云则是最大的知情人。

朱瞻基深觉遗憾,又见这葫芦最醒目的圆肚处雕刻着一幅醒目的图案,旁边围绕着一段隶书的铭文。

“这图是‘河出图,洛出书’的《河图》?旁边的铭文却是什么?”

“正是!”一尘点头道,“这段铭文是先师亲做的《清净铭》,要知修真悟道,总以清净心为第一要诀,心不清净,修道难成。”

“《清净铭》……”朱瞻基凝目细看,不由在心中默念。

太上玄门诸极之道源出清净

九霄初开妙道虚无万化遵行

上士悟之仙阁同登永世太平

这三行铭文似是咒语,又似道家经文,语意颇为玄虚,朱瞻基看得似懂非懂。

“当年先师言道,要解开玄武之秘,须得凑齐两样宝物,所谓‘欲窥玄武,先明天枢’。除了这玄武灵壶,还有一面天枢宝镜……”

“天枢宝镜……”朱瞻基显然是首次听到这个名字,父皇只跟他提及了玄武灵壶,忙道,“那在哪里?”

一尘摇了摇头:“当年先师怕这两样宝物放在一处,易被居心叵测之辈盗走,便将天枢宝镜交给了贫道的小师弟一粟真人。一粟师弟已离山云游七八年了,他近年似是在太行山中的玄武阁做观主。贫道可修书一封,让他交出宝镜。先师曾说,只有先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凑齐,才能初窥奥秘,但玄武之秘,深邃难言,我辈玄门中人,以清净虚无为要,最好少刨根问底。”

朱瞻基心中疑云四起,又举起那玄武灵壶细看,见那隶书铭文字体圆润,与凝重的图案交相映衬,别有一股玄奥气韵。

他不由叹了口气:“掌教真人,能跟我细说么,到底何谓玄武之秘?”

一尘微一沉吟,才道:“殿下可知道太宗爷为何要召集三十万民力,耗时十四年,大修武当山的宫观?”

“此事天下皆知,靖难之役时,真武大帝多次显圣护佑,力助皇爷转危为安。为感激真武大帝的护国之恩,这才下令将真武大帝修真成圣的道场武当山大修。”

“只是这番大修自古未有啊,太宗爷还曾多次亲下圣旨,不得擅动武当山的一草一木……”

朱瞻基一凛,只觉一尘的话颇为含蓄,他自然知道在南修武当的同时,永乐朝还在大修北京皇城,为迁都做准备,这一南一北两大工程加在一起,几乎已赶上了秦长城和隋运河的规模。他清楚地记得,光是这天柱峰铜殿中沉重而精致的真武铜像,便要在南京铸好,再走水路辗转运到武当,那该是何等的艰难!

这其中必然有个极大的玄机,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尘道:“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玄武又是水神。至宋朝时,为避圣祖赵玄朗名讳,改称‘真武’。因真武是战神,历代帝王均尊崇真武,本朝洪武太祖爷,更亲封神号为‘真武荡魔天尊’。道教的战神甚多,如二郎真君、王灵官等都是广为人知的护教战神,但能威力广披、护佑国运者,只有真武大帝。”

“护佑国运!”朱瞻基听得这四字,眉头陡然蹙紧。

“有宋一朝,外患不断,辽国、西夏等均来自北方,急需战神护国,故天禧二年四月,宋真宗下诏,在皇城内建祥源观,专门祭祀真武。仁宗时狄青为一代名将,曾戴铜面具,出入阵中所向披靡,被时人视为真武神化身,其铜面具上即刻有真武神。其后元朝自北方入据中原,更视北方玄武为王朝之神,元朝皇帝便将真武的神号由‘真君’升为‘帝’,加为‘元圣仁威元天上帝’。至本朝洪武爷起,真武荡魔天尊更是屡次显圣,只怕殿下都是耳熟能详吧?”

“不错!”朱瞻基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永乐皇爷那时,无论是靖难之役还是老人家亲征漠北,真武神都曾屡次显灵。最初起兵靖难时,便狂风怒云,咫尺不见人,皇爷正披发仗剑,犹如神帝降临。此后的夹河之战、拒马河之战、藁城之战等,皇爷每到身临危境时,均有风沙大起,真武显威而转危为安。”

说起祖宗天佑神护的功绩,朱瞻基颇有几分自得,侃侃道:“洪武太祖爷也是这般,当年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太祖爷刚定下火攻妙计,立时风云突变,一场好风助力,奠定不世之功。据说此战之后,洪武爷对玄武神颇为虔诚,这时我才明白缘由,原来玄武既是战神,也是水神啊,这一战,玄武大帝护佑最力!”

“这就是了,真武大帝神威大显,在本朝最为灵验。殿下可否想过,为何在金宋元时,真武大帝也曾显圣护国,但所显示的威力却没有本朝太祖、太宗年间这样盛大?”

铜殿内忽然悄寂下来。

沉了沉,一尘才徐徐道:“据说,这与三丰祖师、周颠、道衍等几位高道有关。他们都是武当玄武道派的传人,潜修多年,已悟出了获得玄武护佑的秘法。周颠在太祖爷身边,道衍在太宗皇帝身边,秘布道法,获玄武之力,果然效验如神。所谓玄武之力,其实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神秘力量,我辈凡夫俗子若获得了玄武之力,施运此力,便可佑城护国,也可以……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

朱瞻基的心骤然一个哆嗦,皇爷朱棣不就是如此么?以王爷身份起兵对抗当时的大明建文皇帝,名为靖难,实则就是扯旗造反。如果上溯千年,历朝历代还从没有一个王爷造反成功过,无论是汉代的八王之乱,还是大唐时越王李贞起兵反叛武则天,都是败得一塌糊涂,但偏偏自己的皇爷朱棣成功了,建文朝变成了永乐朝。

朱瞻基沉吟道:“大修武当山,难道竟是为了获取玄武之力——这才是玄武之秘的真义?”

一尘沉着地点头:“太宗皇帝身登大宝之后,筹谋十年,聚足国力之后,才大修武当山,只因他深知,获取玄武之力的关键,便在这武当山上。可惜,最终的结局,虽然在世间多了一座祭祀玄武的仙山胜景,但太宗皇帝显然没有完成获取玄武之力的宏愿!”

“可惜啊。”朱瞻基自幼便被永乐帝带在身边,对这位皇爷情深意重,想到他壮志未酬,也不由郁郁叹了口气,“那武当山七十二峰,九宫十八观数千间殿宇,这玄武之秘,到底与何处最为相关呢?”

“惭愧,老道先前已说了,玄武之秘,实则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已然失传。除了这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先师也并未留下其他只言片语。或许,玄机就在这葫芦之中。”

朱瞻基低头把玩那紫金葫芦,果觉这葫芦奇妙异常。

一尘叹道:“这葫芦底处有一细孔,似乎此壶可以开启,但老道推敲多年,也不得其解,只知道此壶由机关术名家费时三年打造,内含巧妙机关,若是强行拆解,便会触发机关,只怕会毁去葫芦内的密要。”

朱瞻基只得一笑:“掌教真人参悟不透的事,天下能悟出之人只怕寥若晨星了。好在我是奉父皇之命行事,只需将此宝物交还他老人家即可。”

将玄武灵壶郑重收入怀中,朱瞻基心内大事已了,心神才轻松了些。

一尘拱手道:“殿下今晨远路登山,劳顿至今,请先至皇经堂饮茶。”跟着唤了萧七过来,背他同去皇经堂。

皇经堂的位置在金殿之下不远,地势却开阔了许多。一株桂树舒展出蓬勃的枝叶,撑出一片清阴。

后殿的小院内,红泥小火炉上,只架着古拙的青玉石壶,壶中的水是自五龙宫下的龙池汲来的。相传五龙宫下的清泉,有五位龙王护法,其水清澈甘甜。

烹茶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道士,看形貌竟似有八九十岁了。一缕琴音则自殿内的屏风后袅袅传出,中正平和,浸着震慑人心的清定自然。

红泥炉,青玉壶,琴声疏旷,茶香缥缈。庭间数丛翠竹随风摇曳,奏出飒飒竹韵。朱瞻基只觉一颗心瞬间宁谧下来,凝神看时,弹琴的人给淡紫色的屏风遮住了,只能看到一身纤细的绿衣,似乎是个女子。

“多谢!”朱瞻基吁了口浊气,忽然间觉得全身皆松,缓缓坐在了院间的桂花树下。他已明白一尘掌教的苦心,过得今日,一尘将要闭关抗毒,自己则要进行一场千里奔波,眼前这一刻,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转眼间,两杯清茶便被老道士点入茶盏中。一尘亲自将一盏茶递到朱瞻基身前。武当山常受先帝御赐诸般珍品,其中自有珍稀茶具,但一尘递过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青玉盏。

茶香随着袅袅白气飘出玉盏,在竹林间游荡,朱瞻基的心神也是一旷,轻啜了一口,登觉醇厚醒脑:“茶味清甘,别有一番滋味,真是茶道妙手!”

“其实天下茶道,最终只有一个势……”武当掌教笑吟吟地饮了茶,才稳稳放平茶盏,悠悠道,“放下!”

“放下?瞻基受教了。不过这‘放下’,似乎更近于禅宗之说吧?”

“何必拘泥于禅宗、道家的分别,武当有太极之道,而太极之道的第一步,也是放下。”

朱瞻基不由来了兴致:“记得头一日到武当时与掌教闲谈,曾听真人说起,太极之道乃是大明天下的至道,不知此话何解?”

“殿下还记得那晚刺客行刺时,萧七所使的招数吧?那刺客挥刀全力直击,势不可挡。世人对应此招,多是全力阻拦,或是拼力对攻。但萧七所使的太极剑法却既不直拦,也不反击,而是在斜处里给他一个劲,将其力道引入,再化开,让敌势落入我势内。太极之道,先是放下了直争胜负之念,以退为进,引进落空,最终则是连争斗之心都尽数放下,方能回归太极。”

萧七听到这里,心中一颤:放下胜负之念,我那时虽侥幸占了上风,但离着放下胜负之念,还差得远。至于放下争斗之心,那更是远之又远了。

朱瞻基双眸一亮,忍不住道:“太极之道虽是武学,却也是处世之道!”

“天下之法,多是强迫外人,屈从自己的意念,唯有太极武学,是舍己从人。当人打你一拳,寻常武夫都是全力反击,把劲道扛出去。但在武当太极看来,这一念已经落在了下乘。简单的反击,那就是跟着对手走,为太极之道的大忌,一顺势而化,方合大道。”

一尘指着石桌当中那古朴圆润的太极图,道:“便如这太极图,用阴阳相抱的圆环,喻示无限循环转化之理。故而,万事皆在转化,遇事要借势化之,何须用强!世人皆知太极武学为武当独门奇功,却不知太极武学最神妙之处,还是藏于这套拳剑之后的太极之道,以柔克刚,得天下势。”

朱瞻基悚然有悟,道:“我这人行事刚强,必求圆满,掌教是让我柔弱胜刚强,行事不可求急求全?”

一尘低叹:“太子锐意英发,天下罕见,只是……万事求急求全,未免欲速不达。”

朱瞻基叹道:“掌教之言真是直指人心之语,瞻基必铭记在心。”

“殿下身系天下众望,有真武大帝护佑,老道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朱瞻基连连点头。他心结一去,不免归心似箭,望了眼萧七,忽道:“掌教真人,这位萧七小道长,英武机敏,我想向你讨来,随我一同进京,掌教可舍得割爱么?”

望着掌教问询的目光,萧七稳稳跪倒,道:“掌教真人,弟子愿效犬马之劳。”他知道,此时武当宗门的形势不同以往,而且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只有随着太子,自己才能彻查出顾星惜到底是不是夕夕。

一尘点了点头,又叹口气:“殿下来自京师,应该知道抑武策吧?”朱瞻基眼芒一闪,不知为何武当掌教忽然提起此事,只得道:“抑武策由父皇亲自耳提面命,瞻基只知其大概。”

“抑武策是陛下亲下的旨意,”一尘有些无奈地一叹,“对武当虽然网开一面,但本门得了风声后,却不得不严加操行,三个月前,门内数十名精干高手已尽被遣散。目下留在本山上的修道者多,习武者少。武功精强者,则只有几位长老了,可他们均是年岁已高。少壮中的佼佼者,只有两人,萧七便是其中之一,他外松内紧,倒是能堪大任的。”

朱瞻基一怔,没想到父皇大力推行的抑武策竟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如果武当那些高手哪怕只剩下一半在山上,又岂会容一个小小的蛇隐如此张狂?他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在路上有大军随护,萧七和神机五行只是以备不虞而已。”

萧七见一尘向自己点头,知道掌教这算是答允了,忙叩下头去。

一尘扬眉道:“你的武功还须修炼,便再指点你一句吧——无形无象,全身透空,应物自然,西山悬罄。”

萧七一愣,沉吟道:“西山悬罄,是说要随对手拳劲而应,如击罄出声,而全身透空,则是随响而应的根基……只是‘无形无象’这四字,有些玄妙过头,弟子眼下还参悟不透……”

“参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一尘的老眼中射出一道精芒,“记住,练功时还要留意你的脊椎,你的两肾,就是太极图阴阳鱼的鱼眼。”

萧七一震,霎时如嚼枇杷,心中回味无穷,缓缓退到一旁,凝眉沉思。

一尘又道:“绿如,你也随太子进京,这一路,要力保殿下无恙。”

屏风后的琴声忽止。翠裳少女抱琴而出,眸中满是疑惑。

朱瞻基望见绿如,霎时一愣,眼前的少女清丽如画,雪腮上凝着淡淡轻红,配上一身淡绿衫裙,恍若初春时节刚发的第一抹绿枝。他虽阅人无数,此时也觉眼前一亮,暗道:原来弹琴的便是她,真是罕见的佳人。他当下微笑道:“掌教,莫非这位姑娘除了弹琴,还是位武学高手?”

一尘道:“她便是我说的那两人中的另一人。高手谈不上,但她的剑法也还可入眼,更因她是个女子,不会引入注目。路上若有差池,或许能当大用。”

朱瞻基与一尘相处数日,知道武当掌教口中若能说出“能当大用”四字,必有惊人技业,点头道:“如此,倒多谢掌教真人的美意了。”凝目在少女的脸上一转,“你叫绿如,适才这首琴曲真能让人清心静虑,不知是何名字?”

绿如没有言语,直视太子的目光清冷而执拗,忽然一抿嘴,略一躬身,抱起琴来,转身便行。

萧七见朱瞻基愣愣地僵在那里,忙踏上一步,笑道:“殿下见谅,我这位绿如小师姑,自幼失聪,口不能言,故而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请殿下恕罪则个。”

朱瞻基登时心下一沉:如此美女,竟是个哑巴,真是天妒红颜!正自暗叫可惜,忽见绿如怒视着萧七,嗔道:“萧七酸,你才是哑巴,你才是聋子!你这又聋又哑的萧七酸!”

太子和掌教一愣,随即齐声大笑。一尘道:“殿下莫怪,绿如自幼孤苦,被武当山的坤道收养,五六岁时跑到老道身边,缠着要跟我学武,老道便随手指点她几下子,一晃,便这么大啦。只是山野女子,不通礼数。”

朱瞻基听得绿如适才轻嗔薄怒,语声娇脆,心内憾意顿去,笑道:“这才叫清泉出山,自然天真,我哪会怪罪。只不过这一路长途跋涉,艰苦异常,绿如姑娘可愿随我受苦么?”

绿如道:“山野女子,不怕辛苦,只是闲散惯了,懒得再被礼数所拘,这一路便照掌教师父所说,送殿下便是了。”玉音清清朗朗,言辞间却仍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萧七笑道:“绿如小师姑,琴曲讲究中正平和,适才你那首怡神谱,神韵散淡,却微觉清冷,少了一抹醇和之气。”

绿如秀眸中闪过一抹失落之色,随即冷冷道:“用你管!”太子向一尘笑道:“绿如姑娘这直率性子,倒很投我的脾气。”

萧七忽道:“掌教真人,您曾说,或许一粟师叔祖能治好您的毒伤……我们回京师的路上,能遇到他么?”

朱瞻基也是一喜,道:“这一粟,便是掌教真人适才提到的人吧,若能遇到他,那是最好!”跟一尘对望一眼,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一尘沉吟道:“正是他。据说他目下在太行山玄武阁中隐居,你们若走旱路,或能遇到他……只是他的性子古怪,那也要看道缘了。”

“太行山玄武阁,弟子定要将他请回山来。”萧七将这地址记牢了,拱手道,“请掌教真人安心将养。”

一尘微笑道:“放心,有痴道人在我身边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两三个月的。”

果然只有两三个月。萧七的心霎时一紧。

一尘却是神色自若,忽又想起什么,对绿如道:“那刺客的身上,应该还藏有这毒针吧,你取两枚带在身上,遇到你一粟师叔,便先交给他验看吧。记住,我这小师弟,脾气古怪,他若不愿回山,也不必强求。”

萧七等闻言均是一愣。绿如嗔道:“为何不强求,师兄有难,他做师弟的,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一尘笑了笑:“生死有命,我们是修道人,难道忘了这句老话了么,又何须强求?”

绿如秀眉颦蹙,却不便多问,只得应了一声,和萧七一起拜别了,各自去收拾行装。

皇经堂的院中幽静下来,一尘才低声道:“老道心内还有一重隐忧,也盼着太子早日回京。”

见太子投来疑惑的眼神,一尘微一犹豫,终于叹道:“昨晚北斗七星灯仪时,经那刺客一闹,北斗星君主灯忽然熄灭。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此灯一灭,大为不祥。”

朱瞻基的心陡然一沉:北斗七星灯仪是为了给父皇祈福增寿,主灯熄灭,委实不是祥兆。

阴郁的日色有气无力,浓云重重压下,似乎积着一场大雨。前方巍峨连绵的北京城墙已赫然在望。

一匹快马在余晖下疾奔而至,却在城门前发出一声无助的嘶鸣,颓然倒地。马背上的柳掌门飘然闪下,俯身轻拍了下气喘吁吁的马头,轻叹道:“老伙计,有劳了!”

“终于到了!”凝望着气势雄浑的城门牌楼,柳掌门喃喃低语,“日夜奔波数天,累坏了三匹骏马。陛下,你该见见我这老友啦!”拂了下风尘仆仆的青衫,大步流星地走入京师城门。

他在乌沉沉的暮色中疾奔了多时,终于到了皇城脚下。皇城为拱卫紫禁城的外城,城墙颇为高广森峻。柳掌门寻了个僻静处,翩然掠进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