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陵城官廨之中,以端木敬德为首的一群人,正在商议对抗秦军之策。赵楠阳忧心忡忡的说道:“据说此次攻齐之战,除鬼谷四魈外,秦王请出老将王贲再度上阵,王贲这人极不好相与的啊,看来嬴政此次是势在必得。”辛屈节接过话来,道:“话虽如此,如今也只好斗上一斗。”

辛屈节望了一眼站在盖聂身后的荆天明,感慨万千的又道:“只可惜当初荆轲兄弟刺秦未能得手,若是当年诛灭此獠,如今更有何患?”高石然点头道:“辛大哥此言甚是。在下虽未见过荆轲兄弟,但见其子似见其人,有天明这样的孩子,荆轲兄弟长眠於地下,也该瞑目的了。”说罢向荆天明投去赞许的目光,荆天明却深深低下了头。

“死生之事小、名节之事大。”端木敬德完全没有察觉到荆天明脸上奇异的表情,续道:“荆轲此举定当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不能忘。”盖聂听端木掌教也如此说,不禁喟然长叹。“但如今秦国大军在濮阳城中集结,无论兵源、粮草、器械之物,无不胜过我方十倍有余。”端木敬德咳嗽一声,语转激昂,若是只听声音,谁能想到这是个年近古稀之人所说的话,“依我看当今之际,唯有速战速决,方有胜算。”

“话说到这,”赵楠阳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怎么今日议会,墨家钜子路枕浪等人竟不曾到来?莫非、莫非是不曾通知到吗?”

“这嘛……唉。我与路大钜子已然谈过,墨家军的主张仍是静观其变。”端木敬德叹息了一声,仿佛万般艰难的说道:“其中详情,叫宽文过来一问各位便知。”端木敬德将脸微微向右一摆,吩咐身边随侍的年轻弟子道:“刘毕,你叫宽文进来。”刘毕清脆的答道:“是,师父。”

但刘毕尚未出门去叫杨宽文,厅内已听得屋外人声吵嚷。儒家陶冶子弟历来讲究修身养性,是以英雄大会当日数百名儒家弟子集结一处,尚且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如今官廨里外皆无外人,却传来阵阵喧哗之音,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端木敬德双眉紧锁,一张老脸更显威严,吩咐道:“刘毕,把花厅的门打开。”刘毕依言走上前去,将三道花厅隔门一一拉开。只见外面接近天井的走廊上,十来位白衣儒生背对花厅,用身体挡成一道人墙,却是不停的在后退。屋内众人除了端木敬德之外,人人皆是伸长脖子探头看去。

儒家大弟子杨宽文、二弟子戚戒浊、三弟子邵广晴俱皆在场,杨宽文挡在人群最前方,口中不住喊道:“大小姐,您还是回去吧。”那擅自闯入官廨之中的女子,着一身青布衣袍,头上发髻木簪,身后还跟着一位背着包袱的年轻男子,正是神医端木蓉。端木蓉不管杨宽文、邵广晴如何劝说,执意便是要进花厅,“你们让开点儿,”端木蓉挥手道:“我见爹一面,即刻就走。”

“大小姐,您也不是不知道,师父老早交代过再也不见您。”杨宽文眼见离端木敬德所在的花厅只剩一丁点儿距离,急得都快要哭了,“大小姐何苦为难我们呢?”端木蓉道:“我为难你们?这天井这么大,请你们诸位稍稍移一下脚步,应当算不得什么为难吧?”

杨宽文见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端木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说道:“大小姐。算宽文求您了,师父每次见了您,总要不快三、四个月,就算不为我们,也请您为他老人家想想,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这把年纪了,您何苦……何苦……”说着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端木蓉见杨宽文动了真情,停下脚步,将身一侧,表明不受杨宽文的礼,但言语之中已不像刚才那般逼人,“文哥哥,快请起。你长我七岁,自幼瞧着我长大成人。小时候父亲出门讲学,百日之中难得有几天在家。是你教我、疼我、陪我玩耍,无论你是不是儒家门下第一大弟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长兄。我怎能受你这个礼?”

“那……那您是答应不进去了?”杨宽文满怀希望的抬起头望着端木蓉道。

“我非进去不可。”端木蓉言道:“若是以前,文哥哥这样求我,我端木蓉好歹是个人,多少能够体谅。但在今日,谁都保不定是否还有明日,今日一晤即是永别,还望文哥哥原谅小妹。”说罢迈开脚步又往花厅闯。

戚戒浊眼见杨宽文拦不住端木蓉,当下灵机一动,大喝道:“众位兄弟,手拉着手结成人墙,挡住大小姐!”戚戒浊的声音原本就宏亮异常,此时听来更是如狮如虎,十数名原本就挡在端木蓉身前的儒家子弟,顿时遵命,互钩双臂。那些刚从外面赶来支援的弟子们,在端木蓉身后也是如法炮制,一时之间,竟将端木蓉身前身后围得个严严实实。端木蓉在几十名白衣儒生的人墙包围之下,想再往前挪动半步也难。戚戒浊见计奏效,言道:“大小姐,得罪了。我们这就护送大小姐出去。”

端木蓉见人墙向自己逼将过来,也不心急,只道:“你以为这样就挡得住我端木蓉吗?”边说边从腰带中抽出一把锋利匕首。

戚戒浊见端木蓉拿出匕首,以为端木蓉要以自戕相胁,又不敢放开双臂松了人墙,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大叫,“大小姐!您千万不可轻生啊!”端木蓉冷冷回道:“二师兄,你自幼除了声音大、听师父的话之外再无长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还是如此。”说罢手中匕首一挥,自行削去了左臂上大片衣袖,一条完好无缺的雪白粉臂就这么露了出来。

端木蓉割破衣服之后,将匕首吭当一声掷落在地,左臂略抬,便往人墙走,“想碰的人,就上来碰碰看啊!不想碰的人,就给姑娘我让开!”儒家子弟自进门便先学“男女授受不亲”,别说见了姑娘家一条赤裸在外的手臂,平时在外若是多瞧了一眼衣冠整齐的女子,轻则挨上几十戒条,重则革去学籍逐出师门。此时见端木蓉露了这一手,立时就有子弟松开双臂遮眼,至于那些头脑比较灵活一点儿的人,却又有谁敢与端木师尊的女儿有丝毫肌肤之亲?真是个粉臂所到之处,白袍子弟们纷纷退散,再加上端木蓉东闯西退的,过不了多久人墙自破,再也挡她不得。

儒生们见端木蓉已然来到花厅之前,个个自觉灰头土脸、面上无光。杨宽文更是满脸羞惭自责。花厅中赵楠阳、辛屈节、杨隼等人,心中虽感好笑,但见了端木敬德与端木蓉父女两人脸上神色,又有谁笑得出来?荆天明、刘毕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端木姑姑竟然是端木老爷子的亲生女儿,两人一会儿看看端木蓉、一会儿看着她身后背着包袱的毛裘,都惊得目瞪口呆。这其中唯有盖聂已在一年多前,便知此事,但盖聂心中思绪纷乱犹如涌泉,也不多言。高石然虽不解个中情由,却不知为了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时之间,花厅里外静得像一潭死水,端木父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全无表情,其余几十个人则如钉死在地的木椿般动也不动。

沉默良久,端木蓉莲步轻移,踏上花厅,屈膝作礼道:“爹,女儿来跟您拜别了。”端木敬德那张老脸仍是冷峻异常,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见了端木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端木蓉虽受斥责,但她眼神丝毫未曾离开端木敬德片刻,仿佛能多看一刻便是一刻,“爹,瞧您脸色,近来还是睡不好?每隔一个半时辰便要起身一次吗?”端木敬德并不答覆,说道:“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这是女儿为您调制的药。”端木蓉探手从右边袖子中,拿出两只药瓶,也不递给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后,老毛病自然会好。”

“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女儿这次来,并没有别的希冀。”端木蓉道:“只是想在离开桂陵城之前,来看爹最后一眼。”赵楠阳、盖聂等人听说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惊。赵楠阳刚才得知神医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虽感诧异,倒也还略感安慰,至少将来与秦军对战之时,尚能倚着儒家掌教得到神医相助,此时听端木蓉立时便要离去,心中实在希望这位老爷子能够说几句话将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间,荆天明突然觉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

距离上一次看见自己的这个亲生女儿,已有十余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见亲女,依稀还能看出她小时候顽皮淘气,向自己撒娇的模样。但这个女儿不守家规、不遵妇道、擅自出走,莫说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了,连死人尸首都敢动手,她种种行径众人皆知,妇人应有之名节荡然无存,有等于没有。端木敬德也不回避端木蓉的目光,但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今日一晤,即是永别。”端木蓉似乎知道父亲来来回回就是这一句话似的,双膝跪地,说道:“女儿这就拜别父亲。”说罢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也不等父亲叫自己起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目光,一理裙摆,便站起身来。

“师弟,我们走吧。”端木蓉转身叫过毛裘,在众人的目送中走出花厅,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又回头对端木敬德说道:“爹!自我娘死后,一直是二娘、三娘在照顾您,”端木蓉一指在弟子群中排在第三的邵广晴,又道:“众多子女之中,爹最喜欢、也一直带在身边的就是广晴。广晴虽是庶出,但温文儒雅深得您心。您为显得自己至公,要广晴姓三娘的姓,那也由得您。但二娘、三娘照顾您生活起居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另外几个弟弟妹妹,有的爹嫌他粗鄙、有的爹嫌他愚笨,至于妹妹们,爹总认为她们生来便是外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从父、从夫、从子’,真是笑话!”

端木蓉顿得一顿,续道:“我今日本不想说这些话,只是二娘、三娘还有那些弟妹们,如今深陷鬼谷白芊红之手。我知道爹老讲究什么不修身不能齐家、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但为了天下、为了国,爹倒宁愿家破人亡!嘿,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总而言之,我提醒爹一句话,二娘、三娘还有诸位弟弟妹妹们,爹应该想方设法的把他们平安接回来,不能依您的道理将他们牺牲算了。要知道在有些人的心中,家远比国大,远比天下更重要。”端木蓉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重心长的直视自己父亲严峻的目光,丝毫没有退让,说完后再不回头,拉着毛裘,不疾不徐的去了。

端木敬德听了端木蓉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气得面目通红、五官错位。他大声吩咐道:“刘毕!把地上那两瓶药给我拿出去扔了。”刘毕不敢有违,连忙捡起地上药瓶,“是。师父。”

“还有宽文。宽文进来。”端木敬德缓得一口气,说话已不带激动。杨宽文在门外听得师父叫唤,连忙入内。“宽文啊。”端木敬德还是一派为人师表的口气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怎可任意对他人下跪?你跟为师这么多年,难道连这浅薄的道理都做不到?”

“师父……师父……我,”杨宽文本想辩解,但见老爷子双手气得微微颤抖,赶紧跪下说道:“是弟子错了。任凭师父责罚。”

“那好。”端木敬德道:“从现在起,我将你逐出门墙,你不再是儒家弟子了。”

“师——父——”杨宽文哀嚎一声,倒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请师父原谅、请师父原谅。”戚戒浊、邵广晴等弟子见大师兄哭得凄惨,都想要劝,邵广晴嗫嚅半天,一句求情的话毕竟是未能出口。

“师父。”刘毕上前一步,跟着跪下,“大师兄虽是向那端木蓉下跪,却不是对端木蓉跪的啊!”

“哦?”端木敬德听了刘毕这话,眉毛一挑,问道:“此话怎讲?”刘毕诚恳地说道:“师父,大师兄之所以向那端木蓉下跪,众人皆知乃是出自於对师父的一片景仰慈敬之心,受礼的人虽是那端木蓉,但在大师兄心中拜的却是师父啊。”

荆天明站在盖聂身后,耳听得刘毕左一句那端木蓉、右一句那端木蓉,仿佛刘毕从小到大并不认识那位端木姑姑,只是在形容一位陌生女子,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端木敬德却“嗯”的一声,说道:“不格物不能致知,不致知焉能行履。刘毕说得有理。既如此,逐出门墙也就罢了,但不能不罚。宽文罚你至官廨外戒律牌旁,站上三天三夜。你可认罚?”杨宽文听得能重返师门,如释重负,当即说道:“弟子领罚。”

“那好。”端木敬德站起身来,对厅上众人微微拱手说道:“没想到让诸位见笑了。”赵楠阳、盖聂、高石然等人哪里敢说什么,只是慌忙起身。“人年纪大,就是不行了。”端木敬德感叹道:“老朽身体不适,无法稍陪诸位,今日之事只好等到来日再议了。还请诸位多多原谅。”说罢便转身抛下众人,步履蹒跚的独自走进内室去了。

众人辞出来后皆有恍惚之感,也不互道离别便各自散去。荆天明正犹疑着是否应与盖聂同行,高石然却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墨家军现在何处?”荆天明回答:“是有听说路大钜子等人这几日皆在田头上,但详细情形便不清楚了。”

“既如此,”高石然问:“能否请荆兄弟为在下领路?我心中有些事放不下,想过去瞧瞧。”荆天明撇过头去微询盖聂意见,只见盖聂无声的颔首作意,荆天明便一路领了高石然往桂陵城外十里屯、黄家屯方向而去。荆天明、高石然方才在官廨,亲眼目睹了端木父女两人虽则生离实是死别的过程,心中各自有事压着。一路行去,倒是沉默多攀谈少。

此时盛夏已尽,离城越远,乡野的景色也越加丰富起来。连绵阡陌上头东一丛、西一丛黄澄澄的稻谷待收,析凤之风卷着谷香味扑面而来,高石然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真羡慕你。”

“啊?”荆天明听高石然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错愕。

“你年纪轻、阅历少,应该没什么心事吧?”高石然说道。“这……”高石然没见到荆天明脸上苦笑的表情,顿了一下,又道:“比方说,刚才神医端木蓉与端木老爷子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嘛……”荆天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答话。“你不用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保证,今天这些话绝不会让你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高石然仿佛知道荆天明的顾虑,如此说道。

“我觉得是端木老爷子不对。”荆天明索性一吐为快,“无论端木姑姑有什么错?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让她见上一面、说几句关心的话,又有何妨?何必拒她於千里之外?”

“是吗?你这样想?”高石然问道。

“嗯。”荆天明伸脚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我跟端木姑姑认识很久了,她脾气虽怪,却不是个坏人。”

“是——吗?”高石然又叹了口气,“我倒可以理解端木掌教的心事。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三岁的时候就被仇人带走,从此音讯全无。虽说我认为她早已经死了,但少嬅却坚持女儿还活着。我常常想若是她真的还活在世上,却变成了一个品德不端、邪正不分的人回来相见,那我到底该不该认她呢?……或许,……或许还是端木老爷子做得对吧?”荆天明听了高石然打从心底说出来的这番话,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到颖川双侠起,直到现在从没能在马少嬅的脸上见过一丝笑容的原因。面对高石然的沉默,荆天明也只能以沉默相对。两人走着走着,高石然突然也学荆天明伸脚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微笑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但有时候事情偏偏就是这样,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挥之不去,越是不想忘的事情反倒消逝得越快。谁都不曾发现,卫庄就躲在桂陵城门口附近一处民宅的阴影之中,目送着端木蓉离去。

“师姐,”毛裘与端木蓉两人一人骑着一头花驴并辔而行,漫步出城,“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端木蓉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去找一个能传我衣钵的人。”

“喔。”毛裘隔了片刻,有点儿不解地问道:“那为什么不传给荆兄弟呢?师姐不是还满喜欢他的吗?”

“跟喜不喜欢无关。”端木蓉摇头回道:“总之,我不在桂陵城找。”

“为什么?”毛裘又问:“我看最近有很多厉害的人物都到桂陵来了呢。”

“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十个里面倒要死九个半。”若是不认识端木蓉的人,难免会觉得这女子说起话来有些冷血,“剩下那半个这次不死,下次还是会去送死,教会了他焉能将我的医术流传到后世?”端木蓉伸手拍了拍驴背上颠来颠去的包袱,说道:“我的《素问》一千年、不!甚至是两千年之后,都会有人读的。”

卫庄眼见着端木蓉离去的背影被城墙挡住,下意识的又换了个位置,瞥眼间却看见除了自己之外,城墙上还有一人极其专注的也在目送端木蓉离去。那人只手按剑,正是自己的师兄盖聂。卫庄轻叹一声,又将目光移回那离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青衣女子身上,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在这一次送别之中,卫庄知道盖聂是瞧不见自己的,但卫庄不知道的却是,在他离开之后,盖聂一人还独自在城墙上伫立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

随着荆天明、高石然越走越近,远处田埂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墨家钜子路枕浪带着弟子方更泪、秦照二人,正挥汗如雨的亲自跟黄家屯的农民们一齐采收稻谷。几人身上的黑色短打本就褴褛,再和上了田土、稻秆与草渣等物,远远瞧去,荆天明竟分不出几十个人中,哪个是真正的乡民?哪个又是墨家钜子路枕浪?

“原来是高兄。还有小兄弟也来了。”倒是路枕浪先瞧见了高、荆二人,停了镰刀、直起腰来开朗的道。“路先生,别来无恙?”高石然也报以微笑,竖起拇指赞叹道:“曾几何时,路先生改行作了农夫?这一手镰刀功夫可使得不错啊。”

“高兄这话儿说到小弟心坎里了。”路枕浪哈哈一笑,将脚从田里拔了出来,却是连双鞋也没穿,“我倒想作农夫呢,等哪一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了,我定然专心种田去。”路枕浪说得那么自然,使得荆天明不由自主的眺望了一番四周开阔的田园。

“大伙儿都休息一下!”路枕浪挥手冲着田里头工作的人叫道。“吆!”众人齐声吆喝了一声,纷纷离了田土,来至田边的瓜棚下稍作休憩。路枕浪的弟子中秦照年纪最轻,每个上来休息的人秦照都一一用葫芦瓢递上解渴的物品,待到所有人都喝过了,秦照这才也递了一瓢给路枕浪。荆天明定睛一看,勺子里不过是普通的白水罢了,路枕浪却喝得香甜。看着路枕浪的脸,荆天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方才在官廨儒家弟子递给盖聂的那碗香茶来。

“高兄找我有事?”路枕浪咽下勺中最后一口水后问道。见高石然无声的点头,路枕浪便简洁的交代方更泪、秦照二人道:“还是老样子。谷子、稻秆分开,谷子不食不籴、稻秆完全晾干。收拾完便早些种上豆子。”说罢便邀请高石然、荆天明随他同行,往黄家屯村落而去。

“高兄忧心很重啊。”路枕浪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短棒问道。“是啊。”高石然一入村庄田舍之间,便仔细观察这几日墨家军停留此处的原因。只见苏北海混在年迈的老人妇女之间,有说有笑的正劈着一堆放倒的大毛竹制作竹钉;而年轻英挺的墨家弟子花升将、杜令飞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农民们一同掷石为戏。杜令飞身前划地为格,格分斜、中、前、右四位,乡勇们五人一组,齐听花升将口令。花升将大喊一声“斜!”,便有五人并步向前,投掷手中石块,杜令飞在一旁教导乡民掷石之法,不求力大迅捷,但求五人手中石块同时落在“斜”格之内。若是成功,乡民们便欢欣鼓噪、拍手叫好起来。

荆天明一眼便望出站在花升将身后那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项羽。项羽身畔还有一人极为眼熟,却是那日帮自己补衣的美貌女子紫语。两人正极为相熟似的攀谈着。项羽见荆天明来到,又不停的打量自己跟紫语,不禁有些腼腆起来,但还是带着紫语一块儿走来与许久未见的高石然寒暄。三人聊过几句,高石然瞧着紫语说道:“这位姑娘,仿佛不是当时那位吧。”荆天明知高石然说的乃是高月,忙回道:“不是、不是,这紫语姑娘是……是我另一个……朋友。”项羽听荆天明竟然也识得紫语,略感诧异,紫语微微一笑,并不分说。

“训练乡勇?有用吗?”高石然待到路枕浪巡视一番,复又站定,这才开口。“怎么没有?”路枕浪纵观全局,缓缓说道:“子墨子言,坐守围城有十四个条件。城墙高厚、濠池宽广、粮草足三月以上、百姓安乐、父母之坟俱在城中、山林草泽饶足,这几点桂陵城都相当符合。”高石然犹疑的看着那些喧闹的乡民,又道:“这些人……真的能打仗?”

“没有要他们打仗。是要他们守城。”路枕浪道:“高兄刚才从端木老爷子那里来的吧?端木老爷子到现在都没想通,我们要的是守城,而不是打仗。自己的家园要自己人来守,乡民们参与或有致胜的把握,但若连自己人都不肯守,那便必输无疑了。”

“作兄弟的今日来到不为了这个。”高石然点头说道:“听说路兄在那日英雄会上,与鬼谷秋客柳带媚交上了手。”

“鬼谷四魈。”路枕浪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些滞怠,“绝非易与之辈啊。”

“尤其是那夏姬白芊红,令人可畏啊。”高石然停了一下又道:“兄弟跟四魈中的春老有些过节,故已打听过一些四魈的端底。路兄可知那白芊红的来历吗?”路枕浪听高石然这么说,眼前一亮。荆天明、项羽和紫语三人也都极为专注的听高石然继续说下去。

“诸位可曾听说过战国魏惠王时,孙膑与庞涓的故事吗?”高石然叹了口气问道。项羽这些年来立志习学兵法,焉能不知这两位用兵如神的前辈?当下点头说道,“高大侠说的是庞涓深忌其师弟孙膑才智,设计刑刖其足,后为孙膑万箭逼迫自刎於马陵道的故事吗?”高石然道:“正是。”项羽不解地问道:“这故事脍炙人口,但不知与那白芊红有何关系?”

“唉。”高石然续道:“夏姬白芊红正是他们的后人。”项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猜道:“莫非这白芊红是孙膑的后代吗?”

“不!那白芊红乃是庞涓的子孙。”高石然道:“想那庞涓自刎于马陵道后,遗下一子一女。庞氏深恐其子步上丈夫后尘,又不舍使其家道断绝,便留下遗命,庞涓所留下的兵法神书此后传女不传子,代代由家中长女相继。这也就是白芊红虽是庞涓嫡系子孙,却为何不姓庞的缘故了。”高石然盯着项羽问道:“小兄弟可知这孙膑与庞涓第一次战场相遇,是在何处?”项羽苦苦思索了一下,答道:“应是在齐威王二十六年,齐军为解赵国之急,出兵攻打魏都大梁,史称围魏救赵。”高石然续问道:“没错!那么小兄弟可知齐魏两军于此役中在何处血战一场?”

“是在桂陵!”项羽以拳击手惊叫出声,“便是在这儿!桂陵城!”

“是啊。”高石然又叹了口气,“这你们就明白了吧。白芊红此次说是为秦国效力,实则是为前人雪耻而来。她会以什么手段相抗?令人堪虑啊。”众人听高石然说完皆是面面相觑,连路枕浪都为之动容。众人想起那日英雄大会,秋客柳带媚不过替白芊红转告一句话,路枕浪便不得不放柳带媚安然离去,都觉得虽还不曾见过白芊红本人,却都感到步步皆在她的计算之中。

之后,荆天明自告奋勇和项羽、紫语一块儿留下,共同进行墨家军的防御工事。高石然却在离去之前,轻声附在路枕浪耳边说道:“依我看来,白芊红派来的奸细绝不止柳带媚一人,如今三教九流之徒聚于桂陵,路兄要小心加上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