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不多,分配起来颇有难度,上好的肉粥是奉给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也要来一碗,水窈身上有伤,赶车的兄弟们总不能没肉吃……一天一夜折腾下来,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颜如语一边听着周遭抱怨,一边将一碗一碗干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着,看着周围三姑六婆们垫着帕子翘着兰花指,皱眉抱怨破碗太脏,又一个个喝得啧啧有声。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果然是话到沧桑,曾鼐吟哦得抑扬顿挫,字字血声声泪,书斋中的运筹帷幄荡然无存,伤心愤怒的几乎吃不下饭,被众人围劝着才勉强进了一点,又哀愤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老夫就是为了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一点知恩图报的心思也没有?”

莫水窈低着头,沉默,他们确实没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们居然冷淡至此,别说嘘寒问暖安排住处,一听他们来头就个个紧闭大门,还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里才勉强安身。

血案……毕竟已经十年了。抗争没有结果,委屈无处申诉,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关起门来过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烦上身。

父亲昔日的牺牲,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计划,到底值得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着闪着,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抛弃自己的。莫水窈心乱如麻,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颜如语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去吧,我们凌晨动身,你赶回来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点点头,匆忙夺路而去,绕过熟悉的池塘,穿过一片豆田,长畦上柔草挠着脚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村子的最高处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着青龙山脚,十年前,母亲擦干眼泪,从旧家嫁到这里,而她,也是从这个院子里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变成一个节奏,她匆忙整整鬓发衣襟,这模样太憔悴,娘不会心疼吧?

“谁啊?”里面是懒洋洋的声音,好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开房门,眼泪夺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里,那个男人正在低着头吃饭,母亲头发已经有了斑白,低头喂一个小孩子吃糍粑,院子里,一个小男孩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来看你。”莫水窈站在门口,进退不是,母亲连头也没抬:“哦,来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这么些人进村,多大的事情,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来打扰。

气氛太尴尬,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边跑去,还是那男人闷头催促:“闺女来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么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亲抱起那个小家伙,好像就要转身离开:“听说,你嫁了,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以前的事,别放心上,我这儿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扑通跪在地上:“娘!你怎么不看看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气了?我这些年——”

母亲转过身子,声音低沉缓慢:“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来,跪着象什么样子?阿龙,给姐姐倒杯茶去。喔哟,阿宝乖啊,娘带你睡觉觉去,嗯?”

膝盖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摇了摇头,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娘……我不该回来扰你们,田伯,谢谢你照顾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哐啷掷下饭碗回头吼:“怎么也是你女儿,这一走这么多年你想成什么样,怎么今天见了这么见外呢?水囡,站着,过来过来,坐下说话。”他说的虽急,但也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头,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里,颜如语一把抱住她,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声音低柔了许多:“不是想来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亲转过身,低头笑笑:“是水囡的当家娘子吧,这丫头不懂事,以后你要多费心了。我这当妈的没用,照顾不了她,就想过两年太平日子,你们走吧。”

莫水窈刚要举步,母亲又在身后叫:“水囡——”

莫水窈浑身一震,母亲淡淡说:“帮我把门带上。”

颜如语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许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满脸铁青,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跺脚,反手合拢了那扇门,轻轻的,没有发出声音。

她本以为当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未知的天地时,就已经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也推开了紧锁多年的惶恐和畏惧,她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在一个角落大哭一场,但是颜如语带着她跌跌撞撞,走得虎虎生风。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给爹爹他们报仇,总有一天我娘会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姐姐,我真的错了?”

颜如语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昧着心肠说你没错,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说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头发:“还年轻,不管做错什么都来得及回头。”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浑身紧绷到僵硬,她在坚持,但终于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笑话?”

颜如语忽然一阵心疼,这丫头,没人教导没人指引,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嫁进曾家不知道任何接近罗珙尰的办法,她什么都扔了,才发现自己的计谋幼稚得可笑,罗之涯就要追来,母亲的门紧闭,这些年来她凭着一腔孤勇左冲右突,现在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笑话罢了。嫌恶之心尽去,颜如语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吧,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有资格笑话你。”

她抱着莫水窈,象抱着当年同样彷徨的自己:“我才是个笑话你明白么?我一败再败,从来没有勇气再来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着那些人越走越远把我甩在身后;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这个少奶奶,人人笑话我,连我亲生儿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已经逃了一次,我没地方逃了你知道吗水窈?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躲在床底下那个坑里,想着就这么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么好难过?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轻?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喊着喊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起来,莫水窈嚎啕:“姐我对不起你——”

无助的眼对着无助的眼,流泪的面孔对着流泪的面孔,在这凄惶的天地间,她们只有互相握紧手。

颜如语摇头哽咽,越说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话都倒给这个年轻的妹子:“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为躲了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哪里知道,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长哪!长得我后悔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给我拔剑,我今天就传你刀法,学会了你给我滚的远远的,离开这个烂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没看见,难不成一辈子就跟罗家的镳上了?”

莫水窈一抬头,刀锋已经迎面而来,她急急闪过:“姐姐!”

“破月刀专走偏锋,实以偏,虚以正,人称刀中斜道,实则略本求枝,犹如月有朔望圆缺,但不过是外人目中虚幻,月轮当空,千年不变,只在见与不见之间。你看好了——”颜如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身法丝毫不乱,缓缓将手中破月刀施展开来:“初一路刀,一钩明天下,月涌动江流——”

莫水窈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天赋不差,但是一直没有明师指点,东岳剑传授的,不过是些基本的心法剑诀,与破月刀之间差异,不啻千里。她强忍悲伤,缓缓将三十路破月刀决记在心里,颜如语点一点头,回手间速度已经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从初一走到三十,变化无常,气象万千,哪里是一个晚上就能领悟?好在颜如语尽力讲授,莫水窈全力拆解,越斗越快,刀法也越来越熟,莫水窈只觉得刀势牵动身法,腾挪闪躲间生出无数变招,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颜如语自从昨日起第一回摸刀,砍杀间也顾不得招式是否熟稔,这一对上手,也觉得昔日的凌厉纵横渐渐回复,胸怀的愤懑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变成刀风,两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趟破月刀,才齐齐收手,一起长啸一声。

晚星下犹有泪痕。

颜如语收刀:“我们回去吧,水窈,你天资不差,只要用心苦练,三个月内,必定别有天地……哈,我也算有个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谢姐姐……可是,姐姐,你劝我的话,为何不拿来劝劝自己?”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充耳未闻。

莫水窈急道:“你已经为昨日后悔了,难道以后还要后悔今天么?”

颜如语摇头:“我们不同。”

莫水窈索性横臂挡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同!”

颜如语正色:“你虽然嫁了,但是嫁的轻佻玩闹,心性还是少女,你能回头,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儿子,我是个妇人。”

她伸手去拨莫水窈手臂,莫水窈劈手攥住她手腕,直视她双目大喝:“骗自己很好玩么?你连自己都不看重,怎么看重相公儿子!你连人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着冻土,积年累月的坚冰开裂了,颜如语的眼里有了丝久违的热意,但终究还是淡了下去:“来得及么?”

莫水窈啄米样点头:“一定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亲披头散发四下喊着:“水囡还不快跑!村前村后都来人了,上山!你们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来:“娘——”娘是怎么发现的?还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亲闻声回头,母女的目光在半空遥遥一碰,母亲拍着大腿喊:“走你小时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头:“快,跟我来——”

颜如语还是低估了罗家父子报复的决心,这里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最后地界,不惜流血,也要抓到曾家人。

急匆匆叫起一屋子人,已经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响;一群人跌跌撞撞刚钻进山林,就看见数百火把,照亮了刀锋。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鲁地推醒,鸡飞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马蹄踏过农田,没错,他们确实带来场大麻烦。

从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见领头的人打马来回乱跑,好像在高喊什么,他自然发现了马车和行礼,也一定发觉了一屋子人没走多远,他在找路,这半夜三更的,没有向导,要找一条上山的小路并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被一家接一家地赶出屋子,他们哭喊,求饶,但是心有灵犀地不提曾家人。

领头的人已经愤怒得发狂,甚至夜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吼叫。

这是他最后的地盘,他势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罗的心狠手辣,一定会去找我娘的麻烦。”

颜如语扳住她肩膀:“水窈!”

莫水窈轻轻搬开她手指:“翻过山,有条青龙江,过了江再朝北走就能出去,到了那边,姓罗的手就够不着你们了。姐,我对不住你,告辞了。”

她一拧身,冲了回去。

曾九霄急道:“她她,她这是送死。”

颜如语深深吸了口气:“你听见了?一直朝北走,翻两座山过一条河就能出去。”

曾九霄一把抓住她:“小……如语,你要干什么?”

颜如语回过头:“你看不见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么?相公,怎么说,当年我也担了个侠字名号。”

她几步冲进人群,抱着儿子狠狠亲了口,猛松手,也大步流星冲下山去。

十年并不遥远,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罗家人纵马执刀闯进村子,揪出了村里最有学问和血性的年轻人,一刀一刀地活活砍死。

没有王法没有公道,从来都没有过。

薄薄一扇门,什么强权都挡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小贱人是莫师爷的孽种,说,她去哪儿了?”罗之涯手中的火把几乎烧着了村长的胡须:“村前村后都有人,她们能到哪里去,说!”

“三少爷,查过了,没有,整个村都没有。”有下属回报。

村长颤巍巍地打躬:“少爷,公子……那群人来过,我们不敢招呼他们,他们又走了。”

“放屁!”罗之涯举着火把砸在村长背上,一下一下,火星乱飞:“碗里的茶水还是热的!他们上山了是不是?谁他妈走漏风声?带路——你们给我带路——”

“少爷——”村长惨叫起来,声音极是凄厉:“这到处都能上山,我也不知道他们走哪条路啊……饶命啊!”他伏在地上乱滚,几个汉子已经握紧了拳头。

罗之涯虽然怒极,但是毕竟有所顾忌,不至于乱杀乱砍,他打了几下泄愤,眼光阴森森扫过人群:“我差点忘了,那小贱人还有娘家,谁?站出来!别等我自己找出人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嗯?”他冷笑得又轻又毒,满是威胁,跳下马来,掂了掂手里的刀:“牛氏,三十七岁,改嫁之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八岁,小儿子今年——”

他手中刀背随便在个小男孩头上敲了敲,后面的娘亲惊恐万状,死死抱住儿子的脑袋:“不是我,大人不是我——”

罗之涯面孔逼近:“那……是谁呢?快说,我耐心有限得很——”他一手拗住小孩儿的胳膊,向外一扭,小孩儿一声尖叫,当妈的再也撑不住,喊着:“牛嫂子你别怨我,我——”

“姓罗的!”远处一声脆喊,莫水窈一手叉腰,一手单指,轻笑着向回一钩:“有种的,冲我来。”

风中,她巧笑嫣然,曾九霄的袍子套在身上未免过分肥大了,只隐约看见袅娜身形,罗之涯吃过一次亏,哪里肯吃第二回,伸手一招:“抓活的!”

马背上八卦刀齐齐跃出,莫水窈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她身段灵活,地形熟悉,心知八卦刀一旦合围非同小可,只跑得拐弯抹角,上树下塘,娇喘微微,而八人始终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有如扇形,好像随时准备合围——罗之涯远远看着,也不出声,他知道八卦刀兄弟八人,内息深厚刀阵严密,不仅能守而且擅攻,再这么乱跑一会儿,不用动手,莫水窈自己就该累倒。

莫水窈凌空而起,足尖在水田中心倒扣的箩筐上一点,人已落在彼端;八人形影不离跟上,起先二人一左一右也在箩筐一点,身形乍分未分之际,箩筐里寒芒急闪,漆黑的刀锋撕开血肉,两人直直跌入水田,各自捧着一条腿哀嚎。

“杀!”颜如语踢飞箩筐,水淋淋地一跃而起,莫水窈也奔回田中,一刀一剑半空一绞一分,直取眼前人,存心要在六人尚未形成合力之前再去一个。刀剑一左一右夹住面前刀背,颜莫二人左右一带,那人单刀脱手,颜如语半空中接刀,喝一声“破月离手”,向正从背后袭来一人掷去。破月离手刀威名实在太大,那人只唬得封刀一滚,才发觉又不过是虚晃的一招。

莫水窈袖剑急出,轻轻一挑,一截拇指已经飞了出去——右手拇指一断,此生是不必用刀的了。颜如语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关头了,小妮子心里还有善念,不曾斩尽杀绝。

“我就说么,合攻这种事,两个最好,三个最多,四个已经累赘,七八个一起上,早晚要练成白痴。”莫水窈见八去其三,居然还有心情调笑两句:“嗤,六合七星八卦九宫,一个个名字倒是好听,是打架呢还是算术呢。”

“嗯,还有几百人的合阵,你见没见过?”颜如语面无表情问。

“几百人,那是放羊吧?”莫水窈一抬头,呆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水田四下已经被罗家兵马团团围住,罗之涯慢慢举手:“杀。”

八卦刀中其余五个人的性命,丝毫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鹰犬有鹰犬的悲哀。

乱箭齐发。

弯刀和袖剑都是近攻的武器,隔了六七丈远,二人毫无还手的余地。

颜如语回头道:“左右是个死,一起冲出去。”

那八卦刀的领头老大也喝:“好!”

转眼间,他们已经落在同一阵营。

莫水窈抬头:“姐!”

两人一起跃起,颜如语将落未落之时,莫水窈左腿斜飞,踢在颜如语右脚足心,颜如语借力间横越田地,身如游鸿,弯刀直指人群中的罗之涯——擒贼先擒王,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但就在此刻,颜如语余光扫过,见五人已经转身,齐齐向着莫水窈劈去——他们或许无力抗衡这百人的马队,但是可以除掉罗家的眼中钉。

“该死的!”颜如语不假思索,破月刀离手飞去,顷刻间,这柄漆黑的弯刀似乎夺去了黑夜的苍茫,舞成一团旋影,刀作龙吟,在夜空中嗡嗡有声——叮,叮,叮,叮,叮,刀锋和刀锋相触,五柄刀刀路被齐齐封堵,但是破月刀似乎更加激起血性,一遇封架,立即反转而起,无声无息地划过对面人的咽喉,一停之后,才有浓血淋漓自创口涌出。

五具尸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得莫水窈一脸泥水。

破月刀正嵌在最后一人的胸口。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刀,难道真的有魔性?

但是颜如语的身体也坠落了下去,一柄长矛穿过她的小腿,她立掌如刀折断矛柄,但是人也已站不起来。

“姐——”莫水窈忙奔了过去,把破月刀塞回颜如语右手,伸手就要拔出矛头。

“不成”,颜如语摇摇头:“骨头断了,起不来了……水窈,扶我。”

看着这两个女人狼狈地从泥水中爬起,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敢继续下杀手,那柄刀还稳稳握在颜如语手中,看不透的黑。

没有人想要一撄其锋。

“让开!”

一辆着火的马车从人群外直冲进来。车厢和马尾都烧着,惊马如疯如狂,在人群中左右冲突,兵丁们的坐骑再怎么训练有素,究竟还是畜生,立即乱成一团。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这些都是曾家逃难时的马车,是谁放了这把火?

莫水窈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娘……”

远处,那个身材瘦小的妇人正举着火把,一边将稻草堆进车厢,一边毅然点火。

只要混乱,就有机会。

人马践踏,田中岸上你挨我我蹭你,火点燃火,马闪避马,有人跌下来,有人在指挥,有人闪避,当然,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两个四下寻路的女人。

“走——”莫水窈架起颜如语,乱军中拉住一匹惊马的辔头,一手将颜如语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鞍狂奔而去。

罗之涯拉弓,搭箭,瞄准莫水窈的背心。

一样黑乎乎的事物不知从哪里砸了过来,正砸在欲放未放的箭镞上,罗之涯手一偏,落在泥汤里的,赫然是一架古琴。

“高山流水”四个字,貌似还是自己的手笔。

罗之涯觉得有趣了:“曾兄也玩英雄救美?”

曾九霄挽着袖子,擦擦汗,这一通跑下山,他累得不轻。他拱手笑道:“两个都是我的女人,曾某再不才,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罗之涯觉得更有趣,仰天大笑起来。

曾九霄摇头:“罗三少,这纵马劫掠良民,明火执仗打家劫舍,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有王法?”

罗之涯冷笑着看着他:“原本倒还有一点,可惜……尊夫人自作聪明,将宗卷放在家父的奏章里,哼哼,曾大少爷,从此以后,扶苏镇再也没有王法了。”

曾九霄摇头:“是么?你回头看看?”

村中最高的两处院子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改成了小小的壁垒,泥包、湿草和石块垒起了大半人高,“堡垒”的后面,山间有点点星火,排成一个“之”字形,渐行渐远——留下来的全是精壮男子,女人和孩子们已经跑了。一个汉子正在拉扯莫水窈的母亲,口中骂:“不是和你说了,女人都上山去!”

“三少爷,你这样穷追猛打,水窈他娘不答应,一村人也不答应,没办法。”曾九霄前所未有的气定神闲,极度兴奋的脑中忽然涌起个念头,要写篇长文,骈四骊六的,把自己掷琴和高渐离击筑比上一比。

罗之涯好笑又好气:“曾九霄,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往日没这么大胆子,什么人在给你支招?”

“启禀大人——”人群中一名小卒慌慌张张跑来邀功:“是我。”

那小卒子低着头:“好叫三少爷得知,我平生好名,最怕旁人抢功——叫村民筑防的是我,出主意点马车的也是我,叫曾公子拖延片刻时间的还是我,我紧赶慢赶,总算是赶来了,差点误了事。”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的,甚至还没有长胡须的面孔,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得意:“我叫风雪原,最爱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近年来正在江湖闯个名号,还望罗三少爷成全。”

这少年年轻的可怕,一脸的诚恳,好像真的在说——拜托您快点,滥杀无辜也好恃强凌弱也好,怎么都行,给我个机会吧,千万别走。

罗之涯在犹豫,他摸不清对手的底细,这个少年做事沉稳利落,出面之前已经将后路全部安排好,心思之深沉,已经是老江湖的级别,但偏偏说话没头没脑,好像有恃无恐一般,罗之涯皱眉:“风少侠,这是罗家的私事,你何必插手?”

风雪原作无奈状:“本来也不该我管,偏偏在扶苏镇外有个不长眼的官差喝茶水不给钱,我忍不住教训了他几句,他端出罗府吓唬我,我才忽然之间想起来,水窈妹妹说的恶霸强梁就是你们这一家。”

曾九霄咳嗽了一声,这个“水窈妹妹”听起来实在是不舒服之极。

罗之涯脸色变了:“什么官差?”

“喏,就是送这个的。”风雪原从怀里取出个信封摇了摇,又大模大样塞回去,继续道:“我教训他之后呢,随手拿了这玩意,后来想起来怎么也要到贵府上说一句,可惜去的不巧,三少爷已经出府了,老将军又已经归西了,我实在找不到人,才一路跟着你们追到这儿。”

罗之涯大吼:“你说什么?你说我爹怎么了?”

风雪原坏笑:“这个我可不敢抢功,不知道哪位高人做的,老将军坐在椅子上就忽然一命呜呼了,听说大少爷二少爷都在边关,府里已经着人报丧,如今正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叫一个乱啊。我好心好意帮了一会儿忙,可惜在下年少无知,只能添乱,无可奈何,过来报信。”

他笑容更加灿烂,这个“添乱”只怕不是谦虚之辞。

罗之涯举刀:“你!”

风雪原甩了甩长发:“敝师兄有言,锄强扶弱,切记后发制人,三少爷,你说两个女流之辈有什么好打,来来来,我们活动活动?”

他似笑非笑,一双眼杀气逼人,右手轻轻一招,银光闪过,罗之涯左侧七八柄长枪齐齐断裂,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只见一个银色小球在掌心滴溜溜乱转,好像随时随地就要弹出。

罗之涯面上一阵阴晴不定,终于吼一声:“走!”

目送罗家人远去,风雪原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半靠在曾九霄身上:“我的妈呀,这祖宗总算走了。”

曾九霄奇怪地望着他,咦?这小子不是一直挑衅,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风雪原回头,理所当然地大叫:“你以为我是谁?这百十号人真刀实枪的,这么好打我早就上了!”他轻轻推了曾九霄一把,勾肩搭背地向前走,不住口地恭维:“收工了打烊了,我说九霄兄啊,你这么顶天立地的一站,还真像个爷们。”

曾九霄沉着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小子难道有什么阴谋?可是自己现在穷匮潦倒,哪有他看得上的东西?

一看见莫水窈,曾九霄什么都明白了。

莫水窈一边料理着颜如语腿上的伤口,一边微笑着听风雪原“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策略,她摸出怀里的小木牌,扔过去:“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风雪原挤挤眼睛:“说正经的,跟我走吧,借刀堂需要人手。”

曾九霄哼道:“胡说什么,成何体统!”

风雪原也哼一声:“她留在你这儿才成何体统呢,水窈,你考虑考虑,天下不平,借刀一用,毕竟一己之力难成大事,我借刀堂人才济济——”

莫水窈似笑非笑:“我好像听说尊师不问世事,令师兄云游四海,一心重组借刀堂的,只有风少侠你一个人吧?”

风雪原脸红了:“千里之行,总要始于足下,现在是我一个,加上你不就两个了?我师兄没理想没追求,不代表我也是。”

曾九霄忍无可忍:“风少侠,你的理想追求总不会是在下的小妾吧?”

风雪原目光一转:“颜侠姊,家兄和颜中望颜大侠也有些交情,颜大侠挂念你得紧,不如——”

颜如语正在轻轻摸着儿子低声说话,闻言,手就是一抖。

熙官抬头笑:“娘,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曾九霄一把握住她手:“不许走,如语,再给我一次机会。”

颜如语默然,“我给了你十年的机会。”

曾九霄急道:“你何尝真的给过我机会?你何曾坦诚对过我?如语,熙官在这儿,我在这儿,家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风雪原远远说风凉话:“天下之大,处处为家。”

曾九霄忙打断:“罢了罢了,水窈我留她不住,风少侠,我求你莫要打我夫人主意。”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冷落了妻子十年,或许,还有补偿的机会。

风雪原点头:“那这样吧,我送各位上山,青龙山几位当家的倒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儿,我们还有那么点交情,风声未定,各位还是先在他们寨子里躲一躲。然后我和水窈直奔京城,想法子把这卷东西送上去,老头子归西了,朝廷什么举动谁也说不准。”他站起来,拍拍莫水窈的肩膀:“行啦,装什么小媳妇,打起精神跟我去拜山,善后的事情多着呢。”

莫水窈被他推搡着向前,只回头看着颜如语,一家三口头碰头的旖旎,好温馨的画面……

颜如语看着莫水窈忙碌起来,充实起来,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两个年轻人,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多岁,再大的伤痛疲惫,一觉睡醒立即活力十足。他们筹划未来和明天,对于过去,就好像是一大团垃圾,说扔了,就扔了。

曾家老爷子虽然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但人生在世,难免要事急从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