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已经十日,有美人同车骑不得快马,只好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苏旷自忖和丁桀联手,能拦住他们道的已经不多,这一路上专抄小径,紧赶慢赶,已经进了河西地界。人物风情饮食均已迥异,就连道上的切口都渐渐多了些尖哨泼辣的黄土气息。

好在沿途景致并不令人失望,譬如今夜,冬夜的星空,壮美庄严,参宿七星烛照,遥望苍生。

如此星辰如此夜,赶路简直是件不解风情的事情。

苏旷轻轻哼起一首古老的船歌,他并不是很清楚歌词,但知道他在唱港湾和码头消逝在视线里,欢笑和喧嚣变成遥远的寂静,年轻的水手望着忧郁的群星,黑色的风暴溅入眼睛,呼啸的帆沉默地认出大海,那一刻才开始远行。他轻轻甩着长鞭,噼啪的声响打着拍子,像吱呀作响的老船橹。

“辛苦辛苦,我替你一段?”丁桀坐到他身边。

苏旷摇头:“好像你认识路一样。”

丁桀干笑两声:“这曲子不是中原之风,哪儿学来的?”

“一个好朋友。”苏旷见丁桀一脸不怀好意,大大方方承认:“没错,是位姑娘。她的闺房就设在海船的舱上,她常常会和我说起星空,据说船走得足够远,看见的星辰都会不同。”

丁桀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姑娘?”

“功夫很好,水性比功夫更好,一手软兵刃使得出神入化,根基扎实,邪中带正,在我见过的女子之中,她身手第一。”苏旷正要滔滔不绝地介绍下去,丁桀打断:“苏旷,你平日怎么交朋友?”

苏旷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请客,死了收尸。”

“女人呢?”

苏旷理所当然的:“一起喝酒,一起打架,活着请客,死了收尸。”

丁桀望天长叹:“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啊,苏旷失笑:“喂,不必以一己际遇小视天下英雄吧?云小鲨是个爽快豪迈的姑娘,将来有机会,我给你们引荐。”

他笑得爽朗,丁桀看得神伤:“好生羡慕。”

苏旷再笨也知道他伤心什么了,一路下来,两人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就是只字不提左风眠,甚至一到夜深左风眠睡熟了的时候,丁桀就跑出来没话找话,他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故事?丁桀不说,苏旷也不问——但有些事情,不能不问。

开口实在很难,苏旷索性直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她搁下来?”

丁桀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苏旷解释:“丁桀,我们不可能一路赶着车进昆仑山,你明白吧?她怎么办?我没记错的话,她有身孕。”

丁桀毅然:“那又何妨,我不介意。”

“你——”幸亏是深夜,苏旷觉得脸上发烫:“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问题,女人怀孕很要命的,跋山涉水一路颠簸,孩子掉了怎么办?就算她比别人命硬,到时候大雪封山的,你能找到稳婆,还是你自己动手给她接生坐月子?总而言之一堆麻烦事,你觉得我们三个大男人料理得了?还有……咳咳,这个,妈呀,你自己琢磨去。”

丁桀犹豫:“都有哪些麻烦事?”

苏旷慢悠悠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太瞧得起我了?”

丁桀开始严肃,他自幼长在丐帮,连打交道的女人都很少,更不用提孕妇,他试图避开这个话题:“怀胎十月才生孩子,或许我们来得及下山。”

“这种事容不得或许,听说我就是七个月生的,就为这个,我爹妈不要我。”苏旷没好气的反驳:“依我说,咱们拐个弯到兰州,把她放下来。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找个朋友帮忙照应,等昆仑山的事情了结了再说。丁桀,你这趟是去干什么的?动起手谁照顾她?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

丁桀回头看了一眼左风眠,她睡得很熟,像个孩子,但麦芒般的睫毛上挂着晶莹泪滴,嘴唇抿成刚硬的一线。她听见了,她有怨意。丁桀也不知是要说服苏旷还是说服自己:“真的不能再同行一段?”

苏旷自知有些小小的残忍,但还是直言不讳:“带上她,我们至少要耽搁一个月路程。丁桀,一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一旦上路,就全力以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段故事吧。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在扬州城老泡混堂里做了几个月小伙计,老板是个好人,我们都叫他泡叔,后来才知道,他是威震天下的岁寒三友的老大,况年来。”

三十年前,魔教霍瀛州率众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他雄心勃勃,锋芒直指昆仑,他派出了教中左使柳衔杯,依照江湖规矩约战汪振衣于扬州。昆仑一边的下书人则是汪振衣的师弟袁不愠。

两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扬州武林不敢怠慢,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然后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扬州城。

况年来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一拍即合,走街串巷昏天黑地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

然而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天下群豪齐集扬州,汪振衣和霍瀛州却一个也没有来。约战这种事情,往往一辈子也碰不上一两次,柳衔杯和袁不愠也没什么经验,只能派出手下回去探问究竟,然而一去之后再无回音,很多年后才知道,魔教内讧,昆仑大雪封山,打探消息的都死在路上了。

况年来无奈下之后亲自派人再次出马,昆仑南海都在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才知道正主儿已经不知所踪,属下人又应该是和是战?

一直等到了又一个花黄蟹肥的秋天,况年来把地主之谊尽到天荒地老,中原武林最后做出决定,铲除“魔教余孽”。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了七八分的柳衔杯和那个手提莲花白、招摇烟雨楼前的袁不愠已经成了好朋友,而昔日扬州武林的领袖人物也浑然忘记了“正邪不两立”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已经是兄弟。

好在那个故事有个还不错的结局,三兄弟退隐江湖,到了苏旷见到他们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出昔日的悍气。

“我认得岁寒三友,却不知道他们有这样的前情。”丁桀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你和他们交情还很好?”

“谈不上,毕竟十多年没见。”苏旷想起了那个满脸佛相的泡叔,笑了:“我猜他们一定过得很快活,未必记得当初那个小苏了。”

丁桀欲言又止,只接过他手里的鞭子:“你去歇歇,从这里到兰州,最近的路是横穿逆龙溪,这条道我还是认得的。”

丁桀难得自告奋勇一回,可是逆龙溪不见了。

百里长溪真的消失了,星光下只有一道鸿沟,如天刀劈过,沟面宽约十丈,对岸比这一端高了丈许,黑黝黝地看不见多深,只是似乎有零星白雪。

丁桀和苏旷对望一眼,七十里外就是黄河,无风无浪的时候犹自咆哮,这种天崩地裂之后呢?双龙山夹逆龙溪绵绵百里,本来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可是现在……二人又换了个眼色,丁桀想也不想:“我过去看看。”

苏旷点头:“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马鞭:“不必了。”

他双臂一振,也不见什么动作,身形凌空跃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线,像是只乘风的纸鸢。他人到最高处,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块凸出岩石卷去——鞭梢一碰岩石,哗啦啦大团沙土瀑布般落下——那不是山壁之岩,居然只是黄河泛滥的洪水冲到沟边,恰巧顿住的石块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尽,直跌下去。

苏旷固然吃惊,但也并不担心,顺便对孙云平道:“瞧见了?这个就叫托大。”

丁桀的声音带着回响:“苏旷,你下来。”

嗤,多大的事情也要两个人?苏旷笑归笑,但知道丁桀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物,他一边拣出两枝蜡烛一枚火折子,一边叮嘱孙云平几句,小心翼翼沿着山壁游下。

这石壁是正儿八经的“壁立千仞”了,既陡且滑,处处浮沙,寒冬腊月时节,依旧弥漫着淡淡腥气。

苏旷眼力极好,没下多远已经可以看见谷底景致——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经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牛羊六畜,豺狼鸟兽,还有人。可以推想,数月前黄河泛滥,怒涛至此而下,浑黄水面浮尸无数,到了秋冬,水干沙结,就成了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迹蹉跎,像是有人经过。那脚印踉踉跄跄,东带西斜,分明不像练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匀,足尖微微内扣,又显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惯例。

“要么就是重伤”,丁桀论断,苏旷接口:“要么就是失了双臂。走。”

二人松手,轻飘飘落地,此处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洼里还有积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为生的。

不过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块竖石前,苏旷“咦”了一声:“是块封墓石?”接着细看墓石,扑哧就是一乐,只见墓石内侧工工整整写着:并无机关,敬请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处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剥落,看来山崩地裂,亡灵也不得安息。这绝谷之底了无生机,忽然看见这么一位开门揖盗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气。

苏旷当先钻进墓穴:“这位前辈眼毒得很,这一带是二龙戏水的宝地,凿下这么一个岩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偏又不设机关,不知什么道理。”

丁桀跟进来:“想不到苏大侠对盗墓也有研究?”

“你还记得造笼子的沈南枝吧?我曾经在沽义山庄盘桓数日,向她讨教过机关之术。”苏旷微笑:“那丫头幼年时候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机关名家,五年里进出古墓无数,结果染了一身尸毒,好容易用药调理了,但是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将来若是看见墓穴里朱笔写了个‘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机关,每见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没有食言,石墓之中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绊脚石都没一个,丁桀来了兴趣:“那位沈姑娘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旷大笑:“这倒不是,她说过,活人爱打爱杀她管不了,魑魅魍魉也敢布置机关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来看,这人真有意思。”

墓穴里黯淡无光,正当中安放一具石棺,苏旷念道:“天教人老,誓不为贼。候君久矣,墙上有灯。”“灯”字写得硕大,还顺便划了个长箭头——只是这墓已古旧,清油长明灯早就干了。然则此君细心周到,好似多年老友一般。

烛火亮起的同时,丁桀随手打开棺盖——轰!一具枯黄骷髅猛地坐起,双爪几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挥掌要打,刚提起手来又顿住——骷髅上还挂着个小小竹牌:不亦乐乎?

丁桀又好气又好笑:“这厮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苏旷左手护着烛火走近,指缝间微光隐隐,俄而满室皆明,照见石棺内面急急几行小字:

今天随七十寿诞,我万里载酒来奔,途中大限已至,鸠占无主之墓,不胜惶恐,若此间主人至此,万请见谅。亦或江湖同道造访,烦告洛阳丐帮子弟,辛寄长眠于此。吾生平无所建树,唯四十一岁上创立丐帮,大慰平生。英雄不问穷通,吾辈起于草莽,未思独善,凌厉天下,惟愿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为帮,五十年心愿已了,只有一憾:天随子,非我背信负义,弟择址太远,愚兄无可奈何,呜呼!呜呼!传讯之德无以为报,唯棺下新酿,辛寄泉下遥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帮的开山祖师爷。

丁桀苏旷齐齐后退三步,丁桀执弟子礼八拜九叩,苏旷持子侄礼四拜八叩,丁桀仰头道:“丐帮第——”然后语塞,想起洛阳旧事,竟不能言。

苏旷扬声:“后生晚辈丁桀、苏旷,参见辛老帮主。”

辛寄谦称自己无所建树,可是他不仅仅是一手缔造了丐帮,甚至是一手创下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门派由世传而立;辛寄之后,帮会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风尘奇人,七十一岁传位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随子,就是五百年前与他一时瑜亮、开创昆仑剑宗的原天随——昔年天随子冰河洗剑,在雪山之巅悟道,时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依旧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五百年前,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是传说开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后的传闻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双手,不时的有骨节牙齿喀拉喀拉掉下来,辛寄的一生最后定顿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将辛寄的尸骸归了位,再看一眼,合上石棺。“不想祖师爷遗训居然传到我的手上。也罢,我们倒是去昆仑,可惜不是去祝贺的。”

“昆仑早就不是昔年的昆仑,丐帮不也一样?”苏旷按一按他的肩头:“我们尽快找到那个人,赶路要紧,辛老帮主长眠此地五百年,我们不必再打扰。”

“祖师爷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希望有人来看他。”丁桀的手指转着蜡烛:“苏旷,将来我死之后想必归葬北邙,你会不会来看我?”

“你最近忧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兴丐帮?”苏旷转眼,见丁桀一对眸子里满是深邃悲凉,似是有满腔秘密无可倾诉,只渴求那么一点温暖。他心里一热:“你放心,若是将来苏夫人没有异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做个邻居,都不寂寞。”

“一言为定。”丁桀跺了跺脚:“来,我们喝一杯。”

“辛前辈就算藏酒,时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喂——”苏旷忙制止,但是丁桀什么时候听过人劝?他翻开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见八个酒坛。丁桀抱起一个,打开一层土封,一层蜡封,一层锡封,坛中酒去了大半,余酒琥珀色夹杂着泥土色,浓香里带着微酸。他皱皱眉头,喝了一口,苍白的脸色腾得通红,像是喝下一口烈火去。

苏旷正要开口,丁桀剑指他鼻子:“你闭嘴,什么都不许啰嗦,我丁某人活了半辈子,没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苏旷叹了口气:“你喝吧,我看着。”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说得出口,你看着?”

苏旷眼光一瞥,低声:“有人。”

丁桀眼睛发直,吼道:“有人怎么样?偷偷摸摸躲到现在,当我不知道么!”他一仰头将那坛酒饮尽,甩手掷了出去,酒坛裹着内力,撞在甬道石壁上,一块碎片反弹,刺入阴影。阴影中有人闷哼一声,那声音很是苍老。

丁桀冷笑一声,伸手去拿第二坛,正和苏旷的手撞在一起,苏旷懒懒托起坛子来:“随他去,我陪你。”

辛寄带的到底是什么酒?过了五百年,它还在燃烧,像是挖出的一坛子翻滚的地火,激得浑身血都往头上冲。酒一入喉,苏旷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苏旷伸手去拿第二坛,丁桀一手抢过:“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坛酒,谁都不许抢,苏旷,你会不会划拳?”

苏旷愕然,这个人已经不识数了。

丁桀摇晃着想要站起来,但半个身子趴倒地上,虚伸五指,比划着划拳,声量已经越来越高,带着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间回响震荡:“来啊,我们对运河几字酒!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后面是什么?”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阴影中,一个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张苍老憔悴的脸,枯皱的皮简直是挂在颧骨上,他双手被铁铐锁在身后,黄白乱发下一双虎眼炯炯:“死到临头还有酒喝,不错,不错。丁帮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我不认得你,不过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个。来,来,场子热了谁都不许躲,既然会划拳,一起来喝酒!”他手握空坛对地一顿,扣着半壁碎瓷砸在老者铁镣上,内力所及,生铁锁链居然被粗瓷砸开。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鲜血,他看着自己伤口哈哈大笑,好像伤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帮主酒量之浅,在武人之间也难有匹对。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个几字酒令也随之传遍江湖,从中原到江南,常见有敞怀的汉子拍着刀鞘大声猜拳——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几人见我烂醉如泥,几把刀?几条命?几多破事由他去!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几声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那个貌如鬼魅的老人也是猜拳的好手,没几个回合,酒坛就已经在他和苏旷手中轮流替换。他手腕上镣铐当啷做响,指甲长而卷曲,全是黑乎乎的烂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不见动作,拳头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动——在苏旷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饮酒才会这般有礼。

苏旷似乎想起什么,酒酣耳热天旋地转,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认识你?”

那人顺势一头就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苏旷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满脸紫胀扪胸喘气,一个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边,“能动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我看着你戴着……满头花……坐在树上哭,我是想抱你下来……我一直躲在草丛里……你……”

苏旷放弃,倚在石壁上,接着凉气尽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这酒后劲奇大,看来只能等到天亮再设法上山。丁桀在一边自说自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生平从未醉过的人大醉起来还真是有趣。眼看蜡烛快要燃尽,苏旷摸索着起来,想要换上一根,丁桀一把抓住他头发,没轻没重一扯:“干什么去!”

“放手!”苏旷疼得直吸冷气,大叫一声。

“我偏不放手……”丁桀眼睛发红,一把扼住苏旷咽喉:“你这贱人我宰了你!”

就在丁桀拇指触及咽喉的时候,苏旷手腕猛格,双指扣住他虎口,只惊得一身冷汗——反应稍微慢一慢,今天死在这里都不知道为什么。

丁桀像只疯虎,低声咆哮:“你玩给谁看?你有完没完?你嫁了一次还不够?你这贱人还往周野的床上爬?左风眠——”

烛焰一长,晃了晃,灭了,墓穴里又是一片湛然黑寂。一直伏在地上的老人猛跃起来,手中碎瓷直刺向丁桀后心,像是潜在暗夜的恶煞,只等一击。苏旷的半个咽喉还在丁桀控制下,这厮酒量浅也就罢了,酒德偏又差,眼下毫无招式章法可言,只凭一身蛮力硬打,情急之下无可脱身,苏旷本能之下,下了狠手——他左肘撞在丁桀臂弯上,右手自他腋下探出,反抓肩头一扭,上半身已经脱困,双足在丁桀双膝左右斜踩,就势把他扔了出去,喀喀喀喀四声轻响,丁桀四肢关节一起脱臼。

而那瓷片锐尖,停在苏旷鼻子前。

苏旷长长呼吸,酒醒大半:“你不杀我?”

老人逼喝:“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苏旷尽可能平声静气:“你认识?我向一位好朋友学的。”

“巧了,我也是在一位好朋友那里看过。”老人不想和他废话:“你滚出去。”

苏旷慢慢摇头:“你看我像那种人?”

老人笑起来,浑浊的气息冲着胸腔:“小苏啊小苏,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笑声一顿:“但是丁桀我非杀不可,小苏,你拦不住我。”

苏旷静静的:“你杀不了我。”他双指夹着瓷片,嘣,一地青青白白。

老人有些惊诧:“你根本没醉?”

苏旷看看一侧的丁桀:“你要杀他,我就醉不了。”他走到丁桀身边,替他接上四肢关节,然后反手一掌封住他穴道,“泡叔,或者,况叔叔?扬州都一泡大池子十五文一泡,雅间十两银子一夜,你真以为我真不记得你是谁?”苏旷揉着太阳穴,坐下,微笑。

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哈哈大笑:“小苏,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说话就脸红,一说话就推心置腹的小家伙了。”

苏旷心里一软:“告诉我为什么。”

况年来也坐下:“对你没好处。”

苏旷摇头:“是非曲折你得让我有个数,泡叔,如果我没猜错,在洛阳城兴风作浪的,就是柳二叔吧?”

“兴风作浪?”况年来明显不悦。

“洛阳城里有个魔教中人,炼了千尸伏魔阵,前后诛杀数千丐帮子弟,有一次,毁了总舵。”苏旷偷眼看看丁桀,他睡得很安详,“那个人对丁桀恨之入骨,看见你,我就想起柳二叔,泡叔,你们到底有什么生死大仇?”

“若当真是衔杯,他这是替我报仇。”况年来叹了口气,“中原武林容我们不下,我们离开扬州之后,到了澹洲,一样的隐姓埋名,只想着终老此生。不过你知道,澹洲离银沙教回望崖已经不远了,基本上可以视为银沙教的地盘,中原武林极少涉足。”

“你们入了魔教?”苏旷皱皱眉头,中原武林之人很少喊“银沙教”这三个字。

况年来苦笑:“有个银沙教的弟子受了重伤,衔杯看不下去,替他治了伤,我们的行踪就又暴露一回。那个弟子回去禀明经过,教中人就请衔杯回去看看,我和三弟也跟着去了。回望崖和银沙滩确实极美,从霍瀛洲离去之后,银沙教一直未立教主,他们见到衔杯很高兴,想要他留下来,也并不介意老三原本是昆仑的人,二弟三弟都已经动心,只有我执意不肯,毕竟昔年曾经沉剑立誓,永不再入江湖。衔杯叙完旧,我们还是决定回澹洲,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昆仑认定老三入了魔教,不远万里清理门户,非要抓老三回去不可。他们也知道整个南海都在银沙教控制之下,哼哼,就请了丁桀出山。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他,他的武功实在可怕,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拿下我们三个之后甩手就走。”

这倒确实是丁桀做事的风格。

况年来望着丁桀,一双昏花老眼几乎要生出利齿:“后来过海之时,我们看见远处有银沙教的渔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击,把衔杯扔进海里,想着总要有个人给我们报仇。那些人自然怒极,北上一路折辱,还带着我们过了一趟扬州。小苏,我昔年号称广陵公子,大半辈子都扔在扬州城,但……你可知一路上是如何的耻笑羞辱?”他说得很平静,但带着宁为玉碎的坚决,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一旦爆发,是不可遏止的,“后来路过此处,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乱跳了下来,恰好水与墓平,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这小半年,不提也罢。小苏,一江分南北,你现如今挂什么幌子走什么道?”

这是按江湖规矩来了,苏旷答道:“千里走单刀,不挂一江两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门的幌子。”

况年来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朋友之间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间理字当头,兄弟间义气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苏旷苦笑:“泡叔,你听我说,你去一趟洛阳,告诉柳二叔,冤有头债有主,丁桀人在这儿,已经不是帮主了,有什么咱们摊开了谈,我从中斡旋。”

况年来摇头:“这事搅不来稀泥的。”

“只要千尸伏魔阵的事情咱们跳过去,大家都有好处,柳二叔收手,我负责把三叔救出来,如何?”

“此话当真?”况年来看着苏旷,不无警惕。

苏旷扣二指,斜斜一挥,二指指风弹在刀柄上,刀刃反跳,顺势手背反拍在另一块大石上:“你把这一招告诉柳二叔,他一定认得。”

况年来嘿嘿嘿地笑:“银沙教的东打西指?看走眼呵看走眼,你也不是当年的好孩子喽。”

“好孩子都活不长。”苏旷低声:“我路上给你们标记,你和二叔找到我们之后千万小心,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安排,切记,切记。”

况年来站起来,扶着后腰,喘口气:“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苏旷举起手,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丁桀的穴道。丁桀翻了个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着,像是做了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