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洛阳城里的积雪,已经被行人碾碎了不少,落花街上石板峥楞,石缝中腻着残雪,横横竖竖,蓬蓬茸茸。
“孙云平?小孙?”苏旷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向里走,眼里闪着活泼的光,能满足别人的心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是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百余人群集的地方。细细的雪粒被风扬进没有大门的空屋里,随物依附,大锅里的汁水上凝结一层细冰,冰上又落了浮灰,木柴早已经湿透……冷,整个废宅里透出了久无人气的空冷来。
唯一的活物是墙角一堆铺盖,七八块破布里似乎裹着一个人,尚有微微暖气。
孙云平。
他一个魁梧的汉子,已经瘦成了人干,枯皱的皮肤裹在躯体上,苏旷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孙云平张着嘴,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口角一串涎水流出,伴着啊啊的喘息。
苏旷握住他的手,将内力递了过去,轻轻喊:“孙云平?孙云平?你看看谁来了?”
孙云平缓缓张开眼睛,眼白混沌,瞳仁无光,他艰难地四下搜索,然后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帮……主。”
丁桀俯身握住他另一只手,也将内力传入他的经脉,还没来得及说话,孙云平已经甩开苏旷的手:“你走……我不想见你……滚!”
他激烈地挣扎,就他的体力而言,已经是极限。苏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有怨气,想来也是正常的,经此巨变,谁能安然淡定?当然,有火发到自己头上也是正常的,总不至于冲着帮主嚷嚷。
丁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指摇摇:“你先出去也好。”
苏旷点头,将孙云平的左手递到丁桀手上,站起身来。
“滚!出去……出去!”孙云平猛烈喘息着,几乎直起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地迭声催促,他好像等待了太久,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和……怨毒,手指深深剜进丁桀腕里:“帮主……你总算来了。”
三面栅栏无声无息地一起落下,然后是“卡塔”一声机括扣合声,丁桀反应出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和苏旷几乎同时一掌推在铁栏上——没有用,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坚固的出奇,机括丝丝入扣,像是天生铸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可以撬动的可能。
这是一个铁笼,三面藏在墙壁和屋顶中,不露痕迹,苏旷自命也是精通机关的好手,但是一眼看过去,还是暗自敬服。
这显然不是孙云平能制造出来的,甚至不是丐帮任何一个人所能打造的,世上能造出这么一个笼子的人,一只手绝对可以数过来。
孙云平盯着丁桀,眼睛里,脸上……都带着种高热一样的亢奋:“帮主,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们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啊,等你多久?”
苏旷并不担心丁桀会伤到孙云平,但他已经开始担心丁桀,他柔声:“你静一静,落花堂的弟兄们,未必就是帮主下的手。”
“苏旷……你看看外面……我们落花堂的兄弟们,都躺在那儿,你看见没有?”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覆着泥土,孙云平梦呓一样:“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又到了练武的时候了,又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帮主!”
苏旷想要伸手,但孙云平向里滚了滚,他本性质朴,这口怨气一旦发泄出来,一时半会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他甩手,想要离丁桀稍微远一点儿,但丁桀的神色依然很平静,依旧是在缓缓地递过内力去。他甚至不问,也不说话,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
完美的自控力,苏旷都快要对他肃然起敬了,可是……
苏旷皱眉:“丁桀,你是瞎子么?栏杆落下来你看不见?”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面栏杆下落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情,但是对于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个瞬间已经可以做太多事情,至少苏旷认为自己冲出来不会有问题。
丁桀默然无语,一脸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苏旷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丁桀真的默认了,他一惊:“你的眼睛?”
丁桀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十二岁上就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视远物渐渐不清,想来是内力冲击周身经脉的缘故。”
他说得很轻松,但是这些年来过的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有人喜欢自己变成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冷望众生。但他能怎么样?远处的弟子向他行礼,他看不见;远处的敌人向他动手,他也看不清,他除了一再高傲一再冷漠,只要出手就一击制敌,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顽疾。
苏旷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样的内力会导致这种结果?他问丁桀:“你每年的装神弄鬼,也是为了眼睛?”
丁桀显然对苏旷的措辞很是不满,顺便向他普及内功常识:“不错,人身上眼睛是最柔弱的部位,走火入魔,必定是先伤眼部经脉。”
苏旷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看远处看不清楚,但是看近处没有问题?”
“是。”
“你小时候也练过眼力吧,什么发丝悬蚤,飞锥刺目之类的?”
“当然。”
“恕我斗胆揣测,你小时候,咳咳……是不是经常躲在密室里看书,贵帮的武功秘笈又都是蝇头小楷?”
“字写得斗大,那个叫做中堂。”
“恕我再斗胆揣测一次,你……”
丁桀受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旷尽可能很温柔:“丁桀,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你不过是近视而已?”
丁桀淡淡的:“是,我短视,你高瞻远瞩,眼光万里长,满意了么?”
苏旷被他噎的:“我不是说你短视……我是说你近视……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丁桀万年雷打不动的神色终于变化了:“你说什么?”
苏旷想揪着他的脖子摇:“我说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你小时候看书多些、光线差些眼力就一定会下降——只要你不这么十年八年地折腾那双招子,你那些祖宗八代的内力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你明不明白!苍天啊,丁帮主,丁大侠……你随便出去问一个大夫,这毛病常见得很。”
丁桀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笑,但是苏旷真的想笑,他看着丁桀,悲哀也不是,讽刺又不好,好容易才安慰:“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见过许多小孩子和你一样讳疾忌医,眼睛看不清了又不肯告诉父母,强作镇定……只是丁帮主你地位特殊一点罢了。”
这种安慰比挖苦还难听……你他妈的十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笑话?
如果这真的是个笑话,这笑话很快将要变成悲剧。
铮铮几声响,弦索绷直的声音,铁笼好像被什么巨力拉扯,然后生生地从墙壁里被拽了出去——空宅被硬扯出一个大洞,半壁屋梁轰隆隆倒下,苏旷没得选择,抓着铁笼跟着飞了出去。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妙,直到这么一扯才扯出了原形,十丈外十六匹骏马合力拉着三根粗如儿臂的铁链,铁链系在铁笼上,铁笼跟着马群向前冲,像一只笨拙而狂暴的兽。
当头一匹快马上,端坐着周野,他回头,嘿嘿一笑,然后扬刀:“冲出去!”
十六匹骏马狂奔起来实在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铁笼生拉活拽,积雪纷飞,在石板路上磨起一路火星。落花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粗粗估计不下千余之数,有的跟着周野跑,有的举着刀剑狂吼,有的要拦在前面挡马救人,也有人奋力拦着,扭打起来。
人潮在渐渐汇聚渐渐庞大,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弟子渐渐分成两派,周野的部下们显然已经有了预谋,举动都有章法,而大多数则依旧惶恐混乱。洛阳城中号称有整整五万丐帮弟子,一旦全被掀动出来,还不知道是如何的场面。
苏旷像块磁石似的,轻飘飘吸附栏杆上,一手抓着栅栏顶,问:“丁桀?”
丁桀目示孙云平:“他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走江湖就怕遇上这种人,面瘫似的,你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想搭把手又怕坏事,想闪人又于心不忍,看着人家大爷喜怒不形于色,你也不知道他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丁桀!还有两条街到北门!”若不是有栏杆隔着,苏旷真想踹他一脚。
丁桀微微闭着眼睛:“别吵。”
他这个定力真是属王八的,都瓮中之鳖了,还能气定神闲。
苏旷觉得自己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惊一乍的显得非常没有涵养,索性也作壁上观,看着丁桀有什么举措。
丁桀动手了。
他左足用力一踏,铁笼的棱边把一根铁链碾在地面上,一阵嘎啦刺耳的声响,马力,擦力,加上丁桀一身的内力,那根铁链生生地磨断了。丁桀四肢一舒一展,趁着铁笼被石头磕绊,哐当跳起的时候,依旧用原处压住了第二根——那个地方正是机括接合的所在,又是一阵火星飞舞,丁桀大喝一声,两膀较力——“开!”
铁链又断了,但笼子纹丝不动。
丁桀压上第三根铁索,一边足下用力控制平衡,一边双手齐出握紧栏杆,又是全力一撼——三根铁索都已磨断,铁笼翻了两翻,定在地上,但十二条边棱居然连个豁口也没有。
片刻安静——
丁桀几乎不敢置信,以自己刚才的一拔,再加上十几匹骏马的拉力,这机关鬼斧神工,能够坚固至此。
苏旷也暗吸冷气,这三根铁链都是足以抛锚吊桥的,丁桀人还在笼子里,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连断三索,他的内力之深厚,实在骇人听闻。
周野拔刀在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优雅而轻巧,像一只山林中的豹子在靠近猎物,他在五丈外停了下来,硬是不敢过分靠近丁桀:“帮主神功果然盖世,只是可惜,这铁笼是沽义山庄的手笔,没有钥匙,怕是任谁也挣不出来。”
苏旷低声提醒道:“若真是沈南枝出手,丁桀,你确实不用再白费力气。”
“沽义山庄精绝天下,佩服。”丁桀微笑:“听说沈姑娘从不轻易出手,周野,你给了她什么换这笼子?”
周野笑了:“先前是给什么都不成,后来我说了实话,想要一个能关得住丁桀的笼子,沈姑娘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喏,交货之后,还托我问你好。”
苏旷简直可以想象沈南枝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个丫头是出了名的惟恐天下不乱。
“我在笼子里你又如何?”丁桀傲然:“周野,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能杀了你。”
周野勃然变色,丁桀这话多少有点欺负人了,但是他就是不敢再往前走这么一步,他咬咬牙:“帮主,这一回冒犯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要你点个头放我们兄弟离开,我给你钥匙。”
“杀了这叛徒,自然就有钥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两边弟子一分,戴行云挽着左风眠缓缓走来——苏旷回头看看丁桀,丁桀表情没什么不对,四周人表情也没什么不对,左风眠轻轻倚在戴行云身边,还是那副娇怯瘦小的样子,自然而且亲昵,她是戴夫人?
戴行云站定,跪倒:“参见帮主——启禀帮主,三月前帮主令周野悔过自新,他非但不感激帮主苦心,反而纠结党羽,横行无忌,今日更冒犯帮主大驾——戴行云斗胆,恳请帮主下令,诛杀周野,清理门户,以肃帮规。”
“戴行云!纠结党羽横行无忌的是你不是我,你问问孙云平,是谁假传帮主号令,落花堂一百三十七名弟子是死在谁手里的?陈紫微挟私报复,你怎么不管?送玉掌门出城何等大事,你们绕开我和卓然自己就送了!戴行云,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和你争,你让我们走!”周野摸出一大串钥匙,向地上一掷:“你要钥匙?不必杀我,你拿去就是,只是这铁笼最是精巧,你若选错了钥匙,恐怕以后再不用打开了。谁想试,谁去试。”
“笑话,堂堂副帮主率众出逃,丐帮上下无人过问,你当我们是死人?”戴行云上前一步:“周野,你身为副帮主,脑子里究竟有没有丐帮二字?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只顾着买田置宅,车马轻裘,在江湖中恃勇斗狠,天下人人知道你豹丐周野,谁知道你究竟是丐帮什么人!老夫提点你几句,句句依照帮规,难道还错了不成?”
“你说的不错。”周野也向着戴行云走去,两人越来越近,各自已经缓缓捏紧兵刃,周野的声音不算大,但是真力运足,显然是向着四周而言:“我早就看不惯所谓帮规,束手束脚,条条都是你的理,从头看到尾没有一句话告诉我们该干点什么,不得、不行、不许、不可……你听着烦不烦哪?你不烦我烦!还就告诉你,我姓周的今天走定了,谁想拦我,操家伙上吧!”
他瞪着眼睛,虎视四方,浑身肌肉紧绷,只怕是抬手就要伤人。人群中,周野的手下都默默地亮出刀剑,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证明自己极大的决心。
左风眠奔到二人中间,女人总是最细心的那一个:“你们……咳!卓然呢?卓然怎么没来?”
周野微微沉默片刻:“风眠你闪开,段长老今天来不了啦,今天谁也别想再护着这个老匹夫!”
戴行云看着周野,还是二十年前那只孤僻、凶狠,逮谁咬谁的小豹子,他长大了,更加狡猾,知道反咬一口了,戴行云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野性难驯,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和你的野兽娘亲一起死在山里。”
“戴行云!”周野一声咆哮,拔刀冲了上去。
丐帮两位副帮主生死相搏,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苏旷抱着胳膊,倚着栏杆,虽然一脸的不经意,但双目还是不肯放过两人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很快,他脸上闪过了一丝讶然。
这两个人确实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但是,这两人也都太久没有离开过洛阳城了,他们动手经验的匮乏并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周野,几乎令人惊叹——他的天赋之高简直可以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甚至和丁桀只在伯仲之间,但现在,他像是一只在家养了三十年的豹子,在用本能做着生死的搏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只有经验才能带来控制力,不仅控制胜负,也控制生死。
苏旷犹豫了片刻,他在看地上那串钥匙。
现在的局面太需要丁桀了。
“火!帮主——火——”一个眼尖的当先大叫起来,数里之外,隐隐约约的浓烟,有大火初起。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到起火之处,连周野和戴行云也双双停手,丁桀顿足:“不好,是总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