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的舟擂之上,本来是有这么一副对子:锋镝欺远客,拳脚避少年。

这副对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劳师远奔的,自然比不上地头蛇好整以暇;人老力衰,筋骨拳脚也定然没有少壮人那样强劲。但扬州城里文化风气最浓,即使是擂台这种最没天理的地方,也不能违背三纲五常。有几个文武双全的前辈好一番议论——这一“欺”,如流氓地痞小人得志;这一“避”,似犯上少年忤逆骄狂——于是有和事老出来加了几个字,对子就成了:莫以锋镝欺远客,且将拳脚避少年。

温柔敦厚,中正平和,于是乎大家都满意——虽然仍改变不了总有少年得意、耀武扬威的事实。

就好像有许多人明知道根本做不到连胜三场,但偏要下五两银子的血本领号登台。

公平而暴力的较量,然后胜出,本来就是大多数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

今日得意的少年是苏旷。

第七日,第二场。

擂台下早已掌声雷动,只要再胜出一场,他就是运河舟擂二十年来最年轻的守擂英雄。或许吧,或许师父知道了会笑骂他一声“胜之不武”,毕竟这里只是扬州武人们切磋拳脚、消磨时光的所在,真正在江湖中闯出字号的侠士绝对不屑参与,但他不在乎。荣誉、掌声、啧啧的惊叹和赞赏的目光……这一切的一切像一把野火在灼烧内心,以前从未经历过,新奇而且具有诱惑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的。

当然,还有……别的什么。

运河舟擂,是在一艘巨大的楼船上进行的,入水者为输。大船离岸五十丈,岸上的看客们可以免费,但想要看得更清楚,就要花十个铜子儿买一个小船上的位子,或者索性扔出两钱银子包下一艘小船。自从有舟擂以来,运河上不少人家以此谋生。穷人家买不起船的,也常常划着小舢板,卖些茶水、干果之类。总而言之是台上热闹,台下更热闹,若有精彩对决,常常有船主为争位子打起架来。

密密麻麻的乌篷船外,还孤零零地泊着一叶小舟。小舟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标志,只是船头总放着一桶桃花,红红白白的,很是好看。舟上有个姑娘,太远瞧不清面目,只见她穿着条纱窗旧绿色泽的长裙,在烟波夕照之中,显得分外袅娜。

从苏旷第一天打擂起,那姑娘就这么远远看着,也不靠近,也不离开,甚至……都没有换件衣服。

这种被姑娘仰望的感觉,实在让人心醉神迷。苏旷早早下定决心,今天再胜一场,然后就去瞧瞧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如果她是卖花的,就买她一枝桃花;如果她是卖茶的,就引荐她去二先生的茶园——那里生意好得多,这儿毕竟太不安全了……

他兴奋得脸发红,抱着拳四下道:“承让,各位承让!不知哪位叔伯兄弟再来指教一场?”

话音刚落,一条身影便自小舟中掠起,轻轻巧巧地落在他面前。那人穿着件灰袍,戴顶油竹箬笠,也瞧不清脸孔,向苏旷略点点头,挥拳就打。

苏旷连忙侧头闪过,好心提醒:“这位壮士,你未曾报名记号,即使赢了也不算银子,不如——嗬!”

拳风劲直刚朗,开阖大气,来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好像也不是来打擂的。

苏旷心中一阵发冷,他自以为功夫已经足够扎实,但拳法比起面前的对手来,根本就像个纸糊的风筝。

那人连发九拳,苏旷连退七步,但无论怎么腾挪跳跃,这个人的拳头好像永远不离他的面门三尺处。

眨眼间退到船头,身后就是滔滔流水,苏旷咬牙,双拳齐出。那人不动声色,也是双拳齐出。苏旷向右微闪半步,左拳直撞那人的右拳,右掌翻手为切,反撩那人腋下——两人都是极快,双拳甫接,苏旷只觉得左拳像是砸上了生铁,痛得撕心裂肺,也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但那人也被他一掌撩实,按着右肩,险些痛呼出声来。苏旷拧身反跃,离开船头,那人又是一轮拳直打过来。

咦?熟悉至极的招式。

苏旷心中畏惧略去,这个人……他难不成只会这九招不成?

那人又是连击九拳,苏旷只退了三步。他心中有了点儿数,双掌十字封门,挡住那人的拳头,清了清嗓子,满怀喜悦,略带激动,生平第一次清清楚楚“一口喝破”来人的路数:“好一路伏虎罗汉拳!——阁下是少林的高僧?”

那人不点头,也不否认。

苏旷略有点儿心虚:“难道不是?这个伏虎罗汉拳……不是少林的入门功夫吗?”

确实对了,那人脸上已经有了怒色,转头看向船下的小舟,舟中一个黑影静静地道:“玄印,试试他的刀法。”

据说贪、嗔、痴是人间三苦,在苏旷的想象中,得道高僧应该是被骂到祖宗八代都不动声色的,但眼前这位玄印师父明显是已经生气了,而且是那种被羞辱了的不快。更要命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气从何来——只见他回身拔出把戒刀:“小施主,亮刀。”

苏旷想也不想,回头从兵器架上拿下一对护手钩来:“我喜欢用钩,不爱用刀,大师看着办吧。”

玄印又回头,看了看小舟里的发话之人,那意思是——他不用刀,要不要打?

那人缓缓点头——姑且一试。

玄印挽了个刀花,拉开架势摆出门户。

苏旷扑哧一声乐了,他现在知道这位大哥为什么生气了。怎么看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不仅拳法是入门功夫,刀法也是。天下武功出少林,伏虎罗汉拳和伏虎罗汉刀都是招式最简单、蕴涵北宗拳法原理的武术,这些年来早被传播开去,也不知道多少家拳术刀术中都有它们一两招的影子。先不管威力大小,总之,是个练家子,至少都会认识。

基本功再重要,有谁乐意十几年如一日地“入门”玩儿?

想必是闭门宅居太久了,玄印大师显然缺乏和人沟通交流的能力。他继续摆开门户,等苏旷出手——刚才拳脚功夫是他先出手的,这一回总不好再以大欺小。

苏旷双钩向怀中一抱:“玄印大师,不必试了,你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是。”

玄印动起手来固然是疾风骤雨,说起话来却实在磨人。他万事不敢擅专,又一次回头:“师叔祖,师叔,这……”

苏旷等得,下面的一众看客可等不了了。听见“少林”二字的一概沉默不语,没听见的却一起发喊起哄:“打不打了?不打退钱哪!下面的是你师娘啊?什么都要问!”

舟中人再也坐不住了:“慧权,你去问他。”

也不见人影晃动,苏旷面前立刻又多了一人——这手轻功实在漂亮,看客们立刻缄口不言,暗地里议论今天这场架怕是难得地好看。

来人修眉长目,面孔如泰山之石,方方正正。他单掌含胸一立:“少侠,请。”

苏旷一拳挥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今天遇见了一位高手,而且是终生难忘的高手。同样的九路伏虎罗汉拳,在这个人手里好像有了魂灵。曲柔回环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的拳直上直下,拳风磊落,如大漠烟尘逐随奔马,滚滚而来。苏旷无论何时转身,都能看见慧权的凛凛双目,无论何时格挡,都能看见拳头逼面而来。苏旷出手越来越快,但慧权依旧疾中带缓,拳拳留有余地,只逼得苏旷渐渐抛却套路花哨,一拳接一拳,也刚硬迅猛起来。

慧权的眼里,渐渐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这孩子的基本功可以算得上扎实了,可惜就可惜在师承——苏旷所学的一切功夫都是直指“击技制敌”四字,这样的武功迅捷、有效,假以时日,他必定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但也仅此而已。

江湖代代都有这样的高手,一时无敌于天下,百年之后,不过留下一个名号而已。这样的高手属于江湖,但永远都不属于武林。江湖中人习武为人,武林中人习武为己,这两者在当代并无高下差别,但一个武学大师却可以为后世留下一些东西。这两者缺一不可,正是江湖的刀光剑影吸引无数少年人走进来,但也正是武林中的坚忍开创,把一些薪火相传的东西递下去。

慧权从这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上看见了一种醉意——强弱悬殊,胜负已分,他索性不再思索应对之道,而是被自己的拳法吸引,全身心地领略北派少林拳术的精髓,一招接一招,越来越酣畅淋漓。

慧权深吸口气,一拳直击——这正是天下习武之人的入门招式,黑虎掏心。

苏旷来不及闪躲,拳锋已在眉睫之前,他只觉得慧权的指节几乎触到了自己的鼻梁,脸上寒毛都是一竖。

苏旷皱眉,反掌切向慧权内肘,右手变拳为指,直点慧权喉结。

慧权目光不变,缓缓一拳推出,依旧是黑虎掏心。他的气息充沛至极,拳法似曲非曲,似直非直,一线之间,似乎有无穷变化。

慧权是少林第一武痴,今日可谓苦心孤诣,自家师叔还在台下坐着,他也弄不清眼前的少年是敌是友,就大起爱才之心,要点破他拳法本宗之道——哪想到这一拳击出,苏旷反倒不再苦思冥想,目光一晃,眼珠子滴溜溜向一侧望去,嘴角也泛起笑容来。

慧权大是好奇,也顺便瞥了一眼,胸中一口真气恼得险些走岔——远远的,乌篷船上桃花艳艳,绿衣的姑娘好像极其关切,正扶着船橹探头遥望。苏旷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见自己的面容,就温柔款款地含笑致意,百忙之中抽空点了点头,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满是绯红。

罢了,终究是看走了眼……慧权变拳为爪,扣住他肩头:“小施主,颜中望在哪里?”

苏旷回过神来,但半边身子已在慧权掌握之中,哪里还能挣扎。他咬牙:“我……我不知道。”

慧权摇头:“小施主,此事与你无关。颜中望盗我少林刀谱,伤我同门,这是门派恩怨,你担待不起,带我去。”

他这番话可谓光明磊落。本来此中内情根本不需要告知一个陌路少年,但他出语诚恳,似乎是在解释自己的动机。

苏旷挺胸抬头,理直气壮:“既然与我无关,三位大师自己找他就是。我打我的擂,你们找你们的人,井水不犯河水。”

慧权叹了口气:“小施主欺我眼盲不成?你不认得颜中望,那这破月七式,是什么人教你的?”

“若不是你们抓他妹子,颜大哥何必和你们为难?”苏旷恼道,“他伤成那样,你们非要他性命不可么?”

他这句话喊得又急又响,底下看客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舟中老僧再也坐不住,也跃上大船来,面沉如水,“少林百年清欲,岂容你信口胡说?那女娃儿女扮男装偷窥我少林绝技,颜中望持刀伤人强抢刀谱,我若放任他二人离去,少林颜面何存?慧权,你还啰唆什么,押他带路!”

慧权轻轻推了推苏旷,小声道:“莫要逞强。我师叔疾恶如仇,脾气火暴,你少说两句。”

苏旷根本就不是少说两句的年纪,一口气反而上来了:“颜小望也不过就是多看了几眼你们的刀谱,至于就要废了人家小姑娘的武功么?颜大哥已经口头赔罪,你们不依不饶,还要他怎么办?我听说禅宗弟子讲究心性不起不动,离念离相,大师你满眼门户之见,动辄赶尽杀绝,依我看少林也——唔!”

他被慧权一把捂住了嘴。

老僧渐渐动了真怒:“慧权,你又擅自做主——放开他,我倒要听听!小施主,依你看,我少林如何?”

苏旷嘻嘻一笑:“一直被血洗,依然是泰山。”

这一下,众看客连“哗然”都不敢了,满场鸦雀无声,唯有滔滔河水翻滚南下。夕阳中运河如血练,春风已冷,肃肃如秋。

三个僧人一起变了脸色——数百年来,少林是江湖中最倒霉的门派,但凡有邪魔歪道要染指天下,必定拿少林开刀,大小战上百次,败多胜少,死伤无数,说是“一直被血洗”倒也没有冤枉他们。但是这种伤疤,又有哪个门派不是深以为耻的?也就是这种初生牛犊敢随随便便说出来。

慧权第一个反应过来,翻身跪下:“师叔息怒,童言妇语,百无禁忌。”一边回头,“还不快认错。”

苏旷也明白自己一时失言,但要他跪下认错,实在抹不下面子,一时嗫嚅:“大师,我我……”

老僧脸色极是难看,但他总不好当真难为一个半大孩子。他伸掌在苏旷肩头一按:“跪下。”

无论是身份、礼数、情景……最好是识时务为俊杰,苏旷也不是那么不懂事,但是不知怎么了,今天就是拼命想要逞英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第一次有姑娘眺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崇拜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血在烧,只觉得有豪情万丈,宁死也绝不丢人。

肩头似乎有千斤之力,苏旷只觉得浑身骨骼都要碎裂了,再也支撑不住,想也没想,一腿斜飞出去。

老僧闷哼一声,忽然就蹲下了——这一脚踢得不大是地方,大师们虽然清心寡欲,但该痛还是会痛的。

苏旷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堪堪跑到船舷边,正要往下跳,身后破空之声迅疾,不知什么东西向背后和双膝打来。苏旷腾空一跃,躲过下盘暗器,但另一粒是无论如何也闪不过了——他咬牙听天由命,但是身后咄的一声响,回头看时,一支毛笔已将一枚佛珠钉在甲板上。

苏旷向左侧一望,大惊:“袁三叔?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袁三摸着唇边的细细胡须道:“怎么了?你泡叔能开澡堂,你三叔就不能做点儿小本生意?小苏啊小苏,袁三叔是怕了你了,怎么在家想听你说句笑话这么难,跑外头来就敢给我开这么大玩笑?”他回头,一躬到地,“达能大师是戒律院首座,德高望重,何必跟一个黄口小子计较?稍后我命他叩头赔罪,要杀要打,不争一时。颜中望就在我处,还请移步都一泡,咱们万事好商量。”

达能大师勉勉强强站直了腰,似是要从袁三那张精明油滑的老脸上寻出些昔日痕迹来:“你是……袁不愠?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都一泡是——”

“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容身所在,说来还是托了大师的福。”袁三摇着脑袋,好像要把当年一些不愉快的东西摇去一样。

达能双手合十,轻宣一声佛号:“罢了,看在你和况公子的面上,请吧。”

“都一泡就在那边,一盏茶工夫就到。大师请。”

扬州城里水道纵横,河网密布,他们正沿着一条青石小街向都一泡走去。身边就是条小河,船橹吱呀,伴着些轻快的笑声、过日子的抱怨声。平静而悠然的生活如同落在水面的落花,打着卷儿奔向远方。

苏旷走得有些发急,拉着袁三的袖子问道:“三叔你怎么……”

袁三递给他一纸公文:“小苏,交朋友是件好事,只是结交须谨慎,你当兄弟是白菜,满大街都是?”

是扬州府的公文,上书颜中望杀人越货,强抢漕银五万两,悬赏天下,有告知者即予花红五千两云云。

公文上的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前,那时候颜中望应该是在离开少室山,一路逃向扬州的路途之中。

“不会……不会是真的。”苏旷的手心开始冒冷汗。

“不会是真的?”袁三意味深长地笑笑,“运河官船上死了十三条人命,这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小少爷,你也该关心些民生疾苦才好。”

“我……”这两个多月恍如隔世,苏旷已经快要忘记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进神捕营,成为一个公门之人。

“此事惊动不小,令师铁敖已经离京南下,此时恐怕已到扬州四五天了。”袁三晃晃脑袋,“走吧走吧,别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

苏旷别过头去,咬着嘴唇,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说不清道不明——袁三叔早就到了,偏要看这么一出好戏才压轴登台;这五六日下来,颜中望已经知道了他的师承来历,也知道他日后必定是神捕营中人,偏偏藏起这么一桩事情不和自己交代。他做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状时,这些长辈们偏要教自己敞开心扉;到了他欢欢喜喜敞开心扉的时候,那些教导他的人又说,你真幼稚,做人要谨慎防范些才好。

“你们,你们什么都知道?”苏旷的眼里有了一丝冰凉,手被袁三扯着,但已经不知道走向哪里。

“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连窝藏了要犯都不知道。万一掉了脑袋,岂不是很冤枉?”袁三笑嘻嘻地道,“更何况本府的总捕头肖之龙肖大人,隔三差五就来盘问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想不知道都难哪。”

“我,我想不通,颜大哥那时候已经伤得很重,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去劫什么漕银?但漕银若不是他劫的,公文上为什么指名是他?三叔你们要是真的都知道,又为什么冒风险出手救他?”离都一泡越来越近,苏旷苦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念师父。师父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他些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些为什么?”袁三悠然,目光里透出一丝狡猾来,“小苏啊,我只问你,如果这件事真是颜中望做的,你怎么办?”

“不会的。”苏旷说得斩钉截铁,“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颜大哥就算有本事劫下来,但凭他一个人,也没法子带走。更何况以我师父的速度,若真要找他,早就到了都一泡。但他迟迟没有举动,其中必有蹊跷……三叔,你不明白,我和颜大哥是兄弟,我……反正我信得过他。”

这句话说得连达能都苦笑起来。袁三嗤了一声:“就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义气?小苏,我知道兄弟两个字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练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