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千言倚马,声声道家国天下,

到如今只谈风月不言它。

风也,你也曾吹松涛怒,南山篱下,如今传争鸡斗狗语喧哗;

月也,你也曾照烽烟起,碧海银沙,如今化百花含露滴答答。

也罢,忍将锦绣年华都一泡,

整头面修脚,将书剑抛下,那箫声太戚戚还不速换琵琶?

温汤滑水,听一段江湖闲话。

但凡说书,必有开场;但凡开场,必要做出几分沧桑感喟的样子来。男女之事总要先离后合,天下之事总要先兴后亡,非如此,不足以尽兴。

这十几年来,柳二先生的开场白不知换了多少,但不论怎么换,“都一泡”三个字是少不了的。

这“都一泡”在扬州城里未必有多大名气,可是放眼江湖,却当得起“独一无二”四个字。江湖中人往来扬州,张口便是一句:“老泡怎么走?”看那个情形,澡堂的一池子温水,反倒比廿四桥明月、瘦西湖佳人更有名些。

江湖人哪,苦孩子没娘,那是说来话长。一个个的打小就冲进了滚刀堆里,一拳一脚地打出名号,说是快意恩仇,其实是仇多恩少处处是非。再加上门派纠葛、家族恩怨、朋友牵连,随便抓起个人来,身后都是一嘟噜一串的仇家,轻则打架斗殴,重则杀人偿命。这行走江湖的,有的是长年累月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的,更不用提刀上墙、剑归鞘、宽衣解带安心泡个热水澡了……

“以上便是我们老泡生意兴隆的原因。”

管事先生袁三正歪斜着身子,瞥着眼前那个半大小子谆谆教诲。

这些年来也不知怎么搞的,老板大开方便之门,许多好友纷纷把徒弟送了来,个个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任凭使唤随意当差”,其实呢,还不是看中了老泡鱼龙混杂又安全可靠,正适合那些老滑头把这种最难调教的小子送来开开眼界。

“明白了。”少年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清秀,笑容温和,手脚利落,除了话少了些,样样都好。

“嘿,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没开始想女人,自然不知道银子有多重要。”袁三吮了口茶,又把茶叶呸呸吐回杯中。这老狐狸一眼就看得出来,少年对他的话题并没有什么兴趣。

那少年忍不住眉头一皱,尽力毕恭毕敬:“袁三叔见笑了。”

袁三好像存心想要逗弄他一番:“唔,铁敖那家伙是不是跟你说,多做事,少说话,嘴巴放甜些,逢人喊声叔叔伯伯的攀个亲戚,等混熟了之后,自然知道些个咱们不轨的举动。到那时,嘿,正好报效国家,维护朝廷法度,把咱们这帮鱼龙混杂的一网打尽?”他说到后来,嗓门越压越低,摆出一副又凶狠又神秘的样子。

少年抬起波澜不惊的眼睛,轻轻笑了:“唔,差不多就是这样。”

青布门帘里,立即传出一阵哄笑声来。袁三好没面子,用力挥手:“出去出去出去!”

“是。”少年转身出门,轻轻巧巧地把门带上。

袁三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回头做出结论:“老泡,这是谁家的徒弟?这小子倒懂事,就是太无趣了。”

“哦?都像你一样油嘴滑舌的才叫有趣?”都一泡的老板自然就是袁三口中的“老泡”。他整个身子似乎都伏在桌上,正和一个竹竿般高瘦的中年人商量着什么,一脸的全神贯注。他一边随口应付着袁三,一边手指轻叩着自言自语,“二弟,明天讲汪振衣大战霍瀛州那一段,一定要加上汪振衣焚香沐浴的段子,要说到细节——怎么雅致怎么说,怎么玄乎怎么说,要让大家伙儿明白——这个汪振衣呢,本来要比霍瀛州稍稍逊了一筹,之所以能打平手,那是在咱们家洗过澡的缘故。”

“雅?”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慢吞吞地开了口,“怎么个雅法?”

“什么龙涎香,金丝楠竹的大桶,温泉水……嘿,就是咱们老泡后院的那一套呗。”老泡眨了眨眼睛。

“那只能叫做贵,不能叫做雅。”说书的男子抗议了。

“贵就是雅。”老泡敲了敲自己油亮的脑门儿,“不过是几百年来的读书人煞费苦心地花钱而已,想开了就好。”

“大哥,你是穷疯了么,什么事情都能拿到外头讲!二哥你也不劝劝他。”听着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议论汪振衣与霍瀛州的一战,袁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再则,谁说汪振衣比霍瀛州逊了一筹,你瞧见了?”

“不过是说些闲话而已,老三,你还是放不下呵。”中年男子还是慢吞吞地起身,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向上一翻,立即成了个瞽目盲者的样子,伸手摸过竹竿来,抖抖地点着地,向外走去。

挑开青绸帘子,男子一步刚迈出去,笔直站在一边的少年就连忙伸手来扶:“先生小心门槛。”

老泡捂着肚子闷乐,袁三笑得打跌。

那男子摇摇头,无奈道:“小兄弟,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年回道:“回先生,袁三叔还没交代我去哪儿。”

中年男子笑了:“喊我二叔就好。不过小兄弟,你也真是……他不交代,你就不能问他?”

“等一等没关系的。”这少年安静得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有一点儿孤独,但是不算阴暗,见柳二先生笑得温柔慈祥,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柳二先生心里微微一酸——保持距离的察言观色,这显然不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娇儿会有的。他伸手,想要摸摸这孩子的脑袋,但明显感觉到少年的身体一阵紧绷。柳二先生收回手:“你叫什么?”

“苏旷。”少年眼里露出狐疑,问得小心翼翼,“二叔,你不是……瞎子?”

柳二先生长笑一声:“障眼法而已,那群明眼人总以为瞎子能看见更多的东西。来,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虎虎生风地向外走,手里的竹杖挥舞成一团青影。

“……柳衔杯,十六年前已经成名,以武功论,在岁寒三友中排第一。如果你有机会看见他出手,千万要仔细,他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会'碧海卷银沙'身法的人了……”临行前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苏旷一惊,连忙快步跟上:“二,柳二叔?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既然到了都一泡,总要感受一下浴池的精神才好。”柳二先生慢悠悠地道。

“澡堂也有精神?那岂不是茅坑也有理想了?”苏旷被逗笑了。

“这话你也就能对我说说,你要是敢对大哥说,看他不打断你的腿。”柳二先生瞪了他一眼,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诸君哪,不管到什么时候,各位心里都得有那么一小块浴池。就算里头全是苦啊,累啊,委屈啊,难过啊,你也得抖擞精神,把它弄热乎了,哼首歌泡个澡,再站起来的时候就得轻轻松松的,该干吗干吗去。”

“这话是谁说的?”

“老泡说的。”柳二先生手一指,“也就是你的老板我的大哥。此人好为人师,平生最喜欢的就是指教别人。他将来要是说起这话,你千万要当是第一次听见的。喏,到了。”

“尊客请——里面兄弟动作快起来……”白雾蒙蒙处,迎门的伙计一声高叫,“哟,二先生!”

“这位小朋友叫苏旷,你们多亲近亲近,日后就是一家人了。”柳二先生指着苏旷介绍。

那伙计嘿嘿笑了起来:“老泡又拐人家小兄弟来白干活了。”

咦?这伙计对二当家的毕恭毕敬,对大当家的倒是亲昵无礼——苏旷心念一动。

“……老泡,也就是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书画双绝,文武全才,可惜二十四岁就退出江湖。唉,当今天下,多了个浴池老板,少了位领袖人才。可惜,可惜,可惜。”

唔……也没有那么可惜吧?苏旷跟着柳二先生入内,边走边想,其实他们好像……还是很快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