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声吟

平生我意自孤行

长梦执着不复醒

恨天无柱

恨地无环

忍负一片心

如果可以并肩,无忧无虑地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天鹅飞过的刹那,就是地老天荒。

龙晴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起来!我是龙晴,不是凤夫人!我做事不用他姓凤的教!他说不许救就不许救?我呸,他算什么东西!你们说——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少做,那么多女人也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也抢了,再抢他个凤曦和算什么?”

达里湖如一整块净蓝色的琉璃,一阵微风过处,分不清哪里是湖水,哪里是蓝天,哪里是白云,哪里是天鹅。远处天鹅成双成对,翩翩飞过,好像整个蓝天都被它们羽翼占有,看得人又惬意,又羡慕。

凤曦和躺在地上,对着蓝天喊着:“老天爷——你今天要是敢下雨,我作鬼也不放过你!”

龙晴已是一件件地将身上衣物除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又温柔,又悲伤。

凤曦和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欺负我身上有伤?”

龙晴呸了一声:“废话,你带我来要干什么?”她的脸已经开始红了,手停在最后一层壁垒之上,不知要不要继续。

凤曦和嘻嘻一笑:“我带你来看天鹅啊,人生匆匆,难得对着如此湖光山色,你怎么如此没有情趣?”

龙晴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轻声道:“少废话……来啊,抱着我。”

凤曦和不理她,把地上的衣裳丢了过去,“快穿上,湖边风大。”

若是平日,龙晴恐怕已经动手了,她咬了咬牙,走到凤曦和身边,躺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颤声:“你……”

凤曦和拍了拍她的后背:“乖乖穿上衣服,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龙晴恼羞成怒,本色毕露,直视着凤曦和的眼睛:“你明明在躲我,凤曦和,你他妈就不能主动一回么?”

凤曦和苦笑:“龙姑娘啊,你他妈就不能别老是一脑子男盗女娼的么?”

这个“男盗女娼”倒是浑然天成,龙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一片盈盈。

凤曦和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压低了声音,“晴儿,不许哭,你要是再敢哭,我就——”

“就什么?”龙晴的身躯滚烫,贴得更近。

凤曦和坏笑:“你要是再哭,到时候我也哭,叫天下人耻笑漠南凤五是个孬种,害你也没面子。”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龙晴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怒骂:“凤曦和,你怎么就不能要了我呢?”

凤曦和一把推开她,也怒道:“你淫词滥调看多了?我现在要你就是个畜生,龙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脑子?”他一把捡起衣裳,丢在龙晴身上,“你非要逼我现在就跟姓苏的走?”

龙晴被他推的一个踉跄,站起身来,猛一抬头:“随你,你活该!”

凤曦和懒洋洋转过身子:“快穿快穿,少在那儿装傻,我喜欢的晴儿不兴哭哭啼啼。”他的声音里满是微笑,手指却颤抖着抓紧草地,一手惨绿。

龙晴终于衣冠楚楚地坐下,颇有些泄气,“那好吧,说,你拉我来干什么,别告诉你只是为了叙旧。”

凤曦和正色:“晴儿,能不能告诉我,莫无的事情?”

龙晴一怔,转眼已经明白,“你要在临走替我料理他?”

凤曦和点头,“这个人剑法决不在你之下,我不放心。”

龙晴忍不住又想嘲笑:“苏旷可还在你家守着呢。”

凤曦和目光有了些凌厉之色,“我欠他一条命,还他就是。但在这块地方,别说他区区一个人,就算朝廷千军万马齐至,凤某何惧?”

“好威风!好霸道!”龙晴鼓掌,“只是,凤曦和,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么?你太霸道,总是想替我把什么都安排好,我担待不起——我和莫无的恩怨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凤曦和看着她,眼里的凌厉一丝丝化作温柔:“那好,晴儿,就算我临走的时候求你,我想知道你的事情,不想带着一脑子胡思乱想见阎王爷……我不插手,只想听听,好不好?”

提起莫无,龙晴的神色黯淡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他是我爹的好兄弟,只是我爹的死,却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爹的名讳是龙铮,铁骨铮铮的铮。

“二十余年前的江湖,有‘醉翁茗客剑公子’之说,我爹便是醉翁,与师父萧茗,剑公子莫无鼎足而三,偏偏又是……极好的兄弟。但是后来,慢慢有了变化,我爹娶了我娘,师父也有了心上人,三个人原本的亲密无间便有了些不对。爹娘和师父一心归隐田园,不问江湖事,但是莫无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能忍住性子?就一个人带剑上了京师,要一会天下的高手,据说,就这么结识了铁敖,引为生死之交。”

一旁的凤曦和忍不住插嘴:“你是说,十六岁?”

龙晴点头:“莫无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若不是中间十年弃剑,恐怕今日你我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算了,我继续说。”

“我爹爹妈妈隐居在太湖之中的芙蓉庄上,师父师母,呃,那时候还不是师母呢,就住在隔壁的竹林之中,快活似神仙。只是……我娘,还是有了麻烦。要说起来,我这个马匪也算家族渊源,我娘认识我爹爹之前,本就是道上出了名的独行盗,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洗手归田之后,依旧有许多人不放过她,里面就有当年的铁面名捕。他带人纠缠我爹娘几次,偏偏又不是他的对手,就设下圈套,以我娘昔日兄弟为饵,要诱她入彀。”

“听师父说,我娘也是火爆义气的人物,一怒之下真的翻出旧日行头,要夜闯金陵府救人。我爹忽然发觉娘亲不见,就急匆匆把我托付给了师父,前去救人,但终归还是迟了一步,娘她自知无路闯出重围,又被兄弟误会,竟然横剑自尽了。等到爹爹赶去金陵府,却……却看见了莫无。那时候他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面,我爹便以为莫无勾结了官府,谋害娘亲,一怒之下,便和他割袍断义。谁知莫无死命拦着爹爹,不许他杀铁敖复仇,我爹只好和莫无苦战,结果,铁敖已经走了,还搬来救兵……金陵官兵合力围杀我爹,莫无却死命替爹爹杀开一条血路,带着我娘的尸身逃出城外之后,他跪下道,铁敖是他生平唯一好友,为人刚正不阿,毫无私心,爹爹若要怪罪,就请杀了他为嫂子报仇……”

“爹爹他,又如何对兄弟下手?这时师父师娘带着我赶到,爹爹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和吴钩剑一起托给师父……然后……然后……他老人家,也自尽了。莫无羞愧之下,便也要横刀自尽,被师父拦了下来,他立誓终身不再用剑,从此一走了之。听师父说,那晚我哭得厉害极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哭过,一直到,到今天。”

凤曦和紧紧握了龙晴的手,喃喃:“晴儿……”

龙晴苦笑:“只是谢天谢地,我总算有个温和大度的师父,姐妹四个里面,他督促我习武最严,也最担心。他不瞒我,原原本本告诉一切,叫我自己决定自己的路,是活在复仇的阴影里,还是走出去。”

凤曦和道:“萧前辈的胸襟气度,我佩服得很,有机会真要——”只是一言至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龙晴道:“师父告诉我,我爹娘之死,虽然和莫无有关,但是却并非全是他的责任。我爹若活着,也一定不希望我去找莫无报仇,他说……好朋友之间,只有误会,却没有仇恨,无论如何的伤人,终归还是会百倍自伤,莫无弃剑十年,心中痛楚,未必在我之下。我听了师父的话,渐渐打消了报仇的念头……直到五年前,听说铁面捕头竟然又找了莫无,要他拔剑重出江湖——那个铁面捕头、莫无竟然又和他在一起,你叫我如何不怒?偏偏师父日日劝我放开怀抱,我一时无法自处,便一个人到了塞北……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凤曦和一惊:“那个铁面,莫非就是?”

龙晴苦笑一声:“就是苏旷口里说的师父,天下第一名捕,铁敖。”她轻轻用手抚过凤曦和的眉骨,声音低沉,“曦和,你说,我还回得去江南么?”

“这倒真成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凤曦和轻轻将龙晴揽在怀里,一时竟也无语,半晌,才笑道:“莫无弃剑十年,居然又再出山——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居然第一个拿我开刀,嘿嘿,晴儿,我这一死,也不算委屈了。”

龙晴恼了:“你就不能不去送死?”

凤曦和低头,在她泪上轻啄一记:“一诺千钧,盗亦有道。”

如果可以并肩,无忧无虑地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天鹅飞过的刹那,就是地老天荒。

龙晴倚在凤曦和没有受伤的左臂,闭着眼睛,死活不愿意睁开,凤曦和轻轻一抽胳膊,她又无赖兮兮地向里滚了一滚,“别动,我睡会儿。”

第二次抽动胳膊,龙晴眼睛闭得更紧:“不许乱动!”

凤曦和求饶:“姑奶奶,你换个地方好不好?我臂上有只小虫,快爬到你脸上了。”

龙晴的眼角一闪,泪水滑进耳朵里,自己的声音也嗡嗡起来:“就算有只老虎,我也不动!”

“唉……”凤曦和没了声音,只是缓缓伸出右手,一寸寸移过龙晴的面颊,倔犟的嘴角,僵硬的肩头,然后轻轻按在她背后的命门上,将一股柔和的内力递了过去。龙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听他轻叹了一声:“那就多睡一会儿吧,等你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要醒过来,要醒过来,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高叫,天杀的凤曦和,又自以为是的乱安排!而深沉的睡意却慢慢淹没了意识,夸父追着最后一丝微光,奔逐到筋疲力尽,他对着将沉的落日高吼——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沦陷!

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落日俨然西斜,不知昏昏沉沉睡去了多少个时辰,龙晴二话不说,向着红山飞奔。

“哐啷”一脚踢开大门,龙晴就差须发怒张了,她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狂吼:“凤曦和呢?”

“五爷……五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的陈主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手边一人叫道:“五爷跟那个姓苏的走啦,临走的时候和咱们兄弟说,谁敢去救他,就是陷他于不义。”

龙晴愕然:“陷他……于不义?”

陈主簿忙点头:“五爷还交代,请龙姑娘暂为打理上下事务,等新瓢把子选出来再说。”

龙晴面上阴晴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大厅之内,百余人一起跪下道:“夫人!”

龙晴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起来!我是龙晴,不是凤夫人!我做事不用他姓凤的教!他说不许救就不许救?我呸,他算什么东西!你们说——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少做,那么多女人也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也抢了,再抢他个凤曦和算什么?”

陈主簿听得眼睛都在发直,本以为这位姑娘必定哭得梨花带雨,不当即晕倒已是万幸,却没料到她忽然火气冲天起来。在一旁小声提醒:“好好,龙姑娘,五爷交代,盗亦有道啊!”

“道个屁!”龙晴一把抽出吴钩剑来,“我们是马匪又不是强盗,不就是背信弃义么?背信弃义的算我龙晴好了,哪有这么多臭规矩?愿意救五爷的爬起来跟我走!”

这话喊得众人一片沸腾,草原上的马匪本就是重义气,轻法度的亡命之徒,听龙晴这么大声一喊,连连叫起好来。

陈主簿本来受了凤曦和临行重托,此时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想解释马匪和强盗实在是半斤八两,但是这姑奶奶一脸的杀气腾腾,他竟是一句也多不出话来。

奋力一挥剑,龙晴指着山下:“凤曦和说了,从今日起我就是塞北匪帮的总瓢把子,违令者,斩!”

“是!”齐齐的一声答应。

龙晴又令道:“传令下去,四面围击那个姓苏的,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不信在这块地盘上,还能叫他跑了——”

凤曦和治下的力量第一次展现出来,几乎片刻之间,刀出鞘,人上马,齐刷刷的队列,虽然不过数百人,却宛如大军一般。

“飕——”

“飕——”

无数令箭向天直射而去,召集着无数潜藏在山林的马帮。

龙晴微微的眯起眼睛,打量着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心中一声低叹——凤曦和,若没有你,这片草原怎么办,你真的要他们重新变成流匪,危害四方?

我没错,我没错!龙晴撮唇用力一声呼啸,红袍马绝尘而来。

“走——”她一跃上马,抽出鞍边的马鞭,指向遥远的东南方。

“轰——”远处忽然传来莫名的一声震响,低哑,但带着不可形容的威力。

马匪们面面相觑,陈主簿忽然喊了出来:“这是朝廷的红衣大炮啊!他们真的带兵来了——”

“无耻的苏旷!”龙晴一磕马腹,“分路出击!”

数百骑骏马从陡斜的山坡上冲了下来,扬起一路暗红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