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

一年将尽,光阴竟似较平素的日子过得更快,而此刻距第二梦离开断情居之夜,亦已过了七天。

在断情居五百里外的一个平凡小镇平田镇,今日却出现了一个绝不平凡的人聂风!

日夜兼程,聂风策马赶了十多日的路,终于也从位处极北的天下会,雨下至这个平田镇,但距离他要到的目的地,还有十多日的行程,可说长路漫漫,遥遥不知归期。

然而屈指一算,聂风这次行程竟长达一月之久,他到底要赴何处何方?

却原来,他要赶直一个与天下会所在的天山,完全南辕北辙之地江南。

犹记得十数日前,雄霸夜召聂风,只因在天下第一楼内,突然出现十二惊惶四个大字,更适逢目下正是十二惊惶每百年重现江湖之期,雄霸顿觉事有跷蹊,立派聂风往探查十二惊惶的真正面目,好让一旦有事发生,他能先发制人。

而在聂风起行之前,雄霸亦早已将自己所知有关十二惊惶这个奇人的一切相告,更将最有可能找出十二惊惶真面目的地方告诉聂风。

这个地方,正是聂风如今要去的“江南”!

但何以要找出十二惊惶的真面目,要去江南?

全因为,江南有一个武林群豪无人不识的地方

百晓庄!

百晓庄,顾名思义,正是当年百晓狂生的故居,据闻这座府第建于两百年前,至今已经历了六代兴衰。

而百晓庄在江湖中本是藉藉无名,及至百晓狂生那一代,才因他的惊世奇才而扬名于世,可惜自百晓狂生死后,接下来的后人,不知是因才华不足,抑或不欲扬名,致令百晓庄逐渐沉寂下来。

直至近十年,一度沉寂的百晓庄,竟又再于江湖崛起。聂风听雄霸说,全因新一代的传人,对前来求问的人不再闭门不纳,且无论来人对江湖有何疑问,这个新一代的百晓庄主,皆能为其排难解困。

而雄霸这次派聂风前赴百晓庄,便是望能借当年百晓狂生所著的武林历史一看;这卷武林历史,除了记下了十二惊惶,据闻还绘下了这个十二惊惶的真正面目。

然而,世上真的有人能活逾千岁?真的有人能成全任何人的任何愿望?纵是曾见过长生不死之“神”的聂风,亦感怀疑。

只是,有一点奇怪的是,聂风自天山出发之后,途中一直本相安无事,但直至五、六天前,他心头开始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股无法言喻的压逼感,聂风愈是向南进发,这股压逼感便愈来愈强,愈来愈烈,有时候甚至令他有点透不过气。

可是沿路所见,一众寻常百姓还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常过活,并无异样,绝不似受到什么压逼,故聂风也不敢肯定是否自己的错觉,抑或这股无法言喻的压逼感,原是来自一个修为惊世的超级高手,因此也只有身负一定修为的强手如聂风,才能感觉它的存在?

而当他来至这个平田镇后,那股压逼感之强,更险些令其窒息,幸而他身负“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冰心诀,方能收摄心神,未致于乱。

聂风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竟尔策马到了平田镇的江边,他若要继续南下江南,便须改以水路渡江,方能继续上路。

心意既定,聂风随即弃下坐骑,并在江边雇了一个艇家,先以艇渡江再说。

聂风所雇的那个艇家,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汉子,亦是平田镇的镇民,为人十分健谈;他一边载着聂风划艇渡江,一边笑着道:“这位大爷面口陌生的很,似非本镇镇民,大爷可是从外地而来?”

“嗯。”聂风一直在想着那股神秘的压逼感,有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道:“艇家,由这边渡江至彼岸,约需多少时辰?”

那艇家看了看江水,答:

“平素无风无浪的日子,渡江也要一个时夺,但今日江水逆流湍急,依我看,最快也需两个时辰才能抵步。”

“是了!大爷既是从外地而来,可也听过我们平田镇今晨发生了一些奇事?”

聂风一楞,问:

“什么奇事?”

那艇家答:

“是这样的!昨夜我们镇上风雨大作,夜半之时,窗外更不时传来连串轰隆巨响!我们原也以为是行雷闪电,谁知今早镇民们一觉醒来,竟发现镇上不少大街小巷,皆被破下无数深逾数尺的深坑……”

“这些深坑,其中有些更达十丈之长,而且一道深坑接着一道,连绵不断,就像有一条穷凶极恶的巨龙在我们镇上四处乱窜,追逐着它的猎物,所过之处无不石破天惊,才会弄成如此!”

那艇家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聂风却是愈听愈是凝重!

全由于世上岂有如此明目张胆的恶龙肆虐人间?依聂风估计,昨夜那些隆然巨响,与及镇上那些深坑,必是高手发招所致,更可能与聂风最近隐隐感到的那股神秘压逼感有所关连!

然而,若真的有人能破下无数深逾数尺、长达十丈的深坑,那这个人的修为,便绝对不下于其父聂人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聂风想到这里,不期然眉头深皱,但就在此时,更令他皱眉的事发生了!

瞿地,那股无法言喻的压逼感,突又侵袭他的心头,而这股压逼感之强,更俨如近在咫尺!

也许不单“俨如”近在咫尺,而是真的近在咫尺!

聂风心中一惊,随即收摄心神,以冰心诀感应周遭的气,仅在电闪之间,他已知道这股压逼感何来……

这股压逼感,赫然是来自距他们不足五丈、也是正在渡江的另一艘小艇之中!

而这艘小艇较聂风所坐的为大,当中更有一个细小船舱,故除了在划艇的艇家,聂风一时间也无法知道船舱里载着何方神圣!

但这一切根本毫不重要!正当聂风以冰心诀凝神感应那股压逼感的同时,那船舱内的人,似亦同时感觉到聂风的存在,更从船舱内传出一声男人的低沉冷笑:“呵呵!好!好得很!”

“昨夜乘着漫天风雨掩护,总算神你巧妙避过我在镇上的所有追击!但你以为稍为收敛自己体内的刀气,便能瞒过我的耳目?”

“你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聂风闻言一怔,想不到那船舱内的人竟是个用刀高手?且听其所言,镇上的深坑,原来是因他追击另一个刀手所留下!但这个用刀高手显然错了,只因他适才感觉到的,其实是聂风修习“傲寒六诀”的刀气!

他其实误认了聂风为另一个人!

聂风正待张口解释,讵料话未出口,忽又闻对方在舱内暴喝道:“畜生!看你还可走到哪里!”

“接招!”

一声接招,对方船舱忽地传出“砰彭”一声巨响,一条魁梧如魔神的散发汉子身影已破舱冲天而起,聂风犹来不及瞧清此人面目,但听他又于半空中狂吼:“看我的……”

“天·地·无·情!”

天地无情?聂风乍听为之一愕,这到底是什么绝世刀招?怎么他小时候,从没听过聂人王提及?

然而他已不容细想,只因那人狂吼声中,纵然手中无刀,却已运掌为刀,朝江水隔空疾劈!

赫又听“卜”然一声巨响!那人只是隔空一劈,竟将江水劈过激荡而起,更凝聚为一柄长逾数丈的水刀,朝聂风所在的小艇狂砍过去!

惊见此绝世奇景,载着聂风渡江的那个艇家早已被吓得瞠目结舌,只懂尖叫道:“哇…!这…到底是什么妖法?这到底是什么妖法?”

“妈呀!我们…死定了!”

妖法?寻常百姓那会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力量,唤作刀气?而不同的门派,不同的刀法,皆蕴含不同的刀气!

好霸烈的刀气!而这逼人刀气虽与聂人王当年的疯狂刀气相若,本质却异,只因逼至聂风面前的水刀虽以水凝聚而成,唯却炙热如火,与傲寒六诀的冰寒直有云泥之别!

眼见劲招临头,好一个聂风,依旧临危不乱!其实以其独步武林的轻功,要躲过这一刀原不太难,只是这一刀既是冲着小艇而来,即使他自己避得了,整艘小艇亦势必被劈为粉碎,那艇家更会被凌厉刀劲轰个死无全尸!

聂风固然不想殃其无辜,故……

唯有硬拚!

就在水刀劈至艇前丈内刹那,聂内倏地回腿一扫,腿劲如刀,竟隔空将艇前江水扫飞而起,江水更即时凝聚为一柄巨大冰刀,直向水刀迎上,正是他小时偷学自其父傲寒六诀的其中一诀惊寒一瞥!

好利害的一刀!好利害的聂风!这一诀即使不以雪饮劈出,竟亦能隔空凝水为冰,想必全因当日长生不死之神,残留于聂风体内的摩诃无量所致!

那艇家乍见聂风竟能凝聚冰刀迎战,更是看得呆若木鸡;而在半空中的散发汉子骤见惊寒一瞥,亦是一怔,沉吟:“哦?这是北饮聂家的傲寒六诀?你是谁?”

没有回答!因为就在此时,水刀已和冰刀霹雳硬拚!

“当!”

短兵相接,两刀虽非金铁所造,却迸出一声金铁交击、刺耳欲聋的轰天巨响,而水刀烫热的火劲与冰刀的冰劲互相冲击之下,冰水相冲所生的反震力,更即时将两刀破为一道万丈光芒,光芒中更爆射出无数刀劲,如箭雨般向四方八面激射!

“危险!”惊寒一瞥虽已为聂风及那艇家挡了一刀,但眼见其中十数道刀劲竟又朝那艇家激射过去,聂风身形急前,腿劲一回,一式风神腿法之风卷楼残,便已将这十数道刀劲悉数轰个迸发!

然而,他实在过于仁厚,过于为人设想了!缘于在与绝世高手激斗之时,竟仍一再分神护守其他人,这无疑是自掘坟墓!

果然!就在聂风刚为那艇家解围,舒一口气回过头来之际,他赫然发现,他纵顾得了那十数道袭向那艇家的刀劲,却始终挂万漏一,仍有一道刀劲疾轰向他自己的脑门!

脑门乃人最重要的命门,若被这道凌厉刀劲轰中,即使不死也必沦为痴儿,只是那道刀劲已射至聂风脑前两寸,他纵轻功绝世,亦决计避不了……

唯聂风不愧是聂风!危急间双目一合,将头闪电向后一仰,但听“波”的一声,那道刀劲终于没有轰中他的脑门,可是,却仍重重轰中他脑下的“命门”!

故聂风尽管能避过致命一击,但面门受创也是不轻,非但口里“哗啦”狂喷鲜血,他整个人亦觉一阵晕眩,更被这道刀劲重重轰离艇外,倒飞进十数丈外的江水中!

他,完了?

只因为救一个无辜艇家而令自己陷于险地,而完了?

聂风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就此完了,他只知道自己面门重创,即将昏厥,更即将沉进这湍急的江水中,可能真的会就此完了!

然而就在他快将昏过去前,就在他快将沉进江水之下时,他突然看见一团白影在水面之上掠过!

那是一只遍体皆白、左脸有一道红斑的鸟儿!

一只聂风似曾相识的鸟儿!

之后,聂风终于不支,彻底昏厥过去!

到底这只白色的鸟儿,何以偏偏在此时此地出现?会否因为……

它正带引着聂风生命中的第二个“她”出现?

他和她,终于也要遇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聂风终于有回了少许感觉。他第一个感觉便是,他原来还未有死。

第二个感觉,便是冷。

而这股冷,其实是来自一双手。

那是一双无限温柔的手,然而,那亦同时是一双冷得如冰如雪的手!

聂风只感到这双冷而温柔的手,不断以布条为他抹干脸上和身上的江水,更以粉帕为其抹去咀鼻的鲜血,更令他讶异的是,这双手,原来亦是一双拥有独特功力的手!

缘于这双手竟放到聂风的胸膛之上,一股炙热的内力,已自这双冷手中透发而出,为聂风贯气疗伤。

多么奇怪!多么矛盾!一双如此冰冷的手,竟拥有如此动人的温柔,竟背负如此炙热的内力!这个救了聂风的好心人,又会否像其拥有的冷手和火热内力一样,是一个内心矛盾的人?

矛盾于正与邪?

矛盾于有情与无情?

聂风真的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救了他的好心人,可惜仍是半昏半沉的他,根本无力张目,更无力支撑下去。

他终于又昏了过去。

其实,这双冷而温柔的手,是属于一个可能与聂风深有缘份的人。

只见仍在昏昏沉沉的聂风,正浑身湿透地躺于一个偏僻滩头,身畔还坐着一个披着连帽斗篷的人,不时为其贯气疗伤。

而这个人更非别人,而是……

第二梦!

只是,第二梦何以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更救了聂风?

原来,早前不问缘由、以水刀向聂风施袭的散发汉子,正是第二梦之父第二刀皇!

在过去七天以来,刀皇一直以自己断情七绝的刀气,感应第二梦身上的刀气,以求能找出女儿行踪所在。

而第二梦本可收敛自己身上刀气,瞒过刀皇耳目,只是其体内的火热刀劲每日皆会发作一次,一旦发作起来,刀气便无所遁形!

直至昨夜,刀皇更曾差点追上第二梦,父女俩更一度在平田镇内的大街小巷追逐,幸而第二梦最后也能成功收敛身上刀气,瞒过刀皇,更先其父一步,在半个时辰前已然渡江。

然而,早已顺利渡江的第二梦,本该继续依其手上地图所示,向南进发寻找十二惊惶,只是不知何故,她心头蓦地泛起一丝微妙感觉,叫她止步。

到底这是什么感觉呢?她一时也无法形容,只知这丝感觉异常亲切,就像有一个与她极为密切的人,正在与她逐渐接近……

正因为这丝微妙感觉,第二梦不期然回眸一望她身后的江河,讵料就在此时,一条白影竟在她眼前一掠而过!

啊!是它?是它?

真的是它!

真的又是那只不时在她身畔出现、曾被她取名“翠儿”的白鸟!

乍见这只白鸟再现,第二梦不知为何,竟身不由已随着白鸟所飞方向追去,约追了半炷香的时分,这只白鸟方才停在一个偏僻滩头,而在这个滩头之上,她赫然发现了一个人……

早已不省人事的聂风!

而乍见聂风,第二梦一张面更是如纸苍白,全因为在今日之前,她早已遇过他!

事缘于一年之前,第二梦曾随其父前赴西湖,寻找一个铸刀名家,以助刀皇构思其还未铸成的佩刀,可惜最后竟发现那铸刀名家早已亡故,二人唯有无功而回。

唯在回程途中,刀皇忽尔刀兴大作,又不知到哪儿去悟他的刀去了,而就在此时,那只脸有红斑的白鸟竟在此时此地出现!

那白鸟一直只是在断情居一带出现,何以竟会随着第二梦远来千里遥遥的西湖?第二梦当下大奇,姑且随着那白鸟而去,最后,竟给她救了一个被人重创、并被轰进西湖水里的人正是聂风!

而其时的聂风,虽在昏沉之间,却突然唤出“梦”的名字,尽管他心中所想的只是无双城的梦,已教第二梦心下更奇!(详见风云小说第四十四册)

但更令第二梦万料不到的是,是在她今次往找十二惊惶的不归路上,竟又再次遇上那只白鸟,那只白鸟竟又再次引领她再救眼前这个男人聂风!

是缘份?是巧合?是冥冥中的天意?抑或是,有人在背后的刻意安排?

那只白鸟的安排?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

聂风终于又苏醒过来。

这一次,他终于感到自己非但已回复气力,伤势也逐渐平复下来。

他不期然张开眼睛,想一看到底是谁救了他,岂料赫然发现,他的眼睛,竟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难道他早前被那道刀劲轰中面门,将他……

轰瞎了?

“啊……?”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即使向来处变不惊的聂风,亦不由自主脱声低呼起来!盖因一个习武之人倘若瞎了,简直比断了一双手臂更为可怕!

唯就在他低呼刹那,一个声音却从不远之处传来,道:“昏了一日一夜,你,终于也醒过来了?”

“别要大惊小怪,你并非瞎了。你只是因面门被重劲所创,延及双眸,暂时看不见任何东西而已。”

声音听来,竟平淡得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声音的主人,早已注定与尘世任何情感无缘。这个声音,简直平淡得不像一个有血有肉之人该有的声音。

也难怪这个声音听来无情无欲、无爱无缘,缘于这个声音,正是属于一个被断情七绝压逼至不敢有情的人第二梦。

乍闻第二梦此语,聂风总算暂放下心头大石,但他从没想到过,一个听来比他还要年轻的女孩声音,语气之平淡,竟似一个看破红尘、心如止水的高僧。

只是,无论这女孩的语气如何平淡,总算没有恶意,何况更可能是她救了她?聂风不由又道:“姑娘,是你救了在下的?”

第二梦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平淡的道: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昏卧滩头,受创非轻,于是便把你带来这个山洞疗伤。”

原来,此刻的聂风,已并非身在那个偏僻滩头,第二梦早已与他藏身在滩头附近一个隐秘山洞,她自己其实也害怕被刀皇发现。

聂风尽管看不见这女孩的容貌,唯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抱拳一揖道:“多谢姑娘相救!得人深恩千年记,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第二梦从小至大,从没有任何朋友,十八年的小命,真正与她有关连的,也只是她的双亲,还有那个冰窖内的剑皇,对于世俗的交往礼仪,繁文缛节,她根本一点不懂,对于聂风的提问,她竟想也不想地答:“我,为何要将我的名字告诉你?为何你不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聂风闻言当场失笑,心忖这女孩不独语调平淡古怪,就连想法也别树一职,唯有赔笑道:“姑娘…说得也是!在下聂风,乃天下会雄帮主的入室弟子!”

此言一出,第二梦当场一怔,就像是听见全天下最难以置信的事,惑然道:“什…么?你真的唤作……风?这真的是你的名字?”

第二梦如此讶异,全因在十年之前,那个神秘汉子曾预言她在长大之后,必会遇上一个名字中有“风”字的人,想不到,她两番相救的这个男人,竟巧合地也以“风”字为名,难道……

她注定要遇上的,正是他?

一念至此,第二梦心头不由一动。心一动,她体内的火热刀劲也因此而被牵动,霎时她五内一热,断情七绝刀劲又欲发作……

“啊……!”第二梦不禁低呼一声,幸而他这十八年的生命,早已惯于收摄心神,随即提气深深吐纳,方才将自己已动了的心按压下来,五内的灼痛亦随之消失!

“姑娘!发生什么事?你声音听来…也像有伤在身?”纵然看不见东西,聂风仍关切地趋前问。

“我…没事。”眼见聂风靠近,第二梦更是如见鬼般避过一旁,更坐到聂风一丈之外,只因适才她为他疗伤之时,虽曾主动触及他,但若反过来给一个男人主动接近,她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心会否再动,火劲会否再度发作,故唯有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聂风虽无法视物,唯凭声辨位,也知第二梦已坐到洞内老远,心下奇怪这女孩何以如此古怪之余,唯有岔开话题道:“是了。在下已将姓名相告,但姑娘犹未告诉在下芳名,在下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才是?”

纵然聂风已无法瞥见她的面色,第二梦仍低下头,羞涩的道:“我叫……”

“梦!”

她唤作…梦?她唤作梦?她真的唤作梦?

这一次,倒是聂风听得呆住了!他那会想到,这个拥有一双温柔冷手、语调却又平淡古怪的女孩,竟然也唤作梦——一个他至今也忘不了的名字?一个他早已遗留在无双城的名字?

眼见聂风一脸惘然,第二梦亦觉有异,问:

“聂兄,看你脸上表情,你似乎曾听过我的名字?”

聂风苦苦一笑,摇头:

“不…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又怎会听过姑娘名字?只是…,在下也曾认识一个女孩,她也和姑娘一样,唤作……梦。”

第二梦乍闻有人与自己同名,不由好奇问道:

“哦?那这位梦姑娘,是否聂兄的……?她,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重提无双城之梦的旧事,聂风不期然为之轻叹,黯然道:“她…?她本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更拥有一双无限温柔、无限温暖的手,只惜她生不逢时,毕生背负着一个身不由已的宿命,最后也是红颜薄命,在这世上无声无息…消失了……”

第二梦一听到那个梦的可怜身世,心下也不禁无限惋惜,不单惋惜无双城之梦的可怜身世,同时也在为自己而惋惜……

怎么唤作梦的女孩,命运总是身不由已?就像她,一直身不由已地练断情七绝,一直身不由已地压抑心内七情,直至如今,也还是身不由已地被逼踏上寻找十二惊惶的不归路,也不知自己此去,会否已是末路穷途……

想到这里,第二梦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沉沉道:“聂兄,但你所认识的那个梦,可也较我幸运多了,至少,她还有你这个知己在怀念她;她,还有一双无限温柔的手……”

聂风不明白何以眼前的梦,竟突然会有所感触,随即道:“梦姑娘又何须妄自菲薄,你也有一双十分温柔的手呀!”

聂风这句倒是由衷之言,全因在其昏沉之间,早已感到梦为他疗伤的手异常温柔。

第二梦轻轻叹了口气,又平淡地道:

“可是,我的手比冰还冷。”

这个倒是事实!第二梦的手真的冷如冰雪!聂风唯有道:“一个人的手冷如冰雪又如何?最重要的是人心未冷。我的二师兄步惊云,他也和姑娘一样,拥有一双冷手,外表更是冷若寒霜,但他的心,其实比烈阳还要温热!”

聂风所言非虚,他眼中心中的步惊云,确是如此!

而不哭死神步惊云冷面下的真面目,也许亦真的如此!

只是,第二梦却并不是如此的想。

她想,若聂风如今能够视物,能够看见她面上的那道丑陋红斑,他便会明白,即使她在过去的日子,心里如何温热,如何渴望朋友,但世俗的眼光,还是认为她生人勿近,她从没有半个朋友!

就像如今,聂风能够与她谈了这么久,也许亦全因适逢他双目受创,看不见她的真正面目,她最丑陋的一面而已!

然而无论如何,第二梦心中仍有点感激聂风对自己的体贴,只是怕又会因心动而令刀劲发作,故还是压抑自己心中的感激,也刻意岔开话题道:“是了。聂兄,你,本是天下会的人,何以又会到了平田镇?更被人重劲所创?”

她其实是明知故问!第二梦在为聂风疗伤之时,早已感到他所中的刀劲,蕴含刀皇的断情七绝,想必是刀皇误认他是她而下的重手,这亦是第二梦竭力为聂风疗伤的其中一个主因,她觉得有欠聂风。

聂风答道:

“是这样的。我此行远赴江南,是要办一点事,故才会路经平田镇,想不到在渡江之际,却被一名神秘的绝世刀手狙击,才会弄致如此……”

“哦?聂兄要到江南,那真巧,我,也是正在前赴江南。”

第二梦并没撒谎,只因依那个神秘男人给她的地图所示,她若要找十二惊惶,必须先赴江南。

聂风道:

“原来梦姑娘也是前赴江南?敢问梦姑娘到江南所为何事?”

第二梦本不欲对陌生人道出自己要找十二惊惶的事,但今日与聂风相遇,双方竟像一见如故,无所不谈,对于从没朋友的她来说,简直一生也没说过这么多话,遂也不以为意,坦白道:“聂兄,实不相瞒,我此行是要到江南找一个人。”

“什么人?”

“十·二·惊·惶!”

隆!乍闻十二惊惶四字,聂风陡地一愕,全因他万料不到,这个自己仍不知其面目如何的女孩,竟要去找十二惊惶,他呆了半晌,终于道:“那…实在太巧了。梦姑娘,其实我此行到江南,目的亦和你一样,也是要找十二惊惶!”

什么?第二梦闻言面色一变,她怎会想到,世事竟会如此巧合?她问:“聂兄,你,为何要找十二惊惶?”

聂风歉疚地道:

“梦姑娘,在下此行只是奉家师之命,一切也是家师的意思,他老人家缘何要找十二惊惶,请恕聂风难以明言。”

聂风当然难以明言,难道要他告诉第二梦,他师父雄霸要他找出十二惊惶的真正面目,无非是想知敌在先,若一旦十二惊惶对天下会有何异动,他便可先发制人?

“梦姑娘,那你又为何要到江南,寻找十二惊惶?”

第二梦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

“我,其实也是受我娘亲临终所托,要我往找十二惊惶,以成全她一个心愿。”这一句,虽是第二梦信口雌黄,唯却也非全属虚言;第二梦确实必须先找出十二惊惶,才能克制体内刀劲,再成全她娘亲死前的心愿。

聂风脑海忽地泛起一个念头,道:

“梦姑娘,既然你我皆是要找十二惊惶的同道中人,我俩何不结伴上路,好让大家也有个照应?”

这个本是上佳建议,唯第二梦在听得聂风也要找十二惊惶后,心中所思所想异常复杂……

她本以为,聂风极可能是自己今生注定要遇上的那个“风”。

可是如今方始发觉,他其实是自己的对手!

只因若她和他同时找到十二惊惶的话,十二惊惶只会成全一个愿望,届时候,她和他之间,谁将拥有这个百载难逢的愿望?

第二梦绝对不能失去这个愿望,当她决定离开断情居之夜,已是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她已无回头之路。

若此行无法找到十二惊惶,她在一个月后,势必焚为灰烬,届时她非但无法克制刀劲,更无法成全娘亲对她的最后期望——希望她能勇敢寻梦!

她绝不能有负娘亲期望,更绝不能失去十二惊惶这个最后机会!因此在绝对不容有失下,她决不能与自己的对手同行!想到这里,第二梦的心更是直向下沉!直向下沉!

她倏地一站而起,便向洞口行去。

聂风一呆,问:

“梦姑娘…,你……?”

第二梦愧然垂目,道:

“对不起…,聂兄,我想…,我不能与你一起联袂上路……”

“哦?为何?”

第二梦答:

“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

聂风不虞这女孩的心绪如斯复杂难明,但听她欲言又止,似是异常为难,当下也不想令她如此为难,会意道:“梦姑娘,无论你有什么原因不便与在下同行,聂风亦十分明白。”

“目下我双目受伤,不便于行,若你与我一道,恐怕有碍你的行程,你还是不用理我,独自上路去吧!”

第二梦有点狐疑,不大放心的问:

“你独自留在这里,真的…不碍事?”

聂风笑道:

“梦姑娘,你放心去好了!我绝不会有事的!”

第二梦闻言,又定定的看着聂风,看着他那丝温暖的微笑,良久良久,她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那吧。能够遇上聂兄这样的人,实是人生一大幸事。只可惜梦必须在有限之日内赶到江南,不能不走……”

“聂兄,我这里有些干粮,也足够你数日之用。”

“告辞了!”

一声告辞,第二梦终于幽幽转身,步出洞口。

她终于走了。

霎时,偌大的山洞仅余下聂风一个,伴着他的只有一堆柴火,周遭顿呈一片死寂。

第二梦走后,聂风不知怎地,心头竟不期然泛起一阵失落;说也奇怪,这个唤作梦的神秘女孩,尽管聂风仍未尝一见她的长相容貌,但心头却油然生出一阵无法言喻的亲切感觉。

“也许……”聂风心想:

“一切也全因为她也是唤作梦吧?”

但她毕竟还是走了,宛如一个不解之谜走了,他和她的缘份,也许仅止于此……

聂风想着想着,又想到当日无双城之梦,一颗心竟是愈想愈是落寞;又想到如今自己双目受伤,也不积压如何继续余下行程,唯有强逼自己的心往好处想:“聂风啊聂风!你在江湖多番出生入死,区区两目之伤,又怎会难得倒你?更何况你在这洞内休息一夜,明天可能便会好过来了……”

这就是聂风!无论命途如何多舛,聂风始终对明天仍满怀希望!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挫折,他的心,还是对人世、对命运满怀希望!

想到这里,聂风不期然精神一振,正欲站起一舒筋骨,看看自己身上可还有其他部位受创,谁知不站犹可,他的人甫站起来,便已“碰”的一声撞着了洞顶!

却原来这洞洞高仅得六尺,故七尺昂藏的聂风不撞着洞顶才怪!但这全因他无法视物所致!故即使是绝世高手,倘若失去双目,便如同被废了一半武功!

而聂风这一撞倒也不轻,虽未致头破血流,也撞个天旋地转,哎的一声,人已向后翻倒!

然而,聂风却始终未有向后倒下,缘于就在此时……

一双手蓦然从后而至,及时抵住其背门!

啊?这究竟是谁的手?

在第二梦走后,还有谁会来这个人迹罕至的山洞?

来的,到底是谁?

那原来是一双无限温柔的手。

那亦是一双冷如冰雪的手。

故即使聂风此刻无法视物,他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这双独特的手,还有这个独特的人……

“梦…姑娘?”

出乎聂风意料之外,第二梦竟去而复返!聂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悦,他与她今日只是萍水相逢,她走了还不及半盏茶的时分,他已开始挂念她了?

“梦姑娘…,你…为何去而复返?你……”

乍见聂风面上那丝喜出望外之色,第二梦却仍似一个心如止水的高僧,淡然地道:“聂兄,梦去而复返,其实是忽然记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第二梦道:

“梦长居北地,从没到过江南,此番往找十二惊惶,恐怕因不熟路途而事倍功半,若聂风曾到过江南,那梦若能得聂风带路,实在不胜感激……”

是吗?这真的是她的原因?

抑或,梦终于明白,聂风是因她而受伤?若她真的为了赶赴江南找十二惊惶,而撇下双目暂时失明的聂风不顾,那她对人之无情与绝情,又与其父何异?

聂风因她而伤,在他双目复元之前,她对他有照顾之义!

故即使与聂风同行,可能会有碍自己达成心愿,甚至到头来刀劲发作而死,但她也不理了,只因她绝不要成为第二个断情绝义的……

第二刀皇!

只是,第二梦这番复杂心思,聂风又那会明白?他只是无限感激地笑道:“梦姑娘,你这次可真的找对人了,聂风确曾到过江南!谢谢你能折返,与聂风一起上路。在下如今既无大恙,为免有碍你行程,我俩何不立即动身,前赴江南?”

不错!与其呆在这无人山洞空等双目复元,倒不如早日上路,或许沿路会遇上名医亦未可料……

第二梦微微点头道:

“很好。时候不早,聂兄,那我们如今就起行吧!”

说着已转身出洞,聂风亦循着其脚步声,一直紧随其后。

他和她,为着难以解释的因缘,终于也一起上路了。

只不知,二人此去,又会否能成就一段……

宿世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