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军似潮水般猝然掩到火云庄,把全堡团团包围住;子母神梭本人还在北三河,家中留人不多。幸而庄前后下着卡子,巡风望,官军大队一亮,庄中登时得讯。

管家贺元昆慌忙报知舅爷谢同亮;谢同亮大骇,赶紧应付。第一步先曳起护庄壕的木桥;第二步把前后庄门掩闭上锁;第三步遣贺元昆趁官兵未到,火速飞马奔出,给子母神梭送信;第四步派管帐先生长袍马褂,登上更道,和官军答话。跟着火速地打定了弃家逃走的主意,打开地道,命人保护姊姊,携带细软,先一步脱走。

子母神梭窝藏飞豹,他妻子和妻弟早断定有今日,如今悔不可追,择紧要物件,该带的带,该烧的烧;遣走全部女眷。这舅爷便率护院打手,在堡内火速布置,阴作抵御之策;非敢抗官,为的是挡上一阵,好容家众逃跑;更堆积火种,检点违禁之物,万不得已,就纵火烧庄。谢同亮二目如灯,满脸大汗,窜前窜后地奔忙。

那管帐先生,也是子母神梭的死党,站在更道上,借垛口护身,探出头来,下望官军,假装不懂,诘问来意:“你们是干什么的?青天白日包围村庄,你们要干什么?”明明望见官军旗帜,故意懵懵懂懂;他说,官军也能假冒。县里的捕快夹在众中,此时也变了神气,抢出来大声吆喝:“呔,县太爷驾到,快教你们庄主出来接见!”县令、县尉和委员、游击将军,都在阵后,策马督队;只由捕快和这小兵官先锋当壕呼喊,催令立刻铺桥开庄:“县太爷这是来清乡!”

管帐先生瞠目支吾,渐渐搪塞不开。先锋官变颜呼叱道:“访闻大盗飞豹子,现时窝藏在你们火云庄附近;本标奉命清乡,快快开门!你们庄主避不出面,你们又落桥关门,你们要造反么?”

管帐先生忙道:“你老爷贵姓?你们真是镇标么?”群卒喝道:“你瞎了眼不成!还不开门,该当何罪?”纷乱声中,官军已然布阵架炮,正堵堡门,安下四支抬枪,一尊火炮,镇标火炮手要放未放。县官还怕误伤良民;官兵步步逼紧,已然剑拔弩张。由先锋督率,就要抢攻土堡;却依然威吓着,催堡中开门。

管帐先生急出一头汗,回望堡内,仍恐没有预备好,忙叫道:“真是老爷们到了,我们一定开门。请稍候候,敝庄主这就出见,他正穿靴子呢。”

话还未了,堡中忽浮起一道浓烟。舅爷谢同亮容得姊姊逃走,立刻焚毁违禁诸物。火烟一起,官兵大哗;游击将军策马掠队,来到阵前一看,将令旗一摆,吩咐一个字:“攻!”先锋得令,拔刀指挥;群卒越土壕,抢堡墙;大炮“轰隆”一声,先发了一声空炮,震得堡墙簌簌坠土。

管账先生连连摆手说:“这就开门,拿钥匙去了,老爷们稍等等!”不意日光下,更道垛口后,已露出火枪口;刀光矛影,映日发亮,也被官军看得清清楚楚。先锋官立刻认定堡门一隅,喝令部卒:“抢!”同时一指火炮,喝一声:“放!”

火炮装上炮弹,拉开火门,群卒已攻过壕沟。堡中陡然投下矢石。官军大叫:“火云庄拒捕了!”火炮登时连发了三炮;“轰隆,轰隆!”堡上的望台立刻塌下一角。

官兵奋勇攻庄,管帐先生倏然退下,换上两个短衣壮士,是子母神梭的死友,竟领护院打手,据堡墙更道,和官兵对抗。杀声大振,大骂官军全是土匪,胆敢攻庄。

两边一上一下,一拒一守。官军放箭,护院投石;官军开炮,护院放火枪。火枪不敌大炮,官兵打开一道堡墙,从破缺突入。围墙上的乡丁、壮士急打一声暗号,抄近道撤到武胜文宅中,立刻登更道再行防守。

官兵跟踪追到,一面分兵搜庄;一面由一员守备亲自督队,把宅子也包围起来。里面还是抵抗,胆大妄为已极;游击将军发怒,悬赏夺墙,以为这一下,把匪窟堵住,飞豹子也一定跑不掉。

突然宅中起了火。县官、委员和游击将军,越发证实,武胜文必非良民。宅内贺元昆和舅爷,率家中人已先一步陆续逃走;只留下武胜文两个死友,守宅断后。武家犯禁之物极多,全聚在佛楼,付之一炬,这样就可以销赃掩迹。那佛楼正是地道的入口,屋焚楼塌,余烬熊熊冒烟,正掩住隧道。子母神梭宅中老弱逃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断后的死友还在拼命。

官兵步步逼紧,攻入武宅。武家断后之人众寡不敌,全宅顿破。官军长驱而入,宅中只剩空房。各处搜捕,只擒住三四个本村佃户。那两个断后的死友,竟在邻院房上搜获。宅中器物翻得很乱,各处冒烟。

游击将军与委员督兵救火,一面由守备、把总到庄中各处,搜缉嫌疑犯。把火扑灭之后,就在武宅拘审四邻。

武胜文的两个死友,神情模样,显与农民不同,而且身上负伤。经人指认,“这是武庄主的朋友。”委员遂严加讯问。两个死友忽然心一动,当官问到党羽时,他就供说:“药王庙还有朋友。我们不是歹人,我们不过好武罢了。”拒捕之事,抵赖不承认,说是误会。他们把官军当做股匪,故此抵抗。

官兵据供,急拨人到药王庙。这药王庙正是镖客留守之处。哪知官兵赶到一搜,镖客已先一步觉察,不知何时离庙他去了。官兵扑了空,又审问武胜文的下落,辗转严讯,竟究出武胜文现在北三河的确讯。游击将军立刻把犯人交给委员和县官,自己率兵,往北三河一带,拉开拨子,排搜着追缉下来。

药王庙的镖客因身临异地,时时刻刻防备飞豹子和武胜文的暗算,所以倍加小心。当官兵来剿庄时,他们正藏在暗处,监视武胜文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瞥见数十名化装的生客,绕道分奔火云庄。镖客就耸然诧异,互相警告道:“飞豹子许是又邀人来了。”官兵攻庄,镖客十分惶惑。直等到官兵留少数搜庄,大队出缉;镖客便设法刺探。这一刺探,险些吃了挂误官司。镖客看出不妙,这才耗过紧急时候,抽空拔身,也往北三河,给俞剑平送信。一路上躲着官兵,以防误会。故此迟到了一步。

官军剿豹,空打破火云庄,毫无所得。当下,药王庙留守的镖客且绕道,且扫听,且来追寻俞、胡诸镖头的踪迹。直赶到洪泽湖南岸码头,才得在红胡子薛兆的铁锚帮公所内,和俞剑平相会。

俞剑平闻耗诧然叹道:“咳,这事越发糟了!不知武胜文的家全剿了没有?他的家眷究竟有多少人被官兵拘捕?”四个留守镖客实不得其详。俞、胡二人踌躇道:“想法子扫听扫听才好。不晓得我们比武赌镖的事,官兵探出来没有?”

义成镖店的总镖头窦焕如道:“这事好办,县里的县尉和小弟认识,我们托他打听打听。”红胡子薛兆在旁听声,插言道:“那么一来,窦爷还得回宝应县,莫如由我这边托人探探吧。其实官兵剿他们的匪,我们寻我们的镖,我想不致掣肘吧。”

薛兆这话只是劝慰俞、胡而已。官兵剿匪,和镖客寻镖,全都是冲飞豹子、武胜文两人来的。一官一私,一按公事办,一依江湖道走,哪能不牵掣抵触?头一样,武胜文因此倾家,当然疑心镖客卖底,把种种怨恨都放在俞、胡身上了。飞豹子因自己私事,连累了好友武胜文,对俞剑平,正是前仇未了,新怨又加。起初不过想窘辱俞剑平,此时恨不得跟俞剑平拼命。

红胡子薛兆、窦焕如和俞剑平自己,各自托人扫听火云庄的案情;一面大举搜湖,勘寻豹踪。

闹到第三天上,官兵先锋队已到洪泽湖,淮海镇游击将军旋即带领全队二百多名官兵,盘搜着也赶来。一到湖上,立刻札知洪泽湖水师缉私营,一体令缉逃匪。官兵行军比镖客寻镖慢得多,可是二百多官兵齐到,向各处征船征车,地方官自然来找薛兆;薛兆登时得信。

那洪泽湖的水师营,不过五六十人,有四艘快艇,名为缉私,实与当地绅董,及顾、薛二豪互相结纳。水师营的管带已然吃饱喂肥。那淮海镇乃是海口久练之师,纪律严明。镖客想探他的剿匪实绩,竟而一点也访不出来。末后还是薛兆人杰地灵,由水师营的管带口中,钩出消息。

缉私营管带一奉檄调,说是有匪窜入他的汛地,教他率艇截剿;他就吓了一跳。当天便暗暗给南北两岸的船帮首领送去秘信,反倒邀船帮给他帮忙;又打听船帮,近日水上是否太平?红胡子薛兆由此得了线索,忙转告俞、胡。那洪泽湖边的驿丞,也忙忙地给官军备办军粮运输等事,跟薛兆再三接头;从这里也捞着官军的动静。

淮海镇标兵到达第四日,淮安府的府标兵也开到,水师营的老营也开到,并开来几艘战船,名为堵截逃匪,实似会师围攻。直等到各路官兵会齐,这才分水旱两路,开始往洪泽湖搜去。

红胡子薛兆,和北岸的顾昭年,也被带兵官传了去,由地方官陪着。大府委员和游击将军召见薛、顾,请地方绅士帮忙;又打听洪泽湖近日枭匪、水寇是否敛迹?可有大帮匪人由他处窜入此地?

顾、薛二人袍套靴帽地见了官,回禀了,旋即退了下来。顾昭年一把将薛兆拉住,说道:“老大哥。我请你到舍下谈谈去。……有点小事跟您商量。”

薛兆心中明白,忙道:“好极了。可是,咱们能在近处找个小酒馆谈谈,好不好?”顾昭年道:“好,我这里有一个朋友。”薛兆忙抢着说:“我的盟弟老谢就在近处,咱们上他家谈谈,就便扰他一顿饭。”顾昭年笑了。两人竟投谢某家中,屏人密谈。

顾昭年比薛兆年岁小,长身瘦颊,通眉大眼,像个文墨人;哪知他手下率领皖北好几百船帮。他为人很机警,看外表似比薛兆高,可是办出事来,总比薛兆差一招。独有这一次,他倒比薛兆显出机灵来了。

顾昭年道:“老大哥,您昨天打发人找小弟,小弟已把心腹话全告诉他了。我和这个点子,素不相识,我只认得他罢了。”拿手一比,做成投梭之状,意指子母神梭武胜文。顾昭年跟着说:“他们只是过路,找我借船。我事先不知何事,哪能不借给?现在他们早擦着湖边,走到远下去了。这里面曲折太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时您宅中候信的那位俞某,我也早已慕名。若据小弟看,你我弟兄莫如全不得罪,全给他一个袖手不管。袖手旁观固然不像话,可是水往平处端,也只有这一着。他们师兄弟闹别扭,教他们闹去;咱们弟兄往后长着呢,犯不上淌烂泥。”

薛兆道:“这话怎么讲?他们闹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能够装聋作哑么?”顾昭年道:“不装聋作哑,又该如何?现在大兵又追上来了,已经惊动官面。我们就想为朋友私了结,也不能够。”

薛兆道:“着哇,在下就是这个意思,官兵已经寻上来,我们趁机给他们私下一了,比较好进说辞,这是一。再说,我们能看着他们惊动官府,往盗案上问去么?这事情已经闹大,弄不好,官老爷嘴一歪,匪案就变成叛逆案子。真个的,你我弟兄还怕盗案牵连不成?倒是他们当事人,吃不住这么大的罪名。我们为朋友,大事应该化小,小事化无。”

顾昭年叹道:“老大哥心肠热,你是不怕事了;可是大哥再想想,如今大兵云集,我们怎给他们私了?”遂又将自己的意思密说了一番;薛兆听了,也不觉面有难色。

顾昭年道:“您再想他们全是武林人物,腿脚很快,官兵没来,他们早得信了;官兵一到,他们早走得没影了。我们就想给两家拉和,也碰不上头。碰上头,还怕官兵捣乱。所以小弟我劝大哥设法把镖行劝劝,把他们对付走了,离开洪泽湖,他们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反而没有咱弟兄的事了。”薛兆笑道:“老弟,你太滑了。”顾昭年笑道:“不滑,又该如何呢?”

两人嘀咕了整个下晚,这才吃完饭告别。

薛兆一路细想,顾昭年大概是因官兵追来,不敢掩护飞豹子和武胜文了。自然,据他口气来揣度,飞豹子、武胜文二人,此时必已远走高飞。那么,自己当真袖手,不给镖客帮忙,传出去恐教这里人笑话自己滑。他暗想:“顾昭年有顾昭年的打算,我何必学他?他顾昭年已然宣言不管了;我自己倒可以出力帮镖客一下。”

薛兆打好主意,回转码头,正要找俞、胡二镖头商量。那俞、胡诸人所邀的朋友,这几天也逐渐都聚拢来;在宝应县留守的人也都赶到,立刻人数增加,声势大振。就是官兵的底细,火云庄被剿的情形,以及飞豹子逃窜的去向,经大家分头紧搜密访,也已获得大概的线索。薛兆一回来,俞、胡、姜、童诸人立刻来见,面向薛兆借船借人。

薛兆道:“怎么样,实底已经访出来了么?”俞、胡道:“刚才听镖行朋友说,飞豹子一行已然离湖投北而去。我们打算立刻追赶。”

薛兆道:“你们可访出详细地名没有?”俞、胡道:“还没有,洪泽湖地方太大,我们不过只得着一点影子罢了。不知官兵也探出他们的去向没有?”薛兆笑道:“大概没有吧。他们正预备明天大举搜湖盘岸。不过我倒从老顾口中,套出一点消息来。真假难说,你们几位斟酌。”

俞、胡二人忙道:“有消息请说。”薛兆道:“听顾昭年的口气,子母神梭武胜文一行,大概真找他借船了。不过只借了两只船,恐怕是专给武胜文的家人用的。那个飞豹子和凌云双燕,他们早已连夜遁走,约摸方向,多半是逆流而上,奔宿迁徐州一带去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可是窥探官军的动静,他们极力征调船只,打听北路,恐怕也要往北搜。贼人的踪迹,官军大概也有耳闻。再说那个雄娘子凌云燕,不正是在淮北盘据么?”

俞剑平、胡孟刚听了,面面相觑。想劫镖大众竟会逆流北上,实出情理之外。逆流逃走,脚程必慢。飞豹子、子母神梭全是老江湖,似不会作这样拙算。可是他们也不会南下,因为官军正打南来,并没碰上。揣情度理,飞豹子应该往东西两边逃窜才是。可是据镖行自己访来的,和薛兆告知的消息,豹党竟真个逆流北上了。

俞、胡大众,个个灰心丧气。一方海州勒限催赔的信,一天比一天紧;而豹党踪迹得而复失。如今又惊动了官军,办事愈加掣肘。若教官军捉住逃贼,起获原赃,镖客的脸面简直到了没法收拾的地步了。但是现在这丢脸的情形,已然摆在面前;胡孟刚尤其窘得要命,几乎要自戕。

俞剑平提起精神来,一面劝慰胡孟刚,一面赶紧想办法。他与智囊急急议定,即刻登程追赶。官军既然征调船只,估量什九要走水路;镖客便改走旱路。把镖行群雄分为六拨三路,以前下卡子的人,也全撤回,改做后路。立刻按“山”字形,渡过洪泽湖,直往淮北追赶下去。

唯有丁云秀夫人乃是女眷,胡跛子是有残疾的人,肖守备是官身子,他们随同逐豹寻赃,多有不便。这几人就同黄先生先一步返回宝应县听候动静。

红胡子薛兆只做了一会子居停主人,未得帮忙效劳,自觉说不下去;便命四个徒弟,率二三十位会水善驾舟的人物,也加入寻镖大帮内,一来做向导,二来通航运。

一群镖客或骑或步,火速北行。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等,仍居于中路。左一路是夜游神苏建明为首,右一路是霹雳手童冠英为首,各率了一二十人,直寻出一百几十里地。官兵在后面布置什么,还没有登程。镖客一路急驰,一路打听,贼踪仍然乍明乍昧。到第二天夜间住店,已入宿迁县界,地名牛角湾;俞、胡二人和姜羽冲都翻覆不眠。……

突然听见外面马蹄声,惊破长夜。姜羽冲翻身跳起道:“不对,这马蹄是奔这边来的,恐怕是寻咱们的人。”

胡孟刚苦丧着脸道:“也许是驿差,哪有那么巧事呢?”又过了一会,蹄声渐近,已入街里;跟着听见砸店门,打听人。十二金钱俞剑平仍在店床上,闭目而坐,屏息纳气,默运内功;可也不由得心气浮动。倾耳听来,隐闻外面说道:“喂,这里有保镖的住店没有?”听店伙答道:“这里没有镖车。”又问:“有镖客住没有?”店伙答道:“也没有,店里没空了。客官另投别家吧。”

胡孟刚道:“不对,真许是找我们的。”因为他们宿店时,没有自承是镖客。胡孟刚忙开屋门,姜羽冲忙说:“胡二哥且慢,等我去看看。”

还没容他们去看,那铁掌黑鹰程岳早已在别屋听见,先一步赶到店门。外面的骑马人正要改寻别家,被黑鹰程岳唤住,问了一声:“你找谁?”两方抵面,不由“哎呀”一声,道:“是你!”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右路寻镖人追风蔡正,这不足怪。那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竟是初出寻镖,在涟水驿宿店,半路失踪的俞门四弟子杨玉虎。

俞门四弟子杨玉虎和六师弟江绍杰,同时被俞剑平的老友黑砂掌陆锦标诱走。俞剑平于月前率友偕徒,赶奔范公堤失事之处,当夜在涟水驿商议分路;他的老朋友黑砂掌陆锦标独出己见,要匹马单枪,自担一路,当时被俞剑平拦住。

陆锦标为人好事,就鼓惑俞门弟子,独担一路;结果,杨、江两个小孩受他怂恿,趁五更跟他一块跑了。一去至今无耗。这其间俞剑平很是着急。因杨、江二徒都是富家子弟,千里献贽从师,怕有不测,无法向其家长交代。但因寻镖,比寻人更急,又料二徒随陆锦标,或无闪失,就顾不得了,却也时时悬系。

现在,杨玉虎突然回来,又居然寻到这里;程岳心一动,失声喊了一声。借灯影一看,杨玉虎形容憔悴,可是满面喜色。未容程岳来问,抢先叫道:“哦,是师哥!”忙即请安道:“师父呢,在店中么?教我好找,若不是您答声,又错过去了。这店家真可恶!”店伙就在旁边,说道:“您瞧,您又不说找谁。”

杨玉虎无暇跟他顶嘴,扯着大师兄程岳,就往店中走。程岳诘问黑砂掌现在何处,杨玉虎还没有回答,铁牌手胡孟刚已经开门出来,一叠声问:“是谁找镖行?”

追风蔡正在黑影中,忙道:“老镖头,是我。是俞镖头门下的杨四师傅找到我,是我陪着他来的。”

铁牌手胡孟刚满盼失镖之事续有佳音,哪知只是失踪的人回来罢了。不由又把一团热望压了下去,哼道:“是谁,是杨玉虎么?江绍杰他们呢?”杨玉虎忙答了一声道:“老叔,是我。”且答且行,抵面行礼,问道:“我师父呢?”

铁牌手料事不透,殊不知这失踪之人,正带来失镖的确信。杨玉虎随着铁牌手胡孟刚匆匆往屋里走。屋中人全都听出声来,姜羽冲已走到门口,俞剑平已然下床,把灯剔亮,老练的心强往下按,只淡淡地问道:“是玉虎么?你们这些孩子真会跑!你们上哪里去了?我在这里呢。”就一转身,眼望门口。

杨玉虎抢上一步,给师父叩头,转身又给姜羽冲行礼,再给胡孟刚行礼。然后喜孜孜的叫了一声,他怕师父当着人责备他私逃之罪,立刻说:“师父,胡老叔,我给您道喜,咱们丢的那二十万盐镖有了下落了。好了,咱们赶快去,伸手就把它取出来,可得吃快。”

这一句话,在场的人听来,恍如惊雷;十二金钱俞剑平也不由全身一震。可是胡孟刚还当是说从别处勘得豹踪呢,丧声丧气地说道:“我们也得着下落了,都见过面了,可是他们又跑了。现在我们这不是又重追重缀么?”

智囊姜羽冲把杨玉虎从上到下打量几眼,忙催胡孟刚坐下,“咱们先听听玉虎的消息,你先别打岔。”

杨玉虎忙道:“师父!”又转脸向胡孟刚道:“老叔!您猜镖银现在哪里?原来连地方都没动,还在范公堤西北……埋着呢。我陆四叔……”

说到这地方,铁牌手突然叫起来,道:“什么?在哪里埋着?”

十二金钱俞剑平喝道:“噤声!”再沉不住气,急一指门窗,抢一步到门口一看,命程岳出去巡风,便返身掩门。

俞剑平一拉杨玉虎的手,把他拖到离窗远处,往木床上并肩而坐,低声道:“你从头到尾,仔细说,小声说!你跟你陆四叔,这一个多月,到底上哪里去了?你们准知道镖银没走么?你且平心静气,仔细告诉我。”

姜羽冲、胡孟刚全凑过来。又把夏氏三杰、马氏双雄等要人都找来。杨玉虎瘦脸冒汗,胡孟刚忙给他斟来一杯水。

杨玉虎摇头道:“我不渴,我也不累。”这才说道:“师父,这一票现银二十万的盐镖,被这群蛮不讲理的恶贼把它劫走之后……”马氏双雄忙道:“劫镖的就是你从前的师伯飞豹子袁振武,莫非你还不知道么?”

果然杨玉虎很诧异道:“是我师伯么?我跟陆四叔只探出劫镖的贼是塞外寒边围来的!倒是叫飞豹子,姓袁,从前跟师父有碴,怎么还是您的师兄,我的师伯?”俞剑平道:“你不用问了,你快说吧,到底镖银现在何处?”

杨玉虎道:“镖银现在。”用极低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的地名,只末尾轻轻道出一个“湖”字。

俞、胡、姜忙问:“没有离地方么?”

杨玉虎道:“没有。他们劫了镖,想是因为全是现银,没有往远处运,就近埋在了。适逢凑巧,被陆四叔访出来。您猜怎么样?陆四叔不是有一个大儿子,在十几岁的时候,因为父亲要娶后娘,他一怒离家出走了么?现在他和陆四叔父子重逢了,是他泄的底,他当时正跟凌云燕打交道。”

俞剑平恍然大悟道:“哎呀,不错,你八师弟是陆四爷的次子,本是继室所生,他的长子叫陆什么,……陆嗣源。哦,是了,是了。陆嗣源竟跟凌云燕那个男扮女装的青年怪物打交道,真是出人意外。可是镖银全没出境,你陆四叔怎么不动手起赃?莫非有人监守着?你陆四叔现时又在哪里?他怎么不来?莫非他还在盯着了么?”

杨玉虎道:“正是。不过陆四叔只由他儿子口中得了一点线索。真正的实迹,乃是陆四叔无心巧遇,得着劫镖人的两封密信。”

俞、胡、姜一齐问道:“信在哪里?怎么得到的?”

杨玉虎道:“信早教陆四叔扣留下了。他打发我来,就是催师父赶快去起赃,迟了恐怕别生变化,更怕飞豹子又改主意。师父能够现时就走才好。”

胡孟刚到此大喜,忙问:“到底信上说些什么?豹党打算怎么样?可是要移赃他去么?”

杨玉虎道:“陆四叔得的密信,没给我们看,连他怎么得的信,也都不肯说。他拿着当宝贝。连他儿子都不肯告诉。问他,他只说是贼人埋赃之地已然访得,埋赃的地图也被他获到,催我快来请师父去。”马氏双雄道:“黑砂掌一向就是这么鬼鬼祟祟的。那地图也没有给你看么?”杨玉虎道:“没有。师父,我们今晚能动身么?”

俞剑平和姜羽冲商量,姜羽冲也主张立刻动身。胡孟刚连受打击,心气甚馁,说道:“万一又是谎信,岂不糟糕。”

杨玉虎忙道:“消息决不会假。”俞剑平笑了,对胡孟刚道:“二弟,你得揣情度理。黑砂掌一去月余,若是毫无所得,他就夹着尾巴溜回家了。”转身冲门叫道:“程岳,程岳!”

黑鹰程岳应声进来,俞剑平道:“你快请大家起来,我们立刻就要奔宝应县。”把密信略告程岳。程岳大喜,忙去叫众人。夏氏三杰拦住道:“且慢,我们三路人全奔宝应县么?”俞剑平点头称是。俞又问:“玉虎,他们埋赃之处,是在湖内,还是在湖外?守赃的人多不多?”玉虎答道:“大概不多,可以说没人看守。埋赃的准地方,陆四叔也没有告诉我。”苏建明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事未免悬虚吧!”

俞剑平低头寻思道:“悬虚也得去。不过我们大众一拥而去,似乎不妥。而且我们三路人全已散开,如今突然收回,改往回去,把豹党逃踪放弃不追,他们必然动疑。我们真得留一些人,假追假访,混乱他们的注意才是。”

马氏双雄道:“大哥主意真妙,正该这样。”俞剑平遂又与姜羽冲等斟酌谁去谁留。所有三路追缉贼踪的镖行,东路已与陆锦标相遇;那西路原人不动,仍教他们散开了到各处去访。中路的人只带走一半,留下一半另推首领,照常往北搜寻,教豹党测不透。却暗嘱能手,设法秘密抽身回来,以备起赃万一动武。红胡子薛兆派来的帮手,也都留在此路。仍密告中路的首领,此番行止,不必守机密,越虚张声势越好。

计定,命程岳暗将应去的人唤醒,略告大意,立即登程。就留下追风蔡正,给各路首领送信。

这头一拨只十个人,全都骑着马,一路急赶,未到五更,便赶出百十里地,投店打栈,给牲口上料,人也歇息一会。遂又往下赶,旋即来到宝应县城。

入城到镖局,义成镖局的管帐先生迎出来道:“二位老镖头回来了,事情怎么样?听说不大顺手,诸位这是从哪儿来?我们窦镖头没回来么?方才我们刚收下一封信,是给您的。”末句话是对俞剑平说的。俞剑平道:“先生多辛苦了。是哪位给我的信?”

管帐先生由帐桌里把信找出来,递给俞镖头,道:“送信的人说是海州赵镖头带来的。”

俞剑平急急地将信拆开,竟不是镖行催问之信,也非豹党挑战之书。这封信很怪,劈头一句就是“府台大人”,乃是一封告密书。

“府台大人钧鉴:具书人小民无名氏,小民不幸陷身绿林,苟延残喘,无非劫富济贫,不敢戕害良民。今有海州镖行,奉盐道札谕,押运盐帑二十万,明为保镖,暗通巨盗,所以镖行中途,无端被劫,乃镖客勾结绿林之所为也,明眼人一见可知。小民亦是绿林,但劫夺官帑,罪同叛逆;小民不得已,畏罪出首。彼等劫镖,目无王法,小民不敢过问;今从无意中访获彼等阴谋。据闻该镖行与当地绿林,秘密勾结,已将该所劫之大批镖银,埋藏于,并在附近拨人潜守。一俟时过境迁,镖行即与绿林偕往起赃,共同分肥矣。彼等自以密计阴谋,无人识破,故看守人寥寥无多。往来传信,均有暗号,以金钱镖旗为凭,见旗提赃,设计甚巧。今幸小民万般设法,窃得金钱镖旗一杆,另绘埋赃地图一纸,随禀献呈钧座,请大人火速派员持旗前往,按图起赃,举手可得。唯时机紧迫,望大人万勿迟疑,请派员迅往一试。若稍延缓,恐彼等运赃出境,则镖银永无完案之日矣。小民只在赎罪,此心皇天可表,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看到此处,恰满三页半,下半页撕去了。埋赃地名三个字也被挖去,教人看了干着急,不知署名人是谁,不知埋赃地何在。翻检信封筒,所说的地图只是一张白纸,所说的镖旗也没附带在函外。信皮写的是“专呈胡孟刚镖头台启”,下款“自海州双友镖局发”。

俞剑平、胡孟刚全都惶骇,这分明是一封嫁祸告密的黑信,寄给府衙的,不知怎的会投到这里?这究竟是什么人弄的把戏?是仇,是友呢?是威吓,是警告?是抄本,是原信?众人齐问那管帐先生。据说是两天前,午饭后在柜台上发现的。

俞剑平出了一头冷汗,连说:“不对,不对!这必是袁师兄和我作对,真信必已投到府衙……可是他这样一来,抄个副本吓唬我,岂不自露马脚?”

智囊姜羽冲瞠目寻思,忙把杨玉虎叫过来道:“玉虎,你来看一看!”杨玉虎挤过来,念了一遍道:“呀,这许是陆四叔半途获得的那封信吧?”

一言道破,大家拥过来,十几双眼睛全盯在三页半信纸上。信中所讲,“以金钱镖旗为凭”,信外附上金钱镖旗。俞剑平越想越危惧,想不到飞豹子劫去此物,竟这么用来栽赃加害自己!

此时俞夫人丁云秀和胡、肖二友已先一步到宝应,住在店中,也被镖局请来。大家共同寻绎这封黑信,俞夫人也变色道:“袁师兄倒跟我们结仇了!”胡跛子骂道:“结仇就结仇,怕什么?”肖守备道:“三哥三嫂放心,他的陷害计无效,这封信当真是他写的,我们可以先一步报官备案,就不怕他反噬了。”胡跛子道:“对!还是九弟有高招,这封信要好好留着,这信就是老大凭据,三哥可以拿这个洗刷诬害。”智囊在旁听着,默默点头;对俞、胡说道:“这信,哼,恐怕得问陆四爷!”

智囊猜对了,这封信确是黑砂掌陆锦标看见过的那一封,确是飞豹子干的把戏。

飞豹子袁振武手腕狠辣,此刻把俞剑平恨入骨髓。他不怨自己设谋之疏,更不信官兵访盗缉贼,也自会获得线索。他一味痛恨镖行群雄违约背信,明面定期较技赌镖;不该暗地勾结官军,嫁祸给好友子母神梭武胜文。他连累了武胜文,致使倾家败产,他认为这是俞剑平违犯了武林成规。

飞豹子夜渡洪泽湖,弃舟登陆,又弃陆登舟,辗转退下去,退到预定地方;立即由凌云燕姊弟帮助,设计应付官军的追缉;同时派人接救子母神梭的家眷。

子母神梭武胜文之妻谢娘子,当日收拾细软,逃出重围,在她的胞弟谢同亮妥密护持之下,一气逃到洪泽湖。寻找北岸的大豪顾昭年,借来快艇,绝踪飞逃。直到第二天,和子母神梭相遇。谢娘子很动怒,一定要找飞豹子谈谈,诉一诉委屈。谢娘子对武胜文说:“我得谢谢袁大哥。我们隐遁了这些年,平风无浪,这场祸事可是袁大哥给我们找来的。我劝你,你不听;现在怎么样?你那两位盟弟也教官军拿去了。你跟这位袁大爷,究竟有什么交情?我得见见他,请教请教他,我们往后可怎么过?”

子母神梭之妻谢娘子,也是绿林世家。她父是有名巨盗,她的胞弟谢同亮跟武胜文同伙。她虽然没有什么武功,却也吃过绿林饭,尝过绿林风险。如今偌大一份家业,被一个生朋友飞豹子只用一月工夫,害得片瓦无存。她自然心疼。她并不深知子母神梭欠过豹子的情,她只觉得为友倾家,过于舍己殉人了,她免不了唠叨。

子母神梭一肚子怒气,听了妻子的怨言;把眼一瞪道:“你老娘儿们家,要寒碜我是不是?我*朋友挣来的家当,我为朋友把它扬净了,我不心疼;你闹什么?”内弟谢同亮把谢娘子说好说歹劝住。

飞豹子袁振武是饱经世故的人,早已想到此节;对武胜文说:“我太对不住贤弟了。教弟妹涉险,我真难过。我简直没脸见弟妹,你替我说好着点。至于火云庄,搭救失陷的人,你全交给我。”

飞豹子躲着谢娘子,真个不敢见面。却与武胜文、凌云燕,三方聚在一处,第一步先安插武胜文的家眷。武胜文很讲面子,倒安慰飞豹子,不必介意:“我们交情过的多,咱们弟兄是一码事。”凌云燕道:“诸位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落脚处,请先到我们那里去吧。”于是,在洪泽湖北岸只停得一停,他们赶紧分批改装,绕道趋奔到凌云燕的伏巢。

飞豹子更与手下三熊二老等人密议:“这事已然惊动官府,官军已然出剿清乡。我们斗私不斗官,俞剑平和镖行是我们的死对头,我们不能轻饶他,我们下一步该当怎么样?”

辽东二老提出高招:“应该把二十万镖银献给官军,教镖行栽死跟斗;我们索性反打一耙,就告发镖行跟我们原本通气。官方若信,教镖行打误官司去,我们可以出气了。官方就是不信,我们把镖银一献,官军自然要起赃庆功。就是不收队,也得缓一步;他们无论如何,得把镖银运回海州。缓过一步,把官军诱回去,我们再从别一方面起孤丁,再掀风波。咱们跟江北镖行这一辈子没完!”

凌云燕姊弟嘻嘻地笑了,说道:“这招真歹毒,袁老前辈、武庄主以为如何?”

飞豹子虎目连翻,也觉得此计不甚光明,转眼看武胜文。武胜文怀着倾家之恨,对镖行怨毒已深,但求泄忿,什么都不顾;切齿道:“他既不信,我就不仁。”飞豹子便一拍案说道:“对!管他呢!”又看大家。大家都恨镖客卖底勾兵,一齐说:“他们不顾江湖信义,我们又怎么样呢?眼睁睁武庄主教他们害得无家可归!”

武胜文不愿听“无家可归”四字,说道:“我还不至于无家可归,我有三个巢穴呢。我明天就教我内弟把内人送到江西去。”飞豹子忙道:“武贤弟是有办法的人,我们现在就这样办下去。”

飞豹子教大熊代笔,写下三封信,请大家传观。然后交手下人重抄一遍,立刻发出去。一封信给淮安府,一封信给镖行俞剑平、胡孟刚等,一封信通知守赃的人。

飞豹子埋赃之所,很为隐蔽,果然没有运到远处,只在劫镖场所范公堤的东北七十里外,埋在射阳湖中。

三方协商,计策已定,飞豹子立刻撤退。一方设计搭救武胜文手下失陷的那两个要紧人,一方和手下二老三熊一齐出动。凌云燕姊弟和子母神梭武胜文郎舅(内弟谢同亮),也都负怒衔仇,誓与镖行作对。官军这一剿匪,无形中给镖行增加了成倍的仇敌。

这是飞豹子那一方面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