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俞剑平挂念各路的情形,恨不得化身三处才好。心想半铺村既见贼踪,应该乘夜亲勘一下,顺路径投火云庄去。又想妻室丁云秀远道寻来,必有非常急务,应该翻回宝应县,先见她一面,方才放心。

俞剑平想到此,不觉着急说道:“鬼门关白打了一夜,古堡又扑了空;半铺村还不知怎样,火云庄眼下就要出事,贱内又快来了,教我四面扑落不过来。姜五爷,我顾哪一面好呢?我瞧飞豹子必不再到古堡来了。各路卡子又没有动静,就有动静也是虚幌子;我猜飞豹子本人此时必在火云庄。左思右想,我还是索性请路照、孟广洪二位贤弟引路,我自己带领小徒左梦云先赴半铺村。半铺村至多不过是藏伏着飞豹子的几个党羽,现在恐怕早已溜了。我径直先到那里一绕,跟着就奔火云庄,投帖求见子母神梭武胜文。这么办,面面都顾及了。不然的话,我真怕郝颖先郝师傅和白彦伦白店主,在火云庄吃了亏,我可就对不住朋友了……”

话还没说完,霹雳手童冠英说道:“不行不行,你只管照顾朋友,就忘了夫妻么?嫂夫人大远地扑你来了,你却避而不见,请问谁去款待?”

俞剑平眉峰一皱,面含不悦。童冠英哈哈大笑道:“俞大哥也有红脸动怒的时候,难得难得。臊着了么?”

俞剑平勉强笑了笑道:“童二哥,不要取笑了;我们都长了白毛毛了,还是少年么?”

智囊姜羽冲笑道:“说是说,笑是笑,我知道俞大哥此时心急。但是,你只顾奔火云庄,俞大嫂来了,必有要事;况且她还邀着一位武官来,大哥不在宝应等着她,怎么办呢?”

俞剑平沉吟说道:“好在她得迟两天才能来到,此时烦一个人回宝应县;贱内若来,就告诉她也奔火云庄。”

姜羽冲说道:“不行吧?火云庄是小地方,未必有店。况且既登敌人之门,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在那里聚许多人。那个姓肖的武官又不晓得是谁,就是你的师弟,也不便慢待了。小弟的意思,大哥奔火云庄,就算是明着求见武胜文,可是落脚处也得暗藏着点才好。大哥这番打算要是早打定了,也可以顺便告诉沈明谊,带回信去。现在沈师傅已走,大哥不必又改主意,还是照旧办理。我们先在此耽搁一夜;明日留下两拨人,一拨由半铺村往火云庄,一拨留守苦水铺。我们大家随同大哥,一齐回返宝应县,或者大哥怕郝师傅在火云庄闹差错,但是现在就去,也来不及了。我们明天早点动身,就面面顾到了。”

众人齐说,这样办很对。俞剑平想了想道:“也罢。”姜羽冲即与俞剑平等重新分派众人。监视古堡的,搜查半铺村的,踏勘由此处奔火云庄的大路的,以及往来传信的,都派妥专人。大抵每一两个前辈英雄,即率领一两个青年壮士做为一拨随后,把留守苦水铺集贤客栈的人也分派好了;却只得几个人,内中有受伤较重的两个同伴,和海州两个捕快;这都需人保护,因此把他们留在店房,预备明日和俞镖头一同回转宝应县城。

这一次会聚群雄,点名遣派,偏偏又把于锦、赵忠敏两人遗落下了。于、赵二青年互相顾盼,脸上神色局促不宁。半晌,由赵忠敏站起来,上前讨笑道:“姜老前辈,我和于三哥该做什么呢?你老人家是不是教我俩人留守店房?还是忘了派遣我们了?”于锦接言道:“我二人本来少年无能,我们钱师兄派我们两个人来,也知道我两个人不能挡事。可是若让我们两个人跑跑腿,给俞老镖头帮个小忙,也许能够对付。”

赵忠敏又说:“三哥不要这么说,姜老前辈也许想教我们留守店房。可是别位都忙着道搜敌,我们二人也很想出去活动活动,不愿意总当看家的差事。要是你老不放心,也可以加派哪位跟着我们。”

于、赵二人说这话时,老一辈的英雄俱都动容,但态度依然很沉静。其余几个青年不免挤眉弄眼,脸上带出许多怪相来。李尚桐、阮佩韦首先站起来,说道:“这可是二位多疑。这工夫咱们人都聚在一处了,姜五叔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两个人不是也还没有派遣么?”

屠炳烈说道:“可不是,我也没有事哩。”铁布衫屠炳烈是不大明白的。叶良栋在旁也说道:“可不是,也还没有派我呢。”其实屠、叶二人俱是受伤的,自然应该留守。

众人全都眼看着姜羽冲,跟着又看俞剑平和胡孟刚。胡孟刚就要发话,俞剑平暗拉他一把。霹雳手童冠英刚来到,不知怎么回事,就挑大指说道:“于贤弟、赵贤弟,真有你的。姜师傅,人家是来帮忙的,你总教人家歇着,那怎么能成?也得均匀劳逸呀!”抬头忽然看见众人神气不对,他就愕然问道:“姜五爷!”放低声音说道:“他二位挂火了,这是怎么了?”

夜游神苏建明哈哈一笑,从堂屋门口答了话,说道:“童二爷,你过来听我说。姜五爷乃是三军司令,派人的事应该由他主持,连我老头子还要受他支派。你童二爷摸不着头,过来跟老哥哥喝杯茶吧!”

霹雳手童冠英是个精明人物,眼珠一转,立刻恍然,向姜羽冲拱手说道:“军师传令吧。现在马武、岑彭二位将军,争做先锋,应该如何分派,请你发令!”掩饰了一句闲话,便走出来,挨到苏建明身边,低声问话去了。

姜羽冲这才手弹桌角,微笑说道:“我真把二位贤弟忘了,可是也有个缘故。咱们的人全出去了,店房中还有两位捕快和这几位受伤的。我们必须选派年富力强、会打暗器的精干英雄留守店房,保护他们。于贤弟、赵贤弟的镖法,我久已闻名。我本有意奉烦二位留守,刚才一阵乱,忘了说出来。现在,就请……”

赵忠敏忙说:“晚生们已经留守得够了,别位师傅们都出过力,我们怎好生闲着?姜五爷要是瞧得起我们,求你老把我们两个人派出去走走。我们两个人打算结伴先探一探半铺村,这个地方我们还熟。”

于锦应声说道:“好!我们二人情愿单人匹马,不用邀伴,只凭弟兄二人的两把刀,前去半铺村勘查一下,顺路就到火云庄闯一闯。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师傅们如果不放心我们,就另派两个人跟随我们,我们也是义不容辞的。”

铁牌手胡孟刚听到此处,急急地向俞剑平、姜羽冲瞪了一眼,又努了努嘴。那边霹雳手童冠英也面向苏建明暗吐一口气,低声说道:“哦,我明白了,这里头有事?”

苏建明微笑不答,只说道:“老哥,你只听军师发令吧!”

姜羽冲忙道:“好极了!二位愿意出去更好,要到半铺村一,是很可以的。不过二位要偕探火云庄,我真是不很放心。我可不是看不起二位,我只是怕二位一去,打草惊蛇;万一把飞豹子惊走了,咱们帮忙的人,可就落了埋怨了。二位既然如此热诚,今晚暂且歇一夜,明早可以陪伴俞老镖头一同前往。今天我们并不打算查探火云庄,只不过白天监视古堡附近,看有敌人前来窥伺没有?一到深夜,我们便须分批去到古堡和半铺村前后内外,加意勘查敌踪。我料敌人会在暗处埋伏着人。远处不说,就说这苦水铺,我们住的这店房吧,保不定就有贼人的底线卧藏着。……”

李尚桐、阮佩韦等三五个青年,一听说到“底线”二字,立刻哗然接声道:“有有有!我们店里一定有贼人的底线,要不然,怎么我们的一举一动,贼人知道得这么清楚?姜五爷,这里一准有奸细,我们应该把这奸细全挖出来。”说时好几对眼珠子不邀而同,盯着于、赵。

于、赵二人就是沉得住气,像这公然指斥,也不由恼羞成怒了。大家全拿另一种眼光,看待他二人;而且冷嘲热讽,都对他二人发来。于、赵二人明挨唾骂,心想抗辩,苦于无词,都气得脸色煞白。

赵忠敏实在按捺不住,哑着嗓音说道:“若真有底线,那倒好极了。凭诸位这些能人,何不把那底线全都挑出来?比坐在这里空议论强多了。阮大哥、李大哥,底线到底藏在哪里?请你费心告诉我们兄弟。我弟兄不会说话,却总想做点实事;恨不得把这底线挑出来,也算帮俞老镖头一个小忙。”

阮佩韦、李尚桐对脸冷笑道:“凭二位这份能耐,胆又大,心又细;底线落在哪里,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们不过是顺着姜五爷的口气瞎猜罢了;要说挑底线,非得你们二位不可。”

这话太明了,于锦大怒,突然站起来叫道:“这话怎么讲?挑底线怎么非得我们?我们两个生着八只眼睛、十六个舌头不成?阮大哥、李大哥,我们弟兄不懂这句话,我们倒要请问请问,你是不是说这底线跟我们认识?请你明白点出来。”

于、赵二人全都变了脸,双手插腰,站在屋心。阮、李二人也突然站立起来。胡孟刚也忍不住挺身而起,张着嘴要发话。俞剑平一扯胡孟刚,急忙上前拦阻。众人把于、赵和阮、李隔开,俞剑平深深作揖道:“诸位全都冲着愚兄的薄面,前来帮忙,千万不要闹误会。若说底线的话,我看店中绝不会有,苦水铺镇内镇外可就保不住了。于贤弟、赵贤弟若要出去访访,就请辛苦一趟,这也是很有益处的事。”

童冠英、苏建明等也忙走过来,连声相劝。姜羽冲徐徐站起来,单向于、赵二人赔笑道:“这可是笑话!二位贤弟当真若认识飞豹子的底线,咱们岂不就把他们的窝早就搜着了么?于贤弟、赵贤弟,你们二位和阮、李二位都是自己人,千万别闹口舌。这实在怨我疏忽,忘了分派两位了。才惹起这番误会来。二位既想出去遛遛,好极了!苦水铺也很有几家店房,以及茶寮酒肆,那里保不住窝藏着豹党。就请于贤弟、赵贤弟二位搭伴出去一也好。”

赵忠敏正在气头上,一闻此言,正中下怀,不觉得忘其所以,爽然脱口答道:“我们两人这就出去一。”于锦却听出姜羽冲话中含有微意,似带反射,立刻正色答道:“四弟慢着!姜师傅,这可对不住,我们两个人现在不能去。你老一定要派我们,最好你老再加派一两位能人,跟着我们走。我们两个人决不能单独出去;最好就烦阮师傅、李师傅,一人一位,分缀着我俩。”

姜羽冲忙赔笑说道:“于贤弟,你这话可该罚。你们两位和阮、李二位拌嘴,我可没说别的。并且我也不过忘记派二位罢了,我决没有含着别的意思。于贤弟,你既然这样过疑,教俞老镖头多么为难!”说时眼望俞剑平。

俞剑平立刻接声道:“诸位都是俞某写红帖,专诚请来的;我若不推心相信,我就不邀请,岂不更好?”走到于、赵面前,长揖及地说道:“二位要说别的,那就是骂我,我只好下跪赔礼了。……阮、李二位不过就事论事,泛泛地一说。决不会错疑到好朋友身上。得了,二位都看在我的面上吧。”

于、赵急忙还礼,斜盯了阮、李一眼,冷笑道:“俞老前辈,我们不是任什么不懂的傻子。我哥俩本是奉师兄之命,前来给你老帮忙的;现在既有多人怀疑,我们在此实在无味。俞老前辈,我们立刻告退就是了。我们实在有始无终,非常抱愧,但是没法,我们只好对不住老前辈了。”说完,于锦首先迈步,赵忠敏紧跟过来,两人并肩往外就走。

众人一齐相拦。阮佩韦、李尚桐被马氏双雄拉到别屋去了。于、赵二人也被大家推坐在椅子上;两人吁吁地喘气,一言不发。夜游神苏建明和奎金牛金文穆一递一声地劝说:“二位贤弟,小阮是个小浑蛋,何必理他?你要是这么一走,你想,岂不教俞镖头置身无地了?”其余别人也打圈站在于、赵二人面前,七言八语,乱劝一阵,简直把于、赵二人包围起来。两人寒着脸,仍要告退。

十二金钱俞剑平趁空儿睨了姜羽冲一眼,姜羽冲微微一努嘴。俞剑平忙走过来,扯着胡孟刚,分开众人,到于锦身旁,挨肩坐下。面堆歉容,低声说道:“二位贤弟先消消气;咱们是何等交情,决不要听两句闲话,就犯心思。我俞剑平自问血心待友,从来不会错疑过好朋友的。况且咱们又是谁跟谁?刚才阮、李二位也不过是揣测之词,恐怕漏了消息,才这么信口一说,其实是漫无所指的。”又一拍胸口道:“老弟,别的话不说,我们就凭心!二位不是冲着我来的么?我姓俞的可说过别的没有?”

赵忠敏说道:“没有……”俞剑平拍掌道:“着啊!既然没有,二位还得帮忙捧场,刚才这场笑话,就此揭过去。”

于锦愣了半晌叹息道:“大丈夫做事,就求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俞老前辈也无须抱歉,我绝不搁在心上。不过,我姓于的无端遭人这么小看,真是想不到的事!”

胡孟刚只听了半句话,立刻大笑道:“对!这话很对,咱们凭的是良心!”

苏建明插言道:“二位贤弟,常言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二位既拿俞、胡二位当朋友,咱们还是全始全终,照常办事。”

俞剑平说道:“那个自然,我们于贤弟、赵贤弟两个人最直爽,话表过就完。”立刻冲着智囊姜羽冲叫道:“姜五爷,你是军师,你看着分派吧。他们二位究竟是帮哪一路相宜?是探古堡,还是探半铺村,还是留守苦水铺店房?”金文穆也道:“军师爷这回派兵点将,千万想周全了,别再有漏派的。这不是诸葛孔明点将,要用激将法;这些位全是热肠侠骨的好朋友,不用硬激,就会卖命。”说着哈哈的笑了起来。

俞剑平极力安慰于、赵,却不时冲姜羽冲递眼色。大家都劝于、赵,于、赵二人在面子上似乎转过来了。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仍然你看我,我看你,肚里似装着背人的话。

智囊姜羽冲夹在人群中,早已看明,佯作笑容道:“这实在怨我。诸位帮忙寻镖,人人争先,个个出力,我竟一时漏派了几位,这才招出来一场误会。我这个军师就欠挨手板。好在彼此都是自己人,话点过便罢,我也不用引咎谢过了,我还是该派的就派。不过,要是我再有遗忘之处,诸位千万给我提个醒。……俞大哥、胡二哥,我看于贤弟的暗青子打得极好,赵贤弟的脚程极快,最宜于踩探。”(叶批:拐弯抹角,早就该打四十大板!然为“引蛇出洞”,又当别论。)

这话还没说完,顿时被于锦听出隙缝,站起来,急急忙忙抢着说道:“姜五爷,我先挡您的大令!”

姜羽冲抱拳道:“于贤弟有何高见,尽管说明。”于锦面视众人,朗声发话说道:“众位师傅!我弟兄二人,奉掌门师兄钱正凯之命,前来助访镖银,不想闹出了这么一场笑话。刚才苏老前辈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我们本当告退,就冲着苏老前辈这句话,姑且在这效力。只要俞老前辈和胡老镖头还相信我们,我弟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人哄然道:“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于师傅要再提,那可就是骂我们大伙了。”

于锦摇头说道:“不然,不然!我们心地怎么坦白,谁也没有钻到谁肚里去。姜五爷派兵点将,无论如何,也得教我哥俩躲躲嫌疑。我们兄弟先把丑话说在头里,军师若派我们出外,不管古堡也罢,半铺村也罢,总得把我哥俩分开,另外再请一两位同伴跟着我们走。我们弟兄打今天起,绝不能在一块,最好把我哥俩搁在两下里。或者留一个在店房,就算留守;另派出一个去,跟着别位师傅跑腿,就算出外差;反正我们两人不能再在一处了。这一节务请姜五爷应允,我们弟兄才能从命。不然的话,我们弟兄还是趁早洁身自退。”

姜羽冲一听,于锦竟走了先步,冲着自己钉来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派了。别位武师都以为这话太已掂斤捏两,便有些不服气。

姜羽冲并不介意。手捻微髯,面含微笑,细声细气对于、赵二人说道:“二位师傅,英雄作事,要提得起,放得下。刚才小小的一场误会,俞、胡二位已经再三赔说。你们二位要是仍然搁在心上,那就算看不起俞、胡二老镖头了,又好像连我们大家也怪罪上似的。要知道大家就事论事,本来没人疑心二位;只不过阮、李二位的话稍微冒失一点罢了。就算他二位无礼,你二位还得看在俞、胡镖头和我们大家的面上;二位本来是冲着他二位来的呀。我们大家也是来给俞、胡二位帮忙的;我们帮不了忙;千万不要给拆了伙,搅了局。于师傅,这件事就此打住,我说对不对呢?”(叶批:违心之论,令人齿冷;本章极写众侠义气之虚伪,正得反面弄笔之妙。)

姜羽冲把话放得很轻很缓,可是话中含意既冷且峭。于锦不觉得红了脸,正要发话;赵忠敏的性情比于锦还直,一时按捺不住,突然说道:“我们本不是英雄,我们连狗熊还不如。我们于三师兄说的话是正理,这份嫌疑我们总得避。军师爷派兵点将,若不派人监视我们,我们还是归根一句话,我兄弟只好告退。”

这话又冲着姜羽冲来了。众人唯恐姜羽冲还言,连忙打岔。但是姜羽冲很沉得住气,不但不驳,反倒连连夸好道:“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实在是好。我本少智无谋;大伙推我当军师,我实在不能胜任。但是说到派人,当然要量才器使,也得要请问本人的意思。二位这番苦心,我当然要领会的。这么办吧,你们二位本是焦不离孟,现在就请二位同着别位留守苦水铺店房。”

于、赵二人一齐开口,似欲反驳,姜羽冲忙接下去道:“二位别忙,这是今天晚上的事;一到明早,我们起程之后,就烦二位出去踩访。”

赵忠敏眼看着于锦,于锦不语。赵忠敏道:“光我们两个人守店房不成,还得派别人看着我们一点才成。”

于锦暗拉赵忠敏一把,赵忠敏未能领会。姜羽冲在那边突然失笑道:“二位放心,留守苦水铺店房的有好几位呢。二位可以专管上半夜,或者专管下半夜。这店房别看没什么要紧,万一飞豹子再遣人来扰乱,我们便可以给他一个厉害。”

于、赵二人不约而同,齐声抢答道:“我们守下半夜。”姜羽冲相视俞剑平道:“好好好,就请二位多辛苦吧!”跟着把别位武师也重新分派一遍。众人领命,各做各事去了。于、赵二人不便再说别话,向俞、胡、姜三老告辞,退出上房。

这时天色渐暮。俞剑平跟着二人挑帘出室,转向在座几位年老的英雄,低声核计;把别位武师也密嘱了一些话。又过了一会,才将阮佩韦、李尚桐找来,连同时光庭,由姜羽冲发话,对这三个青年说道:“我们这里不过有这么两位,似乎处在嫌疑之地;现在我们并没得着真赃实据,只可暗中留神。要是挑明了帘,一直地加以讽刺,……”说到这里,抱拳道:“诸位请恕我直言,那一来空伤感情,反倒把他们弄惊了。再不然抓破脸一闹,甩袖子一走,给我们一个下不来台,岂不是反教人家得着理了?”(叶批:真赃实据最要紧。)

俞剑平又说道:“不但这样,人心难测,疏忽固然受害,过疑也足误事。也许人家并没有恶意,反是咱们多虑;岂不是得罪好朋友了?”

胡孟刚说道:“话也不能只说一面,咱们终得留神。假使他二人真是奸细,咱们一举一动,岂不都被他们卖了?”

夏建侯说道:“总是不挑明的好。”

阮佩韦强笑道:“五爷说的是,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用意。”伸出二指道:“这两个东西唧唧咕咕,准是奸细,毫无可疑。咱们不过教他们知道知道,别拿人当傻子,警告他们一下子,教他们势必知难而退。”

苏建明扪须摇头道:“不好,不好!明着点破,不如暗加提防。你要知道,明着是点不尽的;他们真个知难而退,咱们可就一点什么得不到了。你二位太年轻,不晓得俞、胡二位的用意。你要明白军师爷的意思,不止想揭破他,实在还要反打一耙,从他二位身上抽一抽线头。弄巧了,还许从他二位身上,捞着飞豹子实底哩。我说是不是,姜五爷?”

姜羽冲笑道:“所以我们才烦阮、李、时三位,暗中踩一踩他们的脚印,逗一逗他们二人的口风;谁知道你们二位沉不住气,反倒当面直揭起来了!”阮佩韦、李尚桐满面通红道:“我们做错了。”

俞剑平目视姜羽冲道:“二位没有做错。二位做得很对,只是稍微过火一点罢了;有这一场,也很有用。”

俞剑平这话又是为安慰阮、李二人而发的,姜羽冲不由心中佩服,毕竟还是俞老镖头。若论韬略,或者不如自己;若论处世待人,面面周到,他实在比任何人都强。无怪江湖上盛称俞剑平推心置腹,善与人交;这不但是心肠热,还靠眼力明,能够看出人情的细微之处,决不肯无故教人难堪。这实是俞剑平胜人一筹的地方。

姜羽冲人虽聪明,究竟锋芒时露,说话尖锐。当下,俞剑平又把阮、李二人低嘱一遍,执手而谈,颇显着亲昵。阮、李二人方才释然,点了点头,与时光庭相偕离座去了。

转瞬天黑。俞剑平道:“我们该动身了!”向留守的人拱手道:“诸位多偏劳吧!我先同着姜五爷、童二爷到半铺村查看查看。”遂邀着当天赶到的霹雳手童冠英和智囊姜羽冲等人,突然出离店房。朱大椿、马氏双雄等老一辈的英雄,各同几个青年壮士,也已先后出发,店房中只剩下松江三杰的夏靖侯和青年叶良栋,这两人受伤较重,算是歇班。另外还有奎金牛金文穆、铁布衫屠炳烈和几个受轻伤的人。此外便是于锦、赵忠敏。

那屠炳烈已和智囊说定,容得明日俞镖头走后,仍要到西南乡,拜访古堡原业主邱敬符。姜、俞都以为此举是很重要的。

众人去后,守前半夜的小飞狐孟震洋、路照二人立刻绑扎利落,手持兵刃,身藏暗器,先后上了房,开始望。松江三杰的夏建侯、谷绍光和铁牌手胡孟刚也暂在院内房上,来往梭巡。

于锦、赵忠敏本与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叶良栋等同住一间店房;天热人挤,在头一天刚到时,他们都在店院中纳凉喝茶。及至今夜,时光庭已先时被派出去,阮、李二人也跟着出发了。

一过定更,厢房屋中只剩了叶良栋一个人。灯影下,于、赵二人面对面坐着,叶良栋躺在床上。赵忠敏便冲着叶良栋,发牢骚道:“无缘无故,教人猜疑。叶大哥,你看我们兄弟有多冤?”

叶良栋裹伤坐起道:“这是误会。他们只是海说着,唯恐咱们堆里有奸细罢了。二位是多疑了。咱们都是干镖行的,焉有向着外人的道理?况且这个飞豹子又是外来的绿林,跟二位怎么会有交情?”

于锦道:“着啊!所以我们才生气。要是劫镖的主儿真个跟我们认识,教大家起了疑心,我们也不算冤枉。”(叶批:原本不冤!)

厢房中的三个人,两个发怨言,一个开解,很说了一会话。隔过片刻,夏建侯和胡孟刚在门口咳了一声,忽然走了进来,道:“哦,怎么三位还没睡!……于、赵二位不是守下半夜么?还不趁早歇歇,省得没精神。要知道飞豹子他们要来,一定在三更以后,四更以前,正是疲精乏神的时候。”

于锦道:“我们还不困。喂,赵四弟,我们就先躺躺吧。”二人说着,这才侧身躺在板床上,挨在叶良栋的身边。两个人都没有扎绑身上,只手中各拿着兵刃。胡孟刚和夏建侯见二人躺好,方才又出屋,往别处巡去。

于锦、赵忠敏闭目养神。那叶良栋大概因为受了伤,躺在床上,不时转侧。口中不住地说:“热!受不了,这屋子太闷气了。”不住用手巾拭脸上的汗。末后忍不住坐了起来,道:“难过极了,我往院里坐一会吧。”

叶良栋开门出去,于、赵二人睁开了眼,相视冷笑。赵忠敏低声道:“这也是小鬼!”

于锦一推赵忠敏道:“不要说话。”

果然,一转眼间,叶良栋又踱进屋,道:“嗬!我们太傻了。这小屋够多热,我们何苦傻不叽叽地在这里闷着!赵五哥,于三哥,他们老一辈的师傅们全都出去了。现在上房正闲着,西间只有几个人,东间全空着呢!那里的门窗比这里的门窗又大又敞亮。咱们上那里睡去吧。”

于锦微闭着眼答道:“你请吧。我们两人还有差事,也该接班了。”

叶良栋笑道:“早着哩。何必在这里受热?上房凉快极了,这里又闷又潮,这板床就好像泡过热水似的,我真受不了。”说着,伸手把床上当枕头用的小包袱和自己的兵刃,做一把取来,回头对于、赵道:“你二位不去,我可有偏了。”

于、赵道:“你请吧。”叶良栋把兵刃穿在小包袱上,一只手提着小包袱,径出厢房,到上房去了。临出门口,又回头道:“二位关上门吧。”

叶良栋径到上房睡去了。厢房只剩下于锦、赵忠敏。于、赵二人目送叶良栋出了房门,同声低骂道:“可恶!”赵忠敏一翻身坐起来道:“我去关上门。”于锦躺在床上,忙伸手抓住赵忠敏说道:“做什么,还不躺下?”赵忠敏说道:“关上门,咱们好商量商量啊!”

于锦说道:“你别胡涂了。你和我算是教人看起来了,趁早躺下吧。”

赵忠敏道:“真的么?”于锦着急道:“你怎么这么呆,快给我躺下吧。”赵忠敏半信半疑,只得躺在床上。于锦教他悬枕侧耳而卧,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并没什么声响。

转瞬挨过半个更次,屋中灯照旧点着。于、赵二人闭眼假寐,前后窗并没有人影,窗后门口也没有轻行蹑足之声。赵忠敏心上到底不信,对于锦说,要到院中看看。于锦想了想道:“也好,不过你我二人不能同出同进。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假装小解,往外遛达一趟,但你不可露出张望的神气来。”

赵忠敏道:“我晓得。”立刻下地,大大意意地走出屋外。到院中一看,庭中无人,房上倒伏着两人,正是把守上半夜的孟震洋和路照。松江三杰的大爷夏建侯和三爷谷绍光,带着兵刃,在柜房坐着,正和店家闲谈。别的人一个没见,上房的灯依然亮着。

赵忠敏解完小溲,一时忍不住,竟奔上房窥视。刚刚掀开门帘,便见胡孟刚坐在堂屋椅子上,正在打盹;未容赵忠敏进屋,便把头一抬,双眼一瞪道:“呔!”突然起立,将兵刃亮出来;随便笑道:“原来是赵爷,还没到换班的时候呢。”

赵忠敏忙赔笑道:“我醒了,有点口渴,想找水喝。”说到这里,东内间有人接声道:“这里有热茶。”

赵忠敏走进一看,松江三杰的二爷夏靖侯躺在床上,手握兵刃。岳俊超、欧联奎和衣而卧,睡得很熟。奎金牛金文穆好像睡了一觉,这时刚刚坐起来,两眼还带惺忪之态。茶壶和茶杯都放在小茶几上,紧挨着床。

赵忠敏喝了两杯茶,转到堂屋,和胡孟刚搭讪了几句闲话,复到西内间,看见叶良栋已然熟睡。赵忠敏这才回转厢房,对于锦说道:“他们那几个人睡的睡,守的守,没有人偷听咱们窗户根的。”

于锦摇头道:“人数够么?”赵忠敏说道:“一个不短。”两个人这才稍稍放心,把灯拨小了,又看了看窗格,并没有新湿破的牙孔;两个重复倒在床上,并枕低声,秘商起来。哪知道店中留守的人固然一个不短,那派出店外的人却悄没声地回来了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