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布衫屠炳烈和孟广洪,骑马搭伴往西南搜寻,看见三匹枣红马穿小村跑了。估摸去向,恰奔火云庄。这时,路照和石如璋也从步下追蹑过来,四个人合为一伙,穿过小村,半骑半步追了一程。人家的马快,他们都累乏了;赶出好远,实在追不上,只好住脚。

屠炳烈受过伤,满头出汗,更觉饥疲;缓了缓气,几个人齐往回走。走不多远,仍不肯这样白白地回去,四个人一商量,重往小村勘来。村中井台上,正有人汲水。四个人忙探衣掏钱,道劳借桶,汲水止渴,搭讪着问话。起初以为这里也许是挨近盗窟,恐怕问不出什么;不想这汲水的村民脱口讲出实话来。

这里叫做半铺村,地面很穷,十几户人家,十家倒有九家是邻庄的佃户。刚才走过的那三匹枣红马,乃是路南第四门柴阿三家寄寓的办货客户;说是收买竹竿来的,前后借寓也有十多天了。这些人个个挺胸腆肚,说话很粗,北方口音;忽来忽去,不像买卖人。柴阿三是本村最不正干的住户。好耍钱,不肯扛锄,常在家里摆小赌局,错非他才肯招留这些生人借住,正经农家再也不肯干的。这汲水男人絮絮而谈,对柴阿三家很露不满。屠炳烈等听完暗喜,精神俱都一振;急忙找到柴家叩门。

这柴家竹篱柴扉,五间草舍,院子很宽绰;院内没有拴着马,墙隅却遗有马粪。门声一响,出来一个高身量、暴眼厚唇的中年男子,横身当门,很疑忌地看着屠炳烈这几人;强笑道:“你们几位找哪个?”

孟广洪指着自己的马说道:“柴朋友,你们这里可有喂牲口的草料么?我们赶路贪急,这马误了喂食了。”柴阿三眉峰一挑,似笑不笑地说道:“对不起,我这里不卖草料。”

屠炳烈忙把一小锭银子,递到柴阿三的手里道:“我们只烦你匀给一点麸料;你看我们这两匹马,眼看饥得走不动了。”柴阿三见钱眼开,把银子接在手内,掂了掂,脸上猜疑顿释,换出笑容来。他回身关门,端出草料,重开柴门,把草料簸箕放在门口外,又提出水桶来。四镖客让马吃草,开始向柴阿三套问骑马客人的来历。柴阿三这汉子很狡猾,厚嘴唇一吭一吭的;问得久了,却也挤出不少的实话。他承认有几个贩竹客人在他家借住,他也晓得这几个人行止不地道;但是他们给了不少房钱,他就顾不得许多了。他说:“好在这是火云庄彭二爷引见来的,也不怕短了房钱;就有什么岔头子,还有彭二爷顶着哩。”

四镖客忙问:“这彭二爷是谁?”答说:“是我早先的庄主,前年我还承租他的稻田哩。”四镖客忙又问:“火云庄有位武胜文武庄主,你种过他的地没有?这武庄主和彭二爷听说是亲戚,可是的么?”柴阿三说道:“这可说不很清,武庄主是火云庄的首户,彭二爷自然跟他认识。”(实则这彭某正是武胜文的管事的,柴阿三这汉子捣鬼不说罢了。)

四镖客转过来盘问这寓客共有几人,都姓什么,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什么时候走?柴阿三笑了笑说:“有姓张的,有姓王的,有姓李的,有姓赵的。……”石如璋道:“嗬!他们一共多少人呀?”柴阿三忽然改口道:“就只三四个人。……他们住了半个来月,也快走了。他们是从外县到我们这里来收买竹竿的,他们是纸厂跑外的伙计,大概都是外乡人,也有北方人。”

问了一阵,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但从柴阿三说话的口风中,已推知这些寓客不止四人。并且张王李赵都是熟姓,他们的真姓仍是难考。不过他们昼出夜归,夜出昼归,几个人替换着出入;这已由柴阿三无意中以不满的口吻说漏了。

四镖客遂不再问,把马喂饮好了便即出村;潜将柴阿三的住处方向牢牢记住,立刻往回路上走去。走在中途,和寻找他们的人遇上;引领着一同进了古堡。屠炳烈支持不住,竟呻吟一声,坐下来,不能动转了;俞剑平忙过来给他推拿,疏通血脉。跟着由路照、孟广洪、石如璋对众人报告所见,说是贼奔西南走了。但另有一个先回来的镖客说,眼见两个贼人绕奔西北去了。

姜羽冲寻思了一晌,向大家计议道:“西北、西南都得细搜;倒是这座空堡一无所有,不值留恋。现在我们人已寻齐,还是先回店房,用过饭,再作下一步的打算。”苏建明插言道:“不过小徒路照说的这个半铺村柴阿三家,定有毛病,我们终得先抄抄他。”

俞剑平说道:“自然得先抄,这一准是贼人的底线。……”说时看了看众人,个个面现疲容,便又说道:“索性我们赶紧回苦水铺,大家用过饭,稍微歇一歇,再赶紧搜下去。”胡孟刚说道:“这荒堡留人看守不?”俞剑平说道:“这个地方太旷了;姜五爷你说,该留几个人呢?”

姜羽冲说道:“不必留人了,咱们全回去。到店里用过饭,缓过气来,还是咱们大家一齐来。咱们把人分成三拨,一齐往西北、西南、正北三面。东面不用管,贼人反正不在东面。”俞剑平点头道:“西南面顶要紧。”众人道:“是的。”

这一次出堡缀贼,据回来的人说:飞豹子和他的党羽大概是奔西北、西南走的。俞、姜二人根据这些人的报告,觉得西南一路距火云庄不远,贼人什九是奔那边去了;往西北逃走的贼人,恐怕是故意绕圈。

大家决计出堡回店,遂推举四位青年镖客和两个精明强干的趟子手,藏在暗中,监视古堡前后门和西南角半铺村。大家把所带的干粮,食而未尽,都给这六个人留下,因为近处全是荒村,没有饮食店。又留下两匹马,以便六人紧急时,火速骑马回店报信。其余大众便三五成群分为三路,历历落落,往苦水铺走来。或骑或步,或穿短装,或换上长衫,一面走,一面顺路查看。俞剑平和胡孟刚、姜羽冲、马氏双雄,做一路步行走。老拳师苏建明、松江三杰、奎金牛金文穆和受伤的镖客骑着马走。单臂朱大椿、黄元礼、蛇焰箭岳俊超等,也是步下走。

这时候快到晌午了,忽然天阴起来,一片骄阳遮入灰云之中,天际大有雨意;可是没有风,越显得闷热。这些人没有找着镖银,又没有缀着贼人的准下落,人人都不高兴。年长的英雄默然不语,只纵目观看四面的野景,端详附近的地势。青年英雄就忍不住谈论夜战之事,痛骂飞豹子。

九股烟乔茂冲着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大说闲话:“难为你们二位和闵成梁怎么盯着的!那时候倒不如把我留下了;我若是留在苦水铺,多少准能摸着贼人一点影子。”

铁矛周季龙大怒道:“你做什么不留下?”

没影儿立刻也冷笑答声道:“那时候,紫旋风闵大哥本来要请乔师傅留在这里,只不过你老人家怕贼找着你,又怕教贼人把你暗算了。乔师傅的记性大概不甚老好的,你就忘了你抢着要回去,还要我们陪着你走了!”

三个人唠叨了一路,最后九股烟把屠炳烈、孟震洋也饶上了;虽没当着两人的面,却也说了许多不满的话。别人听了并不理他。

十二金钱一行出离古堡,仍循着鬼门关一带旧路走,霎时间走到贼人昨夜邀斗之地,几个人不觉止步寻看起来。苇塘中的百十根木桩,当时几乎被飞豹子根根登倒,此时只有不多几根,还浮在水面上。塘边脚迹凌乱,其余木桩不晓得被什么人捞走了。

在这旷野中,并没有什么人往来,好像农夫们都回家用午饭去了。只有一座苇塘边,看见两个乡下小孩,光着脚,正在那里争夺着打架。逼近来看,原来两个小孩正在共夺一支弩箭、两只钢镖;这个说我捞出来的,那个说我先看见的,对骂对打,吵成一片。

俞、姜二人相视示意,凑过去问了几句话,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姜羽冲掏出几十文钱,把那两只钢镖、一支弩箭买了过来。细加验看,知道内中一支镖是镖行遗下的;那一支弩箭和另一支镖却正是贼人打出手的。弩箭上有一个“月牙”花纹,钢镖上镶着个“飞燕”的花样。

俞、胡、姜等传观一过,心中明白,有一支镖是剧贼凌云燕的。大家复往前走,一路上人踪蹄迹印,在泥途中,历历分明;再找暗器,没有继续发现。转了一圈,回到集贤店房。时光庭和于锦、赵忠敏等迎了出来;那拳师苏建明的三个弟子在店房留守的,也陪着海州的两个捕快,出来相见。问起来,才知道苏建明带二弟子路照,夜出客店,赴鬼门关时,苏门三个弟子暗保着捕快,潜藏在别处。那潜身处就在集贤客店的斜对过,是一家小药铺。由捕快借仗官势,硬借住了一宵;三个弟子都伏在铺面房顶上,监视了整半夜。

当下会面,两个捕快忙问俞、胡二镖头:“事情怎么样了?”胡孟刚把眉头一皱道:“不好办,贼人又溜了!”一脸的怒容,恨不得找谁出气才好。姜羽冲、俞剑平忙赔笑把经过的情形,草草对捕快说了一遍。

两个捕快道:“要是瞧着不行,咱们禀报宝应县,派官役协捕怎么样?”

俞、姜道:“那倒不必,二位捕头你放心,不出三天,我们一定找出准章来。”又问店中有无别的动静?答道:“没有。”

苏建明的三个弟子却偷偷告诉俞、姜:四更以后,瞥见两条黑影,来到集贤店客栈门前窥探,似要上房,被三弟子投石掷路,将两个人影惊走。因护着捕快,也未敢追逐。此后别无动静了。俞剑平听罢,连声夸好、道劳。

跟着大家把店伙叫来,打水、洗脸、吃茶、催饭。饱餐之后,只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俞、胡、姜三老立刻把众人邀到正房,点配出勘查盗迹的人数和路数,这一回集中人力,专侧重西南、西北两面。先派六个壮士,把暗守古堡的四个镖客替换回来。松江三杰的夏靖侯和别位负了伤的镖客,就在集贤客栈留守;其余的人扫数出发。

头一拨由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和松江双杰夏建侯、谷绍光,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蛇焰箭岳俊超等一班劲手,随同苏门二弟子路照、镖客石如璋,首赴西南半铺村查勘;这是顶要紧的事。

单臂朱大椿、奎金牛金文穆率几个镖客,另搜西北一路。铁布衫屠炳烈已然歇过气来,就打算由他陪同智囊姜羽冲,求见古堡原业主邱敬符的当家人和管事人,刺探飞豹子和子母神梭武胜文的现在情形。

最后再由俞、胡二镖头为末一拨,前往半铺村。仍派趟子手和镖行伙计,回宝应送信;并在四路卡子上,找霹雳手童冠英、霍氏双杰、静虚和尚、绵掌纪晋光等,问一问这两天的情形。这样分派好了,那轮班守堡的镖客先行一步,立刻向邱家围子出发。其余大众忙忙地吃了一回茶,立刻穿长衫,暗带兵刃,也分拨出店,散往西北南三面去了。多一半人步行,少数人骑马,预备有了动静,好骑马回来报警。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和智囊姜羽冲,暗暗地偷看于锦、赵忠敏两人的神色,似仍然流露着不安。大家纵谈飞豹子豪横无礼,出没不测,于、赵两个人竟有些缄口,不愿闻问;胡孟刚脸上带出不好看的样子来,被姜羽冲暗扯了一把。九股烟乔茂也在那里叨念闲话,也被铁矛周季龙恶狠狠瞪了一眼,才罢。

饭后遣众出发,于、赵二人也被派出去。俞剑平、姜羽冲特地缓行一步,抓着一个空,把时光庭调到没人处,悄悄地向他打听,于、赵二人从打鬼门关回店以后,作何举动?

时光庭回答:这两个人和时光庭先后奉派,替苏老师徒回店留守时,于、赵搭着伴,一个劲飞跑,东张西望,总往身后瞧。时光庭跟他二人只前后脚回去,可是竟没追上二人。直赶到集贤客栈,于、赵二人忽然不见了;他俩竟没有一个回店。直等到时光庭在店里店外,转了一圈,又过了一会儿,于、赵方从店后跳墙进来。没等着问,于锦便说,遇见两条人影,追赶了一阵,也没有赶上;直转到这时候方才回店。赵忠敏便问时光庭回店时,也遇见什么没有?时光庭回答说,我倒没有碰见什么。跟着时光庭便用话试探于、赵,并打听飞豹子的来历。这两人面含怒容,不肯回答。强问了几句,碰了两个钉子,时光庭冷笑作罢。那于锦、赵忠敏跟着说:“闹了一夜,累了。”放倒头,躺在店房床上就睡,一点也不戒备。时光庭当然不放心,还恐贼人出其不意,再来扰店;握着刀假寐,直戒备了下半夜。

俞剑平忙问:“到底有什么动静没有?”时光庭想了想,说:“没有。”姜羽冲道:“可有人和于、赵私通消息没有?”时光庭道:“也没有。”胡孟刚道:“他俩就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睡觉么?没有伸头探脑,往外瞧么?”时光庭道:“也没有。”

俞、胡、姜三人一齐诧异。俞剑平道:“这么说来,于、赵二位似乎没有可疑了?”姜羽冲道:“时师傅,据你看呢?他俩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么?”

时光庭沉默不答,半晌才说:“可疑的地方倒也有点,只是不好做准。我看见他两人背着我低语,好像商量什么,争执什么。大概于锦身上,还许带着什么东西;赵忠敏找他要,他不大愿意掏出来。”(叶批:闲伏一笔!)

俞、胡二镖头道:“哦,什么东西呢?……”细问了一回,便请时光庭随时留意,把阮佩韦、李尚桐等也嘱咐了;仍教他们跟于、赵做一路走。他们这几个青年,原本和于、赵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可以套问套问。

当下分派已定,俞、胡二镖头由孟广洪引领,姜羽冲由屠炳烈陪伴,一齐离店分途。俞、胡直趋西南小村;姜羽冲骑着马,由苦水铺东行,往宝应西北乡走。一面走,一面向铁布衫屠炳烈,打听古堡的邱家园子原业主邱敬符的为人。

走出四五里,迎面开着两条并行的土路,靠左是大道,右面是田径小道;姜、屠两人为抄近道踏上田径,从一片片青纱帐中通行。又走出半里多地,蓦见左边大道上,尘起浮空,马走鸾铃,豁朗朗直响。一个人声如洪钟,振吭吆喝道:“喔!吁……呔!那边是什么人?”

铁布衫屠炳烈、智囊姜羽冲在马上听得分明,顿时脚踏马镫,将身直立起来;隔着青纱帐,往隔田大道察看。禾田深密,看不见隔路人踪;在背后一箭地外,却有一条歧路,横穿大路。姜羽冲用手一指,与屠炳烈一齐勒转马头,急急地奔向歧路,隔路的蹄声已如飞奔来。

铁布衫屠炳烈绕到横路上,驻马以待。从青纱帐后大路上,并辔转过来三匹高头大马;骑马的是二老一少,都穿着短衫。左首那个老人光着头,不戴草帽,身量很高,腰板很直;生得童颜皓首,瘦颊疏眉,睁着朗如寒星的一对碧眼,顾盼自如,扬鞭纵马走来。左首那一个黑面孔,浓须眉,已是年逾五旬,身后还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壮士,眉目之间,精神壮旺。

屠炳烈张眼端详,并不认识;回头一看,智囊姜羽冲已然扬声高叫了一声:“二位老哥!”立刻翻身踏下马来。对面右首那人立刻也满面堆欢,举手道:“噢,智囊!”(叶批:窝囊!)

两边的人一齐下了马,姜羽冲忙给屠炳烈引见。右首那位正是把守南面卡子的霹雳手童冠英,左首那位正是各路传信的振通镖师金枪沈明谊;后面那个青年却是绵掌纪晋光纪老英雄的小徒弟八叉吴玉明。这三位跟屠炳烈说起来,都是熟人,可是从前很少见过面。双方牵着坐骑,寒暄数语。

霹雳手童冠英最为性急,忙问姜羽冲:“十二金钱俞镖头现在哪里了?你们访得怎么样,有眉目没有?我们在南路卡子,卡了这几天,没有白卡;我们可是跟飞豹子手下的人招呼起来了。”智囊姜羽冲说道:“哦,打起来了么?”正要往下细问;童冠英摇着智囊的手道:“我们那里,打倒是打了,究竟稀松,瞎乱了一阵子。我们把狗贼踩盘子的追跑了;只探出飞豹子跟火云庄真是通气罢了,此外可算一无所得。我先问问你们吧,姜五爷跟屠师傅忽然跑到这里做什么?可是前面打起来,要回宝应邀人么?”

姜羽冲忙道:“不是,我们这是打听飞豹子的下落去。”童冠英皱眉道:“这么说,你们也没有捞着,我们也没有捞着。不过我猜着这个飞豹子,多一半是藏在火云庄,火云庄至少也是他潜踪落脚的地方。”互问了几句话,姜羽冲遂将鬼门关斗技、古堡探镖银扑空的经过,向童、沈、吴三人,扼要地说了一遍。急急地转叩沈明谊,各路有何情报。又问吴玉明:“令师绵掌纪晋光老前辈,把守东路宝应湖畔,可有什么动静?”

沈明谊只说道:“海州现在来了专人,……”还待往下说,那吴玉明已抢着讲道:“家师正为没有动静着急,我们在湖滨把了好几天,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只在水路上半夜里,发现一点可疑的情形;我们刨了两天两夜,也没有刨出所以然来。家师很不放心,怕路上也许吃紧,所以打发我来送信;顺便问一问俞、胡二镖头踩探苦水铺,究竟见着正点没有?还有郝颖先郝师傅、白彦伦白店主二位拜访火云庄的结果,究竟怎样?我们都很惦记。我们家师说,东路宝应湖一带,一定不是贼人出没之所。他老人家要上苦水铺来,又不愿擅离职守,所以打发我,先到宝应县义成镖店问一问。他老人家大概明天晌午,或者后天一早,就要回宝应县。”

姜羽冲听罢,转脸来,仍和金枪沈明谊叙话。沈明谊道:“俞、胡二位真格地已和飞豹子见过阵仗了么?”

姜羽冲道:“打了半夜呢!只是那家伙匿名不肯直认。我说沈师傅,那个劫镖的飞豹子可是赤红脸、豹子头、豹子眼、疏胡须么?”沈明谊道:“是的。”姜羽冲道:“可是身量很高,并不胖,比你还高一二寸么?”沈明谊道:“不错呀,他使的可是铁烟袋?”姜羽冲道:“是的。他穿着肥袖短袍,辽东口音,还会打穴、打铁菩提子?”沈明谊道:“对对!不过劫镖时没有动暗器。”

屠炳烈把手一拍道:“一准是他了,这个老杀材,他可是不认帐。他还使那臭烟袋,点伤我的穴道;若不是俞镖头相救,立时推血过宫,我二十年的铁布衫横练功夫,生生教他给毁了。”说着一摸背后的“气俞穴”,道:“现在我这里还有点麻木呢。”

智囊姜羽冲抛开闲话,重问沈明谊,各路还有什么消息?沈镖头专骑前来,是不是有紧急事情发生?沈明谊忙将各路卡子上所遭遇的情形说了一番。

宝应县城内一无事故。四道卡子只有两面见了动静;汉阳郝颖先前往火云庄,昨天下晚,已经派人回来送信。在火云庄,已经见着子母神梭武胜文武庄主,面子上倒很客气;不过武胜文瞪着眼装傻,讨镖银这事一字不提。提到飞豹子这人他也一点不认。他可自承:“有一位武林朋友,慕名访艺,要求见见十二金钱俞三胜本人。郝师傅如果愿意见见他,倒也可以。不过此人现到芒砀山去了,我可以派人把他找回来。”说的话非常狡猾,教人摸不着边际。

郝颖先当时用话挤他,说是:“俞镖头也很愿意见见这位朋友,郝某自己也想见见。请武庄主先容一下,能在此地见面,那是求之不得的。否则择日指定一个地点,双方见面也好。”

武胜文说:“那好极了,郝师傅如果不见外,请稍候两天,我立刻派人找敝友去。等我问准了这位武林朋友的意思,再发请帖,请俞、郝二位赏光赐教了。”听武胜文的话风,只是支吾搪塞故意耗时候。郝颖先不得要领,未肯空回;他决计要夜探火云庄,先斗一斗子母神梭武胜文,故此他先打发人来宝应城送信……

沈明谊说到这里,姜羽冲着急道:“就只是郝师傅一个人,他就要独探火云庄么?那岂不是自找上当?”霹雳手童冠英拈须说道:“不,他不是还同着两个向导的么?”

姜羽冲只是摇头,非常担心;忙又问金枪沈明谊:“城里留守的人可曾想法子派人,接应郝师傅没有?”

沈明谊接声说道:“趟子手一回来,我和窦焕如镖头,听说郝师傅这种打算,也很替他着急。现在窦镖头已经带着人,赶去接应了。”姜羽冲忙问:“去了几个人?”沈明谊道:“六位……”

姜羽冲道:“太少,这哪能行?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就只几个人,人家子母神梭武胜文乃是人杰地灵;况且敌暗我明,郝颖先师傅这么精强的人,怎的竟会这么鲁莽?”

霹雳手童冠英道:“也许是被子母神梭话赶话,挤在那里,不得不亮一手。事已至此,不必说了;我们还是打算第二步办法。咱们上马吧,先到苦水铺,见了十二金钱俞剑平俞大哥;索性咱们会齐了人,全奔火云庄,不就完了?”姜羽冲只是摇头,以为来不及了。

金枪沈明谊忙道:“姜五爷不要着急。去的这六位全是硬手。你知道扬州无明和尚和崇明青松道人么?他二位刚好赶到宝应县城。前天九头狮子殷怀亮殷老英雄也来了。现在是窦焕如和青松道人、九头狮子殷老英雄等,搭伴前去探庄助势。扬州无明和尚,现在就请他在宝应留守,人数很够了。”

姜羽冲听了,方才稍稍放心道:“青松道人、九头狮子去了,这还好些;不过究竟我们还是人少。咱们快翻回苦水铺吧!”

金枪沈明谊道:“现在还有一件要紧的消息。”眼望姜羽冲道:“今天早上,海州又来人了,是我们振通镖局的伙计,连夜赶来的。……”姜羽冲道:“唔,不用说,又是州衙催下来了。”沈明谊道:“可不是,海州州衙和盐纲公所,全等得不耐烦,催俞、胡二位速赔镖银。他们并不管寻镖缉盗有无头绪,只催我们先赔出盐帑,后找失去的镖银。赵化龙赵镖头实在兜不住了,他还附来一封信。”沈明谊说着一拍衣囊道:“这封信现在我身上呢!”童冠英、屠炳烈齐说道:“这信看不看的不吃紧,没的倒教俞、胡二位着急。”

沈明谊道:“不过还有一件意外的消息,也是由我们镖局伙计带来的,是口信。姜师傅,你猜怎么样?十二金钱俞镖头的妻室,那位丁云秀夫人,已经由云台山清流港专程西下找到海州来了。还同着一位在职的武官,叫做什么肖国英肖老爷;是搭伴一道来的,大概是俞夫人娘家的亲戚。”智囊姜羽冲、铁布衫屠炳烈一齐愕然。几个人正要扳鞍上马,不由得立住了;眼望着沈明谊,说道:“怎么,十二金钱的娘子找来了?”

霹雳手童冠英更诙谐地笑道:“俞大哥今年整五十四了,这位俞大娘子丁云秀小姐还是他的元配。他们两口子一同闯荡江湖,俞不离丁,丁不离俞,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记得七八年前我还和她见过几回面。她也是半老徐娘了。嘻!算起来她今年至少也有四十七八,快五十岁了。怎么的,她的当家的才出来一个多月,她就找出来了?这可新鲜,我得问问我们俞大哥去:你们小两口儿如鹣如鲽,怎么一步也离不开?您瞧这两口这股子老缠绵劲儿!不行,我真得问问他去。”说得众人哄然大笑。

智囊姜羽冲皱着眉头,连连摇手道:“童大哥别说笑话了,这里头一定有事!”急急地转向沈明谊问道:“俞夫人现在哪里?”沈明谊笑道:“听我们镖行伙计说:‘她先到海州,还要转奔别处。教伙计传来口信,说是她准在四天内,赶到宝应县……’我们因为这个缘故,我和窦焕如镖头一核计,已经在宝应县,给俞夫人备好了公馆。不过小弟和窦镖头只跟俞夫人见过几次面,没有深谈过。窦焕如大哥又上火云庄去了,窦大哥的家眷又不在这里。等得俞夫人来了,竟没有照应,觉得差池一点。所以我这才奔苦水铺来,问一问苦水铺访镖的情形,就便好把俞大哥请回来。”

沈明谊这么说着,霹雳手童冠英只是嘻笑,智囊姜羽冲却手点额角,不住猜想,道:“俞大嫂来了!这究竟有什么紧急事故呢?莫非飞豹子又上云台山清流港生事去了?”

沈明谊说道:“这可说不定。我们的镖局伙计,只传来这么一个口信,内情并不明白。”姜羽冲又道:“怎么还有一位武职官肖老爷同来?这又是何人?难道是官差委员?这人究竟是什么官职?”

沈明谊说道:“这位肖老爷是都司,听说是俞大嫂娘家的什么人。”姜羽冲说道:“哦,是都司武职大员么?那就不要紧了,那大概是亲朋。”

童冠英扪须大笑道:“这位肖大老爷,别是我们俞大哥的小舅子吧?”智囊姜羽冲失笑道:“俞大嫂的娘家分明姓丁,怎么又跑出姓肖的舅爷来,那可真是笑话了。”几个人全都笑了。

沈明谊笑道:“可是听我们伙计说,这位肖大老爷确是管丁云秀夫人叫老姐姐,丁夫人也管他叫九弟,叫得很亲近,大概是亲戚。”

姜羽冲笑道:“二位口下留情吧,幸亏俞大嫂是上五十岁的老婆婆了。要是年轻,教你们这一说,俞大哥还许动刀子呢!”霹雳手童冠英说道:“姜五爷,你可别那么说。人家丁云秀丁小姐,眼下固然人老珠黄,年轻时可是漂亮人物。前七八年我见着她时,她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佳人;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不知道她和我们俞大哥乃是同学么?他们两口子同床同道,全练的是内家功夫,返老还童,面貌都少相得很呢!他们两口子好得蜜里调油,你想她会丑得了么?”(叶批:年轻时同学,皆是要紧语。)

智囊姜羽冲笑了笑,仍然沉吟道:“这位肖老爷当真管俞大嫂叫姐姐么?”沈明谊说道:“一点不假。”

姜羽冲说道:“那就是了,这一定是俞大嫂邀来的帮手。不是我多心,我只怕飞豹子又生是非。刚才猛听你一说,我疑心是武弁押着俞大哥的家眷,来找本人来呢!”

童冠英说道:“管差押家眷,也押不着俞太太呀!我说这位肖大老爷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物?他也同着俞大嫂一道上宝应县来么?”

沈明谊说道:“大概是也要到宝应县来的,是一路不是一路,倒不敢说。我们这镖局伙计笨极了,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他只送来这么一个口信,说是俞夫人已经亲身登程,来找俞镖头。她先到海州镖局,见过赵化龙老镖头,问明俞镖头现在宝应,她就说四天内准赶到宝应县。据说她还要往西坝去,也不知是专程邀人,是改路访镖,还是办别的事?……大概许是邀人。”姜羽冲点点头,又问道:“这位肖老爷,你们镖局有认识他的没有?到底是怎么打扮长相?”

沈明谊道:“这位肖爷么,我们镖局和赵化龙镖头都不认识。据说这人官气十足,生得很威武的相貌,挺高的身量,说话像铜钟似的,乍看真和我们胡孟刚镖头像亲兄弟。胖胖的圆脸,大眼睛,通鼻梁,微有胡须,大约三四十岁。他同着俞大嫂,到我们镖局时,穿着一身武职官服,带着好几个兵弁,直把人吓了一跳。他自己骑着一匹大马,在镖局门前一站,很够神气。”

童冠英问:“俞大嫂呢?”沈明谊道:“俞大嫂是坐小轿来的,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姜羽冲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沈明谊说道:“可是俞大哥的令郎俞瑾?”沈明谊说道:“不是,俞瑾十六七岁了,这个小孩才十三四岁。”姜羽冲说道:“这又是谁呢?”

霹雳手童冠英说道:“姜五爷,不用闷猜了,反正不是你我的儿子。现在俞夫人丁小姐。……”说至此自己也失笑;童老接着说:“现在俞夫人已经只身寻夫,将到宝应,这一定有紧急家务。我们还是快奔苦水铺,把俞大哥唤回,好教他夫妻俩阔别一月,就在宝应县双合店房,夫妻团圆团圆。……”

沈明谊说道:“算了吧,童老前辈越说越热闹了。”

大家这才扳鞍认镫,两拨人合成一拨,一齐重返苦水铺。

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经率众出发。霹雳手童冠英、沈明谊、吴玉明和姜羽冲一到,立刻派人把俞剑平追回。俞剑平听说他的夫人丁云秀即日寻来,心中蓦然一惊;忙问沈明谊:“莫非我家里出了什么差错?或是海州又出了什么差错?”

童冠英向俞剑平笑道:“俞大哥放心,没有事,不过是老嫂子一个多月没跟你见面,想你了。”引得几个武林青年掩口偷笑。俞剑平也笑了,说道:“童二哥,你跟我开起玩笑来了。”

沈明谊一字一板,具说前情。俞剑平听了猜想了一回道:“贱内往西坝去做什么?那里我没有朋友啊!还有这一位肖国英的武官同来,这可是谁呢?”沈明谊说道:“传信的趟子手糊里糊涂,就这一点很要紧,他就偏偏没有弄清楚。”

俞剑平低头寻思良久,沈明谊又说:“这肖武官称俞大嫂为四姐。”俞剑平方才恍然大喜道:“是师姐,不是四姐,这一定是我们的小师弟肖振杰。我听说他早已做了官,他来了,好极了!”

然后十二金钱略问各路卡子上的情形,沈明谊、童冠英如前说了。俞剑平向姜羽冲等人道:“屠炳烈贤弟、路照贤弟与孟广洪、石如璋二位师傅,访来的情形很对。这个飞豹子的党羽由古堡奔西南,一定落在火云庄了。我们与其从这里往下追,还不如索性回宝应城去。”说到这里,笑了一声,面对霹雳手童冠英说道:“童二哥不用拿眼瞅我,我真得立刻折回去。”

童冠英说道:“你是贼人胆虚,没有说你想太太,你先敲我做什么?”说着自己笑了。

俞剑平立刻与姜羽冲、胡孟刚、苏建明和沈明谊、童冠英等人商量好了,留一半人在苦水铺监视贼踪;由俞剑平率一半人,径返宝应县。一来答对火云庄的子母神梭武胜文,一来等候俞夫人丁云秀,问问究竟有何事来找。

此时天色已到申牌,俞剑平本想连夜翻回去,就请苏建明、姜羽冲等,在此地再夜探一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皆不以为然,说是:“今夜必须由俞大哥在这里盯一晚上,以防飞豹子再来滋扰。”

童冠英更开玩笑道:“俞大嫂还得过两天才能来到呢,俞大哥何必这么着急?”十二金钱俞剑平虽然老练,也被童冠英闹得有点烧盘(脸红)。俞剑平向来不跟人说笑话,童冠英也从来无戏言,不想这两个老头子忽然凑起趣来。这些青年人不便插言打趣,可也你看我、我看你的偷着低笑。

十二金钱俞剑平说道:“我只顾虑郝颖先郝师傅那里,有点不妥当;我想及早赶回去,助他探庄搜贼。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就再在这里,多耽误一天。不过请沈师傅多些辛苦,连夜赶到火云庄郝师傅那里,看看新来的几位老师傅们到了没有。如果松江的九头狮子殷老师傅、扬州的无明和尚,跟崇明的青松道人,全已赶去接应,务必请他们几位慎重行事,说我随后就到。如果这几位还没赶到,千万请郝师傅略等一二天。就提这里已经访得大概情形,只待一位同道证实了飞豹子的出处行踪,我们全班人马全要立刻赶到火云庄,挑明帘向武庄主要飞豹子。向飞豹子要二十万盐镖;劝郝师傅千万不要办猛了。郝师傅在这两天内,只要守住火云庄,看住他们人来人往的情形,我们兄弟就承情不尽。还有一节,请沈师傅顺路先到宝应县;贱内如已来到,就教她在宝应县等我,不必到别处去了。”

金枪沈明谊道:“好吧,我这就起身。哦,我这里还有海州赵镖头的信,忘了拿出来,差点教我原信带回。”说着,把信从怀中掏出来,交给俞剑平。

俞、胡二人拆信看了看,眉头紧锁,递与姜羽冲道:“官面上的事真真难搪!有保,有人,还是这么紧逼;大概缉私营又要派员前来查办。尽教好朋友替受官面上的挤迫,我们心上太不安了。”

胡孟刚忿忿说道:“早晚把爷们挤炸了,我们不受他这个了!”

智囊姜羽冲只将这信草草看了看道:“俞大哥用不着对赵镖头抱愧,胡二哥也不必生气。好在现时一步一步近了,教朋友稍微担点风火,也算不了什么,办正事要紧。信上的话不管怎么说,咱们不理他,只尽力往下办就是了。沈师傅请用饭,歇足了,你再辛苦一趟,见着俞大嫂,请替我们问好,说俞大哥和我们就到。如果俞大嫂届时还没有赶到宝应,就请老兄火速往火云庄为要。郝师傅看外面很沉稳,可是他本领大,胆气更豪。请你看情形,务必把他拦住;总是大家到了,一齐动手的好。不过见面时,你千万把话斟酌好了,别教郝师傅错会了意,疑惑朋友瞧不起他。”

沈明谊道:“那个自然。我此时已经歇足了,饭也吃过了,茶也喝够了;我趁太阳没落,先赶一程。定更时赶到霍甸打尖,当夜可回宝应;次日赶到火云庄,谅还不致误事。众位,我失陪了。”向众人一拱手,匆匆出店,飞身上马。俞剑平等送到店门,拱手作别。

沈明谊已去,童冠英暂留。八叉吴玉明先将绵掌纪晋光守卡的情况报告完毕,又请示了今后的办法,便也要当日翻回。俞、胡、姜三人齐道:“吴贤弟明早再走不迟,你不比沈师傅,我们是特为烦他拦郝师傅的。”

俞剑平仍和姜羽冲、苏建明、马氏双雄、金文穆等前辈英雄仔细商量。胡孟刚催道:“天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就分头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