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放,仿佛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卷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卷上半空。
刀锋刹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岛津虎玲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卷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复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象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残心”。
虎玲兰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野太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日本语说这话的是荆裂。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虎玲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虎玲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野太刀。
经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虎玲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荆裂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虎玲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虎玲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荆裂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虎玲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荆裂。
“你……一定会好的。”虎玲兰安慰他说。
荆裂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荆裂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荆裂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炼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荆裂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复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虎玲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随他走去。
荆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虎玲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虎玲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虎玲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荆裂笑着说,牵起虎玲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虎玲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荆裂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虎玲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荆裂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荆裂那微笑的侧脸,虎玲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虎玲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仿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荆裂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虎玲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兰为之语塞。荆裂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荆裂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虎玲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荆裂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荆裂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荆裂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荆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虎玲兰将野太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荆裂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荆裂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虎玲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荆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荆裂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虎玲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虎玲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荆裂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兰很清楚,荆裂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虎玲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荆裂,心思却极是紊乱。
荆裂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荆裂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荆裂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虎玲兰看着荆裂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虎玲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荆裂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荆裂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炼,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荆裂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荆裂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虎玲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荆裂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荆裂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虎玲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虎玲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萨摩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荆裂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虎玲兰没得到荆裂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荆裂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兰几乎从没有见过荆裂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荆裂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虎玲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荆裂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快将黄昏时分,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荆裂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荆裂。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荆裂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荆裂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荆裂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荆裂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荆裂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荆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荆裂。
荆裂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荆裂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荆裂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荆裂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荆裂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荆裂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荆裂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荆裂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荆裂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荆裂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荆裂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荆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荆裂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荆裂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荆裂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荆裂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炼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荆裂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荆裂的左肘。荆裂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荆裂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荆裂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荆裂复述虎玲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岛津虎玲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荆裂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荆裂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荆裂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荆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童静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的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燕横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静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燕横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童静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燕横把带来的一袭斗篷打开铺在地上,给童静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童静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童静“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横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童静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童静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童静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燕横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童静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燕横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燕横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童静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燕横瞧着失望的童静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童静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童静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燕横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童静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燕横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燕横想起从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童静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童静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燕横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们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童静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燕横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棘”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燕横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童静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童静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燕横徐徐的问:“……我如何?”
“什……什么你如何?……”童静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燕横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童静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燕横。
只见燕横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童静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武当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燕横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童静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燕横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武当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那句话吞回去!”
童静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横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燕横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童静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次晨童静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横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童静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燕横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童静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燕横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童静,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童静发现燕横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童静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童静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燕横,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燕横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燕横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燕横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童静听见燕横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虎玲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童静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燕横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燕横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燕横和童静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虎玲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野太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童静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童静急得眼眶都红了。
虎玲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燕横和童静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荆裂。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虎玲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荆裂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虎玲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荆裂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萨摩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荆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燕横问。
虎玲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童静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虎玲兰看了一眼燕横,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荆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童静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虎玲兰说着,抚摸一下童静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童静,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燕横和童静看着虎玲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童静。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童静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
“残心”一词来自日本武术,可说属于心法的一种,其意义是指在完成攻击之后,体势、动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无懈充实,随时能够作出战斗的应变。这是针对修练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错误,比如进攻时过于冒进或者贪图兵器的延伸距离,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势;或者一招得手之后精神瞬间松弛、过于兴奋或疑惧,被仍未落败的对手或者群战中的其他敌人有机可乘。
其实类似的精神修练中外各种武术皆有,但日本武术格外注重“残心”,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与军事关系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长期身为统治军人阶级,其武术之创造主要是为了大规模战场上运用。刀山剑林的混乱群战不同于个人对决,经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战胜,因此更突显了“残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术演变为体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竞技,仍然保持对“残心”的重视。比如在剑道和空手道的比赛里,选手即使成功击中对方,但如果完成攻击时体势不佳或者没有保持充实的精神,亦会被判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