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叫你别来了,怎么不听话?”
那蓑衣骑士疾驰赶到,此刻虽已静止,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跃动的气息。他一人挡在童静跟前,面对眼前众敌如林刀剑,一边取下竹笠一边说。
童静一听这话,本来欢喜的脸色一下子冷却下来,微愠回答:“一到来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竹笠与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轻的脸庞与一身蓝色衣裳,戴着绣有飞鸟图案的头巾,正是燕横。
燕横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剑”,噘着嘴巴皱眉摇头:“你看,吃亏了。”
他说着时伸手向后,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龙虎剑”来。
阮韶雄与沈丰等人一见他肩上突出的“龙棘”剑柄,不禁心中一懔。青城派远在四川,这里众多武人并未真正见识过青城剑法和宝剑。但“雌雄龙虎剑”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们生疑。
——难道“破门六贼”里有青城剑士……是真事?……
燕横直视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无往日的少年腼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庞天顺、阮韶雄和沈丰点头。他脸上仍有去年庐陵一战后遗下的几道淡淡伤痕,增添了男儿的沧桑与历练,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不少。那背着剑随随便便的站姿,已隐约有渊渟岳峙的风范。
庞天顺瞧见燕横这模样,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语气问。
燕横点头:“小姓燕。”
——这年轻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吗?……
庞天顺目中浮现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着流血的手臂。这“破门六剑”只一个童静就如此厉害,如今再来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亏,心里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颜面全身而退,却突然听到一阵激风——
庞天顺在毫无先兆之下,又再吁气发剑,长穗古剑急取燕横,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里看来最讲规矩的庞天顺,竟率先出手突击,众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长剑才到半途,燕横左手已然往后腰一收再挥出,掌间多了一抹光华!
他反手横向回击,锐鸣声中将庞天顺的长剑狠狠格开!
只见燕横左手反握着一柄护手铸成虎头的宽刃短剑,青城宝剑“虎辟”是也。
——燕横甫入敌阵,已是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之中。离开青城山这两年多以来,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他经历过许多次正邪相斗,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罗道”此一道理,掉以轻心随时换来悔恨!
庞天顺一剑被挡开,感受到燕横这左手短剑的劲力,竟毫不输于他湘龙派的气劲贯发。
——可这小子看来比我还要年轻十年!
庞天顺长剑并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将剑刃横带,又是以接连的进击,配合湘龙派的悠长气息,全力压迫燕横,与刚才压倒童静时如出一辙!
燕横五指一翻,将“虎辟”化成正握,身体略退半步,气定神闲地挥动短剑,又将湘龙剑招架住。
庞天顺长吐气息,长剑连续变化两次,一刺一削,可燕横只是左手在身前运剑招架,准确地将庞天顺的攻击全数接下。
这四招交锋之间,庞天顺察觉燕横目光视线有异,并非看他攻来的长剑,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点,连续几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剑,庞天顺终于明白燕横在看什么了:
是庞天顺长剑被“虎辟”架去后,他身躯架式所暴露的虚位。如若燕横右手也有剑,那全都会成为应手即中的必杀位置,只是燕横代之以视线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诉我:我的剑招他都全破了!
庞天顺一想通,马上撤剑后退,凝神瞧着燕横。
其他人只见庞天顺进手四招,燕横都只能招架,以为庞天顺占尽上风,对他这举动大惑不解,更无法看明白刚才的事实。
燕横也未反过来进击,只是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看着庞天顺,并未有何睥睨之意。
——庞天顺虽然突然施剑逼他交手,但数招下来,燕横感受到庞天顺的攻击中并无杀气,因此也未对这男人生起强烈的敌意来。
庞天顺这时遥遥举剑,刃尖指向燕横肩上的“龙棘”剑柄。
他虽然知道自己剑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请你把另一柄剑也拔出鞘来。
燕横知道庞天顺的心意,略一点头,右手伸向肩后,缓缓将“龙棘”长刃拔出。气色阴沉的街道里,顿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华来。
燕横手握两柄非凡宝剑,却没有摆出严谨的架式,左边短剑轻轻收在腰侧,右臂则自然下垂,长剑刃尖遥指对方下盘,上方门户大开。
然而他一双年轻而澄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倨傲,只是平静地瞧着庞天顺。
庞天顺乃是湘龙剑派湘潭总馆里当代杰出弟子,武学上的眼光识见自也不低,燕横这态势看似随意,庞天顺却看得出他身姿异常放松,手上双剑骤看轻如叶片,那是全身筋肌极度协调的效果,已是进入“人剑一体”的程度。
就连燕横的眼神目光也一样地放松,虽然全神注意着庞天顺,却不把焦点投在庞天顺身上任何一处,绝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这正是荆裂传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诀,两年后终于领悟得到。
庞天顺未过三十即成了肩负名门的精英,一向对此颇是得意。如今他心里激动,不禁在问:
——他到底经过怎样的历练,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
庞天顺的脸容,不知不觉又回复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斗表情。连胜负生死都轻抛脑后。
他早已暗中吞吐几次蓄养气息,此时再深吸一口,却突然闭气,长身直进,右手剑猛烈朝着燕横空荡荡的上路刺出!
燕横却不为所动。
庞天顺心内疑惑。
——他看穿我的后着?……
但已没有收手的余地。不管对手是否已经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绝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称“绝技”。
长剑刺到半途,庞天顺将胸中气息急吐,肩臂刹那间再加速增劲,同时五指一放,剑柄脱出手掌,长刃顺着刺势往前飞射!
此乃湘龙剑派高招“云中炫电”,其法竟与崆峒派的“飞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势道将兵刃离手放出,攻击的距离突然增长,令敌人判断错误,回守不及!
剑尖骤然变快射向燕横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里——
“云中炫电”的飞剑才射出数寸,庞天顺右手五指却又再收紧,抓住柄尾的长长剑穗;他腕掌扭转使个巧劲,牵着剑穗将长剑收吞回来,手指紧接再次握上剑柄!
庞天顺二度吐气——原来刚才发出飞剑时,他仍预留胸中的五成气息,此际才毫无保留把残余的气吐发到底。
庞天顺腕臂一翻,劲随气动,顺步扭腕,那本来直刺的剑招,一变而为垂直向上的撩剑,刃锋直逼燕横下巴咽喉!
——所谓“云中炫电”,离手飞剑实乃虚招,利用长剑穗的操控,在敌人眼前制造高速的刃光吞吐;当对手怯于那幻象,作出错误反应时,随后的变招就是杀手!
庞天顺自一年半前习得这绝技后,只用过三次,未尝失手,只因能够在“云中炫电”这迫在眉睫的飞剑威胁下毫不动摇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拥有从生死战场中磨练出来的铁血意志。
这样的人,庞天顺第一次遇到了。
剑刃从下急升,将要袭至燕横喉颈之际,“雌雄龙虎剑”半步不移下蓦然发动了。
长短双剑形如剪刀,交叠着斜向左方挥举,三剑交击之下,庞天顺只感对方双剑传来一股沉猛的鼓荡之劲,他的湘龙剑顿被打得招形尽散,颤动着弹开两尺,几乎脱手失剑!
——燕横这式鼓剑,源于青城派“伏降剑”里一个练功剑桩“升阳式”,将本是防守的剑招当作攻击,并以双剑运使。这是他自行领悟的招术,却跟从未学过的青城派“道传弟子”入室剑法“甲壁双剑”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庞天顺绝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弹去,全身打开成无防备姿态。
燕横双剑发劲后仍架在身前,坐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周身散发出令众人为之屏息的气势。
只要燕横再一次双剑发劲,庞天顺必然血溅。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庞天顺闭目。却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劲力的动静。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燕横“雌雄龙虎剑”架式已收,后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气势消失无踪。
“承让。”燕横只轻轻说了一句,将“虎棘”插回后腰横挂的剑鞘里,脸上并无半丝胜利后的骄傲。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童静,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只是她刚刚才跟燕横不和,于是一直咬着下唇,忍耐着不笑出声音来。她亮晶晶的双眼傲然扫视庞天顺和沈丰等人,正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就说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击这一战,虽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庞二人胜负到底是如何决出,但都见到庞天顺撒手待毙的结果,个个脸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剑?!
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雌雄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燕横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燕横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童静。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童静与燕横相视一眼。燕横略一点头。童静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燕横虽已把“龙棘”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童静,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城山那个少年了。
童静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燕横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燕横这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燕横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叹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彩受伤,童静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历过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燕横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童静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蔑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童静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燕横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童静,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燕横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呼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燕横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童静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燕横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燕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燕横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借机做其他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
燕横虽未明说,但此际“破门六剑”只得他与童静二人来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对付吕炳季。
阮韶雄只感万分羞惭。燕横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无甚凭据,但他既以“雌雄龙虎剑”力压群豪,实在再没什么必要编一大串谎话骗他们这干败将,看来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次阮氏无极门的精锐弟子尽出,他又呼召了许多武林同道来助拳,原来是被奸官利用,这耻辱相比给一个十几岁少女击败还要深重。
沈丰知道真相后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声伸手挥向街边墙壁,那乌铁爪将贴在上面的声讨状连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来,在雨中破碎四散。
“这胡言乱语的东西……实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写。”沈丰低着头向童静说:“刚才沈某一时戏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证,明日天亮前,不管城里城外,这东西都会给撕个精光,一张不留。”
童静本来讨厌这巨禽门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诚恳道歉,倒又教她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这时燕横再次瞧着庞天顺。
“阁下是湘龙派的剑士吧?”燕横说。阮韶雄等人为了引“破门六剑”出头决战,除了贴那官府发出的声讨状,这七、八天以来还派门人弟子口耳传扬挑衅,他们自然也透露了参战的门派名字以壮声势。“我看你并不是受那吕知府瞒骗才来的吧?”
庞天顺又再现出那不羁的表情,略有点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接着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官府说的那一套……”
“庞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说呢?”沈丰带着埋怨的语气问。
庞天顺苦笑:“我是最迟来的一个,当时你们集结在阮府,已经磨拳擦掌,战意高昂。只我一人说的话,你们又怎会听得进去呢?……”
沈丰与阮韶雄相视,无奈叹息。
庞天顺又继续说:“我此来纯粹是听闻,‘破门六剑’里有号称名门的好手,想来一看真假……”他说着,目中透出一种热切:“……最好当然还能打上一场……”
看着庞天顺那种熟悉的狂热神情,燕横和童静都不禁微笑。
“我却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涉了这么多……庞某为一时之快,几乎误助奸人,幸好这位燕少侠……”庞天顺说到此处,想及自己刚才落败,就没好意思再说下去,但心里对燕横手下留情,大为感激。
燕横也不愿让庞天顺与群豪再难为情下去,将“龙棘”也收入鞘,拱拳说:“我们还得赶去寻找同伴。就此别过各位。”
“燕少侠……”阮韶雄急忙呼叫,却又压低声音:“今天这里的事……”
燕横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他瞧一眼阮韶雄受伤的手臂,看来并无大碍,然后看着庞天顺说:“今天我俩只是路过临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个招呼,并无比试胜负。”
阮韶雄感激得几欲下拜,低头作揖。
庞天顺见燕横年纪轻轻而身负如此剑技,待人却无半点骄横,更是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坛风云人物。我庞天顺今天能与他交手一场,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将燕横与童静的马儿牵过来,又把插在二楼那飞剑取来还给童静。
“对了,还有一事……”燕横从马鞍旁取下一个沉重的长布包:“我们去年诛杀恶徒取得这个,听磨剑名师寒石子前辈说本来属于湘龙派。这次得知有湘龙剑派的师兄到来,顺道归还。”说着就将布包双手递给庞天顺。
庞天顺接过打开,看见乃是一双古旧的长剑,看来已历过许多风霜。它们正是术王亲信鄂儿罕所佩的双剑,被圆性击杀之后遗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恶人交战时,稍将这双剑损伤了。”燕横又说。
庞天顺一看见这双剑,那张本来对什么都从不在乎的脸瞬间肃穆如铁,双目含泪,登时高高捧起剑跪下来。
燕横吃惊,连忙把他扶起。
“这……这……”庞天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容师叔的佩剑……”
庞天顺在湘潭总馆的师叔容谅其,是荆地有名的侠士,却在三年前与两名徒儿神秘失踪,湘龙剑派的人一直寻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们遭逢不测。
原来容谅其在平江边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波龙术王一伙人,虽然奋力苦战仍是不敌。波龙术王更尽情玩弄羞辱容谅其,先将他一边腿斩伤,再派鄂儿罕拿他来试新学的“太极双剑”。容谅其武艺本来并不在鄂儿罕之下,但大腿已经血流如注又无法移动,虽然顽抗了好一会儿,仍因失血过多而目不能见,被鄂儿罕斩首当场,并夺去这双古剑为己用。
湘龙派有一特色,就是开派宗祖谭氏一族既会剑法,也是铸剑名家,但后来专研剑术,铸剑的技艺数代后就失传了,可是仍留下许多口珍贵宝剑给后代,这双剑也是其二。
本门宝物失而复得,更得知杀害师叔的仇人已然伏诛,庞天顺此刻激动无以复加,抱着剑向燕横、童静行礼。
“‘破门六剑’,庞某里外都服透了。”
燕横看着庞天顺,联想起自己的师门深仇,非常明白庞天顺此刻心情。
他却不惯再受庞天顺和阮韶雄等人褒奖,只是微微一笑,就跟童静穿起蓑衣上马,在众多武人目送下,于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童静一直看见,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着燕横离开,让她不禁露出笑容来。
燕横稍一回头,本想看看对方还有没有追来相送,却见童静在竹笠底下的笑容,问她:“你笑什么?”
童静只是瞧着燕横,没有回答他。
钱清此刻的感觉,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
他紧闭眼睛,用力得鼻梁的皮肤也都皱起来,然后再次睁眼,期望刚才所见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
当中包括了钱清长年带在身边的四名近卫,全都是锦衣卫里百中选一的精锐;另外则有临江知府吕炳季派来的十几个官差,同样是经过挑选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断掉了兵器,更多的断掉了骨头。其中两个锦衣卫肩上和腿上各插着一柄形状凶厉的飞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鲜血一般红。遍地都交响着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钱清胖壮的身躯不管衣服里外都湿透了——外面因为绵绵春雨,里面是因为冷汗。他一手扶着那歪倒地上的轿子,呆若木鸡站在路上,压根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他贵为当今京城禁卫大统领、皇帝头号宠臣钱宁的义子,本人亦封有锦衣卫副千户职衔,平日不论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无不丧胆,别说是阻拦,就连正眼多瞧他一会儿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钱氏父子不悦,随时就会被打入诏狱,永不超生。
可是偏偏就在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卖账。
钱清仍剩一名近卫站着,正是他麾下勇将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对刃身窄长如兽牙的双刀,拱护在钱清身前,平素已是杀气腾腾的长脸,现在更是铁青得像鬼。
钱清的贴身近卫中,唯有岑昆保并非他义父钱宁委派,而是由钱清自己一手提拔进锦衣卫。岑昆保是河北晋州人,自少年就从学北省闻名的秘宗门分馆,练得一身过硬的武艺;后来因为醉酒杀人,逃到了京师市井间混迹,被钱清发掘并收为近身。钱清曾经派岑昆保去刺杀一名毁谤义父的京官,结果岑昆保当夜一口气将那官员妻儿共五口都干掉,此事甚得钱清欣赏,更视岑昆保为“怀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头,正是那贼人站立之处。
站在当道的人满头白发白须,右手拿着脱下的竹笠,穿着铁甲掌套的左手拄着一根四尺长的杖棒。左右腰侧各带一刀一剑,至今俱未出鞘。
“呼……有点累人。毕竟也老啦……”老头子低头瞧瞧地上那十几人,每一个最少都比他年轻二十年以上。他皱着眉叹息,可是那毕挺的站姿散发出一股极强悍的气势,完全看不出半丝老态。
钱清躲在岑昆保身后,心里在不断咒骂这老头怎么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视那双苍老却光芒闪耀的眼睛。
更令钱清害怕的,是另外还有一个贼人未出手。他瞧向更远处一块路边的岩石,石头上坐着个年轻的大块头,腿上横放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长棒。他长着一丛乱草般的短发,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让,整颗头毛茸茸像野兽,再细瞧他衣袍鞋袜,竟然是个和尚。
钱清顿时想起自从来了江西之后,不时听到那个名号。
“破……破……”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名怪客,就跟吕炳季形容的贼人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先前钱清听闻本地官僚口中谈到“破门六剑”时,仍是嗤之以鼻,更认为这只是官员拖延向义父上缴“仿仙散”利润的借口。
——这种地方,出得了什么“剑侠”?不过是几个有点武功的毛贼而已……
路边仍然站着二十多名临江府的官差,另有四个负责抬轿挑担的脚夫,早就吓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边虎视眈眈,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动。
官差们以为吕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开了“破门六剑”,这番暗中护送钱大人出省必然顺利无碍,怎料贼人还是拦途出击,不免大叹倒霉。
练飞虹仍旧把四尺鞭杆当作拐杖拄着,上下仔细打量岑昆保的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双刀的模样。
“你是……秘宗门弟子?”
岑昆保一听愕然。这老头能就此看出他的师承,确实很不简单。
——没道理……假如真是大门派的前辈,不可能当这种匪盗……
“是又如何?”岑昆保为免被对方看穿路数,双刀变换了一个交叉架式,同时说。
只见练飞虹本来一直轻松的脸,突然收敛严肃起来,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难道他对我派武功有顾忌?……
岑昆保察觉练飞虹这变化,心想这老头假如真的紧张起来,自己就有胜望……
正当他战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时,眼前练飞虹的身姿突然变得模糊!
岑昆保虽非拜入沧州秘宗门总馆,但毕竟修习名门武学,对手一发动他即反应,双足展开本门著名的“燕青迷步”,无声无息迅捷地滑过泥地,双刀成二字,发出一记“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双双斜斩敌影!
然而岑昆保刀势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双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应变,那坚木削制的鞭杆已然狠狠击打在他右肘上,这棒击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关节上,瞬间发出裂骨之声,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脱手,左刀的势道也都消失无踪!
练飞虹紧接却已放开鞭杆,低头窜入岑昆保右腰侧,左手铁甲拳猛击在他肋间,那沉响既怪异又吓人!
岑昆保全身如泄气皮囊倒下,双眼翻白。
练飞虹却竟仍然不放过他,苍老的脸狠厉有如恶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关节侧面,内里顿时筋腱断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秘宗门轻捷功夫从此废去!
练飞虹此举令旁观众人都甚震撼。先前练飞虹放倒那十几人打得轻松潇洒,对着每人一击即收,制敌后也不再下杀手,却不想对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练飞虹拾起鞭杆退开,冷冷瞧着正在地上因极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难得身为名门大派的传人,竟为虎作伥,这武艺都是白练。我就代你师门把它收回。”
道旁林间吹来一阵春风,卷得练飞虹白须飞扬,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却是纹风不动,散发一股凛然正气。
钱清瞧着他这股气势,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破门六剑”二人来劫道,竟全无改装易容,连面巾也懒得蒙一块。
——因为他们心里从来没有当自己是贼。
圆性这时支着六角齐眉棍从岩石上站起来,走到那几名脚夫前。众人被这形容威猛的野和尚吓破了胆,立时远远退开,留下地上那两大担财宝。
临江知府吕炳季为了获得钱宁的包庇,将治内贩卖“仿仙散”的收益半数皆上缴给他,数额超过三十万两银,用银子当然难以运上京师,因此换成了更贵重的黄金珠宝分作两担,脚夫挑起来也绝不轻松。
圆性蹲下来,用手指捏开那担盒的蜡封,打开盖子,堆成小山般颜色灿然的珠宝玉石出现眼前。
钱清看着被打开的宝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练飞虹微笑说:“很不舍得吧?”他说着将竹笠戴上,腾出的右手缓缓从腰间拔出“奋狮剑”,锐锋遥指钱清。
钱清头上都是汗珠,就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圆性粗壮的手插进那堆财宝中,抓起一串珍珠紧紧握在手里,默默俯视着它。众人见这和尚竟如此贪财,大是愕然。
圆性将拳头伸向那群人,朝着其中一个脚夫问:“这是什么?”
那串珍珠色泽白润,颗颗都如指头大小,甚是贵重,这脚夫几曾见过?身后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声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圆性打开手掌看那每一颗圆珠:“我看见的是百姓的血肉。”
钱清一听这话深感不妥。
——这些人……真的不是为了钱!
他瞧见前面的练飞虹,不知何时欺近前来,长剑尖锋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练飞虹的脸容已不再笑,又变回刚才面对岑昆保时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钱清胖壮的身躯在袍子底下剧烈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义父是谁吗?天下间没有——”
“住口。”练飞虹冷冷打断他。“什么都别说。只要想。想着你一生害过的每一个人。”
“我爹是钱——”
这次练飞虹不再用说话打断他。
这次用的,是剑锋。
——练飞虹刺出这一剑时并没有多想。他并不知道,这一剑将是一场巨大风暴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