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厢房里一阵浓浓酒香。

“再拿一瓶来——不!两瓶!”

韦祥贵口齿不清的声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两边各抱着一个妓女,身子摇摇晃晃,一张白脸已然喝得通红。刚才他跟妓女嬉闹,一下子拿不稳就将酒瓶摔破,却没有皱一皱眉头。

——换在两个月前,这样的酒,韦祥贵别说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饭桌上摆满都是菜肴果品跟几种好酒,足够一桌十几人吃饱。酒菜跟女人都是东道主赵黑脸付账,以答谢今日“悦东楼”的胜仗。韦祥贵深知,这一胜让赵黑脸夺取了江陵城北码头的巨大利益,这种招待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自然绝不客气。

旁边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饭桌对面,皱着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顾吃饭的?”

“我饿嘛。你忘了吗?我们认识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为肚子饿。”

锡晓岩端坐在韦祥贵对面,左手握筷又夹了一块鱼送进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点儿没有到这种地方喝酒游乐的气派,相较韦祥贵一身锦织绣花的棉袍差远了,人家乍看还以为他是韦祥贵的仆从。

——可韦祥贵穿的衣裳、花的银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锡晓岩那只拳头换来的。

锡晓岩仍旧将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只左手吃饭。从前他在武当山起居生活亦习惯如此:跟兄长锡昭屏不同,锡晓岩自小就介意自己这异于常人的身体,宁可把那条怪臂收起来不让人注意。就只有练武和比试之时,他才会浑忘羞惭感,尽情施展右手。

“没见过这种傻蛋。”韦祥贵捏着左边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挣扎乱笑起来。“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锡晓岩吐去嘴里的鱼骨:“我又不喜欢喝酒。”

韦祥贵仔细看锡晓岩的脸色,似乎满怀心事的样子,令他有点忧心。自从在谷城结识成了伙伴后,他们一路上到的地方越来越繁华,每次为人出头打架收的红包越来越沉重,而“鬼刀陈”三字也在荆州府里越来越响亮。韦祥贵想不透自己怎会交上这种鸿运,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辆飞快奔上山的马车一样,要拦都拦不下。他自然不希望这运道会突然终结。

“小陈……”韦祥贵的脸正经起来:“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不妨说,我们兄弟嘛。”

韦祥贵问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虚。他在想:难道小陈已经知道,我每次都把红包里七、八成的银子都收进自己的口袋?……

锡晓岩听见韦祥贵随口而出的这句“兄弟”,心头一暖,也忆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着韦祥贵。锡晓岩自幼在武当山长大,跟这样的市井之徒结交是第一次。像韦祥贵这种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当,恐怕就连半个时辰也捱不了,按理锡晓岩对他只有鄙夷;可是这些日子里,锡晓岩跟他却意外的投缘,甚至很轻松就跟他说出自己的心底话来——虽然锡晓岩至今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许正因为韦祥贵跟武当派的人如此不一样,反而能让锡晓岩宽心。

“你记得我最初为什么答应跟着你去替人打架吗?”锡晓岩问:“我是说,除了为吃饭之外。”

“当然记得!你说你一个人跑出来,是要寻人嘛。”韦祥贵嚼着妓女喂他的糖糕说:“你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哪儿,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镇,打出越响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们遇上。”

锡晓岩点点头。他对武当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要寻找荆裂和虎玲兰,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对呢……这两个月下来,人找不着,我却好像渐渐喜欢上这活儿了……我是说,像今天,打那些人。”

锡晓岩说时,眼睛变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着。

听见“鬼刀陈”如此兴奋地说自己“喜欢打人”,那两个妓女心里都冒起寒意,笑容有点僵硬。韦祥贵听了也有点呆住。

“你该知道,我从前是练武的吧?”锡晓岩又问韦祥贵。

“你虽然没说过,我大概猜得出来。”韦祥贵说:“那就奇怪了,打架对你来说,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自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在……那里天天跟同门师兄弟打。拳脚刀剑的比斗,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可后来我才发现,在里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样。”

“怎么说?”韦祥贵好奇地扬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门第一次出去,和外敌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锡晓岩瞧向厢房窗外的夜色:“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心里烧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后那火也始终没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直至打了这两个月的架,我终于明白了:从前跟同门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为了锻炼,心里既没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对方的念头,也没有打输就必死无疑的准备;这些日子里我打过的家伙,相比我从前的同门,虽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废物,可打架时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

他瞧着自己的拳头,继续微笑着说:“我甚至觉得,跟这些废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从前变强了。”

锡晓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离开武当,不单纯是为了寻找荆裂和虎玲兰,也是为了心里更深的渴望:再次尝尝武当山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知道荆裂能胜他,就是因为比他更早踏足这条道路——猛兽在荒野中觅食求生之路。

锡晓岩决心要跨过荆裂这座山,一往无前。

他不知不觉把拳头捏得勒勒发响。妓女听了更是害怕。

韦祥贵看见锡晓岩这副狂热的表情,笑起来了。

——这家伙原来真是个疯子。我不用担心银子的事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韦祥贵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干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劲来,替你找更多更厉害的对手,助你这柄‘鬼刀’磨得更锋利!”

相比跟锡晓岩初相识的时候,韦祥贵肚子微微发福,脸皮也因纵情酒色而有点松驰,两个大眼袋在灯火下现出深刻的阴影,怎么看都不像比锡晓岩小两岁。

可是此刻,他瞧着锡晓岩的眼里重新燃起光芒来。

“我会一直带着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认你天.下.无.敌!”

听见韦祥贵这句“天下无敌”,锡晓岩呆住了。他蓦然思念起武当山来。

——可是我已不会回去了。

锡晓岩伸出手掌,跟韦祥贵用力相握。

看着锡晓岩的样子,韦祥贵咧开牙齿灿烂大笑。

——在你天下无敌的同时,我的口袋就会装满来自天下的银子!

“不过在天下无敌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韦祥贵的笑容突然变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边的妓女猛力推往锡晓岩!

锡晓岩自然而然地左手运掌成圈,将那年轻妓女倒来之势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这女孩年方双十,相貌也算姣美,浑身散发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骚味。锡晓岩毕竟血气方刚,骤然把这柔软丰腴的躯体一抱入怀,心头不禁震荡。

——尤其当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时,男人更难抗拒。

妓女虽然有些害怕锡晓岩,但她已在风尘打滚一段时日,被锡晓岩抱着,自然就露出练习已久的迎客笑容。

锡晓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见她这表情,他的心顿时冷下来,左掌轻轻一送,将妓女推离了自己的怀抱。

他讨厌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恶他们不洁。

锡晓岩虽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当山长大,小时候也常怀想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这是出于天性的事。

父亲锡日勒死时他还未太懂事,关于父亲从前在物移教如何强迫妻妾服食烈性药物、促使她们诞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后来才断断续续从哥哥和几个幸存教徒口中听闻。

锡晓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数天,因身体被药物掏空了精气而死。

对于毫无记忆的爹爹,锡晓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时也厌恶母亲。

——你就不能反抗他吗?为什么轻易就向这种男人屈服,连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他?

妓女那个笑容,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深藏的这股厌恶感。

——这也是为什么只是一眼,锡晓岩就被虎玲兰这般强悍的女子吸引。

锡晓岩提起放在饭桌边的藤柄长刀挂回背上,朝韦祥贵勉强一笑:“你说的对,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尽情玩吧。”

韦祥贵耸耸肩。这样的怪人确实前所未见,他也没办法。

——不打紧……他必定会渐渐改变的。女人、银子和酒也改变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

锡晓岩拉起斗篷头罩走往房门。

韦祥贵在他身后呼叫:“别忘了,四天之后又有另一场架,在沙头市!我今天已经跟接头的人谈好了,明天过去打点打点,你先歇歇,隔天才来!车子我也早雇好,你就养足精神吧!”

锡晓岩没有回头,只挥挥手示意听见,就推开房门出去了。


锡晓岩离开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宽阔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几家酒馆的灯笼仍然亮着。这夜虽天清气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儿把淡淡光芒洒在城里,并不甚亮。

锡晓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着寒凉的风,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数步,他就发现那寂静街道前头有人影接近,且传来缓慢的马蹄音。

是个身材高挑的旅人,头脸包着布巾,右手抱着一个长长像盒子的东西,左手牵着一匹马,正朝锡晓岩这边走过来。

虽是暗夜中,锡晓岩从那身影看出是个女子,步姿颇是动人。

——是流莺吗?还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么会牵着马?……

锡晓岩与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来路,仔细观察却又发现:正向这边接近中的,不只她一个人。

女子后方及左右两旁小巷,都有人跟踪着,而且为数不少。

——是贼人吗?要乘夜抢劫她手上的东西?

锡晓岩经过这阵子历练,知道越大越繁华的城镇,这种劫掠偷盗的勾当就越多,他亲眼就见过两次。

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锡晓岩心头燃起怒火。这伙躲在暗街中的家伙,让他联想起自己父亲:同样以弱女作牺牲者。

他没有想过什么“行侠仗义”。他只知道看见讨厌的人,就想打!

终于走到女子近前数步处。锡晓岩透过头罩底下,凝视对方脸巾之间露出的一双美丽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踪了。”锡晓岩保持走路的姿势不变,压低声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乱走。就这么平常地走到我后面去。让我来应付。”

那双妩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显得意外。她步姿却仍然镇定,抱着手里的大锦盒,牵着马缰,仍如常向前走着。

脸巾底下却在微笑。

霍瑶花没想过,锡晓岩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自从下午在东头市大街看见那一幕,霍瑶花就不再理会颜清桐的下落,转而对这个“鬼刀陈”生起兴趣来,因此才一直跟踪他到了这花街柳巷。锡晓岩进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瑶花跟踪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颜清桐何以像见鬼般逃出“悦东楼”而去?

同时霍瑶花却察觉,自己已经被旧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动——她知道对方人马里定有官差,为免波及无辜,不会在闹市贸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渐深,街道越来越寂静,她知道已经拖不了多久,正准备在这大街上解决——此刻她只要臂指稍发刚劲,怀抱中那藏着大锯刀的锦盒就会破碎。

然后就在这时刻,她看见“鬼刀陈”出来了。

——正好,就借他们去试试,这个人有多少斤两吧!

霍瑶花迎着锡晓岩走过去,本就准备与他攀谈。说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让跟在后面那群狗以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里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陈”也卷入战斗,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鸟。

可是她想不到,锡晓岩先一步对她说话,听他的语气还想一力保护她。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霍瑶花借着月光,看见斗篷下锡晓岩那张脸。

锡晓岩已然进入作战的准备,一双乱生的浓眉皱在一起,眼目散射着如暴兽似的凶光。

他越过了霍瑶花。她禁不住回头看那背影。

锡晓岩其实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了一点,但那宽厚的背项,却好像能把两个她都扛起来。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么东西。

这种毫无矫饰就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势,像极了她见过的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这种神奇的相似,霍瑶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头,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后。

“混蛋,都出来吧!”锡晓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踪的那伙人早就想向霍瑶花出手,此刻见她多了个同伴更无犹疑,都从街巷暗处奔跑飞扑而出——他们怕霍瑶花还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赶来,不如趁现在占着数量上的压倒优势,速战速决!

街道一下子冒出来近十来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汉,手里各带着不同的兵器,还有捕盗用的长叉和绑索。

——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要留霍瑶花活口的准备。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认出来都是从前楚狼刀派的故人。为首一人年约四十,两边发鬓已微白,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带有铁环的双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盘口分馆的馆主“响雷刀”范禹,与霍瑶花的师父、前掌门苏岐山是师兄弟,在刀派里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他身旁两个楚狼刀派的后辈则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艺成后各在城内富户担当保家护院的首席,实力也在同门间出类拔萃。

范禹这几天正巧有事到来江陵县城办理,正是他认出了弑杀苏师兄的逆徒霍瑶花,失踪数年后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东头市大街上出现,于是马上通知城里的同门后辈召集人手。

此刻这十八名意欲围杀霍瑶花的豪杰,有五个是江陵县内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与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来助拳,另两人则为了霍瑶花项上那五百两银子的悬赏而出手;其余则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荆州府名捕李胜龙。李胜龙过去曾经擒杀霍瑶花的三个马贼心腹,却始终没能抓得着贼首的踪迹,数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今夜终于逮到你了。

李胜龙早就拔出宽刃腰刀,左手戴着一面坚厚的圆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慑黑道多年的绝技“斩马刀牌”。他有四个部下死在霍瑶花那伙恶贼手上,对这女魔星的仇恨绝不下于范禹。

十八人从黑夜冒出之后,紧接再有三个差役提着大灯笼奔来加入,他们负责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贼人乘黑暗走脱。

在场这些官差为了跟踪霍瑶花,全都没穿号衣制服,因此锡晓岩并没看出他们身份来,只以为他们全是盗贼强人。

范禹和李胜龙早就欲将霍瑶花千刀万剐,此刻明着就要开打,也不再多说话,挺起兵刃就朝霍、锡二人直奔而来!

他们没指望霍瑶花会投降。

寒冷的暗街里,瞬间充溢着澎湃如潮的杀气。

锡晓岩没回头看霍瑶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开包裹着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这些敌人,跟日间在酒楼打的那几个家伙不一样。不能只靠单手拳法解决了。

“姑娘,我的模样有点古怪,你别吓着。”

锡晓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后,扯去包着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缠藤的长柄。

霍瑶花从后看着锡晓岩伸手握柄,一时只觉得他姿势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锡晓岩抽出那映射灯笼光芒的长刃。

——自从私下武当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当锡晓岩将长刀完全出鞘,横向摆在身侧时,霍瑶花终于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儿了。

前头范禹等汉子也都同时看见:

——天下间怎会有人手臂这么长?

这异乎寻常的身躯,未出招已具有震慑敌人之效。在场的十来个差役,虽然已经是官府里精挑、拥有丰富杀贼经验的好手,其中几个还是出身于名头不小的武林门派,但看见眼前这诡异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来。

捕役中就唯有李胜龙一个,仍旧举着藤牌冲在最前头。他身在公门二十余年,匪贼的什么古怪手段都见过,当中也不乏装神弄鬼之辈,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这条怪手,也不过是掩眼法。

——会耍这种玩意儿的家伙,武功更不可能强到哪儿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于范禹跟两名楚狼刀派后辈,还有五个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瑶花,他们急步紧随李胜龙,准备等他一缠上这怪人就越过去,八个人一起上,誓要将那妖女的头颅砍下!

盯着来势汹涌的九人,锡晓岩把长刀举起,好像担在肩上,姿态架式毫无特别,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树一样。

他嘴角展露出异样的微笑。

——掌门,现在我明白你当天独往关中的心情了。太快乐啦。

在他身后,霍瑶花感受到锡晓岩的肩背散发出一股涨溢的气,令人错觉他整个身体仿佛忽然变高了。

本来她也在暗暗戒备以防万一,右手五指已经按在锦盒上,准备随时穿透盒子,握住内里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胜龙举起藤牌保护上、中二路,盾后的腰刀同时暗自蓄势,将要砍击敌人的膝腿。李胜龙出身于岳州地堂门,这“斩马刀牌”得意技最长于低势下路攻击。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数,本来就较难防备,加上这刀出手时有藤牌遮掩,令对手延迟看见刀势,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击的最大弱点,是自己上方的头颈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个又大又厚实的藤牌作盾,则全无这种忧虑。

——名捕李胜龙经常用砍腿刀招,另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这招较少致命,却一刀足以破坏对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轻松活捉贼人。

范禹看见李胜龙这个稳重无隙的架式,就加快欲从他右侧冲过去,借李胜龙的藤盾开出了一条路,让他可以杀到霍瑶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见了闪电。也听见了雷鸣。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这雷电的声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没能看清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随着一记巨响,有东西从他左侧猛袭而来,范禹别说以双尖刀去迎架,连闪躲都来不及!

沉重的撞击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飞撞之势未止,仍继续压向他,把他碰得横倒下去!

范禹狼狈倒地,顺势翻滚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脑门上方缠一圈,以防有敌人乘机攻来,然后才定神去看那撞击而来的是什么:

是李胜龙,手里提着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胜龙这一摔,头脸撞在范禹肩骨上,着地后头脑欲裂,眼睛连方位都分辨不了。这位大捕头毕竟经验丰富,知道瞬间陷入了生死危机,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举起,护住自己头面。

另一次闪电与轰雷。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上闪。

藤牌被一股强猛的力量击得飞出丈外,李胜龙左臂抵不住那冲击,肘关节当堂脱臼!

李胜龙虽伤一臂,其实右手腰刀仍在;但敌人这刚猛无俦的刀招实在太过震撼,那本应刀枪不入、能抵挡一切的坚韧藤牌,竟如此不堪一击,顿时心神大乱呆在当场。

“李捕头!”在他身后的范禹急呼,正欲举刀来救,却从后看见李胜龙头上冠帽炸裂,射出一丛鲜血!

李胜龙倒下来后,锡晓岩的身影蓦然就出现在范禹眼前。那条异臂斜挽着沾血的长刀,姿态静极,就像没有出过招一样。

——可见刚才那凌厉的猛斩,对他而言举重若轻。

范禹无法置信,今夜局面竟会变成这样。楚狼刀派自从出了霍瑶花这弑师逆徒后声名大损,一众门人数年来无不加紧锻炼,以期报此大仇,清洗门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却竟碰上这么一面可怕的墙壁。

——这种高手断不会凭空冒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魔女如何交结得到他?……

“你……阁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锡晓岩示意暂停,想先问明对方底细。

但锡晓岩一杀人,全身血脉已然沸腾。他大大向前跨步,越过李胜龙的尸体。

范禹料不到对方全不搭理,后退一步抡起铁环砍刀,与左右两名同门后辈成一阵线,迎接锡晓岩的来临。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则被震在当场,远远留在后头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锡晓岩眼中,都一样。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举刀,乘着踏步转腰之势,“阳极刀”再次横斩而出!

锡晓岩这招配合长臂的“阳极刀”,可怕之处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个关节,发劲又再加乘一层,产生出异乎寻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诡奇的攻击距离,一般有经验的武者在判断敌我相距时,会测算对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锡晓岩本来身材不高,独独一条右臂奇长,极容易令对手产生距离的错觉而误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个楚狼派刀手,正正因为锡晓岩发招时所站之处仍远,以为退步后仰就能闪过,怎料“阳极刀”卷起罡风斩来,刀尖前头两寸就切进了他胸膛,登时横向划出一条惨烈至极的血口!

“阳极刀”劲力迅猛,竟然未被这刀手的肉体所阻,刀刃仍继续朝站在中间的范禹斩去!

范禹垂直双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盘护手处加力,两腿沉下马步,硬抗这“阳极刀”的余势!

激烈相击下,范禹砍刀上那铁环,发出尖锐的震音。

“阳极刀”实在太强,将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压在范禹肩颈锁骨之间,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确实用身体将这刀招接下来了!

乘着范禹这难得争来的空隙,站在右边未受创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断地朝锡晓岩冲过去!

——对方这长程刀招太厉害了,只有抢入近身才有胜望!

这名刀手将单刀收入怀中,左手紧按着刀背,刀尖对准锡晓岩胸腹之间,全身冲进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当他冲近之时,双眼却正好与锡晓岩相对。

他刹那间看见:锡晓岩的眼神,从刚烈如火变为静如止水。

然后他感到手上按压刺出的刀锋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牵带,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这一记带引,脚步无法收住,身体仍然冲向锡晓岩。

锡晓岩以左手“太极”柔掌化劲将刀带去后,腰身复又从吞转吐,猛地呼气发劲,斜前一记贴身顶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冲力,沉雄犹如铁锥,刀手胸骨连同几根肋骨一气断裂,整个人仰天吐血向后飞去!

被两柄刀压住锁骨的范禹,本想趁机脱开,却发觉对方的长刀仍然没有放松力劲——锡晓岩左边以“太极”吞吐化劲发劲的同时,右臂却保持着刚猛压制之力,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长的“两仪劫拳”又更上了一层楼!

范禹双足像给钉死在原地,无处可逃之际,锡晓岩又来了。

锡晓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转,原本屈曲成肘击的手臂刹那舒展抖弹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门涌至!

——这手柔拳发劲的“崩捶”,与他哥哥的“鞭拳”异曲同工,相异者在于“鞭拳”乃从旁横挥而至,“崩捶”却是中央直线冲来。

“崩捶”一击之下,范禹鼻梁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来,因为脑袋激烈后仰,登时昏迷,整个人在锡晓岩刀下软倒!

最先胸口中了横斩一刀的那名楚狼派刀手,则在这时方才倒地。这刀深可见骨,他抱着血如泉涌的心胸,不住在惨叫打滚。

余下那十几人被这兔起鹊落的交手吓得发呆。其中一个欲取悬赏的武人,就连手中短戟都脱手摔落地上。

站在锡晓岩后面的霍瑶花,也是同样惊讶。

她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贼霍瑶花,这些日子吸收了波龙术王所授的武当技艺,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如要独战范禹这群人,其实也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要像锡晓岩这般闪电连败三个楚狼派的刀客——当中还包括了派内公认的看门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两……想不到……

霍瑶花甚至不敢确定:波龙术王巫纪洪若与此人对决,谁胜谁负?

这时一名差役举起颤抖的灯笼,看清了锡晓岩的衣着和样貌,双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这个差役下午也曾到过东头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惧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无法完成整个句子。

在这飘溢着血腥气味的暗街里,听着这个字,众人顿时毛骨悚然。

不知是谁最先“哇”的一声惊叫,十几人马上奔逃四散,就连地上的死伤者也弃之不顾。

差役丢下的灯笼在地上焚烧,映得锡晓岩沾着血花的脸更为野性。

他拖着长刀,回头去看霍瑶花。

霍瑶花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视着杀气未消的锡晓岩,眼神十分激动。

早春的深夜寒气仍浓,但霍瑶花却感觉身体内里一阵灼热。她手臂不自觉把收藏大刀的锦盒抱得更紧。

她的心仿佛被锡晓岩的刀燃着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气魄,明亮如太阳。

——同样是强,波龙术王阴沉的气质,跟锡晓岩犹如天地之别。

锡晓岩看见她这眼神,误以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战所惊吓。他的脸容立时柔和下来,马上取下背后的刀鞘,将长刀收起。

“没事了。”锡晓岩一边背起刀一边说。他语气放轻着,只因仍以为霍瑶花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

——锡晓岩入世未深,武功却又极高,因此浑然不知像范禹、李胜龙这等武人,在江湖里已非泛泛之辈,更不会想到假若他们真是盗贼,能够引得他们下手的霍瑶花,也必然绝不简单。

霍瑶花有股激烈的冲动,想马上现出大锯刀来,跟眼前这个男人痛快比试一回。

“你还在害怕吗?”锡晓岩又再关切地问。“那些家伙大概不敢回来了……可我还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儿去?”

霍瑶花听了这句话,那本来正欲发劲取刀的手掌立时垂下来。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方丝巾,递向锡晓岩。

锡晓岩不明所以,看见这女子仍在盯着自己的脸,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脸颊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花。

“不必。”锡晓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将血渍用力抹去。被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感到有点不自然,重新将斗篷的头罩拉起来,轻轻说:“走吧。”

霍瑶花想了想,就拉着马儿沿街而行。战斗过后,锡晓岩又再对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惭,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后跟随她走在身旁。

后头那个楚狼派刀手还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随着二人走远声音渐渐变小了,静街上只余下马儿踱步的蹄音。

霍瑶花偷瞄身旁的锡晓岩。锡晓岩虽用斗篷遮脸,但那挺着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厅堂里一样,那气质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牵挂的荆裂。

虽然只是个短暂的替身,但锡晓岩陪伴在侧,仍教霍瑶花心潮荡漾。

她回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男人并肩漫步呢?……

如此单纯的事,对今天的女魔头霍瑶花来说,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这些年的挣扎与战斗,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同时霍瑶花那高挑的身材,还有随风吹送来的女体幽香,同样教锡晓岩忆起虎玲兰。

他违反了掌门戒命私自出走,又经历了这许多磨炼,一心就是要跟虎玲兰再见面,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到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既然跟着荆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敌吧?那次我也确实曾经几乎斩死她……荆裂我是杀定的了。之后她又会怎么看我?……

锡晓岩不知道要怎么做。即使虎玲兰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很单纯的想见她。

在这黑夜里,他们两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同时怀想着另一个人,并且心里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为这哀愁,他们忽然都不想再跟对方并肩走下去了。

恰在这时前头现出灯光来。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门外挂着灯笼。

霍瑶花不说话,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这儿吗?”锡晓岩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霍瑶花并没真的在这客店下榻。她不过想找个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她也就牵着马儿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鬼刀陈”。

锡晓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里。

霍瑶花知道,自己从前也曾经跟他很相像。


锡晓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跟韦祥贵说话。

三天之后他乘马车到达沙头市,接风的百里帮并没有带他去谈判决斗的地方,而是带了他去停尸的义庄。

在那儿,锡晓岩看见一具满身血污的尸身。脸骨都被打得变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们惊恐地告知锡晓岩。

所谓“西寮”是荆州府南部一带对西面流窜而来的流氓势力之称呼。他们来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卫,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来,散落于多个县城,各自结成帮派,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但因为是外来人,行事凶悍横蛮,全不讲道上的规矩。其中又有许多来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蛮夷子,本地的帮会也都忌惮他们三分。

沙头市的西寮人在镇里自立了一个虎潭帮,虽然不过数十人,但因好斗而不畏死,其他帮派也都避之则吉。沙头百里帮这次雇“鬼刀陈”来,本不关这虎潭帮的事,而是要摆平另外两个帮会间的纷争;不巧韦祥贵到来谈好报酬之后,一时高兴又到镇里一家娼馆玩乐,正遇上虎潭帮一名头目,二人因争夺一个年轻妓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锡晓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尸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锡晓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仿佛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锡晓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占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锡晓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

锡晓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猛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锡晓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锡晓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锡晓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借着熊熊火光,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