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月阁中酣睡的祖菁突然被隐隐传来的雷霆轰鸣声吵醒。她从床上猛地直起身,抬手支起窗户,朝北方望去:那轰鸣如雷的水声果然是从天山瑶池北方的鳄鱼嘴处传来的。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满天浮云正被山风吹散,橘红色的朝霞宛若一支高歌猛进的军队,瞬间占领了整个天空。

“春天终于来了!”祖菁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闪电般地穿上天山弟子特有的月白行装,将自己的佩剑绑在背后,一把拿起床边的爬山棍,冲出房门,在追月阁的走廊上一间一间地敲着天山弟子的寝房。

“起床喽,大家快起床,大日子到了,都给我起来!”说到大日子这三个字,祖菁洁白如玉的脸颊上就会透出一股兴奋的红晕,令她清丽娟秀的容貌多了一丝香醇如酒的明艳。

不知过了多久,追月阁一排房门陆续打开,一个个仍然睡得昏头涨脑的天山弟子摇摇晃晃地从门内走出来。这些天山弟子最大的只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大概有六七岁的样子,很多人还梳着顽童的朝天辫。

“大家都给我排队站好了!”祖菁攥着爬山棍,插着腰,颇有气势地昂首道,“听我说话!”

“大师姐,干什么把我们这么早叫起来啊,我还没睡够呢。”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天山小弟子仰起头,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大声抗议着。

祖菁双手一盘摆在胸前,爬山棍夹在腋下,扬起脖子,摇头晃脑地说:

“你们也该知道,咱们天山派每隔五年都会在沙州举行招徒大会,会上广发招徒帖。江湖之中每到此时都会有数千名有志少年拿着招徒帖朝着咱们天山派进发。一路之上,他们要经过人间死地蒲昌海,绵延万里的沙漠,荒无人烟的戈壁荒山,扑朔迷离的奇岭怪滩,还要和肆虐塞外的塞外响马、沙漠狼盗、峡岭山贼斗智斗勇,经过千难万险,才会来到天山解剑池,接受咱们天山派的选拔。每五年到咱们天山的少年英杰在江湖上都是一时之选,个个身怀绝技,奇才异能,天赋异秉,到时候,咱们天山就真的热闹了!”祖菁说到这里,已经兴奋得两眼放光。

“但……但是,为什么五年前没有少年英杰上山来呢?”一个十一二岁的天山男弟子好奇地问道。

“好啦,小杰,我问过师叔伯们了,那是因为那一年天山春季大雪崩,封了道路,所以没有一个人上得山来。”祖菁急切地解释道。

“可是……”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天山女弟子一边舞弄着自己的麻花辫,一边问道,“十年前,好像也没有人上山啊?”

“那是因为那一年阳关以西黑风暴肆虐,连出关的人都没有。小玉,不准再问问题啦。”祖菁用力一跺脚,“谁都不要再问了,反正今年风平浪静,没有雪崩,没有尘暴,没有烽火,一定会有人上山来的。难道你们不想看看中原来的少年人都是什么模样?难道你们不想看看他们都带来了什么中原的好玩意儿?”

“好啊,好啊!”一听到“好玩意儿”这个词,所有天山弟子都鱼跃欢呼起来。

“好吧好吧!”刚才责备祖菁的小龙兴致也来了,“那今天我们就先去解剑池迎接新弟子,然后再去黑龙潭、玉女潭看瀑布,抓鱼。”

“好,都去穿好衣服,然后一起出发去解剑池!”祖菁用力一挥手,大声道。

天山派的门户解剑池位于天山雪峰南坡中腰,瑶池东北。祖师王琼初创天山派时,曾率领弟子开渠挖沟,从雪峰之顶引来融泉之水,独汇成一池。池北立有望楼,常年有入门弟子驻扎,了望天山北麓,以防外敌。在此春暖花开之际,天山冰川融水汇成洪流奔腾涌入瑶池诸潭,解剑池浮冰尽消,池畔一排排云杉塔松的俊逸影像映入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摇摆,天光云影,池色如碧,令人观之忘俗。

祖菁带着一群师弟师妹,有说有笑地爬上望楼,朝着东北方望去。整座天山寒霜褪尽,春意盎然,迎面扑来一阵混合泥土和野花味道的山风,令她心头一爽。从山腰之下的绵密丛林中,传来盘羊,旱獭,野兔,狍子,羚羊和天山鹿奔走鸣叫的欢快声音,仿佛这些寂寞了一冬的飞禽走兽们也在热切地期待着中原少年健儿们的到来。

祖菁的心情也舒展开来,她直起腰,朝着天山北麓山腰处看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大家听着,这里让师姐看着就行了,你们去瑶池做早课,做完早课就抓紧时间去抓鱼捕兔吧。今天晚餐咱们要加菜庆祝的。”

“是!”众弟子似乎早不甘心在望楼上傻等,纷纷冲下楼,朝着瑶池跑去。

等到师弟妹们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祖菁默然盘膝坐在望楼之上,歪着身子,胳膊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清瘦的脸颊,轻轻咬着嘴唇,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山林来路,耐心地等待。

五年前,她也是这样静静坐在望楼的瞭望台上,朝着远处的天山脚下眺望,希望能够听到滚滚如洪流一般的人声,希望看到那些唱着山歌,打着唿哨的江湖少年三五成群来到山门前。整整一天过去了,空空如也的山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望楼上,浑身披着月光。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那种滋味,寒冷孤寂,仿佛身体里每一份热量都随着消逝的夕阳一起褪去。

十年前的今天,她是怎样度过的,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招徒日之前的那一天,一直和她一起练剑的小师叔说要下山论剑,师叔伯们和师叔祖们为他开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会,她在会上一直在哭着闹着不依,希望小师叔带她一起下山。师叔伯们纷纷安慰她,说是很多和小师叔一样的少年英雄会在招徒日上山和她作伴,为她讲江湖侠踪,和她聊武林掌故。

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招徒日,但是结果却让她刻骨铭心地失望。她甚至不想去回忆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每想一次,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时间流沙般缓缓逝去,灿烂的阳光化成昏黄的暮色,山腰处的林莽由明亮的新绿变为阴沉的淡青,山风在耳畔越来越响,山道却静寂得似乎可以听到云杉幼枝发芽的声音。眼看着,这漫长却又短促的招徒日,就要走到了尽头。

祖菁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抬手到额头,用力拂开久久遮住眉梢的发丝。但是眉梢的微痒传入心头,却化为了深深的委屈和失望,她不禁双眼一红,小嘴一翘,两行清泪从她的双眸汩汩而下。

就在这时,静寂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片嘹亮的山歌。

“漂泊江湖无依处,云海之巅我常住。冰清玉洁凤凰花,路过不愿襟前插。我心仍然想着她,寒霜不凋赛上花,西到昆仑东到海,难消心头断魂砂。”

“那是……”祖菁睁圆了眼睛,兴奋得浑身一热,“那是小师叔最爱唱的山歌。记得小时候和小师叔练剑,练到挥洒自如之时,小师叔往往喜欢弹剑而歌,哼起这首歌的旋律。”

那个时候,祖菁还是一个小孩子,不懂得男女情爱之事,只是感到山歌旋律优美,久久难忘,待到小师叔音讯全无,她连这首歌的词曲都统统忘记了,只能在每一次梦游太虚的时候忽然记起一两个山歌的片断,当她从梦中惊醒,拼命想要把整首歌记起,却掏心掏肺都想不起来。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所有关于小师叔和山歌的回忆,不过是自己童年时虚构出来的梦幻。

此刻再次听到这首山歌,童年清亮明丽的记忆宛若消融解冻的瑶池流水,欢快地涌入了她的心头,令她顿感一阵心旷神怡的恬静。

“我愿为你移泰山,我愿为你平人间,千锤百炼青锋剑,只盼随侍在君前。转世不饮孟婆汤,但愿常记指尖香,他日花开再相遇,勿忘当时少年郎。”

山歌越传越近,也越来越嘹亮动人,天山北麓林莽中的飞禽走兽都被歌声惊动,百鸟齐鸣,狐兔乱窜,热闹非凡。满山抓兔捕鱼的天山弟子们此刻不约而同地飞奔到望楼上,挤在了望台的栏杆前,一边叽叽喳喳地欢叫着,一边急不可待地朝山道来处望去。正在失魂落魄地听着山歌的祖菁反而被他们挤到了后面。

众天山弟子凝神观望,只见一匹青驴打着响鼻儿,摇头晃脑地从山道转弯处显出身形,懒洋洋地朝着天山解剑池缓缓走来。

驴背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小枯干的汉子,身子随着青驴前行的节奏有滋有味地左摇右摆。他的双手捧着一个黄澄澄的硕大葫芦,仰着头,直着脖子,咕咚咕咚喝着葫芦中的酒水。一股酒臭气顶着强烈的山风,不屈不挠地传入天山众弟子的鼻中,令他们忍不住同时抬手捂住脸。

“嘿!”祖菁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和期待,分开众弟子,身子腾云而起,在空中一个转折,轻飘飘地落到这个汉子的面前。随着她的带头,一众天山弟子纷纷鱼跃而起,仿佛一群欢快飞翔的乳燕,从望楼之上蜂拥跃下,在这汉子的周围站成一圈。

“咕噜……”这个汉子咽下最后一口酒,并不转身,只是仰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哈,“好!好轻功!不枉我不远万里,历尽艰险,前来拜师学艺。”

“你……”祖菁心中十分想转到这个汉子的正面去,好看看这个会唱小师叔山歌的人是个怎生模样,但是身为天山大师姐的矜持,却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咳咳,本派武学博大精深,轻功只是末节。你既上得山门,足见诚心,何妨报上名来,由我登记入册,他日你在派中一切事务,皆须有据可查。”祖菁沉声道。

这个汉子微微点了点头,将酒葫芦斜挂鞍前,翻身下驴,朗声道:“在下江湖外号倒骑毛驴张……这个,我的名字有些老气,你就叫我小张吧。”

“嗯,小张……”一旁的小师妹为祖菁捧来望楼中的名册和笔墨,祖菁抓起毛笔,用嘴舔了舔笔锋,在花名册上写上“倒骑毛驴的小张”几个字。

“在下久慕昆仑派拳剑无敌的大名,心中不胜向往,故不远万里,历尽艰险……”小张双手抱拳,滔滔不绝地开口道。但是他的话却让众天山弟子目瞪口呆。

“昆仑派?”天山众弟子都惊讶地叫了起来。

“嗯?怎么?”小张不解地反问道。

“这里是天山!”祖菁身边的小龙讶异地大声说,“不是昆仑山。”

“嗯?天山?怎么会!我特意和向导打听怎么去昆仑瑶池王母宫,他给我指出的的确是去瑶池的路啊?”小张挠了挠头。

“瑶池是在天山!昆仑的那个不过叫黑海,古人牵强附会,把那里叫做瑶池。当年周王八骏齐来,和西王母就是在天山瑶池举行歌会的。”祖菁耐心地解释道,接着她灵机一动,又道,“刚才你所唱的山歌,是咱们天山行者的剑歌,不要说你是从昆仑派那里听来的。”

“啊,这是天山歌谣?天山派?”小张摸着下巴仰头想了想,“故老相传,确实有个天山派,可惜已经式微了,难道今天竟然让我碰上了一群古董。”

“你才是古董!”天山众弟子齐声骂道。

“呃,对不起,我走错山门了。不好意思,兄弟我现在就走。”当小张确定这里不是昆仑派之后,忙不迭地跳上自己的青驴,一抖缰绳,掉转驴头,朝山下走去。

“等一下,你……”祖菁一个箭步走上前,抬手抓住青驴的缰绳,急切地问道,“你是从哪里学来这首歌谣的?是不是从小师叔……不,是从风洛阳那里学来的?”

“风洛阳?!天下第一剑风洛阳?”小张吃惊地问道。

“天,天下第一剑?!”祖菁惊讶地睁大眼睛,“江湖中怎么会有这种称号?天下第一录早就应该被销毁了,不是吗?”

“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人啊?岂不知郭重九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续写天下第一录!”小张脸上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世人都说桃花源在武陵,可是谁也没有找到,难道说……桃花源在天山……”说到这里,他转回身,神秘兮兮地侧过头小声道,“这位姑娘,你可是秦人?”

“你才是秦人!”祖菁哭笑不得,忍不住地双手一叉腰,冲口而出。

“明白,明白。”小张神色郑重地点点头,轻拍胸口,“不足为外人道也,放心,桃花源的秘密在下一定为你们守住。”

“你……”看到他一幅信誓旦旦的样子,对于这个自得其乐的活宝,祖菁也感到无可奈何,只能改变话题,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算了,你就告诉我风洛阳的消息吧。”

“风洛阳……”小张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十年前他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一战击败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当日他就是唱着这首山歌亲赴梧桐岭挑战天下第一剑的,一时传为佳话。后来的十年里,也没听说有人能够在比剑中击败他。但是江湖中倒是有不少人对他的天下第一剑之名颇为不以为然,认为他名不副实。不过在我看来,他若无过人之处,又怎会维持天下第一之名十年不倒。传说他是佩剑西来的剑客,所以我才决定西行求学,希望能够练成和他一样了不起的功夫。”

“就这些?他一身武功,在江湖上早应该侠踪处处,听你说来,他似乎除了得到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再也没有什么作为。他应该还有别的事迹吧?”祖菁十年来终于听到风小师叔的江湖事迹,对于小张所讲的只言片语,顿感大大的不满,满心希望他多讲一些。

“能够得到天下第一剑之名,已经够他美的了,你还想怎样啊?你以为他是昆仑的顾天涯啊?”小张失笑道。

“顾天涯是天山派的!”祖菁恼怒地反驳道。

小张连忙双手一抬,做了个不欲争辩的手势:“随你怎么说……”他一拍青驴屁股,催促它朝山下走去。他的身子卧倒在驴背上,从鞍畔摘下酒葫芦,堵住嘴咕噜咕噜再饮数口烈酒,朝天山派众人微一摆手,青驴一个转弯,顿时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空空荡荡的林莽之中再次响起小张起伏跌宕的歌声:“铅云铁雾雪茫茫,单人独剑高山上,万里银川杯中酒,断肠情歌一人唱……嗨呀嗨呀嗨呀嗨,断肠情歌一人唱……”

断断续续的歌声在山风的吹拂下,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终变得全无声息,而昏黄的暮色此刻也偃旗息鼓,退回了西山,整个天山沉浸在清冷幽冥的淡蓝色月华之中。

“师姐,没有人上山,我们多打了很多的鱼和野兔,怎么办?”小杰为难地问道。

“刚才的大哥哥也没有给我留下点中原的玩意儿。”小龙不满地说。

祖菁直挺挺地站在山道的尽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师弟妹们的话语声。

“师姐……你怎么了?”众天山弟子中唯一和祖菁年岁比较接近的小玉终于发现了大师姐的不妥,小心翼翼地问道。

祖菁身子微微一颤,头轻轻一侧,似乎想要回转身来,但是却僵在半路。她抬起衣袖,地抹了抹脸,双肩一耸,施展起天山派踏浪而来的绝顶轻功,一瞬间便在众人眼前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