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安桥延定巷3号,广泽一夜未眠,以刀光照着自己。刀光为何宁静?开刃处的肌理像扫平的砂地,此处称为砂流,像是家的后院。家,是宁静的。
照子默默坐在他身旁,刀光转到她的脸上。广泽:“刚才有一瞬间,我感到打败了俞上泉,像是真的。”
照子展臂抱住了他。
第三局按时开局,用的是素乃随身携带的棋盘,是第五世本音埅素本的遗物。看着眼前棋盘优于被自己劈坏的棋盘,广泽略显惊讶。
他抚看许久,道:“与中国不同,日式棋盘的格线是刀切的,好切工的酬劳可占总价格的一半,这块棋盘切得尤为好,竟有古代浮雕刻线的韵味。”
俞上泉:“刀伤而已。人类文明的本质是伤害万物。”
广泽怔怔地看着俞上泉,顿木乡拙行来,轻声道:“时间到了。”
广泽上半身伏在棋盘上方,用力打下一子。俞上泉很快落子,模仿广泽姿态,也是上半身几乎盖住棋盘,敲钉子般打下一子。
俞上泉端坐好,显出一丝调皮的眼光。广泽避开俞上泉视线,改换姿势,上身直挺地打下一子,像是劈下一刀。
感到左手食指在流汗,很需要照子握住它。
广泽双手对插入袖,开始了长考。
照子在众安桥住宅中祈祷,她生于日本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早出晚归,母是家庭妇女,未去东北做慰安妇,而能来杭州学习法语,十分感激命运。
贫苦之家的孩子往往有恢宏的想象力,她想好了她和广泽的未来,如果广泽再次战败,她将力劝他去法国,自己以教法国人日语来养活他。如果广泽胜利,成为前途无量的大棋士,她将在十七岁的时候与他有一夜之情,然后离开他。
为他祈祷胜利,所用的是母亲为父亲祈福的如来毫相真言:拿么三曼多勃驮喃,阿痕若。
上句是恭敬语,“阿痕若”是如来毫相。毫相,是“毫发毕现”之意,持此真言,佛会真实地呈现。
“请您呈现吧,帮助广泽君。”她完成一百一十遍念诵后,以此句结束。喝了杯水,准备稍稍休息,再进行下一轮持诵。
响起门铃声。是女专的四位好友,今天是周日假期,她们邀她去划船。
棋局至下午五时,应广泽要求,在饭后延时夜战。
凌晨三点,广泽回到住所,见到许多人在等他。是四位女校学生,一个杭州本地人的警察,还有照子的监护人——冷面馆老板。
照子的尸体在她房间里静静躺着,身下铺一方塑料布,身上也盖了一方,面部平静,似是睡着。她没有逃脱淹死的命运,仍是五人落水后只有她被水流卷走。
广泽扶门站立,久久不愿入室。冷面馆老板相劝:“请不要难过。”广泽:“我没有难过,只是觉得她很美。我去下棋,她便念如来毫相真言为我祈祷,她现在正向我展示佛的真实容貌。”
广泽踱步入室,以拜佛之礼向照子尸体跪拜:“上一盘俞上泉引诱我杀他一块棋,从而赢了。今天,我把一块该死的棋做活了,他却因此摆脱劣势而赢。他的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七皆为妙手……多谢你的祈祷,我和他终于创作出一盘可以流传后世的棋了。”
照子尸体火化后,骨灰运回日本。广泽禀告飕团,他已找到破解俞上泉之法。第四局,广泽不再攻杀,下得十分厚重。
当俞上泉企图在棋盘右边围出一块大空时,他没有去破空,反而迎合俞上泉去围空,结果俞上泉围出的空未达到预期目数,全局落后。
广泽这种慢慢施压的战法,赢得顿木的赞誉。观战室禁语,他写个纸条递给飕团,是“威风凛凛”四字。飕团转交给身旁秘书,吩咐抄下。
取得胜势后,广泽变得心不在焉,当俞上泉奋力反攻时,仅草草应付,未下满三日,在第二日黄昏认输。清点目数,发现他一再退让后,也仅是一目负的最小差距。
顿木感慨这本是广泽的赢棋,他似乎是有意接受连降三级的耻辱,成为天下最不名誉的棋士。棋局结束后,广泽去后院,摸摸俞上泉曾侧耳倾听的槐树,自语:“有用的人,可以活下去。”
在他的设计中,在飕团未及动手之前,自己已输给俞上泉,形成既成结果,飕团再杀俞上泉也无趣了。
但俞上泉仍是第一人,还会有挑战者,那时飕团仍会动杀心……至于那时,只好付与苍天,我只有能力完成我的一部分。
“俞君,今日,我胜你了。”广泽低语此句后,离开广化寺。
未回众安桥,就此失踪。
受素乃委托,飕团命特务们寻找广泽。学法语的四位女生比特务们先一步找到他,在阿市屋北部两百米,岸边的一棵柳树下。
垂条罩住他的身影,此处距大街不足二十米,所以成为特务思维的盲点。此处是他第一次抱照子的地方。
四个女生没有打扰他,买了水和食品,放入垂条即走。
十分钟后,世深顺造撩开垂条而入,道:“虽然你成了最不名誉的棋士,但你毕竟是一刀流宗家,请振作起来。”
广泽:“我用不了刀啦,怎么做宗家?”展开手,食指已缺。
照子火化前,他往她手心塞入一物,旁观者皆以为是佛教吉祥物,与俞上泉下最后一局时,他的左手一直缩在袖中,缩袖是日本人的普遍习惯,无人在意。
他的左手食指与照子尸骨一同火化,一同寄回日本。
世深镇定下来,道:“古代武士失去右手后,便训练自己以左手用刀。你的右手完好。”
广泽笑道:“我不是从技术层面上说的。”
世深不解其意,广泽:“如此距离,我可杀你,你又大意了。”伸出左手,似乎以空缺的指头指向他。袖中有隐见鬼爪。
世深缓缓撩开垂条,一寸一寸后移。
垂条荡下。
世深撤到十五米外,说:“保重,千夜子会给你送饭。”
二十分钟后,霜叶山也找到了。经过简短倾谈,霜叶山确定广泽不愿再走出垂条,表示会安排特务每日送饭。
广泽:“不必,给我送饭的人已经太多了。”
自郝未真口中得知广泽的下落,俞上泉没有去看望。平子要做顿饭送去,也被制止,俞上泉:“他是我的对手,已习惯向我呈现最强的姿态,一定不愿这个时候我出现。”
平子:“是我去。”
俞上泉:“你等于我。”
已得到与半典雄三展开十番棋的通知,但时间未定。药铺外安设的特务已减至两人,行动趋于自由,只是不能离开杭州。
上海边区修建了一百三十七公里栅栏,设立四十一个检问所。杭州边区效仿,修建三十七公里栅栏,设九十二个检问所。虽然搜剿乡间抗日分子颇有成效,但银行大盗仍未查到。
另外,城区出现一个打暗枪者,数名日本军官和杭州伪政府官员在街头被击毙。经梅机关调查,凶手使用的是一柄英式步枪。
对局时间始终没有确定下来,在无止境的等待中,俞上泉和平子有时也会加入与郝未真、四个女校杀手的牌局。一个疏懒下午,在他们打牌时,正在喂奶的特务奶妈发现药铺门口依着一个黑影,如狼的眼光盯着自己。
奶妈本能地掏出手枪,隐在婴儿的襁褓下。
那人扬手扔来一物,“砰”的一声枪响,被击落在地。
那人立刻跑上蹲下,从木质礼品盒的碎片中拎出半根项链,看了看,又甩在地上。奶妈抱孩子走近,声音颤抖:“你是半典么?”
半典雄三抬起头,瘦硬的脸形未变,原本凶悍的底层气质减弱,或者说增强,是亡命徒般大彻大悟的神情。
半典:“跟我走。”
奶妈:“……我得先完成我的工作。”
奶妈喂孩子时,半典沉静地立在她身后,视俞上泉等人如无物。只是在奶妈把孩子递给郝未真时,半典冷言一句:“你的孩子,太能吃了。”
郝未真惊讶于他的威严气势,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半典和奶妈挽臂出门后,四个女校杀手迅速离桌,聚在地上碎物旁,惊叫:“是很名贵的珍珠项链啊!”
平子听了,也要起身。俞上泉按住她的小臂,低语:“别去。”平子不解地问为什么,俞上泉只是重复一遍“别去”。望着蹲在地上叽喳不停的四女,郝未真眼露杀意。
一小时后,俞上泉找顿木乡拙提款,郝未真卸下藏在镰刀把里的金条。晚饭时,平子和四女都戴上一根珍珠项链。在五女抢着给两个男人盛饭时,俞上泉悄声说:“我尚情有可原,你为何对学生如此好?”郝未真:“这是一个教官应尽的义务。”
夜九点,是喂奶时间。半典送奶妈来上班,数小时不见,两人的气色明显晦暗。奶妈入门后,面对五根项链,回身委屈地看向依在门口的半典。
半典扫视俞上泉和郝未真,两人皆惭愧垂头。半典嘴里迸出两字:“再买。”
场面极度尴尬时,霜叶山走入门来,通知半典和俞上泉的十番棋在三日后举行,地点是月轮山六和塔。
飕团炸毁六和塔的提议未得到军部支持,因为军部已将六和塔视为自己领地内的文化遗产,但也忌讳飕团所提的“六和塔是一方中国民众的精神象征”,于是采取一个折中方案——在六和塔下补建六和寺。
六和塔下原有寺院,毁于元代战火。补建按日式寺院风格,以日式寺院镇住六和塔,便镇住了一方精神。十番棋是六和寺最好的奠基仪式。
十番棋第一局在最高层,以后依次下降。此安排,有着明显的降服俞上泉的象征。素乃没有出现在第一局现场,他在杭州的消息仍对顿木乡拙保密。
局后没有复盘,俞上泉离去后,半典雄三依旧坐在棋盘前,似陷入极大悲伤。顿木关心地行上前:“俞上泉输了三目,有何不妥么?”
半典指着棋盘:“他的一百六十八和一百七十二手下得非常僵硬。”顺手拔下两子,扔入棋盒:“这不是俞上泉的棋。我今天下败的是谁?”
走出六和塔时,随在后面的霜叶山抢步到俞上泉身侧:“俞先生,您今天仅是小有失误。”俞上泉:“利用对手的失误,是赢不了棋的。今天,我确实输了。”
第二局降下一层塔举行,清晨,工作人员给观棋席上的茶杯放新茶时,半典到达。九点是对局开始时间,他竟早来三个小时。
来后他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却是俞上泉的位置。工作人员提醒他,他冷冷回答:“今天,我会赢。只是体会一下失败者的视线。”
工作人员去忙了,无意中瞥一眼半典,惊讶于一个人的坐姿竟可如此好看,久已听闻上一代本音埅素乃的坐姿有“不动如山”的美誉,揣摩即是眼前光景。
工作人员不由得近前,说一句:“您坐得……真有风度。”
半典发出长者的微笑:“想学么?你也可以做到。”
工作人员立刻沉首作礼。
半典:“在棋盘前对决,跟古代武士用剑对决的要领是一样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面对高大对手,用眼睛看,必然会仰视——这样,从脖子开始,全身的肌肉都会变得僵硬,必败无疑。”
工作人员:“那应该怎么看?”
半典:“不管对手离你多近,也要像看远山一样,平视他。”
三日后,第二局结束。半典和俞上泉一同回药铺,其时下午四点,半典接奶妈下班。得知半典获胜的消息,奶妈胸口上挂着孩子,站起亲了半典一口。
奶妈工作结束,挽着半典胳膊欢蹦乱跳地走了。出于待客之道,俞上泉一直待在大厅,虽无话,也是待半典走了,才转身向楼梯行去。
郝未真追上一步问道:“是哪里看错了棋?”
俞上泉:“倒不是看错了棋,而是节节败退。”未回视郝未真,言罢上楼。
郝未真去了月轮山,因六和塔被日本特务封闭,未能上塔,仅见塔下七百米外已有中国劳工在挖建大殿的地基,运木料、石料的卡车开进开出。
得知对局是逐级下降的次序,郝未真回来对俞上泉言:“月轮山风水克制了您的棋力。时至今日,我不能对您再隐瞒了。我来自雪花山,您父亲本是雪花山的‘十七天’,雪花山可破月轮山。”
在四女的协助下,郝未真作了一场道家法事。药铺内本有药王孙思邈塑像,又在塑像后的墙上装上个神龛,摆盘古大帝、玉皇大帝、玄武大帝、轩辕大帝、吕洞宾仙人、陆西星仙人的牌位,让俞上泉按上古礼仪献祭叩拜。
俞上泉依之作了。郝未真又密授雪花山战神——北方斗姥求应验法。要佩戴北方斗姥神符,得真实的法力护持,需先修求应验法。
北方斗姥是北斗七星化作的女神,七星恒远,所以尊称为“姥”,其相貌则如十四岁少女,表明功能永在。北斗七星的转移决定了万物荣衰,是终极意义上的战神。
求应验法分为两步骤,一名“转斗”、一名“惊蛰”。转斗,是人以站立之姿,两臂虚抱于胸前,然后调动尾椎,让躯干向两臂凑近转移,循环一周,同时略有起伏。惊蛰,是做完四个小时的转斗之后,扫尽杂念,唯余对“斗姥”的虔诚之心,端身静坐。如在两个小时后,脊椎自发地悚然一动,便说明求得斗姥的默许,可以佩戴斗姥神符。
俞上泉惊讶地发现转斗与索宝阁每日清晨锻炼的“游鲸”动功一致,揣摩雪花山与李门有着渊源,便问郝未真。
郝未真回答不出,说并未听师父讲过彼此有渊源。
第二局后,有三日休息。俞上泉在第三日下午静坐时,脊椎悚然一动,郝未真赞道大功告成。
当夜,俞上泉早早便睡,郝未真作了一夜繁琐法事。清晨,郝未真奉上一张以红笔画在黄表纸上的符。笔画痛快淋漓,转折处尤显刚强,如同上品草书。
俞上泉:“好字。”吩咐平子收了,好好保存,并不佩戴在身。郝未真急了,俞上泉拉他下楼梯,轻声解释:“随你学法,是想了解一下父亲生前做过的事。棋的风水,只在棋上。”
第三局棋,是俞上泉持黑先行。第一手棋落在小目上,小目是角部低位,本音埅一门评定为最合理的守角之法,符合“雄踞一方后再挺入中央”的战法,两百年来代表棋之正道。
自从与大竹减三在一盘表演性对局上,第一次下出“自中央征讨边角”的战法,俞上泉便没有再下过小目。
此手一出,顿木乡拙大惊,隐约觉得半典雄三不好赢了。果然,至下午,半典就处于劣势。飕团递上纸条:“难道被俞上泉反对的本音埅一门下法,其实更具威力?”
顿木回复纸条:“我尚无能力判定。只是觉得事情一旦反常,结果便不好预测。”
俞上泉的黑棋占据小目后,将半典的白棋逼上高位。半典稍感不适,在之后的应对中一手有欠严密,俞上泉立刻战斗,直截了当地吃去一块白棋。
由于是序盘阶段的局部激战,棋盘尚且广阔,半典退而不乱,抢占它处,挽回些许损失,最低限度地维持住敌我平衡,对局依然可以进行下去。
半典的坐姿如素乃般高雅,但高雅坐姿被逐渐暴露的市井习气破坏,嘴里叼着不点火的香烟,唾液渗湿半根,手握打火机频繁翻盖,发出恼人的“咔咔”声。
俞上泉打下一子,道:“棋子声音比打火机好听吧?”
半典登时醒悟,“咔”的一声,将打火机盖子合上,递给工作人员:“把这玩艺扔到五十公里外。”工作人员:“五十公里?”
半典眼露杀人之色:“五十公里。”工作人员大惊,转身奔下楼梯。
工作人员一冲出塔门,便摔下台阶,因为台阶上坐有一人。看其穿粗布衣服,头戴草帽,像是工地上的中国民工,工作人员不顾疼痛,一脚将其踢翻,踢第二脚时,身体突然腾空,被一只大手揪起扔出。
他摔在地上,一伙特务冲上来压住。
扔他的人是霜叶山,惶恐地向挨打的人问有无事。那人答道:“这算什么,我在上海街头挨打挨多了。”摘下草帽,站起身,是西园春忘。
霜叶山怒斥工作人员,说西园是军部请来督建六和寺的密宗专家,吩咐手下将他送往监狱关押,他忙说自己有特殊任务在身。
听完他的任务,霜叶山道:“荒谬。押走!”西园挥手制止:“这是棋士在下棋时的意志,还是不要挫伤它吧。如果不能送到五十公里外,我怕会影响半典取胜。”
霜叶山:“或许是随口说的怒话。”
西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霜叶山下令放了工作人员,他跑出二十米后又被特务追上押回。霜叶山:“杭州设了那么多检问所,你跑得出五十公里么?”
拿着霜叶山签署的通行证,工作人员跑了十一个小时,在一片黑暗中驻步,向身后晃晃手电,身后黑暗有光点闪两下作为回应。那是杭州最外围的检问所。
他估算自己已跑够五十公里,掏出打火机奋力扔出,内心感叹:“半典先生已经赢了吧?”随即听到一声枪响,相隔遥远,起码在五十公里外……有什么在向外流……触手是血,松了口气,只要没有小便失禁就好,那样太丢人了。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万米长跑,冲到终点时已超越生理极限,流了两腿尿,却没有发觉……今日跑了五万米,也没有失禁,真要感谢上苍。
他默念一句:“半典先生,您的嘱托,我完成了!”倒毙于地。
工作人员被杭州郊区流窜的抗日游击队击毙的消息,霜叶山没有透露给半典雄三,以免破坏他的对局情绪。半典倒是问了几次,说他的打火机是美国货,务必找到那个工作人员。
尸体四百米范围经过地毯式搜索,没有发现打火机,这已经超出人手臂所能扔出的距离。只会是游击队员捡走了打火机。
凭着一眼的记忆,霜叶山找到一个同样牌子的高级打火机,半典一摸便推开:“不是这个,务必找到。否则输棋的责任,你来负!”
霜叶山向上级汇报情况,上级批示“务必”。霜叶山带三百五十名特务,伏击了郊区游击队,终于在一名游击队员尸体上找到打火机。
送上时,半典翻一下盖,发出清脆一响,对俞上泉说:“我输了。”
复盘的时候,半典问:“你用小目,是因为本音埅一门的下法更合理么?”俞上泉:“嗯,我没有想过,如此下,只是想转化一下情调。”
半典:“什么是情调?”
顿木在旁观看复盘,道:“围棋和绘画、诗歌是一样的,创作心境上要有新鲜感,才能出好作品。他多年没下小目了,这个最常见的着法,对他反而是新鲜的。”
飕团:“好,果然名局如名画,成败只在瞬间兴致。”
等待第四局的日子里,西园春忘来到药铺,带着一个八仙桌桌面和一个海盗牌口香糖铁盒。桌面墨迹斑斑,俞上泉问这是什么,西园回答,这是你刚到上南村时画的大日坛城。
在俞上泉的记忆里,他画得色彩绚丽,四百一十四尊神像线条清晰,不料却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在桌面前端详许久,他吩咐平子将其立于孙思邈的塑像后,与雪花山诸神并列。
他的两个妹妹参加夜校学习,夜校是地下组织举办,早受到上海特务监视,俞母每日陪两个女儿去夜校,怕自己离开片刻,她俩便去了延安或被特务抓走。
西园离开上海前拜访俞母,表明自己要去俞上泉所在的杭州。原以为俞母会有特别嘱咐,不料她没有话,只是让自己带了这个桌面。
他感受到中国人对日本人的不信任,也感受到俞母的悲哀,即便是一句祝儿子平安的话,也是对儿子巨大的负担。
西园:“俞先生,你就不能输么?”
俞上泉默思稍许,道:“我也想输,但得是输。”
输赢是有尊严的,而成败是龌龊的。当今,是只讲成败的世界,棋是剩余不多的输赢之事,怎忍心又将其变为一场成败?
日军要将六和寺建成日式寺院,日式寺院本是照搬中国寺院样式,唯一能体现日式风格的便是唐密寺院,因为唐密在中国绝迹,也便没有了唐密寺院。
建唐密寺院需唐密阿阇黎指导,军部的首选是三宝院牧今上人,但西园家族上下运作,陈述西园家族拥有唐密纯正传承,愿意配合帝国圣战,最终军部选择了更好合作的西园家族。
西园在上海街头被西园家族宗家找到,斥责他搞“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是浪费才华,将修建六和寺的顾问之职派给了他。
宗家的理想是,中国人因战争动荡所形成的精神空虚,不应由《福尔摩斯探案集》填补,而应由西园家法。
西园:“日本侵略了中国,日本也被邪恶挟持。我接受建六和寺的使命,只希望唐密能洗刷掉这股邪恶。”
俞上泉:“唐密在日本一千二百年了,都未能洗刷掉,多建一座寺院又有何用?”
西园解释,不是千年未能洗净,而是沾染了新的邪恶。资本主义是人类发明的最邪恶的东西,摧毁三千年来建立的道德。中日两国的传统一直是抑制商人,多么富于远见。
日本打败俄国,自强于欧美,可惜明治维新沾染资本主义,让唯利是图的风气泛滥,才有今日日军的兽行。在这个意义上讲,明治维新是失败的,在社会转型的关键时刻,未能建立起自尊的文明。这一弊端在日本本土尚不明显,因为传统的惯性还在,但到了国外,便暴露无遗。
西园:“日本人从没有今日这般低俗过……日本原是美好的国家。”
对明治维新的质疑,不是西园的独特理论,而是明治维新后两代知识分子的共识。大正年间出现“中国情趣”风潮,认为日本已变质,近代化进程中落后的中国反而保留着古典的所有美好。
日本不再是日本,中国才是日本——这是当时许多文艺作品的主题。中国的风景照片和旅中游记热销,日本民众在中国大地上寄托对往昔日本的哀思,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鲛人》中表达的心声是:“居然没能生在中国,实在是个无法挽回的不幸。”
大竹减三选择在南京定居,便是缘于他少年时被大正年间的旅中游记深深打动,觉得南京才是真正的日本,可作为精神归宿。
俞上泉:“你们如此爱中国,为何还有许多暴行?”
西园:“资本主义是毁灭爱的。”
俞上泉的那本《大日经》,在索宝阁立了新教门后,被索叔收缴,可能毁于法式别墅的爆炸中,也可能被索氏父女带走。
西园要再送一本,俞上泉拒绝,向神龛下布满墨点的桌面一指:“我已经有了。”
第四局俞上泉赢,依旧用的是低位小目。第五局,半典雄三持黑先行,以小目占据一角,俞上泉没占其他空角,在小目上方高高一挂。半典占第二个角,俞上泉依旧高挂。
半典接着占据第三角,俞上泉以高位占第四角。让半典下出三个小目后,俞上泉在高位上压着半典的棋势,在中腹构成庞大的白阵。
他恢复了中央战法。
半典未像以往一样急于作战,沉着地捞够边角的实利后,再打入白阵。此时白阵将合未合,正是最别扭的时机。
如在尚且空虚时,可以借着驱赶打入的黑子,在别的方向上再构白阵,此时黑棋已经将边角定型,堵住白棋其他方向上的发展余地,对于打入的黑子,白棋只能封杀。而半典打入的选点刁钻,是白阵的百密一疏之处,白棋杀之较为勉强。
经过一番绞杀,黑棋即将突破白阵时,半典下出了自寻死路一手。观战席上的人皆惊,以为他看错了棋。
飕团拉了拉顿木衣襟,顿木吓一跳,镇定后取纸条写道:“半典用上了俞上泉的技巧——弃子,白棋可以吃掉打入的黑子,但白阵的结构便被破坏,黑棋借此可攻击被割裂开的一块白阵。”
飕团写道:“俞上泉自食其果,他下败许多人,教会了一个人。”没有递给顿木,交给秘书收藏。
俞上泉开始长考,至黄昏写下封手,拒绝了晚上延时下棋的提议,结束当日对局。
飕团和顿木在塔内多停留了两个小时,顿木做出的预测是,中央白棋只能吃下打入的黑子,忍受攻击,期待之后的转机。
次日上午,工作人员打开封手信封,昨夜的最后一手打在棋盘上时,观察室的人发现俞上泉没有吃棋,而是放黑子出阵,这步放行之手占据了中腹制高点,白阵外侧一条呈攻击形态的黑棋顿时显得自身不活。
打入的黑棋只能逃出白阵,否则此时再被吃掉,损失便过大。原本要放弃的棋子,不得不逃窜,原本要攻击的黑子也要局促做活,俞上泉扭转了局势。
顿木给飕团写纸条:“此局可作为弃子与反弃子的经典流传后世。”飕团命秘书抄下此纸条时,顿木破坏禁语规矩,失控念叨:“围棋的过程太慢长了!心态起伏,总会有不可思议的缓招……上苍慈悲,给一个杰作吧。”
午饭后,重开局。半典的封手落于棋盘,开劫了,俞上泉顽强地打赢此劫,获利五目,连飕团也看出他胜势不可动摇。
顿木离座,用手势向观战席上的诸人表示透透气,看着他一脸轻松的样子,显然为弟子而欣喜,诸人纷纷微笑回应,已是预祝胜利了。
他沿楼梯上了一层,凭窗站立,笑意褪去,呈现出一张不属于他的寡情刻薄的脸,自语:“小了!不要管那个劫,在下边大飞,局势更加一目了然。”
边说边解下腰带,悬在顶上的一根横木上,下端结成套,将脖子伸进去。目睹名局被恶手玷污,只有虚拟上吊,才能缓解懊恼——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脖子勒出一道血印后,他放松下来,准备将头颅抽出,无意中瞥见塔下建寺工地上巡视的西园春忘,暗想:“这不是那个在东京棋院宣传日本人该去南美的疯子么?”便前行一步,想看得仔细些……
三十分钟之后,工作人员见顿木仍未下楼,便上楼查看,发现他已吊死在窗前。
顿木死亡的消息没有惊动两名棋士。棋局延时后,夜九点结束,半典在劣势下奋力追赶,终无力回天,以七目惜败。
半典请求复盘,俞上泉答应。但两人谁都没有动手,对坐许久,半典言:“这是你的名局,而我从没下过这么糟糕的棋。”
俞上泉:“不是。一个人下得好、一个人下得糟,还能成名局——世上不存在这种情况。”
半典声音颤抖:“你说我也下得很好?这也是我的名局?”
俞上泉肯定地点下头,起身离去。
半典垂头在棋盘前又坐了很久,工作人员将顿木的尸体从楼上搬下,也没有发觉。他夜十一点回到湖滨路五弄的住所,特务奶妈早喂奶归来,躺在被子里等他。
一番云雨后,半典对奶妈讲:“我没法赢俞上泉了。今天我跟他下出一盘名局,这局棋的美感打动了我。以后,他下的每一手棋,我都会屏息欣赏——这种心态,还怎么争胜负呢?”
夜十点,俞上泉已回到药铺。霜叶山在十点十分入门,告知顿木自尽的消息。俞上泉没有悲喜,只是道一声:“师父持黑先行了。”
霜叶山保证,顿木并没有受到军部或飕团的逼迫,他的死与俞上泉赢棋无关。俞上泉没有回应。
霜叶山又询问俞上泉是否可以提供些信息,以助他破解顿木自杀之谜。俞上泉想了半晌,道:“我并不了解他。”
霜叶山:“他是你的师父!”俞上泉:“是否了解一个人,并不是关系远近决定的。你了解你的父母么?”
霜叶山闷住了,俞上泉拍拍他的肚子:“我说的是实话,带我看望师父的遗体吧。”
顿木乡拙的尸骨火化后,寄回日本。火化仪式是由西园春忘主持的,他披上阿阇黎的法衣,俨然是修为深湛的高人模样。
仪式结束后,俞上泉回到药铺,便在墨点桌面前坐着不动了。两小时后,平子劝他休息,他置之不理,平子便不敢再说了,让郝未真去劝。
郝未真:“俞先生,您在看什么?”
俞上泉转过头,是不愿说话的神情,但迫于情面,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大日坛城的四百一十四尊神形皆是大日如来一个佛的变现,我们在世上遇到的每一个他人,都是自己内心的变现。我就是眼前的这个桌面,我想看出师父是上面的哪一个墨点。”
郝未真恭敬退下,嘱咐平子:“完全听不懂,小心病发。”
第六局半典雄三仅走五十七手,便投子认输。尚是平稳布局阶段,远没有胜负的征兆,飕团诧异地问:“你输在哪儿了?”半典:“心。”
至此他连输四局,被降级了。狂奔至药铺,将孩子从奶妈怀里掏起,递给郝未真,恶狠狠地说:“吃够了吧!”拉奶妈离去。
他带奶妈回日本的申请,遭到梅机关拒绝,但提出一个交换条件:他去台湾海域的日军舰队为海军高官下三个月的指导棋,梅机关可以考虑让奶妈退役。
半典次日便搭乘飞机去台湾,却因飞机故障,机毁人亡。他的死讯传到杭州,奶妈回药铺继续奶孩子,对霜叶山讲:“也好,可以把工作做完了。”
晚上九点的第四次喂奶时间,奶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郝未真以为她殉情自杀,不料却是奶水断了,乳头被孩子干嘬得疼。
霜叶山解除了她的喂奶任务,派她回上海从事窃听工作。她终于殉情,在去上海的轿车上服毒自杀。
得到汇报后,霜叶山带两根雪茄去药铺,叫出郝未真在竹林里散步,一人抽一根,雪茄香气盖过竹叶涩味后,道:“你的孩子太能吃了,如果他不是这么能吃,喝干了她的奶,我想,她为了奶孩子,还能活一段时间。”
郝未真:“你对女人太不了解啦,乳房是女人心情的晴雨表,心情恶劣,便会断奶,与我的孩子无关。能否再派一个奶妈?”
霜叶山:“梅机关是特务组织,不是奶妈公司!”大怒奔出竹林,一会儿又回来,道:“你这么直接地跟我说出你的心愿,是把我当朋友了。我可以再派一个奶妈!”
郝未真:“说话要算数。提醒你一点,不管我说话对你有多么直接,也不会把你当成朋友。”
六和塔下搭了一排军用帐篷,分别写着“筹备处”、“工程师”等木牌,在一个挂着“文案校正”的帐篷内,西园春忘深夜仍在工作,核对工程师画的建筑草图是否与唐密理法相符。
当他感到困倦时,发现帐篷内不知何时坐着三个人。是世深顺造和炎净一行,还有一个冷艳少妇。
世深:“你还是我的作家么?”
西园:“还是。”
美国西部有一个传统,顶级的枪手、大盗身边都带个作家,事迹在报纸上连续报道。亡命的生涯,需要留文传世。日本无此传统,宫本武藏享有“剑圣”大名,事迹却近乎于零,直至近代才从零星的前人笔记、缺乏可信度的底层传说中搜罗出三五件事。
世深想改变这一情况,给日本留下一部武士的信史,他向西园讲述了在杭州抢银行的事迹,不足之处由炎净一行和千夜子补充。
至清晨谈毕,西园用完四个笔记本。炎净负责前期去银行内观察、抢劫时在门口放哨,他拒绝用真名登报,西园给他取了个“Y”的代号,说有一个匿名人物,也是美国西部强盗纪实文学的传统,可增加神秘性。
出了帐篷,世深回首问:“五十年之后,这个世界将变得更加现代,没人会看一个老剑士的事了吧?”
西园:“六和寺消失七百年,不也重建了么?只要有过,就会被想起。”
世深喉管中响了一声,分不清是笑音还是叹息。他拉住千夜子的手,千夜子拉住炎净的手,三人消失在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