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第三局棋时,索宝阁便离开药铺,回到法式别墅召开对平子的审判大会,斥责平子不忠心。平子据理力争,索宝阁施法术,将平子的内心转移到索叔的头脑里,索叔说出许多对索宝阁的不敬之语。
虽然平子坚持“不是我想的”,但引起公愤,被开除道门。她只能去药铺,俞上泉在第四盘、第五盘棋期间得到她的照顾。
第四盘棋进行两日,之后中间休息五天。在这五天里,杭州发生一件轰动新闻,西湖边的法式别墅,发生手雷爆炸案,三十五位日本人被炸死、六人重伤、三人失踪。失踪者是名棋士炎净一行,还有一名老者一名少妇,姓名不详。
行凶者是索氏父女,深夜动手,事发后逃逸。
索氏父女手雷的来源,很快查到是旅居杭州的日本侨民半典雄三贩卖,他的上线货源涉及驻守杭州的日军,所以调查止于他。他被捕入狱,判了十年,押在安吉路22号秘密监狱中。
其时日军集结兵力七万余人,在新墙河十公里范围内,分八路渡河南下,汇集于捞刀河、浏阳河之间,做出第三次进攻长沙之势。
由于战时物资紧张,日本《棋道》杂志停刊,俞上泉与前多的一二三局棋谱在杭州《圈圈日报》登载时,占用版块有限,需用放大镜方能看清。
霜叶山接到密报,两名日军将领申请离开长沙战场,向杭州而来。他俩是因进行百人斩而闻名的神田婴和黄野正树。霜叶山分析,是《圈圈时报》透露出俞上泉在杭州的消息,黄野正树的家人被杀事件与俞上泉有关,他俩是来报仇的。
霜叶山向上级汇报,上级答复:“俞上泉正在对局,他的生死由飕团兄喜定夺。”飕团下令拦截,直至第五局棋下完。梅机关用偷走证件等多种方法,将两人在浙江金华县拖延了六天。
前多被降级后,飕团兄喜回复:“为家人报仇,乃人之所以为人的情感,我不好阻拦。”如果俞上泉身死,尴尬的第一人问题也就此解决。
飕团与顿木秘谈,对其人格和办事魄力给予充分肯定,说自己有意让他做东京棋院理事长,由他运筹棋坛,完成棋道与日本人生活密切结合的大业,然后告知有人向俞上泉寻仇以及自己的处理。
顿木沉默许久,道:“给他一个逃的机会。”
飕团许可。
顿木没有跟俞上泉相见,寻仇的消息是霜叶山转告给俞上泉的。俞上泉打坐一夜,清晨出去散步,归来时带回一张弓、五枝箭。
有人来寻仇的消息,他没有告诉别人,仅让平子收拾衣物、食品,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平子也给自己收拾了包袱,说作为妻子,她要相随。
俞上泉没有阻拦。
离开药铺时,奶妈特务在给郝未真的孩子喂奶,郝未真和四女在打扑克。郝未真问:“俞先生出去啊?”俞上泉听闻第四局原打算在凤凰山溪云寺举行,便说去溪云寺游览,几日便回。
郝未真未离开座位,挥手作别。
霜叶山送出竹林,说杭州火车站一日有两趟去往广州的车、一趟去上海的车,近期非客运旺季,到站即可买到票。
俞上泉将霜叶山拉至一旁,询问将如何处理郝未真。霜叶山答道:“你死他亡。”俞上泉:“给他一个逃的机会。”
霜叶山止步于竹林。俞上泉带平子在市内闲逛半日,吃了名小吃蟹黄包子。饭后,平子向饭馆伙计问明去溪云寺的方向,她以为真要去那里,俞上泉没有说什么,随她去了。
凤凰山腰有泉水池,两人洗了手脸。平子见俞上泉脖子有一圈汗垢,让他伏头,用湿毛巾给他擦。
俞上泉说了句:“啊,脖子凉嗖嗖的,像是被砍了头。”平子笑了,觉他说得风趣。
沿阶而上三百米后,俞上泉取出箭,折断三枝,留下两枝。平子原本对他带弓箭感到奇怪,俞上泉说是朋友送的纪念品,见他如此举动,便又问了。
俞上泉回答:“我取五枝,已是最小的估算。刚才脖子凉了,才意识到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有一丝余地,意志便有一丝松懈。现在好了,我已做好被砍头的准备。”
平子只听懂了“被砍头”的话,笑了,以为他重提笑话。
两人游览了云溪寺,晚饭时在寺院里吃斋饭。寺院有供香客住宿的客房,只是不留女客,女客要到寺后两里外的等慈寺借宿,那是个尼姑庵。尼姑庵与和尚庙多相依而建,因为中国寺院改革印度乞食维生的方式,要自力更生,尼姑体力有限,需要和尚帮忙种田。
俞上泉借灯笼,将平子送至尼姑庵后,道别时在平子手上亲了一下。
这是俞上泉在外面从不曾有过的亲昵举动,令平子一夜难安。天将亮时,她便起床赶往溪云寺,得到昨夜预想的最坏结果——俞上泉送完她后并没有回寺。
平子先向山顶寻去,好在仅一条山道,越行越窄,石板路尽后又走了六百多米土路,到山顶见一片碎石、几处黄草,无可藏人处。于是一路下山,中午时分到达山腰的泉水池,见一人靠在水池边沿酣睡,垂于地上的手握着弓,弓身搭箭。
平子轻轻走近,俞上泉从酣睡状态转醒,嘴角浮现惬意笑容,无力的眼皮中闪着亲切的眼光,道:“你来了。”
平子蹲下,有抱住他的冲动。山道上下千米的视野中并无人踪,毕竟忌讳在外面,平子抑制自己,坐在他身边。俞上泉神志并未完全清醒,头斜在平子肩头,迷盹起来。
连日棋战,体力未及复原,在等待追敌的时刻,身体对一场睡眠的需要突然爆发,竟睡倒在一无遮蔽处。
平子用手绢为他赶走蚊蝇,见一只带翅白蚁顺台阶爬来,便伸指弹开。顺白蚁飞去的方向,平子看到山道下走上两个黑影。
半小时后,两个背草席卷的流浪汉走上来,他俩一个鹰鼻广目、一个小眼塌鼻,却有种神秘的相似性,使人望之如双胞胎。
他俩在水池洗脸,平子感到肩膀压力一减,俞上泉醒了过来。两个流浪汉洗毕,坐在下方台阶,掏出一个军用铝制饭盒,吃了起来。想是在市区乞讨来的饭菜,俞上泉扣箭的手指松开,问两人是不是来自河南。
两人是洛阳口音,自言是洛阳长官部的汽车兵,名顾大、郑二。见俞上泉略显鄙夷神情,顾大忙解释:“我们不是逃兵,是遗兵。”
这是俞上泉从未听过的新词,郑二笑道,长官部成立“战时抢购委员会”,将卡车用于到日军占领区抢购货物,再到后方走私,以赢得暴利。
结果在日军进犯洛阳时,竟无汽车运送士兵和武器,他们这一队汽车正深入日占领区腹地,回头无望,成了遗兵。车队在信阳地区遭到百姓洗劫,司机和押货兵皆被杀害。
俞上泉:“老百姓怎么会杀自己的部队?”顾大笑答,豫西民间素有“宁愿日军烧杀,不愿国军驻扎”的口号,有过几村争相邀请日军驻扎本村的情况,自发地给日军送情报更是常态。
俞上泉大惊:“百姓都做了汉奸?”
郑二:“是我们的部队把老百姓祸害得太惨了,十三军在密县、预八师在卢城、四十军在木桶沟……都是民财被搜刮一空,民女被普遍奸淫。军民犹如仇敌,与日军作战时,得不到百姓协助,掉队的士兵还会被百姓袭击。”
顾大叹息:“不是我俩不想抗日,只是没法抗日,我至今也没搞明白长官部是作战部还是经济部,我给您讲讲长官部的企业吧,洛阳面粉厂、陇海运输公司、中华烟厂、三一酒精厂、鲁山煤厂……还有税务局。”
郑二:“我当兵之后,运过毒品药品,甚至妇女化妆品,就没运过一杆枪、一个士兵。洛阳市场上出售的大米一半以上都是出自部队,有的战斗部队做的是粮店伙计的活,大部分时间用于磨小麦。”
顾大:“部队的惯例是虚报士兵人数,多领取的军饷都进了长官们的个人腰包,但长官们仍不满足,还要克扣士兵军饷,甚至不给吃饱。军粮在农村放高利贷、到敌占区倒卖,或者干脆自盗,一个‘粮仓遇火灾’的登记,十几吨粮食便不见了!”
郑二:“大哥,别说了。我们来到杭州当乞丐,不是吃饱了么?珍惜现在吧。”
两人在杭州第一天讨到的饭是,半碗西湖桂花粟子羹、两个鲜肉粽、半块粟糕、一碗虾爆鳝面、一碗肉骨头粥、三块葱炸侩、两碗片儿川面。
自感幸福,所以发愿要参拜杭州所有寺院,以感谢佛德天恩。今日饭盒中的剩饭品种颇丰,两人不再言语,低头分吃起来。
吃相感人,看得俞上泉和平子也饿了。平子拿出一个漆盒,里面盛着紫菜寿司和青豆,又拿出一个窄盒,打开是两副筷子,分与俞上泉。
俞上泉刚夹颗青豆,便放下筷子,捡弓。
山道下方出现两个微小人影,细辨似穿着日本军服。
略近了些,看清他俩手里拎的不是登山拄的木杖,而是日本军刀。
箭搭于弓。
箭的致命射程为五十米,俞上泉静待着。弓的上端轻晃一下,很快得到控制,笔直向天。
平子的半个寿司窝在嘴里,不再下咽。她不理解眼前的情况,但自小受到的教育是依从丈夫,见俞上泉神色紧张,便老实待着,不敢稍动。
坐在下方三级台阶的两乞丐,因是背对俞上泉,不见状况,犹自吃着。
两军官行至五百米距离时,敏感地发现俞上泉持弓遥对,便止住步,似是说了几句,将军刀挂于腰带,掏出手枪。
手枪的杀伤距离是四百米,比弓箭多出三百五十米。
他俩又上行了五十米,低头吃饭的两乞丐放下饭盒,从各自的草席卷中抽出一杆英式步枪,双双向下瞄准。
两声枪响,日本军官倒毙在山道上。步枪的杀伤距离是五百米。
顾大回头:“英式步枪很好啊,可惜英国要送二十万支步枪武装中国民兵,美国却不容许。美国不让我们交第二个朋友,只让我们依赖它。”
郑二跑到下方,检查两名日军官的尸体,掏出证件后,将尸体移入道旁杂草中,以一袋石灰吸聚台阶上的血,拿一只小铝铲铲净。
顾大坐在俞上泉身边,抽着大前门香烟,自报是中统特务,平静地说:“现在有一个传言——只有俞上泉在抗日,他在棋盘上打击日本人,而国军把大好江山向日本人双手奉送——这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近期累计的死亡官兵为一百一十九万七千余人,负伤一百三十二万六千余人,失踪十七万三千余人。”
俞上泉木然听着,如受审判。
顾大喷出一团烟气,口吻略带歉意:“我们腐败,但我们抗日。俞先生,你本是汉奸,不过赢了日本人几盘棋。把你说成抗日,是为抹杀我军抗日事实,让大众对政府失去信赖,大众一旦产生绝望、偷生心态,便真要亡国了。”
郑二清理好尸体,行上来,亦是歉意口吻:“俞先生,知道你只是个下棋的,但那个传言令我们十分尴尬,为避免尴尬,只好除掉你这个人。”
郑二从袖中抽出一柄黑刃匕首,顾大解释:“没抹毒药,他的手很快,不会有痛苦。”
匕首前刺,郑二的腰不可思议地拐出一个近圆的幅度。
一根箭穿衣而过,钉在五米外的杉树上。
两人相隔不足一米,但俞上泉依然搭弓射箭了。
郑二拐出去的腰回转过来,额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
顾大退开三步,有责怪之意:“俞先生,你是下棋的,怎么能动武呢?郑二,你也是,小心点。”
俞上泉搭上第二根箭,箭尖距郑二胸口仅四十厘米。如此短的距离,躲闪难度大,而弓射的力度也损半。
匕首前移,郑二胸口内含,两肩胛骨之间衣服被汗水渗湿。俞上泉却放下弓,垂头如坐棋盘前:“你动手吧,即便为保护自己,我也杀不了人。”
郑二站直,显得不好意思,长舒口气,挺刃扎向俞上泉胸口。
顾大一直盯着平子,平子安静地坐着,似乎俞上泉不是要被杀而是在下棋,生怕自己打扰了他。
听到人体碰撞石阶的声音,平子安静依旧,顾大生起一念“日本女人好奇怪啊”,回身见摔在下方十米外台阶上的竟是郑二,俞上泉坐于原位,左手如持弓,右手如放箭。
他以两臂为弓,将郑二击飞。
顾大挠挠下巴,站到俞上泉对面,摆手示意他站起来跟自己对打。
俞上泉松下两臂,却不是撑地而起,而是捂住自己小腹,随即平躺在台阶上。刚才的用力,引起了腹痛。静如草木的平子飞速过来,手按在他腹上,两臂笔直如砸地基的夯。
脸上摔青几块的郑二行上来,见此情景,道声:“疝气?”
顾大:“唉,咱俩以前也被它折磨。俞先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临死前告诉你一个拳理,疝气证明了‘丹田生力’的原则,不管运动姿态如何,人体首先受力的是腹膜。丹田为小腹,练腹是武术的第一原则。”
发现俞上泉沉浸在疼痛中,并未听,顾大流露失望眼神,做个手势,郑二持匕首上前,便要杀戮。
响起一声大吼:“慢着!”见一个英俊的侍从背着个歪戴帽子的人自旁侧树丛中跑出,迈上山道台阶后,歪戴帽子的人叫着“轻点轻点”,让侍从将自己放下。
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皮,虚弱地说:“我叫段远晨,你们听说过我吧?”顾大挠挠下巴,与郑二对视一眼,皆是畏惧之色。
在中统的近期汇报上,他是一个功夫奇高的不死之人,已有数对高手死在他手中,因为他的存在,中统难入杭州。顾大郑二正是因为忌讳他,入杭才扮作低贱的乞丐。
段远晨向郑二指指,郑二从腰里掏出两个日本军官的手枪,交给英俊侍从。段远晨再做个手势,郑二猛然醒悟,掏出日本军官证递上,愧疚地念叨“忘了忘了”。
侍从打开证件:“神田婴、黄野正树。”
段远晨:“好,是他俩。此事了结啦。”
顾大和郑二堆出恭维笑容,向山下走去。
段远晨:“等等,空说无凭,你们两人得死一个留这。”
顾大和郑二转身,脸上是凶狠表情。顾大:“我们是自在门的,自在门的人生是一对、死是一双。”
段远晨袖口滑出一把勃朗宁手枪,“砰”的一声,郑二瘫在台阶上。顾大的身前飘着大团青色枪尘。
段远晨:“你独活么?”
顾大:“嗯。”
段远晨:“都是中国人,彼此给面子。我留命,不留枪。”
顾大将两杆英式步枪插入草席卷,背着走出三四十级台阶,不回头地喊:“你不怕我走远后开枪?”
段远晨:“你不会,你选择了独活。”
顾大不再言语,背枪一路下山。
段远晨艰难弯腰,从台阶上拾起弓,递给俞上泉:“如果是你杀的,就麻烦了。现在好了,中统特务杀死日军官员——合理,此事了结啦。你可以回杭州,飕团先生容这两名军官来杭,是赌一把玩玩,你死便死了,你活着,他继续按规则跟你做第一人的游戏,广泽之柱要与你再下一次十番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