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宝阁迎于窗前,渗于清冷晨气中,做着李门道首独传的练仙骨之法。两臂于胸前虚抱,以躯干凑臂环行,凑近左臂时上浮,凑近右臂时下沉。臂死身活,对比不动的两臂,头颅如游水的鲸鱼,时而浮出时而潜没。

缓慢至极,可体会到尾椎是此运动的枢纽,头臂胸胯的起承转合,皆源于尾椎的微顶。久作至极,体感会超越肌肉,觉一股宏大力量翻滚上来,而尾椎如水坝,有两排闸门开合,疏导其涌上后背。

之后内力升降回旋,仍以凑臂环行的动作引导。此练仙骨之法,在李门称为“游鲸”。

几番背热胸凉,索宝阁收功,回身见俞上泉坐在床上闭目打坐,神情愁苦不堪,便笑言:“流于世上的静坐之法,都是死呆呆不动,生怕一动就乱了心神——这是俗人之见,其实内在的气血要以外在的动作调理。静坐是不分内外的。”

俞上泉睁开眼,索宝阁想起索叔的汇报,惊觉其真像是蛇眼,只是一个圆形图案,没有视力和人情。

俞上泉:“对,内外不分。是该出去走走。”滑行下床,窜出屋去。

看他下楼梯敏捷如猫,索宝阁暗恼:“我是三昧耶曼荼罗,能量如佛……已输出能量无数,他怎么还会病发?”

穿过竹林,沿湖边一路散乱行走,听得身后沉重脚步声,频率犹如自己的心跳。回头,见霜叶山小跑着跟随。

继续前行,听身后的心跳声有了重音。不必回头,知是索宝阁。

望着前方俞上泉背影,索宝阁记起他昨夜归来的话:“如果不是输了,我会认为是我的顺手好局。”一夜他都在床上静坐,她梦醒时曾劝说:“不过是一次失误。”他回答:“失误倒好了,糟在我觉得没有失误。”

俞上泉是自然步态的行走,小跑的霜叶山却渐感吃力,询问身旁香汗淋漓的索宝阁:“你不累么?”索宝阁一脸坚毅,没有回答。

一会儿,霜叶山又说:“咱们不是陪他散步,是跟踪他,根据特务原则,跟踪是要拉开距离的。”

深得索宝阁赞同,两人换成步行,却见俞上泉越行越远,在视线尽头的一株柳树下闪身不见了。两人急跑上前,过了柳树,见是个岔路口,有六七条土路,伸展至西湖东岸的不同方向。

霜叶山:“嗯……特务的分工很细,有负责追踪的,也有负责搏杀的。我是负责搏杀的……他是负责追踪的。”扬手一指,索宝阁见一个枯瘦如猴的人骑自行车飞驰而来。

霜叶山对他一顿训斥,训斥他来晚了。

特务禀告:第二局棋是前多外骨的完胜之局,对比俞上泉的低迷状态,稍具棋力的人都不难判断,前多将获得连胜。鉴于此,飕团兄喜克服了喜爱俞上泉个人倾向,决定在日本人聚居的拱宸桥举行第三局的挂盘讲解,让同胞分享一个日本棋士的胜利。

原本的五天休息取消,改为明日对局,以保持俞上泉的低迷状态,保证胜利的万无一失。

见索宝阁一脸恨恨之情,霜叶山想到她的门徒都是日本人,耳熟自然懂了日语,忙低声相劝:“别生气。”索宝阁愤愤言:“天下的事情,真的那么容易么?只要我跟他再睡一觉,就……”脸红如酱,止住话。

霜叶山命令特务追踪俞上泉,特务趴在地上细辨一番脚印,选择一条土路推车而行,一小时四十分钟后引霜叶山和索宝阁来到月轮山的六和塔下,肯定地点下头。

塔下并无俞上泉,特务确定一位推车卖藕粉老人的鞋底与刚才土路上的脚印相符。霜叶山对特务的远距离追踪技能给予肯定,然后说:“重来。”

俞上泉直走到花港观鱼,迎面见樱花树林和日式风格的阿市屋,便不愿前进,正要折身返还,耳闻一种“嗖、嗖”之音,似有还无。

此音引发人上古情怀,俞上泉愣住,循声望见阿市屋隔水对面有一栋黑瓦白墙的二层小楼,楼下围出一片院子。

院门未锁,一个长须老人正在拉弓,三丈远立着一个草垛靶子。

弓缓缓俯下,拎于左手。老人转身,逼视站在院门口的俞上泉。是一张有着饱满额头、黑亮双瞳的脸,上眼皮圆撑如拱桥。

老人:“我这简陋小院,能有你这样的射艺高人到来,非常荣幸。”

俞上泉:“您误会了,我不会射箭。”

老人:“你周身呈现出的均衡态势,只有修习射艺多年的人才会如此。请赐教。”

俞上泉眼中潮湿:“我确实不会射箭……我是个下棋的。”

老人虎目生威:“你在棋上定有非常修为。”

俞上泉:“我是棋界第一人。我名俞上泉。”

老人名牛多沉,十年未出院,专研孔门六艺。六艺为礼节、音乐、射箭、御车、书写、算术。他认为孔子学问不在谈论义理的书中,而在这六种实事中。

六艺的体验对人的精神改变,强于读书理解。正如围棋和唐密仪式千多年来改造了日本人气质,中国明清文化之偏,在于空谈义理,精神不能转成实物,所以不能发挥效能。

他观中日之战,源于国人内在精神亏蚀,方招致外辱,退敌之法,首在振作精神。两千余年前的孔门六艺,正可救当世危局。

俞上泉询问,在战时传播六艺,似难解燃眉之急。牛多沉回答,这是俗见,日本作为敌人,其见识尚在此之上。

例如,古代是依塔建庙,先有塔后有庙,塔是一方风水的龙眼,如月轮山六和塔建起后,长江洪水、钱塘海潮为灾顿减。塔更是一个地方的精神象征,荟萃历代人文。

观日军每至一地,必先毁塔,侵略首重精神毁灭。从敌人的举动,可知我方的根基何在,所以振作精神,才是抗敌大计。

牛多沉:“你与人对局,都是状态绝佳的么?”

俞上泉:“早晨和晚上的体温尚且不同,怎会一直好?只不过,我状态低落时,能靠意志力挺过来,对手往往发觉不了……”

牛多沉:“正是。下棋尚重精神,何况两国交兵。”

俞上泉:“近日棋局却有相反情况,我精神强盛,自觉处处得手,然而不知不觉便全局落后,仿佛是我初学棋时与高段棋士对局的情况。我想,我遇到棋士最感恐惧的事情——整体能力衰退了。”

牛多沉:“不是相反的情况,你的精神强盛是虚假的强盛,还是精神未能振作。精神振作便会有自知之明,哪里会出现败势仍无觉察?”

牛多沉的上眼线如拉满弓,几达于眉,凝视俞上泉片刻,眼光转而柔和,递来一支木箭:“我习射艺,虽立草靶,却不搭箭,听弓弦空响,足矣调神……射一根箭吧。”

教会俞上泉拉弓搭箭之姿,牛多沉退于俞上泉身后,柔声道:“射箭以靶子为目标,但射箭的心法却是要忘掉靶子。不论射中射不中,只问己身正不正——正,指的是自身的均衡状态。箭不是射向远处,而是射向己身。”

在俞上泉的视线中,三丈外的草靶根根稻草清晰。

牛多沉:“你的目光从远处靶子回到弓上,再回到手臂上,还要再向回看,眼光回不来了,便以心光回看,直至能看到自己的整个身体。”

俞上泉手指一松,箭飞驰而去。

弓身缓缓前倾,横于左掌。收弓之姿,如船落帆。

牛多沉:“靶子是不存在的,只有你自己。”

俞上泉:“原来棋盘对面,并无敌手。”双手捧弓递还,鞠躬离去。

箭射在草靶的木腿上,远离靶心。牛多沉弹指轻叩箭杆,赞一声:“射对了。”

第三局棋设在拱宸区“乔治酒馆”内,酒馆虽以英文冠名,却是日式内室,二楼建有一个雅间,可供下棋。

酒吧后面的储酒仓库前有两百平米空场,立了一个三米高的棋盘,设有铁丝网格,两个酒吧伙计拿竹竿,以酒吧柜台内挂账单的方式,将黑白木块挂在铁丝上,便可向众人展示棋局。

听众有三百多人,整齐坐在小马扎上,担任大盘讲解的是广泽之柱与半典雄三。广泽时不时吃一根地瓜干,脸挂灿烂笑容。

广泽:“俞先生已经思考了三十分钟,还迟迟不落子。真是为难我们两个讲解的人呀。说点什么好呢?难道还要我讲个笑话么?”

众人爆发哄笑。

半典:“还是我说吧,前多先生断然优势!”

广泽:“噢,你这么看?”

半典:“不是我说的,是前多先生用棋子在棋盘上说的。”

众人响起热烈掌声。

广泽略有嫉妒地暗想:果然是关门弟子,学什么都快。大盘讲解时调动观众情绪的技巧,他会了。

对局室内,响着前多外骨的轻咳声。

俞上泉前倾上身盯着棋盘左下角,态如俯冲的老鹰。坐在观战席上的顿木乡拙心知,如不是遇到难解的局势,他决不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姿态。

神色高度紧张的俞上泉忽然嘴角松弛,转成失望之色,显然经过最后论证,一直企图下出的反击手段并不能成立。

前多点上一支细管雪茄,咳音渐重,室内有了异香。

俞上泉端直上身,闭上眼睛,垂于大腿上的两手微动,一手似握弓,一手似拉弦。

前多发现他的手指变化,挺腰观察。

俞上泉回味着箭羽飞翔之音。此声悠长。

许久,俞上泉睁开眼。烟灰落在腿上,前多没有察觉。

炎净一行和世深顺造站在法式别墅的阳台上,拱宸桥地区不在视线的范围。炎净凭空一指:“那个方向,他们在下棋。”

西湖笼罩在白雾中,世深:“您真的不想去现场观棋?大盘讲解的现场,我们混得进去。”

炎净:“观棋应隐秘心知,不是看电影。我年轻时,因师父指派,也曾做过多次大盘讲解,至今厌恶。”

世深:“从第二局看,前多掌握了对付俞上泉的方法。”

炎净:“方法都是一时之计,心能破法。我近日体会到,俞上泉是苍天下出的一步棋,不该这么快便走绝。如果他今日之心突破昨日之心,便可破前多昨日之法。”

傍晚时分,大盘讲解处电灯亮起。

霜叶山和一众特务守在三条街外的“这不好么”西餐厅,飕团兄喜包下了这里,准备前多赢后为他举行“祝捷宴会”。

一位棋迷向站在大盘前的广泽发问:“前多先生什么时候赢啊?”

广泽嚼着地瓜干,嘟囔“快了快了”。一个伙计跑来,递上棋谱,小声汇报:“前多先生开始读秒了!”

半典抢过棋谱,贴近眼前,迅速扫视一遍,渐显凶光。广泽拿过棋谱,指挥两个持竹竿的伙计挂上新下的棋。

棋挂毕,广泽仰头揣摩半晌,转身对已等得焦急的观众露出灿烂笑容:“在没有时间的情况下,前多先生的棋却越下越复杂了——实在反常——哈哈,他是要显示自己的本领,创造出名局,给到场的诸位留下美好的记忆呀。”

爆发狂热的掌声。

半典凑近广泽:“在这个时候冒险,说明他处于劣势。”广泽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对着观众发出爽朗大笑。

对局室内,前多的咳声暂时停止,他脸色发黑,憋住了呼吸。记录员在提示“3秒,2秒”。

急速打下一子,剧烈咳声破口而出。

俞上泉数秒后打下一子,记录员又开始为前多读秒“60秒,59秒,58秒……”

观战席上,飕团兄喜坐于正中之位,他的手从披风里伸出,握住顿木乡拙身前的计时钟,道:“吃饭时间到了,宣布暂停吧。”

顿木忙低头看钟,飕团兄喜将钟收入披风内。

印象中,离约定的晚饭休息时间还有十一二分钟。看着黑色披风的皱褶,顿木没有挽袖核对腕上的手表,沉声宣布暂停。

众人在一楼用餐,顿木久久方出现。他的衣领高耸,遮蔽脖子上暗红色的勒痕。他刚才在厕所里将腰带挂在水管上,又一次虚拟上吊。窒息,可以缓和心情。

俞上泉和前多在用餐,棋盘前如此接近的两人,此时相隔几个饭桌。没有人在他俩之间落座,他俩之间的空间,令人本能地感到压抑。

顿木与飕团商量后,宣布:“从现在开始,到十七点四十二分停止用餐。”

原定的用餐结束时间是十七点三十分,延长的十二分钟,明显有利于进入读秒阶段的前多。无人应答,室内仅有微弱的咀嚼声。

“这样随便改变时间,可不好。”说话的竟是前多外骨。

顿木赔笑:“看到很多人没吃完,想让大家从容些。”

前多:“十七点三十分。”踏上楼梯,先去对局室了。

顿木尴尬笑两声,对飕团道:“前多君斗志可嘉。对于棋士而言,气势比时间更重要。”飕团摆手,表示按原定时间。

俞上泉捂小腹滑入桌下。他的疝气发作了。

顿木指挥人拼三张椅子,抬俞上泉平躺下,两手压他的腹部,以缓解疼痛。顿木:“疝气在医院只是个小手术。”

俞上泉忍痛未答,顿木又问是否要杯热水,俞上泉:“这里能望到塔么?望到塔,我会心情愉快,便不觉得疼了。”

侧窗可见月轮山上的六和塔,为便于观望,顿木命灭餐厅内的灯。

黑暗中的飕团吩咐身边秘书记下他的话:“宋代之后,中国的塔多非政府所修,而是民间合力建成,富者出资,贫者出力。塔是一方民心的象征,我们的部队在华北华中遇塔即毁,不是大本营命令,而是士兵的冲动。象征中国民心的塔,令他们本能地感到不安吧?六和塔也要毁了才好,提醒我写报告。”

十七点三十分正常开局,十八点十七分前多认输。

咳声转成嘶叫般的喘息声,在俞上泉起身时,前多大叫:“再来一盘!”急速收盘上棋子,完全当成私下对局。

俞上泉重新坐好,在前多抬起头时冲他一笑。前多醒悟,身如虚脱,手中的棋子散落在腿上。

前多:“第四局比赛在哪里下?”

顿木:“还没有最后确定。飕团先生想仿照俞上泉、大竹在寺院对局的先例,在凤凰山溪云寺举办。”

前多:“没必要去溪云寺,就在这里决胜负!”

顿木:“前多君,请自重。事情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我们要按计划来。”

前多:“飕团先生!”

飕团墨镜如夜,须白如雪,枯瘦手指自披风中伸出:“你的雪茄味道好,抽一根,让我闻闻。”

前多忙掏出一根雪茄递上,飕团摆手表示自己不抽,而是他抽。前多点燃抽,咳声又起。

飕团享受地吸两下鼻翼,道:“我答应你了。”

第四局取消了大盘讲解,乔治酒馆外三百米范围内禁止车行,以保证绝对安静。第五局亦在乔治酒馆,棋局进行两日。前多累计输了四局,被降级了。

他在次日搭上回日本的轮船,临行前说将全心侍奉本音埅素乃,不再下棋了。

打坐一夜,俞上泉清晨拜访花港观鱼对面的牛宅。叩门,开门的是十五六岁的女子,称牛多沉为姑父,自称小汤姑娘。

告知牛多沉已离开杭州,小汤姑娘便要闭门,俞上泉瞥见自己射的箭还在草靶木腿上,指道:“我是射那一箭的人。”

小汤姑娘回视,转过头来泛起笑容:“原来是你,姑父知你会来,让你的箭一直留在上面。”

引俞上泉入院,告知牛多沉去了昆明,再上达重庆,去教授孔门射艺。小汤姑娘装束干练,原是在练射箭。

俞上泉:“我明日也要离开杭州,等牛先生归来,请转告一声,我在棋盘上射中了自己。”

小汤姑娘面露诧异,显然他的话难以理解,但随即一笑,肯定地说:“我转达。”俞上泉告辞,向院门行去,小汤姑娘没有相送,反而持弓射出一箭。

箭羽飞翔之声留住了俞上泉,转身见小汤姑娘眼光闪亮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涩,声低不可闻:“牛先生教给了我忘掉靶心的道理,你能告诉我射中靶心的方法么?”

小汤姑娘爽朗言:“可以。姑父嘱托,你求教,便教给你。”

弓握于手。小汤姑娘校正俞上泉的肩膀:“只有弓端正,才能射中靶心。弓是检验心灵的最好方式,内心焦虑的人,是握不正弓的。”

倾斜的弓许久方正,却如淋了冷雨的人般颤抖。

小汤姑娘:“弓的上下两端都在抖,说明你纠缠在人的情感中,忘记了天地。”

俞上泉:“天地?”

小汤姑娘:“弓的上端指天,下端指地,握弓便是贯通天地。”接过弓,饱满拉开:“放箭时,弓如有一丝的颤抖,便会有弓弦绷断的危险。”

松指,弓弦发出有力的一声。

小汤姑娘将弓递还俞上泉,搭上一根箭,道:“你应该放开你自己,把你和你经历的一切都断然抛弃,去感受弓两端的天地。”

俞上泉神情肃然,许久,指松。

箭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