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净一行的病未服药便好了,病愈过程如下:

索宝阁在数位清缴官的陪同下看他,索宝阁要请医生,几位清缴官说此时正是考验忠心的时刻,如果忠心念诵“大辉宝阁”,病一定会好。

炎净:“别忘了,你们也是日本人!”言罢晕厥。用凉毛巾擦脖子的办法刺激醒后,索宝阁让清缴官们退下。清缴官们在走廊尽头,看索宝阁蹲下与炎净说了几句,然后伸手让炎净握了一下。

第二日清晨,炎净退烧,下午继续干活。清缴官们将之视为道首显示的神迹,在门徒中大肆宣传,门徒缝枕套的情绪空前高昂。

与索宝阁对话的情景,炎净一行反复回味,精力渐充,似有药效。

索宝阁:“原谅我,我立道门,本是想弄死几个日本人,就不给你请医生了。”

炎净:“理解。绣枕套太耗神,我已灯枯油干,抗不过这场高烧。创立新道门需要理论建设,我曾入山修炼多年,您有疑问,我尽量解答,算是临终前做件好事。”

索宝阁迟疑片刻,见炎净眼光坦诚,终于信任他,轻声言:“‘大辉宝阁’四字是我随口造的,门徒持诵却获得力量,我真有这么大的精神感召么?”

炎净:“中国道家讲究炼气,气很难炼,唐密以练声来炼气,门徒长时间念诵口号,有调理气血的效果,自然感到获得力量。”

索宝阁面如桃花,柔声道:“明白了,不念‘大辉宝阁’,随便念什么都能有效果。”

炎净:“错。人类的词汇当然如此,密宗的真言则是确有意义,不同的真言有不同的功用。”

索宝阁询问,炎净以道家经典《道德经》作解释,道、德相当于佛法的显密二教,道是道理,德是用道理获得的成果,汉地佛法的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十大宗派为显教,皆为说理,流传至日本的密教则是佛的成果,名为“佛德”,念诵真言,便是直接受益于佛之成果。

唐密在汉地失传后,汉地佛法等于“道存而德失”。

持诵真言,相当于给人的善根慧根浇水,令其成长壮硕,更好地接受佛德,如树木枝繁叶茂、主干挺拔,方能更好地吸收阳光。炎净:“佛德之宏大,超过洪水、海潮,非凡人可想象。”

索宝阁听得专注,忽眉宇间生嘲讽之色:“不管多么宏大,也比不过发烧的热度吧?”

言罢浅笑,媚态丛生。

炎净感叹:“三昧耶曼荼罗。”索宝阁见其不怒反是赞美神色,便问何为三昧耶曼荼罗。炎净回答:“即是内心曼荼罗。”

人间有两种女人对修行者大有助益,一为莲花女一为内心曼荼罗女。莲花女天生内分泌禀异,与之交和,对修行者的气脉刺激极大,效果超过五年静坐。印度教对此女也有认识,印度神庙外壁遍布的裸体浮雕便是莲花女形貌。

另有一种女人,可引发修行者内心蕴藏的最隐秘情绪,与之相恋,能体会到自己多生累劫的习气,见她便如见内心,所以名为内心曼荼罗。

心性在气脉之上,三昧曼荼罗女对修行的助益在莲花女之上。气脉是心性的变现,与三昧耶曼荼罗女相恋后,气脉不需专修而自然成就。

索宝阁脸颊红润:“我少不读书,所以别人一说知识,我就很容易迷醉。我听不懂你的话,但觉得你说得真好!我是你的内心曼荼罗么?”

炎净惋惜地说:“你是三昧耶曼荼罗,但不是我的。”

索宝阁喜上眉梢:“太好了!你死,我就不遗憾了。”起身要走,炎净沉声道:“虽不是我的,但对于任何一个修行者,三昧耶曼荼罗女的影响力都如龙虎,请让我握一下你的手,我便能病愈活下来。”

见索宝阁神情犹豫,炎净追言:“握一下手,你没有损失,万一我活了,你也目睹一桩奇事,让生活有趣一点,不好么?”

索宝阁屈身握手,稍碰即撤,快步而走。

炎净病愈后主动参加劳动,绣枕套绣得正起劲时,索宝阁召他单独相见。索宝阁:“如果遇上我是他的三昧耶曼荼罗的人,我对他的影响力有多大?”

炎净:“能量如佛。”

世深顺造和千夜子在法式别墅住一间客房,无须参加劳动,春山管家主要是照顾他俩的饮食起居,伙食标准五日一元,是徒众难以想象的高待遇。

炎净一行成为第三个享受高待遇者,搬入他俩对面的房间。客房有大仓喜多郎留下的棋具,世深有时会找炎净下棋,是先摆上六个子的让子棋,仍未能赢下一局,又增至让九子,竟输得更惨。世深无心再斗时,炎净笑言:“下一盘让三子吧。”

竟赢了。

炎净:“让九子会输,让三子却能胜,此为何理?”世深眼神一转,森然道:“我觉得占了便宜,实则受了约束。你让得越多,我越赢不了。”

炎净击节赞许,随即严肃:“中日之战正如此理,日军占据大半中国,看似占尽便宜,实则一百六十万军队束缚于占领区,无了扩战的余地……日本要输。”

世深:“早已输了。亏得大本营叫嚣仿效元朝、清朝,在中国建立一个日朝,却不吸取元清的成功经验——偏师攻下洛阳、潼关两城,封闭西北。主力攻下武汉,封闭长江。将中国政府军逼至无险可守的江南,在上海、杭州一带将其歼灭——如此便真有日朝了。”

炎净:“唉,大本营不尊重历史,只看重眼前中国财富集中江南,以上海为冠,便认为毁灭上海,中国便崩溃,结果本应是最后战场的上海,成了首战之地,令中国主力部队顺理成章地退入四川腹地,再难进攻。在围棋上,一角被杀仍有争胜余地,犯了全局的方向性错误,便不可挽回。”

世深:“本该自西向东的作战,成了自东向西,何其谬也!”

炎净:“可恨受了围棋千年熏陶,国人还没有养成深谋远虑的习惯!”

说得激愤时,两人忽相视一笑。炎净:“没想到,你我如此爱国。”世深:“人生无聊,不爱国,又能爱什么呢?”

炎净凭记忆摆出俞上泉将林不忘降级的棋局,坦言自己原认为俞上泉的下法是棋之邪道,随中日战争的进展,渐有不同理解:“日军首攻上海,是击其要害的斩首之法,却忽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而陷入被动。俞上泉的棋也是百足之虫,正面进攻、重点打击的传统战法,在他的再生能力面前,难有作为。”

林不忘被降级的棋,每一个局部战斗都赢了,全局却输了。

两人陷入国事、棋道的双重深度思考时,忽听坐在窗前躺椅上的千夜子叫道:“眼睛多么迷人的男子啊!”

两人齐回头,见千夜子亮开手中报纸,上登一张梳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照片,是书生型美男子,两眼却有英气。

他是与日军合作的原中方政府高层人士,现已在日军占领区成立新政府,被退守四川的中方政府定性为全民公敌。他叫汪照酩,近日来杭州演讲。

登有汪照酩照片的报纸,索叔偷递给索宝阁,低语:“女儿,咱们终于可以做一件振奋国人精神的事了,利用门徒对你的愚忠,让他们拼死冲入演讲会场,杀死他!”

索宝阁看了报纸,惊道:“男人的眼睛不能长得这么漂亮!”召回在厨房烧水的平子,平子看后言:“我的心情……怎么这么愉快呢?”

两女并坐着看了许久,又将照片从报纸上剪下,贴在梳妆台镜面上。蹲在墙角多时的索叔绝望地问:“女儿,我们还要不要杀死他?”

索宝阁从喜悦状态脱离出来,脸色一沉,恢复道首威严:“这样的男人不应该杀死他,而应该让他活着,到处走走,生下一批长得和他一样漂亮的男孩。”

平子表示赞同,索叔痛声道:“我不是作为爹,作为一个追随您多年的老臣,我要尽一句忠言……”索宝阁:“滚!”

索叔被赶出房后,索宝阁对平子说:“咱们给他写封信吧?”平子拍手赞成。

汪照酩来杭演讲的地点,是在“爱美懂美实践美美术专科学校”旁边的“绝对自由女子专科学校”。两校简称为“爱践美校”和“自由女专”。

自由女专是浙江虚无主义的据点。杭州的虚无主义分为两派,一派名为“托尔斯泰虚无主义”,受《战争与和平》作者托尔斯泰晚年建立平等农庄的影响,排斥暴力,试验建立新式农村。索宝阁一伙人接到的缝纫订货,便是他们所派。

另一派名为“苏菲亚虚无主义”,推崇暴力,自由女专是此派大本营。校园立有俄国虚无主义理论家克鲁泡特金和女刺客苏菲亚的铜像。克鲁泡特金的虚无主义宗旨为:去除各国首脑,废除各国宪法,取消各国边界,消除贫富差距,发扬人类互助精神。

第一步为去除首脑,1879年至1883年间沙皇俄国境内暗杀迭起,圣彼得堡文官伯利菲德、警察总监美津策夫、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逐一遇刺……这些事件成为日本小说的题材,产生《追杀虚无主义者——灭族血》、《虚无主义者纪实——夜鬼的嚎叫》等超级畅销书,引发1902年至1904年的日本虚无主义思潮。

浙江的虚无主义组织是在日本虚无主义者支持下发展起来的,自由女专的“绝对自由”指的是虚无主义,“专科”指的是暗杀专业。

日本畅销书《女杀手狱中记》写的是苏菲亚对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刺杀事件。作者山下恻太郎在书中写道:“女子不易引起警察保镖怀疑,所以女子最宜于做杀手,我多想办一所女子学校,在年轻姑娘心底,播下暗杀的种子!”

受此书影响,杭州成立这所训练女杀手的民办学校,山下恻太郎震惊。因为在闹市区成立一个公然培养杀手的学校,在日本会被军队歼灭,他一直以为是内心最美好的梦,不料在杭州竟得以实现。

他无法面对现实,自杀了。绝命书为:“我一句戏言,上天竟认真对待,遭上天如此厚爱,小人绝难承受,唯有献出生命以谢恩。”

杭州虚无主义组织有着深厚的日本背景,虽然日本政府抓捕、囚禁过日本虚无主义领袖杏星多水,虽然杭州虚无主义者疑似有暗杀在华日本人的行为,日军大本营还是将杭州虚无主义者视为可争取对象,请汪照酩来自由女专演讲,就是希望凭借他的个人魅力,让一校女杀手成为亲日分子。

为扩大影响,在自由女专礼堂内的演讲,对外界采取半公开方式,听演讲的席位顿时紧俏,一些杭州政商新贵的夫人小姐亦占去不少座位。为控制入场人数,校方采取高额售票制——票价炒翻数倍,几近一根金条,终到一票难求的地步。

索叔没能买到票,索宝阁召来金木,和蔼问询:“你还有多少分店?”金木刚给大仓夫人搞了一张票,立刻心领神会,勇表忠心:“就算把所有的分店都卖了,我也会给您买到票!”

索宝阁大加赞许,然后嘱咐:“也给平子买一张啊。”

金木暗中叫苦,还是没躲过,真得卖店了。

金木卖了在无锡的分店。无锡原有九十万人口,是个中型工业区,有三家面粉厂、一家英国装备的丝厂、一家电厂、两家纱厂、一家轮胎内胎厂……现今唯一的大企业就是金木酱油店,除了酱油店的橘红色招牌,全城皆为轰炸焚烧过后的灰黑色……所以还是卖了吧。

自由女专礼堂过道里摆满加座木椅,在加座的最后一排,索宝阁和平子断了呼吸,看到汪照酩走上主席台。索宝阁尖叫一声,大片女人扭过头来。

平子:“道首!索叔让我嘱咐您,这里起码有三百四十个女人是杀手,千万要自重。”

汪照酩穿一身白色西装,梳着亮如雪丝的背头,打一条暗红色领带,在立式话筒前站定后,全场压抑得如暴雨前的死寂。

一个柔软而富于磁性的嗓音响起:“前排的人看到了,我哭了。”

汪照酩的开场白令前排女子纷纷抽泣,他不再说话,而全场女子均觉得他说了许多。期间悄无声地抬出数位昏厥者,未有骚乱。

目送最后一位昏厥者抬出礼堂侧门,汪照酩再次说话:“今日场面,让我想起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我在南京国会堂作的演讲,那天,我哭了。”

音调猛然激昂,听者均感一把刀子刺进胸腔:“那天,我说了什么?我们所谓的抵抗,无其它内容,唯有牺牲!请跟我念这两个字——牺——牲!牺牲是残酷的,但不牺牲,便有更残酷的跟在后面,就是做——奴——隶!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地都成为灰烬,不让日本人拿到中国的一点点好处!”

礼堂内爆发狂热掌声,时常一声“汪照酩!我爱你!”的尖叫如闪电划破乌云,划破掌声的共鸣。

主席台上方,躲在幕布里的千夜子向身旁问:“这是一个抗日的演讲么?”旁边是抱着铁架打盹的世深顺造,他眯眼向下扫一眼,道:“刀法攻击有欲左实右的技巧,别急,听下去。”

汪照酩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敷于左眼,凝定片刻后,才敷于右眼。这一擦泪动作帅得令台下失声,等他将手帕叠好,收入上衣口袋,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后,台下爆发出海啸般的掌声。

喊了不知多少声“汪照酩!我爱你!”的索宝阁在这次只是节制地鼓掌,并制止平子叫喊,说:“别叫了!从这个动作上,你还没看出来么?你跟我都配不上他!”

平子解释:“我不爱他,我爱我丈夫。只是在道门里养成了喊口号的习惯。”

汪照酩春风满面地摆动双手,示意众人安静。无声后,他停顿两秒,忽响起一声哭腔的鼻音,掏出手帕在右眼擦一下,又装回去——手快如飞鸟,与上次擦泪形成巨大的戏剧性反差,这个不足一秒的小动作,看呆了众人。

主席台上方攀着铁架的世深顺造眼光一亮,对千夜子说:“是不是武功?他怎么练的?”

汪照酩柔软的磁性嗓音再次响起:“我……失态了。”

台下再无鼓掌尖叫声,唯余一片女性特有的同情的哀叹。

汪照酩:“无论怎么掩饰,日本对中国的企图都是——上至天空的气象、下至地里的矿藏——全要;无论怎么否认,日本对中国的计划都是——化华南为华中、化华中为华北、化华北为内蒙、化内蒙为满洲、化满洲为朝鲜——以后的中国,只有杭州一个市。”

台下不由自主地响起一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

汪照酩也跟着喊了两声,道:“天下以言为戒,最国家之大患——不说真话,才真会亡国呢。现今,我们丧失的不单是土地,更丧失了语言。现今,一句‘爱国不爱国?’封杀天下才智之士的口舌,即便有真知灼见,也怕背上汉奸的罪名,不敢出言。这句话,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枷锁,捆着大家浑浑噩噩地去死,而不能做一点点真正有意义的事。现今,是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口,个人的名誉是渺小的,我拼着毁身毁誉,也要这里讲几句真话!”

台下鸦雀无声。

汪照酩:“誓死抗战、不惜自毁家园的焦土政策是我最早提出来的,目睹了近年战况的现实,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判断出,即便我们烧毁所有城市乡镇,也不能阻止日军的入侵。焦土也是土,不管我们的国家毁成什么样,日本人都会要。

“我尊重牺牲,但我不推崇无谓的牺牲。当亡国成为现实,如何作一个亡国者的技巧就变得重要,让民众少受损失、让文化得以保存,而不是空喊口号——这是任何一个理智的人脑中所想的,但没有人敢把它说出来!

“同胞们,世上杀人最多的不是枪炮,而是口号。让我们少喊些口号,多做些实事。如何作一个理智的亡国者?我们元初、清初的前人们都漂亮地完成了这个命题,现今,就看你们啦!”

台下一片死寂,两分钟后渐起微澜,有女学生站起来表态“我不抗日了”,汪照酩在台上一指,大声说:“这才是真的勇士!”带头鼓掌。

登时群情激奋,掌声雷动,“不抗日”的尖叫此起彼伏。

过道加座最后一排,平子拍得手掌红肿,喃喃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日本真是太坏了,让他为难了!”索宝阁喉音嘶哑:“汪照酩!我是你的三昧耶曼荼罗!”

在巨大的声浪中,两女虽近在咫尺,彼此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主席台上方幕布里的千夜子和世深顺造以唇语交流,千夜子的系列唇形为:“他会成为中国的领袖么?”

世深顺造的系列唇形为:“不会。他的嗓音虽有蛊惑众生的魅力,但时有小猫般的娇声,这样人该是百代名角儿,而非一国之君……可惜,我们这一世天皇也是如此嗓音。”

汪照酩离开自由女专时,校门外有警察护道,以保证轿车通行。女士们被堵在校门内。

遥望大门外汪照酩钻入轿车,索宝阁以眼神指使平子,平子坚毅地点了下头,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高举头顶,大喊:“炸弹!”

警察和杀手女生立刻本能卧倒,人群闪开一线,索宝阁和平子冲出校门,平子边跑边说:“道首!请在我身后跑,他的保镖要开枪,先打死我!”

索宝阁不理平子,直冲到轿车近前。汪照酩在摇闭车窗,索宝阁忙将手伸入。汪照酩见是女人的手,本能摇开车窗,以便她将手抽出。

如此车窗打开,平子跑到,将纸包扔入车内。汪照酩镇定地接住纸包,不改坐姿,但闭上了眼睛。是从容就义的神情。

索宝阁怜惜叫道:“平子!你吓着他啦!不是炸弹,是我给你做的年糕!”

警察冲过来,将两女抓住。校长跑来,连声致歉:“全校身怀绝技的女生刚才竟没一个人跑上来救您,不是她们不爱您,是她们还没有过社会实践,遇事慌了。您听,她们都在哭呢,您刚才要是出了事,她们一半人会自杀的。”

汪照酩:“……学校不但要教授技能,心理素质的培养也是很重要的。”挥手让校长闪开,看向被警察抓住胳膊的索宝阁,温然一笑,掰了块年糕放入口中。

索宝阁幸福地晕厥。警察拍醒她,询问汪照酩该如何处置。汪照酩:“陪我吃晚饭。”

索宝阁上车,对车窗外站立的平子得意招手。

轿车开走很远后,平子才想起索宝阁写的情书还在自己身上,持信追出二十多米,又想到她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于是停步。

第二日清晨,汪照酩的轿车将索宝阁送回了法式别墅。索宝阁哭了三日。

索叔来劝:“咱们虽然立了新门,毕竟是源于李门,有些传统还是要遵守的。按李门规矩,道首必须是处女。万一道首失身,须年高德重的长老暂代道首之职——这样的人,现在只有爹了。女儿,跟爹说句实话,你还是不是?”

索宝阁:“驱逐十五天!”

索叔去流浪后,索宝阁对平子讲出那一夜的真相——她和汪照酩对坐聊了一夜,手都未碰一下。索宝阁:“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他的背头亮过任何人的背头,因为他抹的不是发蜡,而是油画的上光油;

他聘过一位意大利歌剧演员,专门校正他演讲的手势和语调;

他缓解压力的方法,是在地下室里织毛线袜子,现在四川抗战的高层皆为他的旧同事,半数以上的人有一双他织的袜子;

他从不聘用保镖,因为自信深得民众爱戴;

他已婚,婚前发誓此生只拥有一个女人,以便有更多的精力报效国家。

索宝阁哭诉:“我是他的三昧耶曼荼罗,可以给他无尽的能量。但他发誓了!”平子:“啊,太可惜了。我理解您为何哭三天啦。”

索宝阁坐直:“我不为这个!通过一夜接触,我发现他对女人太尊重了,这样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如果居于高位,便有性命之忧。他活不长了。”

七日后,传来汪照酩遇刺身亡的消息,伤口怪异,难以判断是什么凶器。

索宝阁在窗前坐了半日,观到西湖夕照后,吩咐平子:“他真是好人,告诉我近期将有一位南京才子到杭州,在爱践美校演讲。我给他写的情书还在你这吧?你把名字换了,抄一遍,送给才子吧。”

日本间谍机构参与汪照酩死因调查,确定凶器是一柄日本武道的镰刀。镰刀在日本是普遍兵器,不好判定凶手是哪一流派。

南京才子到爱践美校的演讲,将明朝灭亡时的诸多现象和当代作出对比,得出“样样吻合”的结论,用语之华丽,令在场女生如痴如醉,觉得亡国亦是凄美之事。

离开爱践美校时,索宝阁和平子故伎重演,向才子轿车里扔了年糕,才子深为感动,将索宝阁带走。

第二日清晨,才子的轿车将索宝阁送回,索宝阁又哭了三天。三天后,她向平子交心,她和才子对坐夜谈,才子未看情书,数次转成并排而坐,企图摸手摸肩,均未得逞,终不耐烦,瘫在地毯上,脸枕索宝阁的脚睡去。

平子:“真气人!难怪你哭了三日。”索宝阁:“我不是为这个。他对女人太不尊重了,如此轻浮的人难享世间大名,他活不长了。”

七日后,传来才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伤口怪异,杭州当局立即得出是日本武道镰刀的结论。

索叔被驱逐的十五天里,投奔了俞上泉。药铺里是驼背老人做饭,他信守卖房契约,在楼梯下的空间安张床,自觉搬入。

期间东京棋院的两位理事来访,递交前多外骨向俞上泉挑战十番棋的信,被俞上泉拒绝。

两位理事没有多言,平静离去。

老人做的饭菜远比道门丰富,索叔贪恋口福,过了十五天,仍不愿回道门。此房原为药铺,一层大厅开阔,俞上泉整日在大厅走圈,直至疝气发作而躺在地上。

疝气是腹内压力过大,腹膜破裂而产生的鼓包,老人小孩易得疝气,是因腹膜未长成或衰弱,青年得疝气多是运动时间过长造成。

俞上泉的疝气有两厘米高,往深里摸,近乎一个婴儿的拳头。一楼大厅侧壁保留着两百个抽屉的药柜,老人表示可惜自己不通药物,仅有一个年轻时码头扛大包的经验。

工头曾对他说:“负重也有技巧的,否则你扛到第三天便扛不了。”工头教他扛大包时,要撮紧谷道,如此方能不得疝气。工头的原话为:“提起肛门,你就能挣这份钱了。”

俞上泉继续走圈时用上此口诀,感到疝气减弱,心想连走四日得了此病,再连走四日便会好吧?

他在大厅梁上绑三根长布,垂至肩膀高度,走圈累了便捉布条休息,夜晚将布条系于两胳膊窝,站立而眠。

至第三日夜晚,一串敲门声将俞上泉惊醒。临睡前,是索叔帮他系的布条,自己无法解开。

屋门仍是药铺设置,一排条板拼成一扇门,上横一道门闩,又以一根顶杠顶住。门缝伸入一片弯月般刀头,刁住门闩,将其拨开。刀头深入,勾住顶杠,横向一抛,顶杠摔于三米外,响起木质磕在砖面的脆响。

两片条板歪开,钻入一个胸前鼓胀的人影。他又拆下一片条板,引入一位胯宽臀肥的妇人。他带着妇人行至俞上泉身前,道:“俞先生,我来投奔你了。”

来人是郝未真,女人为车夫妻子,刚为郝未真产下一子。孩子裹在襁褓里,绑于郝未真胸前。妇人返身关门,却不会安条板,卡于槽缝,在静夜里发出刺耳爆响。

驼背老人不知从何处走来,道声:“我来。”将条板安上。

老人点亮油灯,妇人解下郝未真胸口的襁褓。小孩醒着,两手挣扎,却没有叫声。妇人抱孩子蹲于屋角喂奶,小孩两手渐静。

郝未真四肢皆有刀伤,幸而创口不深,多已凝结。习武之人的前胸防守最为严密,难怪会将孩子系于此处。

从背影看,妇人周身无伤。

索叔惊醒,顺楼梯下来,呆住。老人给郝未真上药时,妇人仰面倒地,展露出两只丰润的乳房。婴儿仍叼着乳头,脸上沾着血迹。

妇人左肋有一个深洞在淌血,她以最后的力气仰面倒下,以避免压伤婴儿,这是她临死前唯一能为婴儿做的事了。

郝未真眼神空洞,没有回视,反将头转向门。

两片门板斜倒,四个黑衣女子鱼贯闪入。为首女子:“教官,三百四十位同学都盼着你回去。”

郝未真未搭腔,老人仍在敷药。

为首女子:“我们四人来之前,对大家起誓,即便做出超越礼节的事,也要把您带回去。”郝未真:“你们是我的学生,我不想杀你们。走吧。”

四女袖中均滑出一柄刮胡子的剃刀,打开握于手,如微缩的镰刀。

郝未真脚旁立着一柄镰刀,刃上有浅绿色纹理,如水田中散落的秧苗。这是一刀流宗家平地重锄的镰刀,淞沪战役期间为郝未真所得。

四女逼近,郝未真低语:“老人家,闪开吧。”

驼背老人后退,四只剃刀齐聚郝未真喉前。

一片黑影斜飞而起,是为首女子裤子上的布,她的大腿上露出一块雪白肌肤。

镰刀仍躺在郝未真脚下,他的肩膀一直未动,没有捞起镰刀出击的迹象。

剃刀不再逼近。四女交换眼神后,慢慢后撤,收了剃刀。为首女子:“教官,保重。”四女鱼贯窜出门板缺口。

门板自外被摘下数片,出现两米豁口后,一张带轮藤椅推入,上坐一位梳道士发髻、戴咖啡色水晶眼镜的人,正是段远晨。他一入门,脸色突变,挥手示意侍者回拉藤椅,似乎房内有上古猛兽。

段远晨退出后,站入一位身量高阔的人,甚至是发胖后的广泽之柱的两倍。他持一柄油布雨伞,雨伞顶端的木箍头渗着血迹,妇人肋下的深洞是此物扎的?

此人瞥了眼妇人尸体,以生硬的中文说:“非我所愿。”走到俞上泉面前,弓腰行礼:“听说,您拒绝跟前多外骨下十番棋?”

俞上泉点头。

此人:“前多外骨在跟大竹减三的对局中展示出的水准很高,能拒绝他,不容易。我听到后,就想,如果相扑界出现和我实力相当的人……我能否拒绝?”遗憾摇头,“我拒绝不了。就算我拒绝,我的心也会动,毕竟我是个从小练相扑的人,我有一个要与人决高下的身体。”

俞上泉:“我也是个从小就下棋的人。我们的身体,是我们的负担。”

此人抬起雨伞,木箍头在悬着俞上泉的两根布条上划一下,布条绷断。

俞上泉两臂解脱,眼神孩童般好奇:“怎么做到的?”

此人:“这是相扑秘诀,你们以为相扑就是在拼体重,其实我们拼的是巧劲。在粗笨的外观下,有着细腻内涵。”伸左手作推势,“相扑的一手,表面上是推,其实是在拉。一出手,便有两个劲。如果我只是压布条,布条具弹性,是压不断的。但我除了压还有提,布条等于是给揪断的。”

俞上泉不由自主地伸手作势揣摩。

此人笑了:“道理是这样,但要做出来,得练许多年。”

俞上泉不再尝试,道:“好一个‘看似推,实是拉’,这种妙味,棋中也有。棋士首先是不甘示弱的人,捕捉到攻击时机,便会一攻到底。但攻击的方向单一,会被对手利用,所以进中有退,才是最好的攻击……”

俞上泉止语,垂头。

此人:“怎么不说了?”

俞上泉:“我谈的,是我决定忘记的事。”

此人腮部的赘肉微颤,转向郝未真。郝未真身上的创口细长,应是女子的剃刀所划,有三十道之多,均闪开大动脉和肝肾要害。

此人:“到底是你的学生,手下留情。”

郝未真:“女人在生孩子前,都是无情的。她们没有留情,是技艺未精。”

此人会意地笑了,郝未真也一笑。

郝未真在上海市区度过蜜月期,赶回上南村时俞上泉一伙人已走多日,他遇到来秘密调查凶案的虚无主义者,倾谈后,被聘为自由女专教官。

此人笑容凝固:“按武道规矩,遇高手需通名报姓。我叫霜叶山,以前是相扑横纲,现投效于日本特务组织梅机关。”

郝未真:“在下郝未真,来自雪花山。你将能相扑这种观赏性的东西化为杀人之技,可算天才。”

霜叶山:“相扑本是杀人技化成的观赏性赛事,我只不过将其变了回来。你杀汪照酩和郭任之,令梅机关白耗心血,你不知道再找到这样的两人有多难。”

郝未真:“我也白耗心血,我的学生均成亲日分子,将她们变回来,比将相扑变回杀人技要难吧?”

霜叶山:“杭州虚无主义的首脑已与梅机关合作,你并不是虚无主义者,仅是一个他们聘的武技教官。他们都变了,你何必苦守他们的旧方针。”

郝未真:“我守的不是他们的方针,是我自己的准则。”

霜叶山:“不归降,死。”

郝未真瞥一眼在尸体上犹自吃奶的婴儿。

霜叶山:“包括他。”

镰刀贴着郝未真小腿窜起,活物般旋转,木柄钻入郝未真掌中。

霜叶山:“为保护孩子,你已受我两击。你无余力了。”

郝未真:“我学的不是观赏性比赛,是杀人技。杀人技的特征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杀人,哪怕我仅剩一根指头能动。”

霜叶山眼角抽缩。

郝未真坐姿不变,油布雨伞重锤般砸下。镰刀上挑,豁开雨伞的油布……伞内枝条缤纷钻出,伞轴旋转,刺入郝未真小腹。

镰刀脱手而飞,剁入屋顶大梁。伞轴入肉半寸。

霜叶山手腕拧动,未继续刺,反而拔出。他走到女尸前,将滴血的伞轴对准婴儿,道:“归降于日本,你不死,他不死。”

郝未真一直保持坐姿,因为入屋后便无力站起。他小腹血涌,语调平静:“我是父亲与姑姑乱伦所生,他是我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们两个人,本无权活在世上。”

言罢闭眼,听到霜叶山嘀咕一句“非我所愿”,心知立刻会听到婴儿惨死之声。孩子出生后,未有一声啼哭,怀疑是天生聋哑。那么,他死的时候该是没有叫声,仅有身体被扎穿的肉声,如同案板上一条鱼的死法……

听到的却是一声沉闷巨响,如几十袋大米摔在地上。

郝未真睁眼,见霜叶山坐在地上,俞上泉站在霜叶山刚才的位置。不可能是俞上泉推倒了他……

霜叶山从地上爬起,手中伞轴未失,脸上是迷茫的表情,下意识地向婴儿走出一步。俞上泉以独自走圈的状态,弧线贴上霜叶山。他头部仅及霜叶山胸口,双手章鱼般长伸,按于霜叶山锁骨,作力推搡。

霜叶山登时清醒,叫了声“俞先生”,但人已后跌而出,一屁股蹾在地上。

整房轻颤。郝未真亦感到小有晕眩。

霜叶山从地上爬起,站立不动,脸上是肃杀表情。

俞上泉再次冲来,一下贴于霜叶山胸口,但此次未能推动。霜叶山冷冷道:“不错,似是推实是拉。”伞轴高抬,对准俞上泉后颈,即将刺下。

响起一声苍老吼声:“俞上泉!退下!”

俞上泉拼死的眼神转而平和,缩身而退。

霜叶山姿态不动,眼神如临大敌。

十米外是驼背老头,随着一串骨节轻响,正慢慢直起腰来。

老人容貌依旧平凡。

伞轴扔在地上,霜叶山大喊一句日语,门外跳入两个身量略小于他的巨汉。两人各拎一只长皮箱,放地上打开,拼装出一杆长刀。

刀身与铜柄等长,皆为两尺,刀身造型怪异,类似电风扇的叶片。

这是相扑界秘传的斩马刀,古战场上砍马腿的专用刀。相扑练的是巧劲,斩马刀的握法特殊,作斩马刀练习,可以丰富手劲。霜叶山单手握着刀柄末端,抡鞭子般将刀抡向药柜。

药柜的一个抽屉打开了。

霜叶山抡第二下,抽屉上的铜把手歪了。第三下,铜把手脱离飞出,摔在老人脚前。

老人显出惧色:“我也得用兵器。”

老人跑回楼梯间,自床上捡了本《良友》杂志,出来站定,贪婪看一眼某页上的摩登女郎,然后将杂志卷成筒,指向霜叶山,似乎这便是武器。

霜叶山哑然失笑,手腕轻摇,刀尖在地面划出尖利音响,即将发招。

五六片条板拍在地面上,门扩大一倍,段远晨被推进,他的身后有三十几人,穿着小贩、教师、经理、车夫等各色服装,俨然是社会缩影……可见郝未真至此,闯过了一路埋伏。

上南村血案,引来日本特务机构调查,段远晨被救活后,入了梅机关编制。段远晨:“霜叶山先生,请听我一句话,停手。”

霜叶山怒吼:“敢管我?你们都出去。”

段远晨:“我只想保住你的命。你的刀一出,你必死。”

段远晨语调极为认真,霜叶山不由得仔细打量老人,疑惑地说:“他手里只是一卷纸。”

段远晨:“不管他手里是什么,你动,你便会死。”

霜叶山眼光亮起,产生与高手相搏的激情。

段远晨:“男人过了四十岁,要学会只打打得过的人。对敌人有一丝未看透便不打的人,是真武士——这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的名言。霜叶山先生,您有必胜的把握么?”

霜叶山一脸豪情:“只打打得过的人,不是武士,是政客。不在乎结果和生命,才是武士的对决!我不信宫本武藏说过那样的话!”

段远晨:“真的说过,记载于著名的《源氏物语》一书中,你可以回去查。”

霜叶山怒吼:“《源氏物语》是写女人的书,跟宫本武藏不是一个时代!做骗子,也得读书啊!”

段远晨叹口气,无辜地说:“宫本武藏真这么说过,只是我记不得是哪本书,就找个著名的,想引起你的重视……算了,不谈他啦,我跟你说一件事,我现在这个半残之身,可以证明它是真事。你眼前的这个老头,曾把一根竹筷子插入我脑中。脑骨是人体最硬的骨头吧?”

刀尖在地上顿住,霜叶山陷入沉思,二十秒后一声怒吼:“你说得太多,把我比武的心境全破坏了!”手弃刀柄,刀摔地上。

两巨汉连忙拆刀装箱。

霜叶山甩下一句:“你办!”撞开众杀手,出了门。

段远晨冲老人恭敬叫道:“箱二师叔!”

老人在隐遁岁月里,曾做过戏曲名角程砚秋戏班的装箱先生,江湖留名为“箱二”。他略显恼火:“你的筷子呢?”

段远晨恭敬回答:“一个虚无主义高手将筷子震出我脑壳,没了。”

箱二:“脑壳上的破洞怎么办?”

段远晨:“多谢师叔关心,梅机关内有西医名家,用一块墨斗鱼的骨头给补上了。”

箱二:“墨斗鱼有骨头么?”

段远晨:“有,只有一块。家里吃墨斗鱼,会将骨头剔下来给小孩在墙上画画玩,跟粉笔差不多。”

箱二:“噢,那可脆得很啊!日本人怎么不给你安个结实点的?起码也该是虎骨。”

段远晨:“哈哈,我这人不追求名牌。能补上就行。”

箱二:“便宜没好货。”

相隔十米的两人突然贴在一起,箱二的左掌按在段远晨胸口。段远晨的两手托着箱二的左肘。两人均不动。

箱二:“玩镰刀的人和孩子——我带走。”

段远晨轻摇头。

箱二:“墨斗鱼的骨头在你脑壳上不太稳当了吧?”

段远晨:“手下留情,人骨和鱼骨很难弥合,累计动了十一个小时的手术。”

箱二:“我带人走。”

段远晨依旧摇头:“师叔,一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许多年了——你是一个老色鬼!”

箱二变色,掌心刚要吐力,右鬓角的头发却掉下一片,头皮青青,犹如刀刮。

手掌撤离段远晨胸口,退后两步,一脸欣慰地说:“祖师显灵,小辈人里终于有一个练出暗劲的人了。”

段远晨谦虚回应:“这是师叔所赐,如果你不将筷子插入我脑里,令我一用力便头痛,我还真找不到暗劲。”

箱二:“天意。”鼻孔垂下两道黏稠血柱,翻身趴在地上,壁虎般快速向楼梯间爬去。

段远晨向四个女校杀手说:“你们不是要社会实践么?这个人给你们杀了。”

四女发出晨鸟初鸣般的应答声,追入楼梯间。

三分钟后,她们仍未出来。段远晨带人去楼梯间,见四女脸红如醉酒,叠在床上,晕厥不醒。箱二先生已无踪迹。

并未发现暗道,楼梯间亦无窗户。段远晨向霜叶山汇报:“宫本武藏说过,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亦能逃生者,方为真的武士。眼前的情况,便如此。”

霜叶山:“宫本武藏说过这种话么?怎么听着像是忍者的言论?”

段远晨张口要解释,霜叶山摆手制止他,表示不想纠缠。

郝未真依旧坐着,他只是一块猎犬苍鹰争抢的肉。这块肉现在有了归属,段远晨问:“你和我师叔有何渊源?”

郝未真:“不知此处隐着高人。我视俞先生为朋友,我只是投奔朋友。”

俞上泉以独自走圈的状态,绕到郝未真身前,两手作出相扑的推势。

段远晨苦笑:“俞先生,你保护不了他。”

郝未真:“俞先生,我来找您,是觉得自己摆脱了追踪,想暂避一时。要知道他们这么快追到,我决不会来找您。我命止于今夜,我认命了。”

俞上泉显出踌躇神情,向四下扫视,捡起了地上的《良友》杂志,小跑着回到郝未真身前,学箱二先生的样子,翻开杂志看了一眼,然后将杂志卷成筒,指向段远晨,似乎这就是武器。

段远晨与霜叶山对视一眼,眼中均有无奈之色。看四个女校杀手已被唤醒,段远晨向她们问:“对这次社会实践有何感想?”四女:“社会太可怕了。”

段远晨:“这次给你们安排个单纯的活儿。”向俞上泉一指,“把他给我按在地上。”

四女脆声答应,燕子般串向俞上泉。

俞上泉被按在了地上。两女押着俞上泉胳膊,两女坐在俞上泉身上。

门口簇拥的众杀手发出哄笑,嘲讽四女擒人技巧的低劣。一直躲在屋角发抖的索叔,也来了精神,冲四女小声喝斥:“大屁股坐男人,不像话!”表明自己也是一号人物。

段远晨皱起眉头:“下来下来,俞先生身子单薄,哪儿受得了!你们干的活儿也太糙了,谁教的?”两女站起,向郝未真一指。

郝未真面露愧色,段远晨泛起揶揄的笑容。

霜叶山眼闪银光,用力拍掌,众人皆觉耳根一震。房梁上的镰刀震落,霜叶山横行三步,抄于手中,向郝未真走去,要用他自己的兵器结果了他。

镰刀举起。门口的众杀手一阵喧哗,纷纷闪开,在十余位日本黄衣宪兵的护卫下,顿木乡拙走入,他身边并行着一位身体紧裹于黑色披风中的人。

此人戴礼帽、墨镜,留着灰白胡子,最大限度地遮蔽着五官。霜叶山却准确地判断出他是何人,放下镰刀,恭敬喊道:“飕团先生!”

此人名飕团兄喜,是日本当代学界领袖,曾制造学界的“泷川事件”、“天皇机关说事件”,打压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学者,确立军国主义在思想界的独霸地位。

他攻击他人的常用词汇为“逆贼”、“学匪”、“赤化”、“不敬罪”,他也是位棋迷,曾在面见天皇的等待时间里,翻看俞上泉的棋谱。

他近期在杭州度假,邀顿木下过一次指导棋。得知日本特务包围俞上泉居住的药铺,顿木便请他解围。他是军国主义的创立者之一,在军界高层的面子极大,隶属于军部的特务机构更是奉之若神。

得知梅机关的此次行动与俞上泉无关,飕团兄喜对按在地上的俞上泉看了一眼,转头对顿木低语:“俞上泉已疯。为了不破坏我心中的他,还是不见了。”言罢即走。

俞上泉却喊道:“来到杭州,只知看西湖,岂不是跟俗人一样?”

飕团兄喜转身,仍不直对俞上泉,仅以眼角余光瞟着他:“西湖之外,还有什么?”他提高音量后显出嗓音尖利,如砂轮打磨刀刃的噪音,众人均觉得极为不爽。

俞上泉:“还有第一人的棋。”

飕团兄喜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细眼,眼皮布满树杈形的皱纹。他做个手势,霜叶山急令押着俞上泉的四女闪开。

俞上泉盘腿而坐,飕团兄喜直对着他。

俞上泉侃侃而言,说自己愿意接受前多外骨的十番棋挑战,为飕团而作第一人之争,然后先指郝未真再指婴儿,道:“这是我的交换条件。”

飕团面色如霜:“你知道我是飕团兄喜?”

俞上泉摇头:“我只知道你是个能决定事情的大人物。”

飕团戴上墨镜,询问霜叶山后,道:“人死不能复生,为汪照酩、郭任之复仇意义不大,我的政敌冈野金逃到中国已十年,还组建了‘日本人反战同盟’,真令国人蒙羞,你们的精力要用来捉捕他!”

霜叶山高喊遵命,然后低声提意见:“疯子下的棋,怎么能保证质量?看了不精彩的棋局,放过杀害日本盟友的凶手,恐怕您会后悔。”

飕团转向顿木:“他是真疯假疯?”

顿木:“梵高也是疯子,画照样精彩。”

飕团唇上的灰白胡须小有波动,这便是他的笑容了。他嘀咕一句:“以我今日地位,已不怕做后悔事。”言罢带队而出,顿木回视一眼俞上泉,跟着走了。

霜叶山带众特务离去后,段远晨吩咐四个女校杀手留下做保姆。四女抗议,段远晨喝斥:“这也是社会实践!杀手都是从保姆干起的,不信问你们老师。”

郝未真点了头,四女认命。

一女从女尸身上抱起婴儿,又遭段远晨喝斥:“绝不能相信女人有什么母性本能,你那样抱小孩,会把小孩腰给折断的。来!”

段远晨详细示范抱小孩的正确姿势后,让侍从推自己离去,行进中回瞥一眼地上的女尸,见身形婉好,朝郝未真赞道:“真是个好女人,可惜了。”

郝未真:“是好女人。”

段远晨:“别怪老哥啊!”

郝未真未答。

段远晨眼神惆怅,一歪头,任侍从推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