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南村段宅,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在下棋。一个日本青年文官走入,见状,立刻恭敬坐于纸门旁,小心不发出声响。顿木的视线离开棋盘,对官员笑道:“只是随手下下的消遣棋,不必禁语,你说吧。”
官员:“杭州去了一个叫‘大辉宝阁’的道门,其中一个门徒像是俞上泉。”
炎净:“什么时候可以确定?”
官员:“嗯……已经确定,因为他走访了多位在杭州的日本商人,拉他们入道门,其中两位商人在日本时见过他。”
炎净:“哈哈,那你为什么还说‘像是’?”
官员尴尬笑笑:“在我的印象里,俞先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棋道高手,怎么会做这等事?”
顿木表情凝重:“我们去杭州,你准备火车票……不!看看有无可搭乘的军用飞机?”
官员应声而退。
顿木扶膝,要从棋盘前起身,炎净笑言:“我们已经等了两月,不在乎多一两个小时,还是把这盘棋下完吧。”
顿木扫视棋盘,自己的一块黑棋在白棋的逼迫下,挤得密密麻麻。棋子无效率地紧贴成一团,被称为愚形。
顿木:“不必下了。棋手对棋形都很固执,被迫走成愚形时,心情极度恶劣,会冒很大危险去争一点变化。但我的棋,已有两块愚形,想冒险一搏,都无险可冒了。”
炎净心知他指的两块愚形,是一个徒弟不辞而别去了南美,一个徒弟疯后失踪,作为棋力已衰的老年棋手,其延续自身围棋生命的徒弟也成了废材,在棋坛真是再无作为了——想至此,也无了下棋兴致,轻语:“收吧。”
两人垂头,各取黑子白子,室内仅闻棋子入盒的“哗哗”声。
南京,大竹减三宅院。主屋摆了棋盘,大竹与前多外骨对坐。一个收养的孤儿在按摩大竹肩膀,大竹闭目享受。此时正上午,还差十五分钟便是九点。
大竹睁开眼,吩咐小孩去给对面的前多按肩,前多挥手阻止小孩过来,道:“不必按摩。大竹君,非要等九点才开始么?人生苦短,棋局无限,多十五分钟下棋,不好么?”
大竹应许,抓起膝旁折扇,掰出一叶捏得“咔咔”作响——这是他的多年习惯,一局棋往往会掰坏五六把折扇。
前多眼神变得呆滞,持棋子的手悬在棋盘上空,迟迟未能打下。大竹等了半晌,轻唤一声:“前多君。”
前多如梦方醒,缩回手,将棋子放回盒中,从膝旁的随身皮包中取出一个十六开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纸,用力地揉作一团。
纸张“嚓嚓”轻响,终成一个直径两厘米的小球,递给棋盘旁的小孩,道:“请保留。”
大竹吩咐小孩守在门外,禁止任何人入室。小孩持纸球出去后,前多一子打上棋盘。
晚上八点四十分,主屋仅有前多一人。小孩拉开纸门走入,轻语:“前多先生,父亲在餐厅等您四十分钟了。”前多张开眼:“结束了?”
小孩:“您说的是棋?”
前多:“我让你保留的东西呢?”
握着纸团,前多走入餐厅。西式餐桌后坐着大竹,盘中牛排已凉。前多:“早晨我一坐到棋盘前,便感到你的斗志,如同武士相见,第一反应是紧抓刀柄,我的手变得非常有力。”
他将纸团掰开,平展于桌面。
纸上是深刻的褶皱。
前多:“这些纹理,是我的斗志。”
大竹:“我想收藏这张纸,把它镶入镜框,永远挂在我的书案前。请一定答应。”
今日对局,前多半目胜。此局是典型的“大拼杀,小胜负”,自左下角连环衍生出五次激战,双方均有一次濒临死三十子以上的崩溃局面,竟运转至终局,以最小差距定出胜负。此局是前多许久未有的佳作,难怪结束后贪坐,不愿离去。
凉牛排撤下,新煎的牛排摆上。前多:“俞上泉已失踪两月,棋界没了第一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炎净一行将白白坐上第一人之位——你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吧?”
大竹:“战胜炎净一行,我也不会是第一人,因为我今生已输俞上泉,即便他疯了或死了。”
前多:“你是一代棋豪,只养养小孩度日,岂不是太无聊了?”
大竹:“不单是养小孩,我还做别的。”
前多:“有么?”
大竹:“比如让别的棋手在我身上找到自信。”
前多垂头切牛排了。
大竹切一小块入口,享受地咀嚼,见前多仍在切着,似要全部切好后再吃,笑道:“前多君,从你吃牛排的方式看,你近期处在一种全局规划的思维里,你该不会想要取第一人之位,领袖棋界吧?”
前多停刀,叉肉入口,语音含糊得几不可辨:“不想,便不会来南京。”
“金木酱油”杭州分店的经理办公室内,俞上泉侃侃而言:“一个人在尘世越成功,灵性便毁得越厉害——这是我信奉‘大辉宝阁’后,才体会到的。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难道不想拯救自己的灵性么?”
春山经理相貌平平,五十多岁,一脸谦恭地听完俞上泉的话,诚恳地说:“嗯,不想。请原谅。”
俞上泉:“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还没让你明白吗?人类到了灭绝的边缘!如果你能帮助中国人避免饥饿、死亡、仇恨、悲伤,让他们振作起来,打败日本人,你不是活得更有意义吗?”
春山大叫:“来人啊!”两个壮汉推门而入,春山一指俞上泉:“给他两桶酱油。”壮汉将俞上泉架出办公室。
被推出店门时,俞上泉手中拎着两桶酱油,一桶五斤。俞上泉行出三五步,又折回来,冲堵在店门的两壮汉吼道:“我来了五次,每次都拿走两桶酱油,你们不会认为我来,就是要酱油吧?”
两壮汉:“我们的大老板——金木先生是您的棋迷,春山经理对您很客气了,但您要我们帮忙打败日本人,实在是强人所难,请离开!”
俞上泉悻悻离去,走出三十米又折回来,道:“我不能再拎两桶酱油回去了,不要求你们帮中国人打日本人啦,我们道门在杭州生活困难,能不能给予资助?”
一个壮汉进去通报,春山经理很快出来,兴奋地说:“如果只是出钱的话,就太好了,您花了我的钱,金木老板知道后会奖励我的。”
俞上泉:“不白拿你的钱,我们人多,可以用工作来抵钱。”春山更为兴奋:“太好了,酱油厂正缺人手,我只有一个条件——得是真能干活的壮劳力,我要亲自挑人。”
徒众露宿在秋瑾墓的树林里,一方石桌上摆了茶水,春山对索宝阁谈合作事宜。索宝阁听了几句,挥手打断他的话:“道门不是企业,我是神,没有人可以和神合作,只能信仰神。”
旁边坐着的索叔一愣,忙端起茶杯,遮住半边脸。春山诚恳地说:“日本已经有很多神了,还有天皇,在信仰上早就够用,当今社会以经济为主导,咱们还是务实吧。”
索宝阁:“经济繁荣掩盖了精神空虚,民众期待真神的出现,现在正是我‘除去面纱露真容’的时机,我一直隐藏自己的高贵身份,其实我是——世界的天皇。”
索叔脸色大变,茶水洒在腿上,却不知觉。
春山笑容僵硬,索宝阁向俞上泉一指:“在我道门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代日本的天皇,比如俞上泉。如果你信奉了我,就让俞上泉做美国的天皇,让你做日本的天皇。”
春山忙低首推辞,连喊“不敢不敢”,猛地直起腰,叫道:“这……太离谱了。俞先生,你信么?”俞上泉:“我……信。”
春山:“抱歉,我实在帮不上你们的忙。”起身快跑而去,俞上泉忙追出。春山是乘轿车而来,俞上泉未及追上,望着轿车远去的土尘,愣在墓台阶前。
平子正在旁边烧水,拎壶走来,道:“太好了,如果与企业合作,道门就丧失精神修炼的实质了。”俞上泉:“……是呀,在关键时刻,大辉宝阁表现出的智慧,真是令人钦佩。”
石桌旁,索叔边用毛巾擦腿边说:“女儿,咱们不是说好了‘缓称王’么,你怎么又把‘世界的天皇’说露嘴了,不能忍忍么?”
索宝阁:“爹,你再啰嗦,我将来就让你做沙漠的天皇。”
至杭州的一路上,又招募四十多位门徒,尚无一个中国人。露宿在秋瑾墓的困顿期,索宝阁制定下第一条门规——四不制度:不问时事、不记往事、不交异性、不留私物。私物被称为毒品,三日清缴一次。
有了制度,随后产生官僚体制,指派三男两女做清缴官,皆为年过四十的独身者,他们很快爱上自己的职位,改为两日清缴一次。
世深顺造和千夜子在清缴范围外,因为走近他俩,木屐的绑带便会裂开,断口如剪刀剪开般齐整。
俞上泉的美国出品鳄鱼皮腰带被清缴,只好以绑腿作了腰带。是年9月,日军发起第二次长沙会战,有门徒抱怨:“我们的部队在中国节节胜利,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个中国女人的迫害?”
有门徒劝解:“看清楚,清缴官都是日本人。不管受到怎样的迫害,我一念‘大辉宝阁’,内心就充满幸福,还是让我们喊喊口号吧!”
9月26日,日军左翼由渡头市侵入长沙东南地区,右翼由春华山侵入长沙东部地区,主力自捞刀河畔直逼长沙城。日军大本营提出了“整肃重于进攻、建设重于破坏、开发重于封锁”的口号。
杭州秋瑾墓树林中,索宝阁提出第二条门规——三合一制度:劳动、心悟、修法是门内三项根本修炼,劳动贯穿于三项之中,在劳动中劳动、在劳动中心悟、在劳动中修法。
其时,道门接了一批缝制徽标、旗帜的活儿,终于摆脱了经济危机。在劳作时呼喊口号,有兴奋剂效果,可以连续两夜不停。
旗帜是刨子和锯子交叉的图案,徽标是八脚章鱼的图案。有门徒感慨:“没想到中国的木匠势力这么大,都有木匠工会了!”有门徒疑问:“应该是水产业吧?”
缝制三十箱,完成订单。来领货的是一伙农民,用牛车拉走。索叔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回答是李门的。索叔禀告索宝阁:“我们给虚无主义者干了活儿。”
索叔分析,刨子和锯子象征毁灭国民政府,章鱼的八只脚象征民众。索宝阁分析,李门已被虚无主义者控制,作为旧日的李门道首,自己另立的新门定会遭到他们铲除。给活干,是一种暗示。
一觉醒来后,索宝阁宣布两日内,秋瑾墓树林里将有一场屠杀,她要求门徒殉教。殉教者将获得灵体,灵体水火不侵、日行千里、力如火车,优于肉体千倍,她会把灵体之身的众人派往世界各地——这是控制地球的最快捷方式,她将与众人有福同享。
有门徒议论:“这个女人是抗日的!她为报复日军进攻长沙,要杀死我们。”有门徒辩解:“我们都是无德无能的小人物,要成为世界各国的领袖,用正常的方法行么?我愿意付出肉体的代价!”
多数人舍不得离开集体,更舍不得大家共喊口号的幸福感,不思不想地留了下来。待死期间,索叔与索宝阁私语:“女儿,咱俩也要死么?”索宝阁:“当然。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振奋民族精神的唯一方式。”打算溜走的索叔含泪留下。
第三日清晨,朝阳格外红润。索叔私语:“虚无主义者没有动手!”索宝阁:“别急,再等一日。”
又等两日,农民们把缝制活儿的尾款送来了。索叔分析,另立新门是虚无主义者欢迎的,因为他们父女与李门完全脱离关系,给这批活儿做,是间接给他们父女一笔补偿费。
如何对门徒作交代,成为一个难题。如果简单宣布不死了,必将信仰崩溃。为找到理论依据,索叔溜走搞了些报纸回来,其中一张日文报纸上公布了中方长沙守军的抗战宗旨,找平子翻译后为:
精神重于物质、政治重于军事、命令重于生命、纪律重于一切……日文报纸强调的是“节约重于生产、修理重于购置”,分析长沙守军已弹尽粮绝,日军破城指日可待。
索宝阁看中的是“收集情报重于判断想象、自我批评重于正规教育”,宣布:你们缺乏对世界各国的知识,成为灵体也是一个傻灵体,难以治国,需要经过充分学习后再死;你们的私人物品被清缴干净,但你们头脑中的自私自利之心仍在,私心是毒品中的毒品,即便你们成为灵体,也是一伙吸毒的灵体,难当大任。
门徒们展开自我批评,争相自责正是由于自己素质低下,才让集体殉教的大举未能实现。在一片“我坏、我坏、我最坏”的叫喊中,索宝阁度过信用危机,威信反而增强。
10月8日,进犯长沙的日军退至新墙河,恢复战前原态。杭州《圈圈时报》特约日本评论员大仓喜多郎发表社评:不是长沙守军英勇,而是他们彻底破坏了道路,致使日军无法发挥优势装备,印上红色大标题“交通堵塞”,并对长沙守军破坏公共设施的行为予以指责,引用“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的名言,论证长沙守军丧失了高尚精神,变得急功近利,令热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痛心疾首。
名言译成白话为:做一件不义之举,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即便能得到天下,也是不该做的。
三日后《圈圈时报》发表一篇短讯,大仓喜多郎遇刺身亡,怀疑是虚无主义者暗杀,报界小规模地举行哀悼活动,誉之为“和平卫士”。
做了仕女后,平子难得离开索宝阁片刻,她与俞上泉的短暂相会,是在夜晚煮水时。秋瑾墓按照街心公园样式修建,墓区内的地面平整,可供绕墓散步,墓后有一方廊,供游人歇息。方廊柱子间挂上帆布,成为索宝阁住所,其余人露宿在墓外树林里。
为尊敬亡者,墓区内不生火,炉灶砌在树林。索宝阁有深夜喝茶的习惯,喝了提神的茶,反而会睡着。清缴的私人物品多在杭州当铺,典当的钱基本用于给索宝阁买上等龙井茶。
平子煮水时,俞上泉会走到附近,两人对视一眼。在清缴官的监督下,四不原则中的“不交异性”得到严格执行,即便是夫妻也不容许接触。俞上泉曾因与平子说话,遭到赶出集体三天的惩罚,那三日像乞丐般在一个桥洞下度过。
一日傍晚,俞上泉等平子时,两辆马车入树林,车头坐着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第一辆马车是十张军用帐篷,第二辆马车是紧俏商品——萝卜。
顿木好像不认识俞上泉似的,谦虚询问:“听说大辉宝阁是世界的天皇,我们特来奉献贡品,请引见。”
原要回避的俞上泉,停下脚步,转身问:“师父,是您么?”顿木:“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不要叫我师父。”炎净也表达了对索宝阁的崇敬之情。
俞上泉克制喜悦,详细交待献贡品的礼数——将贡品洗净,双手过头地捧着献上。炎净:“啊!我们带了三百多个萝卜,每个都要这样么?”
俞上泉被问住,表情焦躁起来,似要发狂。炎净表示自己服从递三百次萝卜的命运,他方缓和下来。
面见索宝阁后,两人请求加入道门,不料遭到拒绝。索宝阁:“道门里的日本人太多了!实在不能再要。”经过一番沉痛请求和再奉送二十张军用折叠钢丝床的许诺,索宝阁勉强答应留下一人。
顿木离开秋瑾墓时,向炎净说:“拜托了。”
顿木和炎净来杭州已有一段时间,暗中观察俞上泉数次,见其虔诚神态,知道难以劝说,于是顿木借用军界关系,搞了一批军用品做礼物,想投身道门,再借机相劝。
炎净曾入山修炼,有应付修行团体的经验,只能留一人时,便是他留下。他刚打算找俞上泉交谈,俞上泉因为跟煮水的平子对视时间过久,被清缴官发现,受到“驱除两日”的惩罚。
炎净只好看着俞上泉离去,无聊地留在集体中。
秋瑾墓不远,是范文程的衣冠墓,他本是一代名相范仲淹的后人,却协助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入主中原,建立清朝。
当年一品官排场的百米墓道荡然无存,因修马路,墓所在的小土山挖去三分之一,行一段二十米土路,便至墓前。
墓顶已坍塌,且经过盗墓。墓正面雕刻门柱装饰的石块断裂,似真成了门。它是俞上泉上次外出时发现的,早选好的夜宿之地。墓正面的裂口勉强可通过他消瘦的身躯,墓内空无一物,顶部缺口处露出一方无星无月的夜空。
俞上泉卸下挎包,取出手纸、地瓜干、水杯等杂物,用报纸铺好地面,准备静坐至天明。
响起一声轻咳,睁眼见墓门裂口外站着一尊相扑手般的壮硕身影,体重不少三百公斤。来人腰佩一柄长刀,刀鞘破旧。
来人:“杭州产龙井名茶,中日的茶道是如此的不同。中国饮茶如读书,当窗明几净、视野开阔,日本饮茶需光线晦暗、空间狭隘。这个墓门像是日本茶室的门,弯腰侧身才能进入。茶室的窄门是为阻挡武士,腰中插刀,是进不去的。”
俞上泉:“也许只有除去腰间的刀,自己的锋芒方可显露。”
来人:“你在十番棋上的锋芒无人可挡,即便你疯了,俞先生,您知道自己疯了么?”
俞上泉:“知道。”
来人沉默稍许,道:“上品的刀生了锈,是可以磨掉的,你的病也如此。”
响起俞上泉的叹息。夜空驶过一架战斗机,机身上的夜灯亮如流星。俞上泉:“多谢……广泽君,你怎么这么胖了?”
来人正是广泽之柱。他摘下腰间的刀,立于墓门一侧,道:“第四盘棋输给你后,我每夜都会惊醒,每夜都有噩梦。醒后,我会吃很多东西。你对于胜负的执著,令你产生强大的意志力,我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能避开它。”
俞上泉取了地瓜干,伸出墓外。
广泽的呼吸声显露,重如捶击的六七响后,又归于无声。
他接住地瓜干,含在口中,却不愿咀嚼。
俞上泉:“你误会了,我对胜负并不看重。不是想胜就能胜——这才是围棋。我想的只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这是我与你对局时的心情。”
广泽咬口地瓜干。
俞上泉:“但棋有胜负……棋下完后再看,我总对自己留下的反击气势而震惊,在一些纤毫之处,也是豁出性命的下法。”
广泽:“棋手的基本素质就是不能受人摆布。”
俞上泉:“我们不但有对手,还有命运。”
响起广泽急剧的咀嚼声,柔软的地瓜干似能将牙崩裂。
俞上泉摸着墓门裂口,道:“这扇小门可以令人摘下身上的武器,但心里的武器又如何摘下?”
广泽伸手还要地瓜干,俞上泉摇头表示没有。广泽如抢食的狗,猛扑上前,手扒裂口,要强挤进来。但他发胖的身躯卡住了。
俞上泉不由得一笑,取一片地瓜干塞入广泽口中。
广泽含着地瓜干,脸上的急切神情隐去,也笑了:“我要是硬挤进来,胸骨会断。”
俞上泉:“是呀,要进入自己的内心,硬挤是不行的。”
广泽眼光定住,地瓜干全部吸入口,无声地咽下。他慢慢抚摸左右石壁,忽然两肩一错,钻了进来。
俞上泉眼神闪亮,孩童般好奇:“怎么做到的?”
广泽手指点在地上,划出一个圈:“我是一刀流宗家,一刀流有个特殊格斗训练——圈斗。在一个泡澡木盆大小的圆圈里,两人贴身搏斗,脚先出圈者输。因为范围狭小,拼力气的结果,只会是两人一块跌出圈外。所以不是较力,而是腾挪。我把裂口当成圈子,便找到了感觉。”
俞上泉理解地笑了:“围棋也是这样,正因为有一个有限的棋盘,所以才能发生无穷变化……还有一片地瓜干。”
广泽摆手表示不必,只想坐一会儿。
两人正颈立脊,寂然静坐。
天明时,广泽睁开眼,见俞上泉正仰头看墓顶残缺处露出的蔚蓝天色。
口中仍有地瓜余味,广泽道:“俞先生,日本茶室的天窗要安一块墨绿色的玻璃,忌讳直露天光,茶室内的光效正是我们静坐时垂目的光效。您如真喜欢这里,我在墓顶安一块有色玻璃吧?”
俞上泉不改仰望之姿,轻声道:“不必,人与天色,坦然相见也是好的。”
广泽暂住在杭州西南的王子造纸厂中,俞上泉还有一日才能回道门,于是随广泽去造纸厂。厂长少年时在一刀流的武道分馆学习过,尊广泽为宗家,有业余初段的棋力。
两人泡热水澡后,回房吃水果,俞上泉有了兴致,向广泽讲起道家对疲劳的定义,呼吸不畅通,就是疲劳。皮肤和肺有直接关联的,称毛孔为“肺门”……这是小时候听父亲所言。
广泽:“肺的门——啊,道家真是有趣,能想出这么别致的名字。围棋也用‘气长、气不足’来形容杀棋的死活。”
俞上泉:“是呀,下棋就是一次深呼吸。”
一个女佣人进来沏茶,送上近期的《棋道》杂志,是厂长订阅的。对于棋手而言,登载一篇棋谱,如同作家发表一篇小说。此期有前多外骨和大竹减三在南京下的一局棋,前多作了自战解说。
文笔谦虚,盛赞大竹的搏杀力量,对自己决定胜利的奇手,竟略去不谈。广泽和俞上泉并排看杂志,脸上皆是审慎神情。
广泽:“十年前的前多外骨有‘撒豆棋’名号,好像下的不是棋子,而是豆子,没有任何威胁力。但这些看似平凡的落子,往往另有妙用,无形中化解对手的攻势。”
俞上泉:“是,他善于诱使对手简单思考,许多有才气的人跟他下棋时,似乎都变得庸俗——这正是他的高明处,道家经典《文子》上言,刺杀天下一流剑客的方法,是在他拔剑之前将他刺杀。”
女佣听得入神,调茶动作慢下来。
杂志放下,广泽和俞上泉坐回原位。两人相对无言,茶水沏上后,广泽轻语:“他又下棋了。”俞上泉回应,声低几不可闻:“多了一个下棋的。”
造纸厂车间门厅,竖起一个立式棋盘。一百名工人整齐而坐,周围罗列着直径三米的白纸卷。厂长要求讲解围棋,俞上泉不好拒绝。
俞上泉和广泽分站于立式棋盘两侧,表情拘谨,两人均从未当众讲过棋。俞上泉低语:“就讲上次十番棋的第一盘吧,这盘棋我输给了你。我们依据彼此的记忆,把它凑出来吧?”
广泽:“那局棋,您正病发,算不得真的。”转向工人,“就讲我与俞先生十番棋的第四盘吧,先生非常漂亮地赢了我。”
坐在第一排的厂长带头鼓掌,他是俞上泉多年棋迷。工人群起鼓掌三分钟后,厂长起身示意工人停下,道:“俞先生,我最感兴趣的是你的棋风,讲讲吧!”
俞上泉:“……我的棋风?”一时语塞,场面尴尬。
广泽大笑,道:“旁观者清,我来讲!你们知道柳生新阴流么?”
工人们鸦雀无声,老板惊喜叫道:“柳生十兵卫!”
广泽:“对!两百年来,民间认可的第一高手是宫本武藏,官府认可的第一高手是柳生十兵卫。他的剑法秘诀是一个‘转’字!”
俞上泉也感好奇,在立式棋盘旁的椅子坐下,专注听着。广泽:“何谓‘转’?柳生新阴流二十一世族长柳生延春这样解释——盘上圆转自如,应敌自由无碍。”
厂长听得双拳握紧。立式棋盘前有一个小桌,摆水果茶水,供讲棋者品用。广泽把一个水果盘清空,摘颗葡萄放入,然后摇转盘子,只见葡萄顺盘子边流畅转动。
广泽:“这就是‘盘上圆转自如,应敌自由无碍’呀!以这种状态来下棋,就是俞先生的棋风!”
厂长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热烈鼓掌。一百工人整齐站起,车间响彻巨大的掌声。
三分钟后,老板挥手令工人们停下坐好,赞叹:“说得太好了,我懂了!”一百多工人齐声回应:“懂了!”
俞上泉却显得困惑,苦笑摇头。
第二日清晨,广泽送俞上泉回秋瑾墓,手拎厂长送的礼盒。可望到秋瑾墓时,俞上泉驻步感慨:“我从没想过,我的棋和柳生十兵卫的剑法会有关系。”
广泽一笑:“我也没讲过棋,做了一刀流宗家后,得知教范师授课的方法——不是讲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而是讲别人知道的东西,然后再告诉他们,这是你不知道的。您的棋,业余爱好者是理解不了的,而柳生十兵卫相当你们中国的关公,是日本人从小熟悉的,用他来说您,人们也就觉得能理解你了。”
俞上泉恍然一笑:“柳生十兵卫留下剑谱没有?我倒想看看。”
广泽:“没有剑谱,只留下年轻时周游列国的一本游记,名《月之抄》。日本武士和中国文人一样,要走万里路的,以开阔心胸。许多武士都如此,一生未留剑谱,却留下游记。”
俞上泉向四周望去,驻目于一片葱郁山野。
广泽目光游移,终于吐出句话:“我一直想问您,以您的修为,为何要追随大辉宝阁这等无知无识的女人?”
俞上泉:“她的确是个少不读书的女人,但我念‘大辉宝阁’的名号时,真的感到身心宁静。在乱世中,人总追求一个确定,起码这句名号是确定的。只要念,它就有,只要念下去,它就一直在。”
广泽默然,俞上泉继续说:“追随她流浪,算是去了不少地方。中国有句古诗‘此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借她看山,也好。”
稍许,又言:“我为汉奸,天下虽大,已无容身之地,不躲到女人那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广泽深吸口气,晨气清冷,道:“俞先生,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俞上泉眼光黯淡,许久未言,渐生焦躁之色。
广泽忙笑一声,道:“我胖了以后,有了瘦时没有的调皮、爱玩的心理。在此乱世,成为一个胖子,还是有好处的。”
一丝笑容在俞上泉嘴角升起,广泽将手中礼盒递给他:“俞先生,我会第二次向您挑战,那将是牵动很多人的棋战,局面不是你我所能控制。当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时,请不要忘记你我这两日的愉快。”
俞上泉:“不会有这样的担忧,我不会再下棋了。”
厂长送的礼盒是日本原贺地区的偶人,俞上泉作为贡品献给索宝阁。偶人是日照女神形象,原贺的未婚姑娘以诚恳之心塑造,是表达敬意的名贵礼品。
除去民间信仰意味,纯看偶人,是乖巧漂亮的十六岁女孩。索宝阁拿一只偶人观看,面无表情。偶人为一盒两只,俞上泉恭敬道:“一只送给您,一只请赐给平子。”
平子连忙向索宝阁表示:“做仕女以来,我还没有向您供奉过任何东西,我把我的那只奉献给您吧。”
索宝阁显出怒色:“我还没有赐给你呢,你有什么权利送给我?”平子连忙致歉,表示要参加普通门徒的劳动,以赎罪。
索宝阁摆手打断她的话,逼视俞上泉:“你出去一趟搞了两个玩具,一个给我一个给平子,简直拿我和平子当你的两个小妾了!”
旁边的索叔立刻大吼:“这是对道首的巨大不恭敬!”
索宝阁满意索叔的帮腔,稍有喜色:“知罪么?”俞上泉表示知罪,索宝阁便罚他再流浪十天。平子叫道:“他刚回来!”立刻被罚去烧水。
俞上泉念一百遍“大辉宝阁”后,被赶出方廊,踏上流浪之旅。索叔问索宝阁:“女儿,他要分一个偶人给平子,你是不是吃醋了?”
索宝阁:“爹,你太小看女儿了。咱们这伙食差,他出去后能吃点好的,他太瘦了。”
虚无主义者又给了一批缝鞋垫的活儿,在树林中随众劳动的炎净一行远远看到俞上泉又被驱逐出墓地,觉得跟他说上话似乎遥遥无期,心下懊恼,针刺破手指。
出墓地,行至西湖边。望水如碧玉,踌躇何处可以投奔,瞥见不远处石凳上坐一对日本老夫妇,记得是道门的人,俞上泉便赶上前询问。
原来已有人忍受不了劳动强度而逃走,昨夜睡在这对老夫妇身边的一家人不见了,清缴官认为这对老夫妇监督不利,驱逐五天。
老头:“我俩在中国开了二十年的小商店,因为建日军营地被拆除,儿子也参军战死,加入道门,是想晚年生活能有保障。现在赶我们走,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老太太哭了:“这五天,难道要我们沿街乞讨么?”老头也哭了:“原以为占领了中国,我们能有好子日过,谁想到还要遭这样的罪!”
俞上泉说杭州有许多日本企业,可以去投奔,老头说:“都是奸商,别以为日本人就会帮助日本人,他们不是日本人,他们是资本家,资本家决不会帮助穷人!”
老太太眼中一亮:“他父亲,儿子说过中国有个穷人的乐园,那里没有一个富人,人人平等,互助互爱。”老头:“啊,儿子真说过?在哪儿?”
老太太努力回忆,想起那地方好像叫“延安”。老夫妇询问延安离杭州远不远,俞上泉说在大西北,老夫妇揣摩路程起码得两个月,路上有多道日军封锁线,通过的难度颇大,于是决定还是在杭州忍五天算了。
俞上泉想起金木酱油店,正想说可以带他俩去借宿,沿湖边行来一个黑瘦的人,眉弓上一道刀疤将右眉劈成两段,乍看似有三道眉毛。
以老头老太太的生活经验,从其气质上识别出是黑道人物,立刻双双离了石凳,蹲在湖沿假意玩水,以求避开。
来人是半典雄三,走近绕了俞上泉半圈,从后腰摘下一本《棋道》杂志,斜眼问道:“看过前多外骨和大竹减三的棋了么?”俞上泉没料到是问棋,不自觉地回答看过。
半典:“你对前多外骨的棋怎么看?”俞上泉又一愣,不自觉地说:“前多君,撒豆棋——有高深境界,他又下棋了,当是本音埅一门的幸事。”
半典一声冷笑:“撒豆棋?故作高深,实则不堪一击。我只懂棋盘上的血腥味,古代武士狭路相逢,刀砍到骨头里,才算是分出胜负。他的棋,攻击力太弱了!”
俞上泉哑然,半典得意洋洋,瞥见老夫妇回头偷看自己,喝道:“老头,我说得对不对?”
老头没法再躲,只好站起,恭敬答道:“我一辈子陷在庸俗的生意里,不懂棋。”
半典登时兴奋,走上前:“你是做生意的,太好了!”老头登时紧张,问:“你是收保护费的?”
半典怒道:“混账!我是京都鸭川西岸的围棋第一人,现投入素乃门下,正经棋士!”
老头慌忙道歉,半典笑道:“不过,我也顺手做点买卖。上好的纯羊毛毯子你要不要?走私货,才五块钱一条!”
老头与老太太迅速视线交流,均眼光狡黠,老头低语:“要不咱们就买一条奉献给大辉宝阁,在道门的日子兴许就好过了。”老太太点头,缩入老头身后,三秒后站出,手上有了五块钱,不知藏在身上何处,竟能躲过清缴官的反复搜查。
老头:“看你那么善良,我就来一条吧!”
半典:“混账!我不是零售商,我是批发商,一条可不行,最少也得一万条!”
老头显出恐惧神色,老太太却一脸刚强:“年轻人!不要说大话,看你也是个流浪汉,你有放一万条毛毯的地方么?”
半典:“老太太,不但一万条毛毯有地方放,我还有一百桶葡萄酒、两百箱肥皂、一吨酒精、两吨煤,都整整齐齐地待在仓库里!”
老头恢复冷静,温和地说:“恐怕不是你的仓库吧?从你和服的廉价布料上看,你不是推销员,也是个倒卖倒空的二道贩子。”
半典怒吼:“不可原谅!”抽出腰插折扇,抡刀一般打下。老夫妇窜开几步,叫道:“年轻人!卖空买空也是有技巧的,你需要帮助!”
半典住手,嘀咕:“合作?”老夫妇慈祥笑了,三人坐在石凳上,热烈讨论起来。俞上泉听得无聊,顺水走开了。
当晚,他睡在一个桥洞中。
金木酱油的发展重心早已转到中国。第二次长沙会战,正值日本外相丰田贞次郎向美国提出两国领袖会晤,进攻长沙有向美方展示军事实力、以助谈判的用意。
领袖会晤未能实现,金木总裁得到日军将进攻香港的小道消息,近期赴港考察,以估算侵港后酱油的需要量。考察结束后,回杭州小住,得知多位围棋高手在杭州,大喜过望,宴请到顿木乡拙和广泽之柱。
顿木对广泽变得如相扑手一般的壮硕身躯感到吃惊,广泽以肥胖者特有的可爱笑容回应。金木总裁是俞上泉的棋迷,用餐时请他们讲讲俞上泉。
顿木:“他的棋偏离两百年来的围棋正道,放弃稳扎稳打和正面作战,以迂回乱战行进,以诡诈之手定胜负,虽是我的弟子,我却视其为魔,我余生所期望的,就是日本棋士中产生战胜他的人,如果魔道可以刺激正道昌盛,那么魔的存在,还有点意义。”
金木听得专注,在顿木不长的话中三次发出“呀呀”的惊叹声,之后又要像小孩讨要玩具般,以撒娇的语气要广泽发表看法。
广泽:“我水平有限,无法从棋道的高度评价他,我只能从人的角度谈。有许多人在攻击别人的时候特别强,可一旦遭到攻击,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很弱。大竹减三如重锤,林不忘如飞刀,都是杀力险恶的当代强者,我的棋敢打敢拼,也算令人头痛的攻击手吧,俞上泉在与我们的争斗中胜出,因为他在受攻击时,仍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心境。”
金木忘情地叫道:“是啊,是啊。”
顿木知道他过分的情绪反应是一个棋迷在自己过瘾,不由得笑一下,随即面色阴沉:“可是在战争面前,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能够从容。我们都是失败者……俞上泉在一个不入流的道门中不能自拔,还拉以前和他下过指导棋的人入伙,有的人很怕见到他。”
金木一脸严肃:“是么?有这样的事?他要是来拉我入伙,我决不会不见他!”
顿木:“唉,一般的道门多是骗教徒的钱,但这个道首不爱钱,想入道门,必须放弃一切钱财。金木君,你能放弃你的酱油么?”
金木豪爽大笑:“哈哈,酱酒是身外之物,只要他来找我,我会关闭所有的酱油店,跟他走!”
此时春山经理悄然走入,立于门侧。金木问何事,春山:“俞上泉来店里了,看样子几天没吃饭,我是安排他在厨房吃,还是请到这里?”
金木大怒:“这里!”
顿木忙说等俞上泉回心转意,师徒才好相见,现在见了会令他尴尬。广泽也表示暂不相见为好。金木便嘱咐春山,安排俞上泉在厨房吃,继续与顿木、广泽喝酒,但明显神不守舍。
顿木给自己倒杯酒,望向窗外,园中有一树梨花。顿木:“不管人间有无战争,大自然到了兴旺时便会兴旺,如果围棋也如此便好了。”
广泽起身:“我的棋力正在逐渐增强,我希望当我变得最强的时候,能有个对手叫俞上泉。金木总裁,拜托了。”长刀插腰,踱步下楼。
金木诧异看着他背影,问顿木:“他把什么拜托我了?”顿木也起身:“有进步!以前他只能看到棋盘上的棋,现今他在世事里也看出棋了。好棋!哈哈,拜托!”将随身折扇插入腰际,悠闲下楼。
金木呆坐一个时辰后,召来春山,沉痛言:“如我不能完成拜托,定遭天下棋迷耻笑!你去办!”
当夜十时,大辉宝阁徒众撤离秋瑾墓,搬入金木酱油店。
金木一夜未眠,晨八时去索宝阁居室请安:“我下了放下一切追随您的决心,但现在就关闭中日两国的所有金木酱油店,会产生四十七万元的欠款,这笔巨型债务会压垮金木家族,我的两个儿子性格懦弱,他俩一定会自杀的!”
索宝阁:“没有商量的余地。”
金木:“……那我只能选择不加入道门,我做一个资助者吧?”
索宝阁:“神怎么会需要凡人的资助?我们会立刻离开这里。”
金木:“千万不要!有没有折中的办法?我可以先关闭这所酱油店,供你们居住!我一定会收取租金的,您可以写下欠条。”
索宝阁询问租金价格,金木保证比正常租金贵两倍,索宝阁表示满意,写下欠条,签名为“神田婴”。
金木一惊,日军侵占南京时,此人与一个叫黄野正树的参议举行“百人斩”比赛,率先砍下一百个中国俘虏头颅而获胜,现场纪念照在日本报纸登出,十分有名。
金木:“连神田婴都是您的门徒?”索宝阁:“还未,日后我会收服他。他不敢欠你的钱。”
金木大感折服,索宝阁嘱咐:“我不喜欢日式建筑,绝不会住这。西湖边上有一栋法式别墅,你买下后,租给我们吧。”
那是一位法国教授别墅,战前人已离开,留下两个印度仆人看管,日军侵占杭州后,征为军用财产,后由《圈圈时报》日本特约评论员大仓喜多郎买下。
得知大仓遇刺身死,其夫人正要回日本,料想会贱卖,金木亲自登门谈判,不料大仓夫人颇有经济头脑,打探到金木买别墅的内情,漫天要价。结果是金木卖了酱油店,又附加三万元,方买下别墅。
春山抱怨买贵了,金木志得意满地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此女是经商天才,日军在越南击败法军,正是金木酱油进入越南市场的大好时机,我已聘她做越南分店经理,她也同意做我的情人。我,大赚。”
春山折服,感慨毕竟是总裁素质,自己的经理素质万万不及。金木对春山的安排是,法式别墅的两个印度佣人已辞退,春山出任管家兼作佣人工作,待日军打下香港后,再派他任香港分店经理。
金木:“这样,会不会太委屈你?”春山:“这是对我的考验!”
道门搬入法式别墅后,又接了一批虚无主义者缝枕套的活儿,别墅立刻变成加工厂。枕套图案为携手站立的送子观音和保胎娘娘,索叔分析,虚无主义者要发展第二代人了,就算日军侵占全国,将来也是虚无主义者的天下。
金木加入道门,提出跟俞上泉学棋,索宝阁训斥:“不但要抛弃财产,还要抛弃爱好,才是全心全意地跟随我。”金木认罪,念两百声“大辉宝阁”后,索宝阁吩咐:“鉴于你的财产还没抛弃干净,就给俞上泉买个房子吧。平子,你带俞上泉去西湖边逛一圈,他看上哪栋别墅就是哪栋别墅了。”
金木心下叫苦,平子表示反对:“修行就要抛弃一切,您给他房子,加重他的世俗气息,会妨碍他修行的!”索宝阁嗔言:“烧水去!”
索叔带俞上泉去看房了,金木被安排到别墅大厅缝枕套,惊讶发现一位戴老花镜小心针绣的老者竟是名棋士炎净一行,忙过去搭腔,交谈几句后,低声言自己入道门是想劝俞上泉离开,问炎净是否同一用心?
炎净向他晃晃满是针扎伤口的手指:“那你有苦头吃了。我来这三天后,干的活儿就超过大半辈子干过的活儿,可至今还没能跟俞上泉说上一句话。现在,我已三夜未睡、两日未食。”
当夜,炎净病倒。金木利用劳动间歇的上厕所时间,跑去看他。他孤零零躺在走廊里,身下铺一层薄褥子,枕头前摆一碗粥,看来是不打算给他请医生。
炎净嘱咐:“我死后,你把尸体偷运出去,送给住在松平旅社中的顿木乡拙。告诉他,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金木刚要说话,见索宝阁在数位清缴官的陪同下从走廊那头走来,忙窜开,溜回大厅工作场中,急绣了十几针,才止住惊慌,暗骂:“金木!你是个生意遍布亚洲的大老板,曾有上百次气吞山河的商业豪举,这么慌,也太不成样子了吧?”
俞上泉和索叔从下午走到晚上,也未挑到满意别墅。见夜深了,索叔便拉俞上泉去街边吃水捞米粉和油炸臭豆腐,算是改善生活。索宝阁制定第三条门规后,集体中的生活越发艰难。
第三条门规为五拒绝制度:拒绝脑力劳动、拒绝一切娱乐、拒绝新衣服、拒绝酱油、拒绝晚餐。
索叔点餐时,偷窥俞上泉一眼,见他并无拒绝之意,大感心安。米粉和臭豆腐端上,索叔:“哈哈,跟着索叔,就不会饿!”大嚼一口臭豆腐,见俞上泉仍无动静,心觉不妙,将口里臭豆腐吐在桌上,一脸谄媚地问:“你不吃么?”
俞上泉平静摇头,索叔:“哈哈,你还是想吃吧,我点餐时,你没有阻止我。”俞上泉:“我不阻止你,是为了告发你。”
索叔脸色一沉,招呼伙计:“结账!”
两人走到街上,索叔说自己是道首的父亲,享有崇高地位,怎能主动违反门规?他那么做,是在考验俞上泉。俞上泉信了,索叔放松下来,从地上捡了一截烟屁,掏出清缴来的一个德国高级打火机点火,享受地抽了起来,随口问:“那么多好别墅,你怎么就没有一个看上的?”
俞上泉只是摇头。
索叔一路念叨“傻!笨!比笨还傻的,就是傻笨”,行至一片竹林,俞上泉驻步:“好像有栋房子?”
穿林二十米,见一栋二层中式小楼立于湖边,一楼挂着一排细条门板,药铺模样。门板油漆尽脱,木质焦黄,似有百年。俞上泉久久抚摸木板,不愿脱手。
索叔心中有数,敲了门。住家是位驼背老者,开门时手里握一本印满摩登女郎的《良友》杂志。房内正位竟是神龛,供奉一尊泥塑骑虎道士,索叔知是道家神仙——药王孙思邈。
老者寂寞,索叔亲热地叫了两声“老哥”,便得龙井新茶和大前门烟卷的招待,很快聊出此房情况。这里原是药铺,曾发生过凶案,药铺主人失踪后,被政府征收。杭州的丝绸大户王家三代单传,这代的王家媳妇吃药铺配的助孕药产下一子,王家为报恩,向政府买下此房,修成私庙,实则是等药铺主人归来时奉还。
老者感慨,王家等了三年,淞沪会战开始时,全族迁往云南,自己是王家的私塾先生,孤独一人,王家便将房契送给自己,算是有了养老之地。
索叔:“啊,您老在这住三年了?”老者:“是呀,药铺主人看来不会回来,我越来越好奇他是怎样的人,不会真是药王孙思邈显灵吧?”
回法式别墅后,索叔汇报竹林小楼的情况,索宝阁说了句:“难得他看上。”命令金木去购买。金木连夜赶到大仓夫人的暂住所,一夜风流后,命她去谈判。
清晨出傍晚归,大仓夫人向苦等一日的金木禀告:“这是个商业奇才,谈判十分艰难。”
金木又考虑卖分店了。苏州的金木酱油分店一直亏空,因为原有三十五万居民的苏州在淞沪战役后仅剩五百人。嘉兴是中国丝业中心,原有四十五万人,现今仅有二十几个日本流浪汉,暂无中国人。
苏州、嘉兴分店卖掉后,又加三万块,接受一个附加条件:老者不搬走,住在楼梯间终老,每月领一份金木酱油分店经理级的薪水……终于买下此房。
五年后,大仓夫人在越南作为日本间谍被英军捉捕,在军事法庭上辩白:“我曾毅然决然地帮助中国人,从万恶的日本奸商手里,为一个杭州孤寡老人争取到养老金。可惜,战争结束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帮助一个越南人。”
六年后,金木总裁在巴西作为日本间谍被美军捉捕,在军事法庭上辩白:“我曾毅然决然地帮助过中国人,为一个杭州孤寡老人提供养老金。可惜,你们的侦破效率过高,我还没得及时帮助一个巴西人。”
——此是后话。现在,俞上泉在杭州有了房子。索叔问索宝阁:“女儿,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索宝阁:“我只是给他找个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