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这是康熙年间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的名句,老贺常吟在嘴边。康熙的两大权臣是明珠与索额图,纳兰性德是明珠之子,索额图是索尼之子,索叔称之为叔祖,索叔是老贺的酒友,所以老贺形容自己和纳兰性德关系为“近”。

每日清晨,老贺念叨着这句词,带俞上泉去河边散步。他俩会走两个时辰,近中午才回。俞上泉步态稳重,老贺跑跑颠颠,一会儿捡个石子,一会儿捅个蚂蚁窝。旁人看来,不是老贺带一个疯子散心,而是他疯了。

在俞母督护下,俞上泉衣着整洁,脸手洗得干净,却给人一种脏感。流浪者总是脏的,疯者也如此。俞上泉的白暂皮肤下隐着一层铅灰色,似乎血液脏了。

上南村的河流速极缓,在村后攒成一块长宽四百米的小湖,出口是一条三米长的石板桥,越过桥是五米宽的河道,水上积杂着丈高的蒿草,不细辨,似乎至此于涸。

村人称此湖为“积水洼”,小桥之外的河道,村人罕去,因蒿草荒凉,人人望之不喜,还因村里历年夭折的婴孩均扔在那里。俞上泉来的第五天,河道里躺了三具男尸,着西装,隐在草深处。其中一位鹰眉权腮,生前该是英武之士。

散步时,老贺会诱俞上泉聊《大日经》,听完总是哈哈一笑,表示远逊于他在天童寺学的禅法。每至积水洼,俞上泉总要驻足二十分钟,老贺也会在此时安静,陪他望水。

一日,俞上泉站在水边,老贺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翻看俞上泉的《大日经》,突然叫了起来。他看到《大日经》上写着“衣敷其身”一词是“灌顶”的同义语,是法力加持,顿时破解了少年时读禅宗经典《六祖坛经》的一个困惑:五祖想传位给六祖,但怕六祖遭同寺僧人嫉妒,便招来自己房间,衣敷其身后再讲说,六祖因而大悟——难道有人会在五祖窗外偷窥?即便有人偷窥,用自己的衣服遮住六祖,明显鼓出一块,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加怀疑?

原来不是用袈裟遮六祖,而是以法力加持六祖。老贺惊觉,禅宗直指人心、暗行灌顶,密宗外行灌顶、内含直指,两宗原来是一宗。

南一词而有了一时之兴奋,老贺想讲与俞上泉听,见他死盯着水面,精神紧张,便断念头,不去骚扰他了。老贺继续翻看,听得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估计在念诵真言,好奇是经上的哪一段,便持书上前,让他指出。

俞上泉摇头说不是念真言,是在念问题,老贺问是什么,俞上泉答:“人间为何是佛境?”老贺叫道:“人间要是佛境,我们还修什么佛?这个混账话,是谁说的?”俞上泉:“佛。”

老贺一愣,随即绽开笑容:“佛真这么说了?”

俞上泉不再理他,转而望水,神情越来越紧张。老贺在他身后绕了半圈,问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俞上泉说是松华上人,老贺叹道:“此人太不厚道,自己是搞密宗的,却拿禅宗的话头来难为你。”

禅宗直指人心,原本无法,两百年前才强立下“话头”一法,就是抛出一个疑难问题,使人日思夜想,不得安宁。学佛本要求解脱,话头反而将人锁得更紧,被话头逼疯者不计其数,但被话头逼得开悟的人,会成为一时尊者。

老贺劝慰俞上泉:“唐宋的禅师多能直指人心——向求教者直言‘此心是佛’,但暗中给求教者灌顶,有法力加持,所以人容易开悟。明清两代少有成就的禅师,无加持力,直指人心就没有效果了。不能直指,只好曲成,设下话头谜团,让人自己折腾。难度之大,不但要有屈原、李白的灵性,还要有曹操、司马懿的气魄,敢欺君窃国,才能从话头里悟出来。”

俞上泉神情更为紧张,老贺加紧说:“话头不是禅宗正途,是旁门。你还是放下这句话。跟我钓泥鳅去吧。”

此时天过云阵,光照暗下一层。俞上泉摇头:“放不下,这句话不是我求佛的方式,是我真的困惑……人间怎会是佛境?”

老贺也转而忧郁,跟着俞上泉闷了半晌,忽然道:“世上哪有困惑,想得多了,就是困惑。我在天童寺时,老和尚教我一个话头,你知道是什么?是‘女人为何没胡子’,我为女人没胡子而操心,日日痛不欲生,整整三年——你说这叫什么困惑?”

俞上泉眼中闪出一丝好奇:“你解决了这个问题?”

老贺:“这个混账问题,哪能有答案?是老和尚在折腾我。三年后,我在寺里喝了顿酒,以示抗议,然后潇洒下山,从此不受人欺!”

俞上泉显出失望之色,老贺顿感失落,蹲在水边,伸手玩几下水波,又道:“其实我知道人间为何是佛境,只是没法告诉你。”

俞上泉的眼光被吸引过来,老贺眉头一喜,正色道:“禅宗一个话头,不需阿阁黎的加持力,纯以自力开悟,真是打拼出来的好汉。相比之下,密宗修法简直是娇生惯养了,看到这本《大日经》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是刻薄人。”

俞上泉:“人间为何是佛境?”

老贺:“……你得了《大日经》,说明你是受佛溺爱之人,何苦作践自己?”此时一个四十岁男子骑自行车颠簸而来,两个跟班小跑着跟在后面。老贺撇开俞上泉,迎两步,大叫“村长”。

村长臀部高翘,不粘车座,脸上是强忍痛苦之色。村长跳下车,哼了一声,要老贺给他开张药方,骂骂咧咧地说:“绝不能相信汉奸。”

两个跟班跑近,是本村农民,斜背着匣子枪。日军侵占上海后,发动郊区各村成立“民众自卫队”,以震慑抗日分子,本村虚报自卫队有五十人,其实就他们两人。他俩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兄弟,无烟酒赌博嗜好,一天能睡十九个小时,四十多岁仍是光棍。

村长说话不回避他俩,说上海伪政府的一个小官看上村里一所老宅,要翻盖别墅。村长劝户主卖了房子,小官为表示感谢,邀村长去城里嫖妓。村长自恃身份,拒绝了。小官表示那是日本妓女,接待日军准校级军官,村长好奇去了,不料染上梅毒。

村长感慨:“对日军准校们,我是同情的。我不能原谅我的同胞,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我去?真是个汉奸!”老贺问:“他有没有患上梅毒?”

村长懊恼地说:“有!他说梅毒像鸦片一样,会上瘾的,得了还想得。我不敢去他介绍的医院,就回村找你了!”

老贺会开药方,治愈比例很低,但村人还是找他看病,治不好,就按照村里习俗,什么都不干了,天天搬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遇到人问,会说:“我坏了。”或许是阳光有着被人忽视的力量,或许是病真能歇好,常有人在家门口坐两三个月,病便自然好了。

察看村长病况后,老贺拍拍村长的肩膀,说:“我治不了,您得坐家门了。”村长懊恼地叫一声:“我坏了!”迈上自行车,蹬一下哼一声地骑走了。

自行车是身份的象征,村长宁可痛,也不愿走路。懒汉兄弟小跑着跟在自行车后,村长回头大吼:“我坏了,别跟着我啦!民众自卫队解散了!”

村长远去,懒汉兄弟愣了半晌,走回老贺跟前,道:“刚适应这份差事,怎么就解散了?”老贺劝慰:“解散了好,免得日后别人说你俩是汉奸。”懒汉兄弟:“唉,还以为能有一番作为……回家睡觉吧。”

他俩走出十多步后,俞上泉喊道:“你们不是有枪么,男人有枪,还怕不能有作为?你俩去投奔中国的部队吧!”他俩慢慢转过身,喊道:“你为什么不去?”

俞上泉:“我是汉奸,去不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双双打开枪盖,从里面掏出块东西,展开后是一方报纸,喊道:“日本人发的是空盒子,我们没有枪,去不了。”

懒汉兄弟回家睡觉了,俞上泉又站在湖边望水。老贺一动不动地蹲在俞上泉身后,近晌午时,道:“最好把‘人间为何是佛境’的话头改成‘我为何是汉奸’,因为涉及到你自身的痛处。按禅宗理法,话头越刺激,越能开悟。”

俞上泉眼光漠然,道:“没有刺激了。我为何是汉奸——我早已想通了。”老贺愕然:“你为何是?”俞上泉:“生来就是。”

老贺沉默半晌,道:“你真的疯了。”

八仙桌上的墨迹并未擦去,老贺将桌面拆下,用一块红布蒙了,收入柴房。大贵小贵用院中木料锯出一个新桌面,要涂漆的时候,被俞上泉制止。

他指出,涂漆两天后才能干透,两个月才能散味,在这样的桌上吃饭,所有的菜都失去味道,等于在吃油漆。他建议,不涂油漆,在桌面上铺层布就可以了。

大贵小贵询问老贺,老贺询问俞母,俞母言:“我的儿子从不挑剔饮食,他这么说,实属反常。”老贺长叹一声:“妹子,他……当然是反常的。”

老贺嘱咐大贵小贵:“照他的意思办。”

吃饭时,小贵问俞上泉:“不是也有木头味么,你怎么受得了?”俞上泉回答:“嗯,还真是。是不是刷上油漆,就能掩盖住木头味?”小贵不敢接话,俞上泉:“吃饭是人生大事,还是要讲究一点,不刷油漆,怎能吃得下饭?”

老贺停下筷子,道:“照他的意思办。”

清晨时分,俞上泉状如常人,中午过后,神志逐渐紊乱,到晚上情况变坏,总在半夜起床,出屋夜行。

贺家主房的对面,有一栋碎石房,内分两间,外间二十七平米,住着老贺的七十一岁的母亲,加了张床后,俞母住在这里。内间不足十平米,有门框而无门,一道布帘相隔,俞上泉住在这里。

老贺特意在内间门框挂一串佛珠、一把拂尘,在乡间的概念里,疯不是病,而是中魔,须用法器震慑。每当俞上泉走出内屋,悄悄开外屋门时,老贺母亲会喊一声:“泉啊!”俞母会迅速下床,跟出屋去。

俞母夜不解衣,俞上泉有时只是坐在院中,有时则出院。村长家在村内要道上,俞上泉经过时,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总会惊醒,喊一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应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村长坐在藤椅里,晚上盖一条毛毯御寒,俞上泉走过后,俞母会小跑上来致歉:“村长,我的孩子从不骂人,他是疯了。”村长:“没事!我心疼这孩子。”俞母:“村长,还是回屋睡吧,外头凉。”村长:“我坏了。”

没有人告诉过懒汉兄弟家的位置,俞上泉白天也找不到,但在夜晚,懒汉兄弟的家是他出游的第一站,直闯入懒汉兄弟家,叫他俩起床,懒汉兄弟不管俞上泉如何叫喊,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上泉自感无趣,也就走了。之后他会在积水洼边散步,口中念念叨叨,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俞母知道他念的是“人间为何是佛境”。

也许两小时,也许一小时,俞上泉会停下,候在暗处的俞母会走上前,说:“回去吧。”他“嗯”一声,老实跟着母亲走了。回去时,老贺主屋的灯总是亮的,待母子俩入了碎石屋,方才熄灭。

索叔是鳏夫,常找老贺喝酒,每次都带着女儿索宝阁。老贺会对俞母说:“叫你儿子来,见见人,对他的病有好处。”俞上泉来了,坐在墙边马扎上,嘴里念念叨叨。索宝阁会搬椅子坐到他身边,道:“大哥,咱俩说说话吧!”

俞上泉最多瞥上一眼,犹自念叨不停。但有一天,他突然对索宝阁说了句:“你,漂亮。”引得索宝阁发出一串笑,音量之大令喝酒的老贺感到心惊。索宝阁叫声:“你太腼腆了!”撅起掌根,在俞上泉的左肩狠打一下,扭身奔出屋去。

老贺跟索叔碰杯,道:“你的女儿怎么了?”

索叔一口干了,道:“怀春了。”

三天后,老贺带俞母去了索叔家,索叔摊牌,表明女儿喜欢俞上泉。俞母诧异问:“喜欢什么?”索叔:“气质好。”老贺叫道:“他都疯了,气质怎么会好?”

俞母蹬了老贺一眼,说:“在棋上,我儿子是天下第一,气质当然好,这姑娘有眼光。”

索叔表示他家是贵族,女儿决不会嫁给俞上泉,希望俞母知难而退,迅速带儿子离开此村。俞母气得说不出话,老贺批评索叔:“是你带着女儿来我家逛荡的,又是你女儿看上人家的!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表示俞母如果拿出三千块钱作聘礼,他可以自降贵族身份,把女儿嫁给俞上泉。俞母又气得说不上话,老贺批评索叔:“也许你家祖上是贵族,但你现在是个农民。你女儿嫁给俞上泉,不是下嫁,是高攀!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说:“我张口要三千块,是高了点,但我女儿也有嫁妆,是三十一张熊皮!没有三千,也值个二千吧!”

老贺对熊皮大感兴趣,索叔抬出一张,铺开后撑满屋内空地。俞母一口气缓上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这质地……又是整张的,一张起码四百块……虽说战时卖不出这个价,但三十一张,你要三千块不贵,卖么?”索叔涨红了脸:“你要一次付清,我就卖!”

俞母表示现在就回上海市取款。索叔登时兴奋:“开国一等公的家底传到我这代就剩这批熊皮了!你的便宜可占大了!哈哈!”突然变了脸色:“等等,我女儿怎么办?”

俞母一愣:“你女儿?”

索叔:“对啊,你买走了熊皮,我女儿就没嫁妆了。”

俞母:“你的意思是,我买了你的熊皮,你还要把女儿送给我?”

索叔:“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熊皮不要钱,我还把女儿送给你……老贺,我怎么觉得我吃亏了?”

老贺在一旁听得明白,道:“二位,你俩今天坐在一起,不是谈买卖,是谈儿女的婚嫁!搞搞清楚!”俞母:“熊皮可以买,他女儿没法要。”索叔怒吼:“太猖狂了,你侮辱大清贵族,是要杀头的!”

经过老贺一番劝慰,俞母致歉,说自己祖辈在福建做生意,刚才可能商业遗传爆发,一时失控。索叔致歉,说女儿闹了三天,非俞上泉不嫁,如果谈不拢这门婚事,就要去陕北了。

俞母深表同情,说俞上泉在日本已有妻子,索叔女儿只能做妾,有辱开国一等公后代的身份。索叔急得捶脑门,老贺将俞母拉到门外,说:“男人接触女人,肯定会心情愉快——这是人之天性。你儿子跟索家姑娘交往,没准病情就缓解了!”

俞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不能害索家姑娘。老贺:“要说自私,你比不过老索。我不相信他是一等公后代,但他的确有政治头脑。他看上你家在日本的地位,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你家决不可能娶一个村姑,你儿子犯疯病的时候,是他家高攀上你家的唯一机会。”

俞母:“万一我儿子病好不了……”老贺:“他这种有政治素质的人,算得比鬼还精,早看出你儿子是大贵之相,不可能久困噩运,就算我治不好,也会在别的机缘上好起来。”

俞母:“要真好了,这个村姑也跟我儿子不合适啊。”老贺:“唉,你考虑得太多了,咱们可以跟他玩政治啊。”

老贺带俞母回到屋里,对索叔说:“基本同意,唯一的问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过时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女儿先跟俞上泉交往,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再谈婚嫁——这是时代潮流,不可违逆。”

索叔勉强同意,唠叨了一句:“自由恋爱——谁发明的?明显对女孩不利啊。”

第二天上午,老贺带俞上泉散步时经过索家门口,忽然酒瘾大发,非要进去跟索叔喝酒,俞上泉跟人索家。

老贺和索叔在主房喝酒时,俞上泉坐在墙边板凳上,犹自念念叨叨,老贺急了:“我的酒兴都被你破坏了!去,到东厢房找索宝阁玩吧!”

索宝阁穿一套粉色衣裤,坐在东厢房门口的马扎上嗑瓜子,见俞上泉走出主房,将手里瓜子皮甩了一地,扬臂唤道:“来啊!”

主房内喝酒的老贺听到这声唤,与索叔碰杯:“太豪放,会把人吓走的。”索叔一口干了:“少说,三百年前我们满人正是凭着这股豪放劲打下你们汉人的江山。”老贺:“搞搞清楚,不是你们打下来的,是那时候汉奸多。”

索家是北方民居样式,东厢房砌着火炕。索宝阁一跃上炕,招呼俞上泉坐上来。炕桌摆着笔墨纸砚,亮着一册字帖,是王献之的小楷《洛神赋十三行》。黄色毛边纸上有几串粗豪字迹,是索宝阁临写的。

俞上泉叹道:“你把王献之的字写成颜真卿的了。”索宝阁叫道:“我就知道你懂!你教我写字吧。”跪行过来,贴在俞上泉身侧。

俞上泉拈笔舔墨,写下一字。索宝阁:“这是什么啊?我知道了,是草书写法的‘成’字!”俞上泉:“不是汉字,是梵文的‘阿’字。”

索宝阁痴痴笑了,道声“啊”,瘫靠在身后的被垛上。她是北方体格的女人,高大丰满。俞上泉扭头看她,眼中闪过一抹寒光。索宝阁嗓音含混:“你说说这个‘啊’吧。”

俞上泉调过膝盖,正对着她,道:“佛教寺院戒律繁多,男有二百五十条,女有三百四十八条。而对于密法修行者,只有一条,就是这个阿字。阿字读长音,有豁然开朗、顿悟本来之自觉,阿字读去声,有追悔自恨、毅然禁绝之自觉,阿字读上声,有遇事凛然醒彻、洞察因果之自觉。”

索宝阁:“戒不是不该干什么吗?”俞上泉:“自觉,是最大的戒。能自觉,所行自然都是应该的。”

索宝阁坐起身,皱眉思考,忽然破颜一笑:“我觉得我喜欢你。”伸手托住俞上泉左腕,掂了一下,迅速撤开,道:“我应该么?”

俞上泉语气坚定:“应该。”索宝阁顿时两腮红涨,缩在被垛上。

正在喝酒的索叔一阵烦躁,问老贺:“这么长时间了,我要不要到东厢房看看?”老贺向门外一瞥,道声:“晚了。”

只见东厢房的门打开,俞上泉拎着索宝阁的手走出来,索宝阁喊声:“我俩去水边遛遛。”便低下头,任俞上泉领出院门。

索叔眼中含泪:“我女儿走路向来是蹦蹦跳跳,从没走得这么老实过。这小子一定占了她的便宜。”老贺举杯相碰:“祝贺!你的家族复兴,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索叔落泪:“我没想到这么顺利!连个过程都没有……”

老贺:“搞搞清楚!三百年前你们满人打下汉人的江山,正是凭得这股豪放劲。”索叔:“不!我们打不下,是汉奸太多了。”老贺登时怒了:“你埋怨我?”

索叔甩去脸上泪珠,举杯相碰:“你没养过女儿,不懂我现在的心情。”老贺心软了,一口干下:“说实话,我原本是想把你家闺女留给我大儿子的,但我心疼俞上泉是个天才,不愿他这么毁了。我的付出比你大,赔上了一个儿媳妇啊!”

索叔被感动:“想不到你也有付出,咱老哥俩真是一条心……等等,宝阁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儿媳妇了?搞搞清楚!”老贺:“不说了,喝酒。”

索宝阁在积水洼前喊着“阿”字的三种发音,俞上泉站在她的身后,神色阴冷。索宝阁转过头,痴痴笑了:“你眼光太凶了吧?”俞上泉致歉:“我有病。”

索宝阁跑来,肩头碰一下俞上泉,道:“你也喊喊阿字吧,心情会好的。”俞上泉:“不用喊,阿字之音不是喊了才有的。”索宝阁:“不喊怎么会有?”

俞上泉:“喊了才有,不喊便没有——这是缘分的聚散,但有一种东西不需要缘分,依然存在,就是这个阿字。你现在不喊,看看阿字有没有?”

索宝阁朝水站片刻,回头浅笑:“真有。”俞上泉:“假有。你刚才喊了阿字,你现在体会到的只是你意识的惯性。”索宝阁又对水站半晌,回头一脸愁容:“怎么才能分辨出是意识的惯性还是真的阿字?”

俞上泉走上前:“阿字本不生,无需分辨。能分辨的,不是阿字。”

索宝阁叹道:“你把我搞晕了。”言罢头一歪,跌入俞上泉怀中,但前额撞了俞上泉胸口一下,便猛地挺腰蹿出,皱鼻一笑,沿水边跑开。

在索家喝酒的老贺从裤兜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是俞上泉的《大日经》,翻到一页:“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学密法——其相清白、广首长颈、额广平正、其鼻修直、面铺圆满——俞上泉不就是这样么?”

索叔想俞上泉的确肤色白皙、高额长颈、鼻梁挺拔,道:“嗯,不错。只是他太瘦了吧?称不上‘面铺圆满’吧?”老贺:“你不懂就别说,面铺圆满指的是骨相,不是脸上的肉多少,他的脸盘不窄吧?”

索叔点头赞叹,老贺补充道:“长成你我这样的,都学不了唐密。”索叔一阵惭愧,又觉不对:“佛教不是说无相么?告诉世人诸法皆空,不拘形式。”

老贺:“那是禅宗,唐密是有相的。唐密有观想法,将自己观想成佛菩萨的形象,自然有佛菩萨的精神渗透。军装是一个相,穿上军装便会有一种精神渗透。比如日军军服,绝非善相,日军为恶是当然。”

索叔:“禅宗的无相是怎么回事?”老贺:“破相而出,才是解脱。禅宗的方法直截了当,凭空破相。可惜世人生来便活在各种相中,惯性太大,凭空破相难度惊人,所以佛又立下唐密法门,给人一个凭借——凭借诸佛菩萨金刚护法种种相,破去世间种种相,唐密有相正是为了破相。”

索叔:“啊,唐密原来是禅宗的方便之法。”

老贺:“唐密是‘方便为究竟’,理法与禅宗一致,但修行上有特殊手段,是在手段上立派的。比如禅宗直指人心,所指的是本性,宇宙本体和人之本心是一个东西,在禅宗而言,本性是‘说似一物便不是’,只能识得,无法形容。”

索叔:“噢,难怪我看禅宗语录,见学者询问禅师什么是本性,历代禅师总是反问:‘识得么?’不给答案,原来是无相可循。”

老贺:“唐密则以梵文‘阿’字表示本性,给出了一个相!”

积水洼边,索宝阁“阿”地叫一声。一只野狗叼一只人手迎面跑来,索宝阁恶心得腰酸,慢慢蹲在地上。俞上泉追索宝阁而来,野狗擦他腿边而过,他顿住脚步,眼神变得空茫。

索宝阁看到,在俞上泉的身后五十米开外,出现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顶上绑着一张藤椅。轿车停住,前门跳下一个灰色西装的人,将藤椅摘下,再从后车门里扶出一个人,安在藤椅上。

此人穿蓝灰色长衫,上身魁梧,头束道士发髻,三绺长髯,本是仙风道骨,却戴着一副咖啡色水晶眼镜,说不出的怪异。

叼着人手的野狗跑过,坐藤椅的人五指波动,似乎捻出了一个线头。野狗停住,呜呜叫两声,掉头跑回藤椅前。坐藤椅的人左手抚着狗头,右手从狗嘴里取人手。

在他的抚摸下,野狗温顺地坐好,松开嘴。

坐藤椅的人左手一扬,野狗一声惨叫,整个身子拔起,跌到一丈开外,落地便不动了。

坐藤椅的人像欣赏珠宝一样端详着人手,转而交给灰西装随从,随从收入皮包,然后推藤椅向俞上泉而来。藤椅下安有四个胶皮小轮。

藤椅推得谨慎,似乎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重伤病人。坐着的人开口,语调温和:“俞先生,我叫段远晨,是上海市政府的一名小官,我身体不好,新鲜空气对我很重要,所以在村里修个住所。”

俞上泉:“我知道你为什么坐着,村长说你得了梅毒。”段远晨依旧温和:“村长的话不能信,我的病比梅毒严重。”

俞上泉:“什么病?”段远晨闪过一丝难堪,随即抹平:“我的脑袋里插着一截竹筷子,深二寸。”

俞上泉:“那你怎么能活?”

段远晨:“科学总是违反常识,1853年一个黑人奴隶脑袋里被奴隶主钉入了二十八根钉子,却活到了七十四岁,并且没影响他的正常思维。美国第一任总统林肯受暗杀是脑袋被近距离地打了一枪,美国医学界有一个越来越多人支持的说法——如果当时的主治医生不取脑袋里的子弹,那么林肯还能活。”

俞上泉:“人最硬的骨头便是脑骨,子弹打入我相信,竹筷子不可能插入。”

段远晨:“俞先生,您是一代国手,我问您,您是否已经穷尽棋盘上的所有变化?”

俞上泉摇头,段远晨微笑:“人世大于棋盘,您怎能说一定如何呢?”俞上泉垂头,默认了段远晨的说法。

在随从推动下,藤椅越过俞上泉,经过蹲着呕吐的索宝阁,上了石桥。石桥东侧是密集芦苇,叼人手的野狗正是从那里跑出。

石桥短狭,段远晨和随从几乎占满整个桥面。一行乌鸦飞过,落下“啊啊”之音,如同唐密令人追悔自恨、毅然禁绝的阿字去声。

段远晨持一根雪茄,点燃。包雪茄的叶片发出轻微的“啪啪”声,随从站在藤椅后面,鼻翼微吸,显得对雪茄气味十分享受。

响起“啪”的一声,仅比雪茄燃烧的声音略高一点。随从抓住藤椅椅背,慢慢跪下,忽然手指松开,整个人跌落桥下。

湖水清澈,随从漂起,身下浮出一道弯弯的血线。

索宝阁看到,桥下水面有一个人,脖子以下渗在水中,他刚才上扬右臂,一道白光翻上桥面,刺入随从小腹。

桥面上飘着白色烟气,段远晨持雪茄的手放到右膝上,是不打算抽了,等着雪茄熄灭。

一线白光自桥下翻上,段远晨上身瘫靠于椅背,明显中刀。白光凝定,是一柄镰刀,镰刀把上系着一根丝线。

段远晨坐直上身,镰刀刺入的是藤椅靠背。丝线骤然绷紧,要将镰刀撤下。段远晨抄起丝线,回向一拉。

桥下响起巨大水声。

索宝阁看到,桥下人的脑袋皮球般弹了一下。

段远晨划着了火柴,重燃雪茄。藤椅扶手上的丝线蛇一般蠕动起来,镰刀慢慢脱离椅背,滑下桥面。

桥下的人涉水前行,踩水上岸,抖去镰刀上的水,道:“我是雪花山的郝未真,敢问您是何门高手?”

段远晨:“我是个残废,同门下的手,所以我无门无派了。”

郝未真:“你到此地,与我有关?”

段远晨:“我在这个村安了个家,只是来看看我的房子。”

郝未真:“你我可以相安无事?”

段远晨微笑点头。

郝未真:“你的随从怎么处理?”

段远晨:“你在这里杀过些人吧,一样处理。”

郝未真:“很好。”跳入水,游到桥下,牵随从尸体穿过桥洞,进入芦苇丛中。

段远晨从藤椅上站起,推着藤椅行到俞上泉跟前:“俞先生,您能推我回村么?”索宝阁跑上来:“你不是能走么?”

段远晨一笑,坐入藤椅,道:“我是个病人,能否照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