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以红绸缠绕,柄头是一个铜环,钱二右手的无名指、小指扣在里面。刀刺入人体后,以无名指、小指的挑力拔出刀,再刺第二下。此握法的连续拔刺速度,比五指都握在柄上的握法快一倍。

刀刺三下,是右肾、肝区、脖颈动脉。俞上泉眼蒙薄雾,似将垂泪。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洒了一片血,中刀者是松华上人。

赵大歉意地说:“上人,我没有权力在名单上删去您的名字。”

满身血迹的松华面部沉静,言:“我没有想到你在说谎。但我却想清楚了,佛没有欺我。”

钱二皱眉,叫了声“什么?”,刀从松华后腰抽出。

松华脖子一软,仰面瘫倒,嘴唇轻动,似在说着什么。钱二俯身倾听,松华头斜而死。赵大叫道:“说了什么?”

钱二抬头,一脸诧异:“人间真是佛境。”

赵大发出一声怪笑:“他像狗一样给我们杀了,人间怎会是佛境?”钱二也笑了:“这个蠢和尚,不知道我俩来自底层,自小见多了江湖骗术,还能被他那两手妖法吓住?”

赵大笑声止住,阴脸看向俞上泉:“妖人已死,下一个轮到你。”俞上泉眼含之泪滑下,钱二窃笑:“哭已来不及了!”

赵大却变了脸色,因为他发现俞上泉不是乞求之泪,似是被什么感动。顺着俞上泉视线,赵大扭头,看到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

木块洒着松华之血,在自行剥落,木屑薄如落叶,霎时在地上积了五厘米厚。

两尊并列的佛像显现,眉眼的慈悲神态,经过精雕细刻。

却是赵大、钱二的五官。

匕首颤抖。赵大向松华的尸体鞠了一躬,向钱二使个眼色,转身出屋,钱二疾步跟出。

两人从后院行至前院灵堂时,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灵堂内的日本人皆睡倒,堂内有一炷粗香飘着淡青烟气。钱二快步入堂,掰断香头,扔在地上踩灭。

他俩以一炷迷药之香,迷倒整堂人。钱二左手捂脸上手帕,右手持匕首,行一步刺三刀,将瘫睡的日本人逐一杀死。

赵大站在堂外,审视钱二有无遗漏,忽感后背一寒,扭头见俞上泉站在身后。此时钱二已杀完,跳出灵堂。

赵大:“俞先生,我已放过了你们,你还要怎么样?”

俞上泉低头站立,不作回答。赵大注意到他眼光迷离,似有极重心事,又问一声,俞上泉仍未答,赵大来不及追究,向钱二做个手势,奔过前庭,出了寺外。

赵大、钱二以在屋顶上的夜行速度在街面奔驰,过了静安街口,回头见俞上泉仍在身后。赵大:“竟能跟上我们的步子,俞先生,您学过武功?”

俞上泉停住脚,迟疑答道:“我心有困惑,忘了身体,所以也就跟上来了。”

赵大:“你的困惑是什么?”

俞上泉:“……我该去哪儿?”

日本与中国均非他的存身之地,赵大眼露同情,沉吟片刻,道:“回家吧。”

松华上人的尸体在半个小时后,渐变为红棕色,又过半小时,红棕色上隐约泛起一层金色,驻睛细看,却又没有。修为高深之人,方能有此尸变,佛经上称为“紫金檀体”。

大竹低声诵咒,所念是灵堂中发的《佛顶尊胜真言》小册子。西园在自行剥落成的木佛前跪拜。室内静寂,不知过去多久,世深顺造缓缓走入,一张因疲惫而麻木的脸,一身肮脏的和服,和服上有数道未干的血迹。

他在木佛旁坐下:“俞上泉……死了么?”

松华死前让木块显示佛形的奇迹,持续震撼着西园,心底虽有与世深重逢的激动,却语调平静:“未死,走了。您遇到一刀流的追杀?”

世深“唉”了一声,扶腰起身,一步一歇地出屋。他去寻俞上泉了……西园胸中酸楚,扭身看向大竹,俞上泉走时曾与大竹对视一眼,之后大竹便持册诵咒。

西园:“大竹先生,我们用什么说法,向陆军司令部交待?”大竹瞥来一眼:“照实而说。”西园:“俞先生走时,我们没有拦他——也照实说么?”

大竹叹一声,许久,道:“真羡慕俞上泉,中国广大,可以说走就走。”

赵大与俞上泉并排而行,钱二走在前方二十米。路上遇到五股巡逻的日本兵,钱二发出警示后,赵大便拉俞上泉躲入附近弄堂的阴影中。

警示的工具是一片理发师磨剃刀的皮条,抓住两头一绷,会发出轻响。夜行中,后面人难以看到前方人做出的手势,所以用声响交流。

天如劣质蜡烛,铅灰色。俞家石库门前,赵大、钱二向俞上泉作别。赵大道了声“保重”,俞上泉没有回应,赵大:“你觉得我们杀了松华上人,必受天谴,所以对我不说保重?”

俞上泉垂头,赵大笑道:“松华肩负着密法归华的使命,杀死他是我的使命,否则一代高僧又怎会死于我手?是命,就没有善恶,没有报应。对我说声保重吧,毕竟我没有杀你。”

俞上泉:“我不是吝啬对你说,是承担不起你跟我说的保重。”赵大仰头望天,东方天际有了日出的红兆,如死鱼腹部渗出血色。

赵大:“我们彼此都不要说保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和那两个日本人么?”俞上泉无语,赵大自问自答:“因为木佛长出我的脸,看了高兴。”

家中,有玉米粥。家中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大哥去了东北,在日本扶持的满洲国就任铁路局局长的秘书,每月有一封信来,有一笔汇款;二哥去了陕北,音讯全无。

俞母挂了一条项链,上系一块小牌,为文殊菩萨画像。是两个妹妹从庙里请来的,俞母言:“她俩说佛保佑我,我说好啊,便戴着了。”

早醒的两个妹妹眼皮未能完全睁开,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如初生的小动物。她俩怎么知道要信佛的……俞上泉咽喉略疼,道一声:“很好。”

二楼,是他的房间,有父亲留下的旧棋盘。俞上泉躺上床后,说:“母亲,把它拿出去。”它在,便不成眠。

睡眠很久才来,来了便持续很久。第二天上午,俞上泉方起身,闻出身上有鱼腥气。睡时流了多少汗?立于地板后,感到头沉如铁,体内有一线从咽喉垂到脚跟,隐隐作痛。

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未及细述,母亲仅问了句:“平子照顾你么?”他仅点下头。对于他超长的睡眠,家人未问,只是觉得他疲惫了。不急于交流,才是亲人。

醒后,有玉米粥。坐在一楼,吃下一碗。母亲又给他添上一碗,平常地吃下。再添一碗,依旧吃下。第五碗时,母亲道:“缓一缓吧。”他:“未觉得饱,再来。”

共吃四十五碗,有六斤。两个妹妹收走他的碗,他依旧在餐桌前坐着,不愿离开。二妹问:“三哥,你等什么?”他:“晚饭。”

晚饭是米饭,一盘小熏鱼,一盘蒜苗。在战时的上海,对普通人家已算是较好的饮食。以把一颗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姿势,俞上泉的筷子伸向蒜苗,却在盘子上方顿住,久久不落。

俞母:“夹菜啊。”俞上泉嗯了一声,反而缩回手。他将两支筷子平置碗上,严丝合缝地对齐,忽道一句:“人间怎会是佛境?”

晚九点,上海日军陆军大本营的两名副官来访;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两名日本医生来访;下午四点,大竹减三和西园春忘到来,在二楼房间见到了俞上泉。

俞上泉被皮带绑在床上,胸口放着俞母的菩萨项链,正在酣睡。大竹:“日本同仁会医院,是可以信任的。”俞母:“精神病人在医院里会挨打的。我想留他在家里。”

西园:“还是住院治疗较为稳妥,治得晚,影响脑力,便再无法下棋了。”俞母垂目不语,大竹:“您的儿子是天才,请考虑这一点。”

俞母沉默许久,道:“我不会送他去日本医院,中国人有自己的办法。”

每年有许多人出家,每年也有许多人还俗。这些还俗者回到家乡,要承担一些公众义务,因为出家期间,乡人曾自发地照顾其家人。其中一项义务是,乡里有人患了疯病,便送到他家居住。也奇怪,疯者在还俗者家往往三四个月便好。

俞母在上海郊区的上南村找到一位还俗者,人称老贺,五十三岁,娶了一名村内寡妇,生有两子。

贺家住处以前是一座土地庙,住入两家人后,院中砌起一道土墙隔开,大殿中央也砌了道碎石墙,分别作为两家的主房,贺家在东侧。两个妹妹留在上海城区,俞母带俞上泉入住贺家时,俞上泉两手绑在腰后,披一件马褂遮蔽。

数日来,他夜晚狂躁,清晨安宁。去上南村选在清晨,出家门时他对母亲说:“带上《大日经》吧。”此刻眼神如正常人。

经是在日本时西园所赠,为绸面线装书,页面空白处有着密密麻麻的红笔小楷,为俞上泉的批注,是他在纷扰世事中暗下的功夫。

入贺家时,老贺未在,说是去村后钓鱼了,贺妻招待在主屋喝茶。大竹和西园护送而来,喝了两杯茶后,大竹揣摩老贺可能顾忌日本人回避了,于是起身告辞,带西园走了。

临行时,大竹瞥俞上泉一眼,将至俞上泉面部,眼光却掉转了,不忍看到他失常的眼神。

俞上泉坐在茶桌旁,因双手反绑在腰后,而上身笔挺。老贺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身体黑壮,眼光闪亮。他俩蹲在俞上泉脚前,不眨眼地盯着他。

俞上泉微笑,道:“帮哥哥把绳子解开吧。”两青年才发现他手上的绳子,发出啧啧惊叹。他俩叫大贵、小贵,亮出繁重农活练就的粗胳膊,向俞母表示,即便俞上泉发疯乱闹,他俩的气力足够制服。看着俞上泉瘦弱的身形,俞母同意解开绳子。

揉着红肿的手腕,俞上泉走出主屋。院中有一个小炉子,烧着一锅中药,闻之清爽,还有一股木料的腐味,土墙下有一个刨木架子,滚了一地刨花。

刨花弯卷,薄如竹叶。俞上泉拾起一片刨花,拉平,被木面的肌理深深感动。木纹纤细,隐约有莹黄亮点,如洒金的宣纸扇面,令不会画画的俞上泉也有挥毫冲动。

想起《大日经》记载的“大悲曼茶罗”一词。因为众生不识本心,佛便以图画象征本心,名为大悲曼荼罗。大悲就是图画,唐密宗旨以“大悲为根本”,以依图修炼作为主要修法。

静安寺中蒙松华上人开示,明白“此心是佛”之理,苦于不能证得,或许应依靠图画?作图需找洁净高贵之地,院中杂灰碎石,倒着剩茶剩汤。俞上泉回首,看向主屋内的八仙桌。

此八仙桌宽于一般规格,问贺妻,知桌面是土地庙神龛的板子改造,为金丝楠木。桌面涂了低档油漆,日久剥落,露着大片木纹,状如海波。

唐密作图分土坛、水坛,土坛是浅挖地面,填入纯净白沙,白沙需取自人迹罕至的海滩,细筛而成,用一次便不再用。水坛简便,以水洗地面,便是清静,可以绘图。

俞上泉拿下桌面上的茶具,以清水擦十一遍后,向贺妻要了一支毛笔。西园所赠的《大日经》上没有配图,凭着文字记录,俞上泉专注画起来。

曼荼罗是佛菩萨群像。俞上泉觉得自己细致画出了容貌服饰,每有妙笔。在旁观者眼中,则是大大小小的墨点,满桌狼藉。

俞母坐在屋角,忽垂下一颗泪。大贵、小贵站在俞上泉身后,挽起的裤脚下,小腿肌肉绷得紧紧,准备俞上泉一犯癫狂,就扑上去,按倒在地。

俞上泉搬茶具要画画时,俞母没有制止,对贺妻说:“让他玩玩吧。”此刻流泪,贺妻见了,倒一杯茶给俞母:“妹子,一滴泪值三升水,补补水吧。”

俞母接过:“我没事,只是我的儿子自小安静,十一岁挣钱养家,我从没见过他像其他孩子般玩泥弄水、胡涂乱抹。”又一滴泪垂下,迅速抬手擦去。

贺妻接不上话,重复一遍“补补水”。门内忽闪入一位姑娘,冲贺妻叫声“婶子”,虽身着土布,而十指纤细,肤色白皙,明显未做过农活,甚至自小未做过家务活。她身后跟了位黑瘦老头,一副庄稼汉典型模样,周身散发着土腥味和烟草气。

老头额头皱纹呈“吕”字形,贺妻叫他索叔。姑娘是索叔女儿,叫索宝阁。索叔抽着烟袋锅,绕俞上泉一圈,眼光刁毒。索宝阁也蹦上前,瞪大眼瞧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扭身跑出。

索叔向贺妻问了句“老贺不在啊?”,也离去了。

俞母一阵心慌,问贺妻这对父女是什么人。贺妻说索叔是满清开国功臣索尼的后代,为正黄旗,世袭一等公。俞母:“啊,一等公后代怎会落魄至此?”贺妻:“谁知道呢,除了我男人。村里没人信他是一等公后代。”

贺妻又说老贺其实也不信,只是老贺爱喝酒,整村人除了索叔,找不出一个酒量超过三两的人,说不信他有一等公血统,便连这个酒伴也没有了。贺妻说着说着,升起自豪神情,告诉俞母,老贺如果不喝酒,会是宁波天童寺一代住持。

天童寺有一千七百年历史,南宋时成为禅宗五大丛林之首,常住僧众达千人,誉为“东南佛国”。老贺十六岁出家,三十三岁时,住持病危,要传位给他,他却下山买来两壶酒,坐在达摩殿门槛上喝了,被戒堂长老们赶出寺去。

两女人闲聊时,一个晒得黑红的胖子走入门来,拎一个铁皮小桶,里面盛满泥鳅,贺妻慌忙起身接桶。他是老贺,俞母见他蒜鼻头、一双阴冷小眼,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气质,暗想:如此相貌作天童寺住持,实在太不庄严,老贺比索叔更会吹牛。

俞母说了些“给你家增麻烦”的客气话,老贺没理会,绕到俞上泉身侧,看着桌面上的杂乱墨迹,突然怒容上脸,吼道:“给我擦干净!”

俞上泉停住笔,凝视老贺,是精神病患者特有的凶光。大贵、小贵已准备将他扑倒,不料俞上泉道了声:“师父。”

老贺一愣,随即脸上鼓起两团肉,笑道:“你画的是什么?”俞上泉拿《大日经》给他看,老贺翻看半晌,道:“……文字不通顺啊。”

俞上泉:“啊,好多词是术语,不经阿阁黎讲解,我也看不懂。所以密宗管成书的叫略本,口传的叫广本。”

老贺搬来椅子,坐在桌侧,饶有兴趣地问:“你得到了口传?”俞上泉:“给我书的阿阁黎并不能让我信任,我只是遇到不懂的词才问他,没听他多说。”

老贺呵呵笑起来:“你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师父,我赢得了你的信任?”俞上泉:“不是,我小时候在北京,北京人遇到没文化又刁蛮的混混,都张口叫师父,免得惹麻烦。”

老贺的脸色凝重起来,低头半晌,起身对俞母严肃地说:“你的儿子,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