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姑娘住在东长安街的一座宾馆。宾馆的门童是个糙壮大汉,她每次出门入门都对他发出妩媚笑容,以致大汉忐忑不安,一见她便表情古怪。她一次好奇地问:“你见了我,怎么总是脸色不对?”大汉:“你为什么总对我笑?”她:“南方的门童都长得很帅,文质彬彬,让你这样的人做门童,北京人真是太怪了。”大汉憨厚地笑了:“没办法,农民都进城了,需要我这样的人发挥威慑作用。”她再次妩媚一笑,令大汉感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带我回宾馆时,我明显看到大汉流露出的沮丧神情。三年的光阴,令她有了风情,如桃李到了夏季,不可抑制地散发着感染力——她对此并不知情。
进房,抱住她,手伸入她衣服时,她面部平板。当她完全赤裸,却锁住了嘴唇,拒绝我的亲吻。我拉开距离,她说:“对不起,我变了。”她说她的头脑对我还有深刻记忆,但她的身体排斥了我。定庄改邪归正,做起文化事业,在一份有香港投资的杂志中出任主编。主编享受香港待遇,年薪一百五十万,虽然不到以前年收入的零头,但他安于这种平静的生活。
定庄成为一个规矩的好人后,她放开胆子找了个情人。我要她形容一下,她不跟我透露任何细节,只说他很有理想,这点打动了她。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不觉得冷么?”转身钻入被子中,招呼我也钻进去。
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腿部的热气,朋友一样地聊起天来。她说的都是野狗,野狗在临死前的岁月里明显地衰弱,只能趴在地上,它下巴枕在两个前爪上的姿态像一个乖乖的小孩。
它对她极度依恋,只要她走开片刻,就会发出婴儿般的哀号。她多次劝过它:“如果以狗的年龄计算,你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不要这么撒娇啦。”野狗总是难过地流出眼泪。
她这次到北京给杂志联系广告业务,带上了野狗,不料它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胸口湿了一片,那是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她的头搁在我的怀中。我伸展手臂,她机敏地欠身,让我的胳膊自她身下滑过,搂住她的后背。
她向我寻求安慰,我的手自她的后背移至她的腰部,她更紧地贴住我。她身体的深层还保留着一份对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地醒来。
也许再过一分钟或是五分钟,她又是我的女人了。但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宾馆房间为联机,室内电话和卫生间电话同时响起,二重奏般惊心。她松开我,脑袋移到另一个枕头上,并不接电话。
铃声持续。我:“是定庄,还是你的情人?”她哼了句:“都可能。”她目光冷静,侧头看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感到极度厌烦,不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而是她的态度。她已是个理智的女人,不再是当年那位姑娘了。
我霍地站起,穿上衣服。
她:“你干什么?”
我:“再见。”
回到家时,彤彤还没有放学,我在屋中练了一套拳,对自己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感到满意,并找出小学时代的毛笔,写下“山河堰落,大水常平”的书法,挂在墙上,欣赏了一个多小时。
彤彤回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一切正常。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搂住她的后背,猛地惊醒,开灯,见她身上白灿灿一片,抚摸之下,并不是我期待的手感。
到达长腿姑娘宾馆时,已是凌晨一点。她的房门亮着“请勿打搅”的显示牌,门铃无效,我敲了两下门,室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她透过猫儿眼窥视我,说:“你走吧,不会给你开门的。我是个可怕的女人。”然后脚步声渐去。
过去十几分钟,听室内再无声音,便跑去一楼总服务台,拨通她房间电话,我说:“想请你喝杯茶,大厅有茶室。”她沉默几秒,“嗯”了一声。
我跑上楼,立在她的屋门口。宾馆房间的衣柜贴近门口,听得到她开柜取衣,一个衣架掉了,响起她一声“Fuck!”接着是瑟瑟的穿衣声。
她开门后,我一步迈进门,她则一下迈出门,叫:“你怎么这样!”我拉她进来,关上了门。她在我怀里没有挣扎,说:“放过我吧,对女人来说,三个男人太多了。”松开她后,她让我到床上坐,询问我几年来的情况,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说:“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你是故意逗我吧?”我:“都是我的真实经历。”她爆笑,跳到我腿上,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说:“既然你变得这么有趣,好吧,我们以后做好朋友。”我把她从身上推下,她滚落在床,遗憾地说:“别生气。我以为见了你就又在一起了,但我的身体不听话,请接受现实。”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她:“是那个很有理想的人。”我:“已经凌晨两点,他还让不让你睡觉?”她:“他不让我睡觉。上一个电话也是他的,每日问候。我说我遇到了旧情人,我不能欺骗他。”他十分恼火,责骂了她,这次来电也许是和好也许是继续发火。
她握住电话,示意我出门回避一下,我关门时听到她声音甜美地说了句:“是你呀。”半个小时后,她打开房门,一脸幸福。她拉我进屋,说她困了,只要我保证不动她,便可以睡在她身边。我:“你一面说要跟我分手,一面又诱惑我,像话么?”她宛然一笑,答道:“是么?我太坏了!”我选择留下,她嘱咐我,有理想的人一般都很啰唆,他一会可能还会打电话来,要我不必介意。我:“你还要谈情说爱么?”她一愣,继而摇了摇头。
很快睡去,梦中有电话铃响,她甜甜地说了一阵,但我已无力醒来。在早晨的恍惚中,我习惯性地手搭上她的腰际,她的身体一阵颤抖,飞速地抓住我的手,说:“这个身子是别人的了,别逼它。”我刹那间清醒,坐起来说:“我是有风度的人,请你吃早点。”去了成都小吃店,她吃得心满意足。趁着她心情好,我问:“那个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她登时警觉,双瞳透亮,紧抿嘴唇。
她上午商谈广告业务,下午去购物,晚上八点回到宾馆,见到等在电梯口的我。她款款地走到我身前,叫了声:“你在等我呀!”“呀”字拖得长长,成熟女性的她消失了。
回到房间后,我俩说起当年在一起的时光,她忘了好几件事情,略带嫉妒地说:“不是我,是你和哪个女人的事?”我苦笑着搂住她,说:“我没记错,是你忘了。”她靠在我胸口毫无动静,我打趣说:“你究竟还记得什么?”她:“坏了,不该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她的身体认出了我……之后,她问:“你是O型血么?”我:“为什么是O型?”她:“O型人很勇敢。”我:“不,我是A型,A型的人很偏执。”总之,坚持赢得胜利。
当我俩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心有默契地冲她眨眨眼,说:“去接吧,我没事。”她长吸一口气,说:“是门铃。”她走到门口看猫儿眼,马上跳回床上,小声说:“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原在南方,乘飞机赶来。她周身颤抖,说:“他爱我。”她示意我俩不出声,装作屋中无人。但过一会儿,屋门咔嚓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走路姿势略有颠簸,是左腿不好。他的鼻梁呈一种不常见的鹰钩型,古怪而英俊。他晃着手中磁卡,说:“全国的宾馆,我都能打开。”说完向长腿姑娘的脸扔去。
磁卡边沿在这种速度下会变得锋利,足以划伤她的脸颊。
我扬手打飞磁卡,来人嘿嘿笑了两声,背身坐在床头,说:“穿衣服吧,起来跟我打。”长腿姑娘叫道:“不要!”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来人稳稳坐着,后背上没有一丝衣褶。我的心凉了,我刚才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出手,这才是他真正的速度。
我穿衣下床后,他缓缓站起,凝视着我,有一丝微小的惊恐之色划过。从这一闪即逝的表情,我认出了他。
我叫:“邹抗日!”迅速转身,怒视着床上的长腿姑娘。她的脸埋在被子中,大半个身体裸露在外。我:“你要找情人,也不要找我认识的人呀!”邹抗日也斥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他!”我和邹抗日各喊一句后,彼此对视,尴尬地笑笑。三年前的暗拳赛上,他的鼻梁和左腿均伤于我手,不可避免地对我有着惧意。而他刚才表现出的速度,则令我方寸大乱。
两个丧失自信的男人,本能地迁怒于女人。我俩目光散乱,沉默少许后,倍感惭愧。长腿姑娘听没了动静,从被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会,不耐烦地大吼:“要打出去打!”我俩乖乖出去。
出宾馆,行走二十几分钟后,我问:“去哪?”邹抗日想了想,说:“动物园。”我表示同意,他扬手打车,我劝他:“何苦花那个钱呢?”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他跟我去坐公共汽车。进入动物园,我俩见到饲养员正给海豚鼠喂食,邹抗日兴奋地说:“肯定也在喂老虎!”我俩飞速起跑,同时到达狮虎山门口。跑步未分输赢,我说了声:“请。”邹抗日说了声:“客气。”同时迈步,并排走入狮虎山。
饲养员将肉挂在铁栅栏的上层,老虎高空扑肉,落下后跳跃回旋,在狭小笼子中呈现出的灵敏度令人叹为观止。邹抗日赞道:“它是我老师,三年来我一直模仿老虎的动态,获益匪浅。中华武术的衰落,就是不向大自然学习,僵化了。”我表示同意,邹抗日肩膀一松,说:“武术能练到什么程度?能练过一只老虎么?我们要苦练的,是动物天生的,人类真是可悲。”为防御我,他的肩膀一直紧张着,听到我赞同他言论的话,他的肩膀松活起来。如果他渐渐获得自信,我便十分危险。
必须打击他的气焰,我说:“错。人是可以打败老虎的。”他哼一声,我补充:“因为老虎的脊椎是横着的,而人的脊椎是竖的。”在他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我挑起食指,朝天而立,比喻人类脊椎。
他的肩膀再次缩紧。
出了狮虎山,邹抗日一直愁眉不展,当走到两栖爬行动物馆时,他猛然拍下巴掌,叹道:“你说得对。”我俩在动物园走了一圈,邹抗日问:“现在去哪?”我想了想,说:“故宫。”
故宫门票四十八元,邹抗日请的我。行走在白玉阶梯上,邹抗日感慨:“西方最壮观的建筑是教堂,中国最壮观的建筑是宫廷。唉,说明我们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我反驳:“我们有许多的寺庙,不能说不壮观。”他:“你仔细想想,那些寺庙是不是在模仿宫廷?”难怪长腿姑娘迷恋他,连我都被他说服了。看着我钦佩的表情,邹抗日的肩膀再一次松活。我板起面孔,急思对策。
走至金銮殿时,我指着盘龙柱说:“为什么柱子上要攀两条龙呢?”邹抗日:“装饰呗。”我:“错。这是把脊椎发力的方式比喻在里面了。”邹抗日“噢”了一声,我继续说:“垂直脊椎的发力法,是人类祖先在百兽中胜出的奥妙,祖先留下了真正能保护后代的技能,所以中国人信祖宗,不需要鬼神。”他沉默了。
自故宫后门走出时,邹抗日叹道:“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你教我几天武功,我就让你睡几天我的女人。”我回答:“我不能接受,因为她原本是我的女人。”邹抗日垂头,彻底丧失了斗志。
我三言两语击败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是平生最快慰的一次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