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西台,首先拜祭了我武功传承的祖庭——空幻寺。它摆脱猪圈的厄运,成为土鳖养殖场。
到达时,当年的养猪农民正坐在台阶上哭泣,叫着:“土鳖死了。”他倾家荡产凑齐七千元,买了土鳖幼虫,含辛茹苦地养了二十几屉,预计年底会赢利三万,不料全部死光。
死因是,土鳖身上寄生着一种跳蚤,这方水土非常适合它们,以致大量繁殖,把土鳖都咬死了。它们细小敏捷,等他发现,已为时晚矣。
我:“你不是打算养蝎子么,怎么又养土鳖了?”他:“现在养蝎子的太多了,我想出奇制胜。”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告别,说:“不管你养什么,记住,我早晚会收回这块地方。”他一下停止哭泣,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走出很远,仍挺着脖子张望。我知道,他以为我当上了官员。
找到微型美女的家,她爹已将我完全忘记。我警告他,他当年说把女儿给我睡,希望能够信守承诺。他张开缺牙的嘴,呵呵笑着,残存的牙如同老树根。
他说:“晚了,嫁人了。”
他的女儿嫁到另一个村,并生有一个男孩,一家三口租房住,一年两百元。我:“为什么要租房?”他:“因为他是职业画家。”我的美术之路凭空折断,不料她却嫁了个职业画家。我从老农嘴里套出村庄和她丈夫的名字,一个小时后,我搭拖拉机来到她出嫁的村庄。我下了破釜沉舟之心,即便欺男霸女,引发民乱,也要凑成个整仙。
她住的院子共有五间房,房东家四间,她家一间。她家无人,我托房东去找,十分钟后,一个身高胯宽的女人走入院子。
我一眼便认出她,她的相貌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整个人扩大了两圈。我:“还记得我么?”她的两条眉毛绞成S形,半怒半喜地叫了一声,不知是什么词汇。
她把我引进屋中,说她当年太小不懂事,我让她回家就回家了,如果死赖着跟我走,起码比现在过得幸福。
我:“你丈夫不是职业画家么?”她说她丈夫是个画炕头的,从黄河对岸而来,到这里已经有七八年了,三百里内都是他的营业范围。
此屋的土炕便有一圈画,在寿星、桃子等传统图案中,夹杂着一些现代人头像,勉强能识别出是梁朝伟、张曼玉等香港明星,还有金喜善、张东健等韩国明星。
除了土炕,屋里唯一家具是个简易梳妆台,薄得像个书架,上面没有任何化妆品,摆了两盒感冒药,几个干瘪的红枣。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掏出一本相册,上面有一百多幅照片,是她的结婚照。相册高档,红绒封面,也许是她家最值钱的东西。
她拎着相册,得意地跳上炕,给我一一翻看。她跪着膝盖,两臂撑炕,骡马般横着上身,垂下了两条长长的乳房。
这是哺育小孩的恶果,她一身的精华已被吸走。
她嫁人的照片,面色红润,有着新娘子特有的威严。啪嗒一声,什么掉到了照片上,只听她叹息一声:“你来看我,你有心了。”我抬头,见她一脸欣慰,照片上摊着一颗泪水。
她靠过来,我敏捷地抓住她的两手。我把她的手举在胸前,阻挡住了她的身体。我:“让我仔细看看你。”她乖乖地两腿一横,跪坐好。
她的身形有欠自然,如一块过分开垦的田地。我掏出五十元钱,说:“这是给你孩子的,算是见面礼吧。”犹如她的新婚照,她升起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盯着钱看了几秒,以极快的动作把钱攥在手里,然后把手摆在腿上,慢慢移动,三十秒后,移入了裤兜中。
我俩都松了口气。她有了笑容,说她和丈夫吵架时,常常提到我,说我是城里官员,厌恶被汽车尾气熏坏的城里姑娘,看上了纯洁空气中长大的她。可惜我是个粗心大意的贪官,在迎娶她回城的前一天,东窗事发,逃往了马来西亚。
如果我再细心点,她起码可做个副科长夫人——每当她这么一说,她的丈夫就自卑地蹲下,结束吵架。
我是她假想的爱情对象,多年来强有力地支撑了她。我问她为何对我有如此深的印象,她说因为当年她离开我回家后,遭到她爹的痛打,遍体鳞伤。
这时,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推门进来,她忙端正坐姿,说:“柱子,给叔叔跳个新疆舞。”小孩进来,翻了我一眼,胡乱挥舞几下手脚,跑了出去。
过一会,他口中哼着不知道什么歌曲,把房东老太太拉进门来。
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家有客人,拉我干吗?”但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拉不动她的,定是她自己想来。这一老一少蹲在门口,瞪着好奇的眼光。
男孩子有一种保护母亲的本能。我起身告辞,她一脸歉意,直送出院门。门外是半亩玉米地,我再三要她回去,她低着头,胳膊高高扬起,嚷着:“走!”玉米地很快走完,我严厉地叫了声:“到此为止。再见!”她被激怒,狠狠咬着嘴唇,停下脚步。
她已非极品,我空跑一趟。
村外有条大河,因为干旱,只在中间残存着一线水流,裸露着大面积的河床。我情绪烦躁,跳到河床上行走。河床为细腻黄沙,尚带水分,仿佛踩到女人的肌肤。这个天地间的广大女人,堪称极品,满是柔情。
光脚行走很久,升起对她的歉意。河道通往苍茫天际,令人联想到死亡,我这辈子不会再到这里,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面应该稍稍友好。
重新赶回她家,她坐在炕上织袜子,孩子睡在她腿边。炕上横躺着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人,两条胳膊晒得黝黑。她见我进屋,放下袜子,端坐正视,如临大敌。
我轻声说:“再看看你。我走了。”她淡然地点点头。我俩僵持了三十几秒,我反手摸门,就要退出。这时响起沙哑的一声:“谁呀?”炕上的男人坐了起来。
他脸形消瘦,胡须稀疏。凭着直觉,我知道,在我一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我解释:“我是你媳妇多年前的朋友,正好路过,便来看看。”他歪头瞅了眼媳妇,哼了声:“知道,马来西亚。”手向我扬起,手中是一盒烟。
只好坐下抽烟。他问我要回哪里,我说是北京。他高兴地拍拍媳妇的肩,说:“有这样的朋友,咱们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钱呢。”他问我天安门广场真那么大么,我说大,他高兴地乐了起来。他还问了很多地方,我都说大,他更高兴了。
烟抽完,我起身告辞,他忙又掏出一根烟,连烟带手地别在我胳膊肘里,叫道:“坐会儿——”尾音竟然是哭腔。
我只得坐下。他问:“听说北京的马路宽,过条马路,能把人累死,是真的么?”我:“是。”他哈哈大笑。
她两眼圆圆的,听我俩聊天,面色渐渐红润。又说了些话,我再次起身告辞,丈夫嘱咐她:“送送。”孩子仍在睡觉,她却抱起孩子,送我出屋。
她奇迹般地有了少女的润泽气色,走到院门时,对我嫣然微笑。
这是她极品资质的回光返照,令我万分惆怅。当丈夫披着外衣跑出来时,她美丽到极点。我想,她和丈夫吵嘴的话,今天以铁一般的事实出现,她定得意非常。
她留在院门口,丈夫送我继续前行。我想,我是他多年的心病,他今天以男子汉的博大胸怀令我知难而退,心情也一定很好。他们夫妻呈双赢局面,算我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穿过玉米地时,他语气慎重地问我:“你是从马来西亚偷跑回来的,还是案子已经摆平了?”我:“……摆平了。”他舒了口长气,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唉,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向他保证我会万事小心,他说他家是我永远的避难所,比马拉西亚保险实惠。我想我该给他留下一笔钱,但我身上仅剩两百,实在不符合贪官的身份。
我:“我本该给你留点钱,但我在逃多年……”他爽朗大笑:“不要提钱,提钱就见外了。等你重新当上官,如果颐和园、故宫需要翻新,请把装饰墙面的活儿派给我。”我答应了他。
拦了辆拖拉机,他给开车农民三块钱,嘱咐要把我送到长途车站。他作出了友情和金钱的双重投资,沉浸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直到车开出很远,仍立在路口不停地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