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的女友嫁到英国,我也积蓄将尽,无法再留在上海。
每当重大转折,弟弟都会出现,给我以启示。但这次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弟弟踪迹。弟弟爱待在阴暗角落,我便半夜溜达在街上。
走到西藏中路,迎面过来一个背旅行袋的人,叫了声“哥们”。听是北京口音,我停下,他说:“历史的真相只被少数人掌握。你想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拍了一下旅行包,示意里面全都是书。
我:“我是平民百姓,潦草活着就行了。”
他哼了句:“空心百姓。”继续前行。
五分钟之后,他愤怒转头,说:“老兄,你不买书,干吗还跟着我?”我:“很久没见到北京人了。”这时旁边餐馆出来一帮人,卖书者急忙迎上前去。经过讨价还价,终于五元一本成交。那伙人走了,卖书者浑身轻松地靠在马路栏杆上。
我上前,说:“你卖得太便宜了吧?”他哼道:“你懂什么。现代人不关心历史,这价卖出去就不错了。历史就像电视,播过去就播过去了,打个比方……咱们就拿二十年前香港版的《射雕英雄传》为例,演黄蓉的女演员当时多火呀,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心中一惊,仔细看他的相貌,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横三。他继续说:“恐怕连她的名字,你都说不出来吧?”见我低头不语,他情绪激动起来,拦住一个路人,叫道:“你知道么?”他被骂了句“十三点”,索性大喊一声:“谁知道黄蓉叫什么?”他两眼充血,如癫似狂。
肯定是横三了——我热泪盈眶,就要和他相认,这时耳畔响起急速的刹车声,一辆宝马轿车紧挨着马路栏杆停住,车窗缓缓降下,响起低沉的嗓音:“我知道,她叫——翁——美——龄。”车里的才是横三。
他理着小平头,黑壮黑壮,一脸彪悍。十几年前,他骑自行车去香港为翁美龄报仇,骑到上海便再也骑不动了,就此停留下来。
他现在盘下三十几座仓库,以一年低则八万高则十二万的价格出租,丰衣足食之后,他还有精神生活:带一个仓库管理员每月拍一次上海夜景,用一台DV摄像机,管理员为二十九岁未婚女性,相貌一般。
他对管理员的指示是:“走到哪,看见什么东西,让咱们心里头‘嘿——’一下,就拍;让咱们心里头‘嗯——’一下,就不拍。”他的表达简洁明确,管理员基本什么都不拍。
他最后沉不住气了,说:“妹妹,你怎么什么都看不上眼呀?咱们一晚一晚地逛悠,多少得拍点吧?”管理员:“你可别怪我眼光太高,我爷爷当年是资本家。”他:“那你爷爷后来呢?”管理员:“跳楼了。”横三心肠好,见管理员话说到这份上,不愿再强迫她。事情的性质变了,成了横三每月一次陪管理员出来逛街。不料今晚碰到了我。
横三最感兴趣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卖书者。他请我俩吃螃蟹,管理员陪同。我们从九点吃到凌晨一点,横三和卖书者仍妙语连珠,管理员跟我说了句:“翁美龄算什么,我崇拜的是周璇。”说完,趴在桌上睡去。
我倍感无聊,看到厨房的门打开,一个肥头肥脑的大师傅靠着门抽烟,我走过去搭话:“耽误你们下班了。”大师傅:“听口音,你们是北京的?”我:“没错。”大师傅高兴地说:“我最喜欢听北京人说话了,嘎嘣脆,一点小事就能说得特神。”我一笑:“那是贫。”他:“哪里哪里,你们有口才。”他笑起来,一脸厚道。
这时身后响起摔啤酒瓶和椅子倒地的声音,横三大叫:“开打!”我本能反应,一拳打在了厨师的眼睛上。
转身,见管理员精神抖擞,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少林派擒拿手法将卖书者按在桌子上,横三气哼哼站立,刚才他那句“开打!”的话,显然是对管理员喊的。
回头再看大师傅,他捂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充满委屈,说:“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刚要道歉,他回了厨房,拿把菜刀冲出来。
我自知理亏,不愿跟他动手,转身就跑。横三和管理员见这场面,也慌了,向门口跑。大师傅高喊:“想白吃?别走!”踢翻一个桌子,先冲到门口,横刀而立。
横三与管理员对视一眼,目光深邃,然后慢慢地向大师傅靠近,看来要空手入白刃。
我为他捏了把汗,不料他扑通跪下,感情真挚地喊道:“大哥!今晚这事,你得原谅我。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仰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大师傅:“你到上海几年了?”
横三:“都十几年了啦!”
大师傅:“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来北京痞子这套?上海不吃这套,我要打110。”警车来后,我们都被带回分局。审理我们的是一个年轻警察,横三交代打架起因,他和卖书者聊得兴致正浓,卖书人说了句:“其实一山更比一山高,小龙女比黄蓉更可爱,演小龙女的陈玉莲也比翁美龄有气质。”引得横三发狂。
年轻警察听到这,一拍桌子,说:“各位老哥,我今年二十四岁,但我的牙都松了——这是值夜班熬夜熬的。你们太无聊了,我的牙松得真不值,你们比我岁数大,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么?”他把我们训得抬不起头来,横三憋红了脸,说:“真对不起您,您说得对,我应该把他杀了。”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卖书人。
警察一拍桌子,叫道:“住嘴!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呀?”我们连说:“懂。”纷纷指责横三。横三想明白了,扑通跪下,扬头已是泪流满面,说:“您好心教育我,我还……我真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大师傅小声跟管理员说:“北京人真贱。”管理员:“不懂了吧?这叫能屈能伸,做大事的人都这样,我从小见多了。”最后,顺利达成了调解,横三交了罚款。卖书人被扣了下来,因为他卖无号图书的事被横三交代了。
我们走出警局时,大师傅问横三:“那人和你们都是北京来的,何苦呢?”横三:“你不懂,人不是以地点来划分的,是以立场。”横三开车把大师傅送回餐馆,我也要在餐馆门口下车,横三说:“你下去干吗,跟我到酒吧去。在餐馆里聊天是特土的事,北京人才这么干呢,在上海都是去酒吧。今天一高兴,忘了这茬,在餐馆聊了半宿,想想都觉得丢人。走!咱们去酒吧。”我谢绝,说:“十几年了,总猜你被香港影视圈的人杀了。见你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动了感情,紧握我手,说:“我明白,人呀,不管小时候多好,长大了就分出了档次。你是不愿再跟我来往,对吧?”我:“哪的话……”横三:“别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前咱俩是交心的哥们,我能再跟你说点心里话么?”管理员知趣地下车了。
她站在街灯下,从衣兜里取出包蚕豆吃了起来。横三看着窗外的她,问我:“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喜欢她一年了。”我:“一般,你看上她哪了?”横三:“她忠心,为了我能玩命。她在餐馆打那卖书的,你还没看出来?”我:“小心,她练的是少林派的小天星手。其中可能有阴谋。”横三:“瞎掰,那是日本的合气道。女孩里可流行合气道呢,我给她办了张卡,她就对我有了笑脸。唉,能有个笑脸,就够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对女人……太猛,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这么多年,你碰过女人没有?”他:“嘿嘿,碰多了,跟打保龄球似的,早没心理障碍了。但她在我眼里不是女人,她是……媳妇。”我俩都一哆嗦,觉得这个词肉麻得要命。
隔了半晌,我小心地问:“你究竟看上她哪了?”横三:“她爷爷是资本家。我们这种土包子有了钱以后,首当其冲是要提高后代的血统。”我:“漂亮女大学生有的是,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他:“现在的学历根本就不能作为衡量人的标准,以前的资本家可都是真才实学,更保险点。”我:“好,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他:“可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一见她就自卑。今晚上,我谈翁美龄,主要是为了刺激她。可她无动于衷。”横三痛苦难耐,用头蹭着车窗。我:“这个忙,我帮了。”走下汽车。
她嚼着蚕豆,一脸困倦。我说:“车里那家伙对你没安好心,你要能找到别的工作,趁早换吧。”她嘴里“嘎嘣”响了一声,两眼来了精神。
我顺着街边而去,五秒钟后回头,见她正走向横三的轿车,仪态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