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星期军训,九月十七号,Q在美校正式上学。我报了新学期的周末考前班,她周一至周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俩又一次同地不同时。
她送给我一张明信片,印有舢板冲浪的照片,注一行小字:“挑战风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试。我不再见她,水库蓄水般期待着一年之后的激情。心愿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愿依旧美好时,心理已经失控。
我变得不敢见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来考学落榜的恶果。
美校的高班学生会到考前班做头像模特,一小时六元钱。一日,我走进教室,发现做模特的是Q。她穿红色背心,外套一条肥大的兜胸劳动裤,梳着两条辫子,已有了美校学生的艺术气质。
课间休息时,她走到我的画板前说:“你把人画得太肉了,要找点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块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后,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帮帮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凶恶。
她走开,推门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课间,我没出过一次门,始终待在人满为患的教室。放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走廊中没有她的身影。
下楼梯时,一个铅笔头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我:“有什么事么?”她嘴里呲了一声,迅猛地反身,顺着楼梯向上跑去。
听着头顶打鼓般的脚步声,我没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门,骑到街上,骂了声自己:“你要干什么?”假设我所做的都是对的吧!我从小目睹了父亲的厄运,对兴亡成败尤为敏感。老天吝啬,众生福薄,和Q现在恋爱,将耗掉我仅有的福气。明年大考结束后,我会给予她一切补偿。
我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自己的幸运,和她日渐生疏,度过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学生放寒假,开设了连续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继续参加,作最后冲刺。
寒假班结束时,校方为鼓励考生的考学热情,与去年一样,发了六个黑皮速写本,奖励优秀生。天道酬勤,我这回赢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我必将考上。拿到速写本的当夜,我骑车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蓝色的窗帘,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间黑着灯,我有不好的预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帘在晨光中显得很脏,不单是土尘,还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连汤带饭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无人,一个买早点回来的老太太告诉我,这家女孩精神上出了毛病,连续几日又叫又闹,为避免扰民,她父母陪她住到了乡下。
我立刻上楼,敲她家邻居的门。我连问几家,都不知养病的具体地点,有一家人说:“她父亲是个组织观念非常强的人,请假时,一定给领导留下了联系方法,你要不跟我一块上班,到单位问问?”我跟着去了,那是一个三联体的大楼,中央楼体平对正南,楼门高阔,白天也亮着两盏门灯,左右楼体分别斜指东南、西南。大楼整体,像一只血盆大口、两翼张开的蝙蝠。
Q父亲的领导,比Q父亲年轻四五岁,左眼皮有颗黑痣,也许是这一点重量,令他无法正眼看人。他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小声嘀咕:“我是很开明的,尊重个人生活,多次向他表示,你的家事我不听,但他还是事事汇报,搞得我很烦。但这次,他是因为女儿请的假,可他女儿出了什么事?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太不正常了。”他偷偷瞟了我一眼,一下愣住,整张脸抬起,对我是高中生感到很吃惊。他问:“门卫通知我,说是美校来人询问,你不是学校老师吧?”我说我是他女儿的同班同学,他一脸不高兴:“你在美校开了介绍信再来吧,我们这是单位对单位,不招待个人。”我出了领导办公室,正碰上Q家邻居拿着一份报表迎面走来。
他问明我情况,说:“她父亲事事依靠组织,去乡下坐的肯定是单位的车。我帮你到车队问问。”我在楼外等了他半小时,他递出个纸条给我。我说:“您真是个好人。”他笑着摆摆手,走回楼门。
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搭乘一段运菜的手扶拖拉机,我找到了Q一家。他们向当地农民租了一户小院,Q母亲和Q眉眼很像,但牙很大,撑得满口,只此一点,她就和女儿有了天壤之别。她没事人似的烧水做饭,时常咧嘴笑笑。
Q父亲则明显憔悴,握着农民留在院中的一个铁锹发呆,铁锹杆是根粗硬的大棒子。他问我如何找来,我说多亏一个好心人。他问了那人相貌,说:“小人。”他告诉我,机关与工厂不同,工人直接骂骂咧咧,一旦翻脸便是一辈子横眉冷对,而机关杀机暗藏,在大事上害你的同时,会在一系列小事上帮你。Q犯病时的哭闹声并没有大到扰民的程度,但这位邻居带头抗议,以致全单位都知道他女儿疯了。他成了机关中的谈资话柄,狼狈不堪。
我问为什么不送Q去医院,他说他媳妇就是护士,知道精神病院有病人挨打的先例,虽然是个别现象,但还是不舍得Q去。因Q是抑郁,不是精神分裂,只要换个环境静养,按时吃药,两三个月就会好起来。
至于Q的犯病,Q父亲说:“永远不要以个人对抗团体,这是个教训。”Q与撩她裙子的青年教师之间的斗争,以Q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但个人的胜利在一时,团体的胜利在永世。青年教师属于美校团体,校方处罚他,伤了校方的体面。
按照校方规定,新生入学的第一年为试读期,只要有一门成绩不合格,就会被开除。为使校方找不到开除她的理由,Q异常勤奋地学习,专业课和文化课始终在前几名,但她的体育课出了差错,短跑不及格。
她在期末有一次补考机会,她回到高中,求高中体育老师训练她短跑。训练了两个星期,远超过及格标准,高中体育老师说:“你很有运动天赋,应该上体校。”但她在美校的操场,却怎么也跑不出她在高中操场上的成绩,还是不及格。
考试和补考都是一个人单跑,Q找了一个及格的学生,要求两个人一块跑,由于全班男生起哄,美校体育老师勉强答应,结果她及格了。
Q又一次胜利,得意地把事情对父母讲了,情绪高昂,可第二天不敢出家门了,躲在衣柜里,五天后开始又哭又叫。
她的病情现在得到控制,由于药物作用,一天睡觉十八个小时。
我和她父亲在院中聊到黄昏,她母亲说:“她要醒,怎么也得晚上八九点了。”Q父亲对我说:“要不你回去吧,否则没车了。”我很想看她一眼,但看女孩睡觉,我说不出口。
此村村长的媳妇进城住院时,由Q母亲护理,两人姐妹相称。Q父亲又利用关系,把一辆部队淘汰的吉普车卖给了村公社,价格便宜,所以一家人能避在这里。
我走时,由那辆吉普车送我去车站。吉普车在村里开上十几米,就有农民要求搭车,最后车里坐了八个人,还有两人站在门外的脚蹬上,抓着反光镜的铁杆。
吉普车开得飞快,我很怕门外的俩人被甩下去,但他俩满脸笑容,好像风把他俩刮得十分舒服。车内之所以能坐八个人,是因为四个人坐在另四个人腿上,司机怀里也坐了一个小孩。
一个瘦小的老大爷坐在我的膝盖上,他身上有着汗味、烟味以及泥土的芳香。他很爱跟我说话,问:“你是城里的?”我:“嗯。”他:“到二十了么?”我:“快了。”他:“嗯,快了。”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隔两三分钟,就把上述问题又问一遍,然后又笑一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啦,主动跟他搭话:“老乡,日子怎么样?还好么?”不料他懵了,再也不说话了。
隔了一个星期,我又去见Q。她较为平静,只是不出屋。Q父亲在院中跟我说:“你们一高中同学也来看她了。”我进门,见是K。
他丧失了刀锋般的眼神,两眼怔怔地睁着,似乎很难再眯上。Q整个人像生出层锈,遮盖了原有的鲜亮,我一进门还以为是她母亲坐在那里。他俩并排坐在炕边,正在嗑瓜子。
我问:“听说你考上林业大学了?”K摇摇头,不愿提此事的样子。
他向我一伸手,我也一伸手,俩人凝固不动。
自从樱桃沟比武后,我俩对彼此都万分敏感。
他的手指张开成掌,我立刻出拳。
响起瓜子撒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拳头停在他胸口,慢慢缩回时,发觉他的掌也从我的肋下移开。
我退后两步,他蹲下,拾地上的瓜子。
他刚才伸手是要递给我瓜子,张指成掌是让我看他掌心的瓜子,表明误会了。他拾起瓜子,递给Q,说了句:“走了。”擦我而过,出了屋门。他在院中和Q父亲寒暄几句,然后就没声音了。
对他的走,Q没有反应,仍低头嗑瓜子。我蹲下身,仰视她的脸,她的左右脸蛋上各生出一道凹纹,整张脸像被人折纸般折了一下。
她的裤子上沾着几片瓜子皮,我想帮她弹掉,但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Q父亲告辞,他说:“要知道你俩前后脚走,我就叫吉普车一趟送你俩了。”我:“总能搭上拖拉机的。”路上无车,我走了十分钟,见到前方走着的K。K也发觉了我,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到车站等车时也没有搭话。半小时过去,公共汽车来了。
车里坐着五六个带锯子斧头的木匠,刚喝完酒的样子,在兴奋地聊着,其中有个女人,定是某木匠的老婆。她抱着小孩,坐在K的后座,和K共一个车窗。
K也许觉得烦闷,开窗透气,不料窗玻璃向后滑去,正夹住小孩的手。小孩大哭,木匠们就急了,叫司机停车,把K揪到车下。
小孩的手指流着血,K慌了神,没有反抗,被几个木匠按到地上。
小孩的父亲情绪激动,从木匠袋里抽出斧头,非要剁了K的手。
我在车上冷汗淋漓,虽然我与人动过手,但都是一对一,未遇过群殴乱打,确实紧张。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挺想让斧子劈下去——这个邪恶的想法令我羞愧,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椅子上站起。
幸好小孩父亲被他一伙人拦住,这伙人嚷嚷道:“打他一顿算了。”接着,我看到K抱头缩在地上,这伙人围着踢他。
打了十几分钟,司机喊道:“你们还走不走?”木匠们就上车了,K趴在地上没动。司机又喊:“把人家扔这,不是个事,你们抬他上来吧。”下去两人,把K抬了上来。
K浑身是泥,司机不让他坐座位。K坐在地上,鼻血滴了一串,司机叫道:“我的车还要呢!”K就把腿盘到身前,让鼻血滴在裤子上。
一个木匠看不过去,说:“兄弟,你没打过架吧?这样不行,你得把头扬起来。”这个木匠向有烟的木匠要了两根过滤嘴香烟,把烟屁掰下,拆出里面的海绵卷,递给K,说:“塞鼻孔里,能止血。”K照着做了,问:“小孩的手没断吧?止血了么?”小孩父亲说:“你别考虑这么多了,打你的时候,就给涂上‘立得粉’啦。我们做木匠活的,容易弄破手脚,随身都带着药。你要不也来点?”K摆手摇头,坚决不要,后来木匠们还是给他涂了点。立得粉是农民自制药,炮制好后要在土里埋一个月。一个木匠说:“得了土气,止血化淤更加灵验。人跟瓜果蔬菜一样,最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人便有三分土性。考你个问题:如果在村头喝水,误吞了水蛭的幼籽,在肚子里作起怪来,你说该怎么办?”K窘住了,众木匠大笑,最后小孩父亲说:“用羊的热血二升,和着猪油喝下去,就排出来了。”K:“原来这样,长见识。”小孩父亲:“我再问你,羊血腥,猪油腻,连喝两升,一般人哪受得了,怎么办?”K答不上来,小孩父亲兴奋地说:“其实有个不花钱的法子:用田里的泥对上水,喝个一升也就排出来了!”一路上,他们跟K讲了许多乡间生活的秘诀,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K只是敷衍地“嗯”两声。
进城后,木匠们下车,拥成一团向前走,K跳下车追进他们中间。
只见这团人,如花苞绽放,除了抱小孩的女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K回身看了我一眼,走上了人行横道。
他的眼睛眯上了。
我看得清楚,他在每个木匠膝盖踢了一脚,力度很轻。木匠们马上就站了起来,但看着他过马路,没敢追。有人委屈地说:“聊了一路,还以为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