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挨闷棍的事情,仍未解决。
我思考再三,把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后,两眼生出神采,吩咐我给他倒一杯茶、拿一根烟。
对无聊的问题作出深入的探讨——这是做官的秘诀。父亲无疑深知此点,他腰杆笔挺地坐在饭桌前,表情凝重地喝茶抽烟,足有一个小时才开始说话。他说:“首先要跟你说的是,我娶你母亲是有难度的。”父亲来自河北省广雪口村,七代贫民,十七岁进入组织,从未看到过大家闺秀。他二十五岁成为官员,到角方印刷厂监督一份宣传稿的印行,见到正在刻字的母亲。父亲觉得一刀刀都刻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上级提出要娶这个女人,遭到反对,因为母亲家是封建官僚。上级安排了一个专门做思想工作的人与他谈话,那人说:“要娶了她,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不能在档案室工作,二不能给首长当秘书。”父亲沉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当档案员。”那人老练地回答:“给首长当秘书呢?”立刻把父亲的气焰打了下去。父亲痛苦地思索了两个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间,最终他选择了老婆,跑去汇报:“不做秘书了。”父亲是以牺牲我的前途为代价娶的母亲。但姥爷并没有可怜他,反而对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监狱里,如果你能把他弄出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你。”父亲上下奔走,最终绝望。母亲给他出主意,说让二老爷写封信劝劝姥爷。父亲赶到戈壁监狱,和二老爷见面。
二老爷爽快地写了封信,称赞父亲是好小伙子。父亲感激万分,经过典狱长同意,在监狱招待所食堂请二老爷吃了顿饭。酒喝得心红耳热时,二老爷向父亲诉说了心愿:等他出狱,可能已经很老了。
监狱中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监狱中做服务人员——他也想这样,希望父亲跟典狱长说说。
父亲问:“您有儿女,晚年和儿女生活,不是很好么?”二老爷:“我老了不给他们添麻烦。”父亲:“老了,总是需要人照顾的。”二老爷嘿嘿一笑,自信他八九十岁的体能不会弱于青年。
父亲说:“一百岁呢?”
二老爷说:“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电门。不麻烦别人,也不委屈自己。”二老爷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他讲完这段陈年往事,咕噜咕噜地喝了口茶,严肃地对我说:“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如果二老爷是自杀,那么他打姥爷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打姥爷,是为了不让姥爷想念他,至于指甲淤血的问题,只是个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见二老爷,令我蒙受巨大压力,如果二老爷打姥爷是出于善意,那我就没有背叛姥爷。
父亲喝完了茶,嘱咐我:“下次开会,最好能铺上块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几天后放了暑假,美院开办了连上二十天的美术班,我和Q都报名了。母亲安排我住进姥爷家,因为姥爷家离美院更近,可以节省上下学的时间。
整日面对姥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见二老爷。我只能相信,二老爷挨的闷棍是他的幻觉。我想:等二老爷死了,我会把父亲的分析告诉姥爷,二老爷将会被原谅。
但事情并没有如此进展,二老爷活了下来。
二老爷说车祸是意外,令自己丧失了被原谅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脑萎缩,拄着拐杖来到姥爷家,掏出七十块钱给姥爷,说:“遮遮羞。”然后向姥爷提出,想在姥爷家度过晚年。姥爷回答:“咱们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孩子过吧。”把七十块钱还给二老爷。
我当时正在姥爷家,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老爷吃完晚饭后,姥爷让我去送二老爷到车站。我和二老爷出门后,都无心说话。
二老爷面部仍有光泽,看不出是大病初愈,只是迈不开步,两脚在地上蹭着。多年前,他在戈壁监狱面对我父亲时,还是十足的强硬,但他真会老。他从公园到我家、到姥爷家,经历了两次家庭生活,必然软弱。
走到车站,他对我说:“我病的时候,你去看我,把我抬到床上,我还记得。”我:“不是我抬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上车,走了。
车站到姥爷家,需穿过一片卖水果蔬菜的市场。看到摊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当初我把挨闷棍的事情直接告诉姥爷,姥爷肯定会把二老爷接回家中,二老爷将在姥爷家住下来。挨闷棍,也许是二老爷的谎言,那是他回到姥爷家的计策。”二老爷临走时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谁抬他到床上,而是指让我传话这件事——他是在责怪我。
回到姥爷家,姥爷正在翻一本字典。这是一本医学字典,他指着一方词条对我说:“人犯心脏病,转瞬间会血液逆流。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